玄奘自中印度,而东印度,而西印度,所历又三十余国,复傍波刺斯(今波斯)、僧伽罗(今锡兰)诸国而返。于东印度之迦摩缕波国,作一盛会,可云胜游。

玄奘自钵伐多罗国还,住摩揭陀那烂陀寺,复至般若跋陀罗大德处停两月,谘决疑义。又在杖林山胜军论师处请益,留彼二年,仍还那烂陀寺,折服师子光大德,著《会宗论三千颂》,又折服顺世外道,著《破恶见论》。此玄奘未至迦摩缕波国以前事也。

迦摩缕波国(唐书作加没路,或谓即孟加拉部库治贝哈城),周万余里,东印度之大国也。王统为婆罗门种,自有疆土,已历千世。今王号拘摩罗,好学不倦,众庶从化。初闻至那僧在摩揭陀,殷勤来请,玄奘将往见之。适羯若鞠阇国戒日王征恭御陀还,亦闻名来请。遂与拘摩罗王同溯殑伽河,至羯朱嗢祗罗国相见(此国在中印度上章,记戒日王与玄奘问答,当与此同时)。王特开大会,于曲女城发敕告诸国及义解之徒并集,听至那法师之论。

斯会也,五印度中到者,国王十八、谙知大小乘僧三千余人、婆罗门及外道二千余人、那烂陀寺僧千余。会所先营草殿二,各可坐千余人。会日自王行宫仪卫拥金佛,行至殿礼佛施食讫,别设宝床,请玄奘坐为论主。

玄奘乃升座,称扬大乘,序作论意,宣示大众,言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请斩首以谢。如是至晚无一人敢言,王欢喜还宫。竟十八日,无人发论。散之夕,各国主珍施巨万,玄奘皆不受。

拘摩罗王乃庄严一大象,施幢请玄奘乘巡众,告喝曰:“支那国法师立大乘义,破诸异见,十八日来无敢论者,并宜知之。”西国立法,凡论胜者如此。

散会后,玄奘辞欲还。王曰:“弟子在位三十余年,崇积财宝。每五年,为七十五日无遮大施。今欲作第六会,何不暂往随喜?”玄奘诺之。遂发行向钵众耶伽国,就大施场。殑伽河在北,阎牟那河在南,二河会合处作大墠,周十四五里。

时道俗到者五十余万人,排日大施,一月方遍。至是府库皆尽,并在身衣饰无复留遗。然后诸王各将财富,赎王所施衣饰等,还以献王,始得服用如故。会场既散,玄奘始辞行。

玄奘之行也,王与诸王厚相饯送,以大象一头、金钱三千、银钱一万供其旅费,并遣重臣赍书于玄奘所经诸国,令发乘遞送,终至汉境。

归途复至迦毕试境,王又为七日大施。事毕,遣百余人送度雪山,凡越大岭三重,经二十余日,始得通过。旅行之艰,此为极矣。

玄奘之归也,非循旧境。既逾雪山,登达摩悉铁帝(唐书作护蜜)之高原,度波迹罗川(唐书作播蜜川,今日帕米尔河)之大河,路无人烟,登危履险,惟多冰雪。乃出葱岭之东,所历之国,曰朅盘陀(今萨雷库勒塔什库尔干城),曰鸟铩(其地产玉),曰佉沙(今叶尔羌城,改设莎车府),曰斫句迦,曰瞿萨旦那(今和阗)。

玄奘之在外也,印度学人,咸仰盛德,进以徽称。或曰木义提婆(唐言解脱天),或曰摩诃邪那提婆(唐言大乘天)。于是历览山川,译记故事,几越岁月,返迹神京。得如来肉舍利一百五十粒,金银刻檀佛像七躯,三藏文五百二十夹,总六百五十七部。玄奘游览既周,乃采印度人之说而论地理,曰:

美文德之盛,郁为称首。详观载籍,所未尝闻;缅惟图牒,诚无与二。不有所叙,何记化洽?今据闻见,于是载述。

然则索诃世界(原注旧曰娑娑世界,又曰娑诃世界,皆误),三千大千世界,为一佛之化摄也。今一日月所照临四天下者,据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诸佛世尊,皆此垂化,现生现灭,导圣导凡。苏迷卢山(原注唐言妙高山,旧曰须弥,又曰须弥娄,皆讹略),四宝合成,在大海中,据金轮上,日月之所回薄,诸天之所游舍。七山七海,环峙环列;山间海水,具八功德。七金山外,乃咸海也。海中可居者,大略有四洲焉。东毗提诃洲(原注:旧曰弗婆提,又曰弗于逮,讹),南瞻部洲(原注:旧曰阁浮提洲,又曰剡浮洲,讹也),西瞿陀尼洲(原注:旧曰瞿耶尼,又曰劬伽尼,讹),北拘卢洲(原注旧曰郁单越,又曰鸠楼,讹)。金轮王乃化被四天下,银轮王则政隔北拘卢,铜轮王除北拘卢及西瞿陀尼,铁轮王则唯瞻部洲。夫轮王者,将即大位,随福所感,有大轮宝浮空来应,感有金、银、铜、铁之异境,乃四、三、二、一之差,因其先瑞,即以为号。

