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四年(章帝十二年),定远发于阗诸国兵二万五千人,复击莎车。而龟兹王遣左将军发温宿、姑墨、尉头兵,合五万人救之。定远召将校及于阗王议曰:“今兵少不敌,其计莫若各散去。于阗从是而东,西史亦于此西归,可须夜鼓声而发。”阴缓所得生口(生口,谓俘虏也。定远之意,欲使龟兹知其计划,故暗使其俘虏逃归,以告知龟兹王)。龟兹王闻之大喜,自以万骑于西界遮超,温宿王将八千骑于东界徼于阗。定远知二虏已出,密召诸部勒兵,