则瞻部洲之中地者,阿那婆答多池也(唐言无热恼阿耨达池,讹)。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矣(一本作周八百余里)。金、银、琉璃、颇胝,饰其岸焉。金沙弥漫,清波皎镜。大地菩萨,以愿力故,化为龙王,于中潜宅,出清冷水,给瞻部洲。是以池东面银牛口流出殑(一本作兢)伽河(原注:殑,巨升反,旧曰恒河,又曰恒伽,讹也),绕池一匝,入东南海;池南面金象口,流出信度河(原注:旧曰辛头河,讹),绕池一匝,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马口,流出缚刍河(原注:旧曰博叉河,讹),绕池一匝,入西北海;池北面颇胝师子口,流出徙多河(原注:旧曰私陀河,讹),绕池一匝,入东北海,或曰潜流地下,出积石山,即徙多河之流,为中国之河源云。

又曰:时无轮王应运,瞻部洲地,有四主焉。南象主则暑湿宜象,西宝主乃临海盈(一本作多)宝,北马主寒劲宜马,东人主和畅多人。故象主之国,躁烈笃学,特闲异术,服则横巾右袒,首则中髻四垂;族类邑居,宝宇重阁。宝主之乡,无礼义,重财贿,短制左衽,断髮长髭,有城郭之居,务殖货之利。马主之俗,天资犷暴,猜忍杀戮,毳帐穹卢,鸟居逐牧。人主之地,风俗机慧,仁义昭明,冠带右衽,车服有序,安土重迁,务资有赖。四主之俗,东方为上。其居室则东辟其户,旦日则东向以拜。人主之地,南面为尊。方俗殊风,斯其大概。至于君臣上下之礼,宪章文轨之仪,人主之地无以加也。清心释累之训,出离生死之教,象主之国,其理优矣。

【批评】

玄奘之游,至是告毕,读之盖不胜慨然也。石室之经藏,开元之制钱,不犹有存焉者乎?裴岑之纪功碑,张骞之葱草木,不犹有遗焉者乎?印度之真言经咒,新疆之古寺佛迹,不又有尚在者乎?吾独异当日史臣,博雅如班孟坚,宏通如欧阳公,犹未能独具特识,纪一高人一高僧也。胜清盛时,重定四域,改列行省,鄯善县矣,蒲梨厅矣,诺羌轮台属矣,温宿疏勒郡矣,莎车焉耆府矣。改乌孙为伊犁,名卑陆为迪化,蒲类亦号镇西,伊吾且名哈密。逾岭而东西,如西之循休、捐毒。又环峙回疆,自省而西南,如昔之吐谷浑、党项,并系藩封。疆域之广,跨汉凌唐,亦云烈矣。曾日月之几何,而绝域无将才,中朝无实力。佛教既衰,回教亦不昌。伊犁下游回疆诸部,或折入强邻,或狡焉思启,或贫乏不能自立。膴膴西邮,其忍瞻顾哉?至印度之已不祀,波斯之不能独立,更何暇哀之?

玄奘从中印度到了东印度,又到了西印度,历经三十多个国家,最后从波刺斯(今波斯)、僧伽罗(今锡兰)这几个国家返回。他在东印度的迦摩缕波国曾经参加过一个盛会,可以说是一次畅快的经历。

玄奘从钵伐多罗国回来,住在摩揭陀那烂陀寺,又到般若跋陀罗大德处停留了两个月,讨论不确定的义理。他又在杖林山胜军论师处进修,待了两年,仍然回到那烂陀寺,折服了高僧师子光,写成《会宗论三千颂》,还折服了顺世外道,写成《破恶见论》。这是玄奘还没到迦摩缕波国之前的事情。

迦摩缕波国(唐书写作加没路,有的认为就是孟加拉部库治贝哈城),面积一万多里,是东印度的大国。它的王室是婆罗门,统治这片土地已经经历了千世了。现在国王名为拘摩罗,爱好学习,教化庶民。他听说有位中国僧人在摩揭陀,于是殷勤邀请,玄奘就想要去见他。恰好羯若鞠阇国戒日王讨伐恭御陀回朝,也听说了玄奘的大名,来邀请他。玄奘就跟拘摩罗王一起渡过殑伽河,到羯朱嗢祗罗国与戒日王相见(这个国家在中印度上章,记载了戒日王和玄奘的问答,应该是同一时候)。戒日王单独为玄奘开设大会,在曲女城发布告示告诉各国和了悟之人齐聚城中,听中国法师讲论。

这场大会,五印度中来到的,有十八位国王、三千多谙熟佛法的僧人、两千多婆罗门和外教人、一千多位那烂陀寺的僧人。大会修建了两个大草殿,每个都能坐一千多人。大会开始的时候,仪仗队从国王行宫簇拥着金佛,走到草殿前完成礼佛、施食后,另外设了一具宝床,请玄奘坐在上面当论主。

玄奘登上高座,称颂大乘佛法,依次作了论述,并向大众宣示,说他的讲论中如果有一个字不合理或者是难以解释的,请求斩首来谢罪。这样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一人敢说话,拘摩罗王高兴地回宫了。十八日过后,没有人向玄奘问难。散会的时候,各国国主布施很多珍宝,玄奘都推辞了。

拘摩罗王就装饰了一头大象,请玄奘骑乘巡视,并说:“中国法师立足于大乘佛法,破除了各类不同见解,十八天以来没有人敢来辩论,大家要知道啊。”按西方国家法律,凡是辩论胜利者就是这样的。

散会以后,玄奘想要辞别回国。拘摩罗王说:“我在位三十多年了,积攒了很多财宝。每过五年,我们都要进行一次七十五天的无遮施舍大会。现在马上要到第六次了,法师何不暂且前去随喜?”玄奘答应了,于是在钵众耶伽国准备施舍场地。殑伽河在北面,阎牟那河在南面,两河交汇处修建了很大的一个场地,方圆有十四五里。

那时有五十多万俗家人和出家人到场,一天接一天布施,一直持续了一个月。这时府库中的东西都用尽了,连身上的饰品也没了。然后各国国王分别拿着钱财,来赎回拘摩罗王施舍的衣服饰物,献给拘摩罗王,这样才回复之前的衣服用具。会场散后,玄奘才向拘摩罗王辞行。

玄奘离开的时候,拘摩罗王和其他各国国王为他准备了丰厚的礼物饯行,送他一头大象、三千金钱、一万银钱作为盘缠,并且派重臣带着书信到玄奘要经过的国家,请他们派车马护送玄奘一直到中国边境。

归途中玄奘又到了迦毕试境内,国王又为他作了七天的大布施。完成以后,国王派遣一百多人送玄奘过雪山,共翻越三座大山岭,历经二十多天,才得以通过。旅途中最艰难的莫过于此了。

玄奘回国之路没有按以前的路线。翻过雪山,登上达摩悉铁帝(唐书写作护蜜)的高原,度过波迹罗川(唐书写作播蜜川,今日帕米尔河)的大河,路上没有人迹,多是冰雪,困难重重。从葱岭之东走出来后,经过的国家有朅盘陀(今萨雷库勒塔什库尔干城)、鸟铩(这里产玉)、佉沙(今叶尔羌城,改设莎车府)、斫句迦、瞿萨旦那(今和阗)。

玄奘在外国的时候,印度求学的人,都仰慕他的盛德,给他加上一些美称。有的称他为木义提婆(唐代人称为解脱天),有的说摩诃邪那提婆(唐代人称为大乘天)。这样玄奘游历山川,翻译佛经,记载行程故事,过了很多年才回国。他带回了一百五十粒如来肉舍利、七座金银刻檀佛像、五百二十夹三藏文,共六百五十七部。玄奘周游完毕,就采取了印度人的观点论述地理。他说:

这里的文化德育兴旺发达。仔细查阅我国的典籍,对此都没有记载;遥想图籍表册中,也没有相对应的。如果不记载下来,怎么能使教化普沾?现在根据所闻所见,叙述一下。

索诃世界(原来的注释为娑娑世界,又为娑诃世界,都是错误的),三千大千世界,都是佛陀教化的范围。现在太阳和月亮照到的地方,都在三千大千世界中。众多的佛都在这里出生教化,展示生灭关系,导引圣人和凡人。苏迷卢山(原注中唐朝人说是妙高山,以前称为须弥,又称须弥娄,都是错误的)是四种宝物组成的,在大海中,位于金轮上,太阳月亮盘旋围绕,护法众天神在此游玩休息。七座山七片海围绕,山间海水,有八种功德。七金山以外,是咸海。海中能居住的地方,大概有四个洲。东面是毗提诃洲(原注:以前称为弗婆提,又称为弗于逮,错误),南面是瞻部洲(原注:以前称为阁浮提洲,又称剡浮洲,错误),西面是瞿陀尼洲(原注:以前称为瞿耶尼,又称劬伽尼,错误),北面是拘卢洲(原注:以前称为郁单越,又称鸠楼,错误)。金轮王恩德感化四洲,银轮王管辖除拘卢洲之外的其他三洲,铜轮王管理除拘卢洲和瞿陀尼洲之外另外两洲,铁轮王则只有瞻部洲。所谓轮王,是即将继承大位的,依据福德的感应,有大轮宝从天空飘浮而来感应。因为有金银铜铁的差异,教化范围于是有了四三二一的差别,都是因为先前的祥瑞,作为各王的名号。

瞻部洲的中心是阿那婆答多池(唐朝人说是无热恼阿耨达池,错误)。它位于香山以南,大雪山以北,周围有八百里(有的说是周围八百多里)。金、银、琉璃、颇胝各类宝物装饰着岸边。金沙弥漫在空中,池中水像镜子一样明亮。大地菩萨因为愿力的缘故化成龙王,在里面潜伏着,使清冷的水流出,来供给瞻部洲。因此池东面银牛口,流着殑(有的写成兢)伽河(原注:殑,巨升反,以前称为恒河,又称恒伽),绕池一周,流入东南海;池南面金象口,流着信度河(原注:以前称为辛头河,错误),绕池一周,流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马口,流着缚刍河(原注:以前称为博叉河,错误),绕池一周,流入西北海;池北面颇胝师子口,流着徙多河(原注:以前称为私陀河,错误),绕池一周,流入东北海,有的人说是流入了地下,从积石山出来,也就是说徒多河,是中国河流的源头。

又说:那时没有轮王顺应时运,瞻部洲有四位主人。南象主气候湿热,适宜大象;西宝主临近海边,珍宝众多;北马主寒冷风劲,适宜养马;东人主气候和畅,人口密集。所以象主之国的人们热爱学习,尤其注重异术,穿衣打扮喜戴横巾,袒露右臂,头顶正中结成发髻,四周垂下。他们同族的人住在一起,住所非常华丽。宝主之国,人们不讲礼义,只重视财物。他们的衣服很短,并且前襟向左掩,头发短胡须长,住在城中,买卖财货来赚取利益。马主国家的风俗,天性比较粗犷,充满猜忌杀戮。他们住在毡房中,跟随水草,放牧为生。人主之国,人们勤劳聪慧,讲究仁义道德,衣襟向右边掩。社会井然有序,人们都依恋自己的家乡。这四地的风俗,东方为最好。他们住的地方都是向东面开窗户,每天向东方礼拜。人主之国以南面为尊贵。地方风俗大概就是这样。对于君臣上下、宪章文轨的礼仪,人主之国就已经很完善了。清心宁静、看透生死的哲理,是象主之国最擅长的了。

【评论】

玄奘的西行之路,到此结束,读起来还是忍不住感慨啊。石室里的经藏,开元年间的制钱,不是还有流传下来的吗?裴岑的纪功碑,张骞经过的那些草木,不是还有遗存吗?印度的真言经咒,新疆的古寺佛迹,不也还有存在的吗?我只是奇怪当时的史官们,像班固那样博雅的人,像欧阳修那样宏达的人,都没能够独具慧眼,记录一位高人一位高僧的事迹。清朝强盛的时候,重新划分行政区域,改设了行省,如鄯善县,蒲梨厅,诺羌轮台属,温宿疏勒郡,莎车焉耆府。又把乌孙改为伊犁,把卑陆命名为迪化,蒲类改叫镇西,伊吾也叫哈密。跨越葱岭,连接东西,像西域的循休、捐毒国一样。环绕着回疆,设置行省,从这往西南方向像以前的吐谷浑、党项,都称为藩地。这个时候的疆域比起汉朝、唐朝,也称得上广阔壮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边关没有出色的将领,朝廷没有足够的底气了。佛教衰落,回教也不昌盛。伊犁河下游回疆的几个部落,有的被强大的邻居吞并,有的想着自立,有的太过贫弱无法自存。曾经富饶的西域,现在还忍心看吗?对于亡国的印度,无法独立的波斯,哪里又有时间哀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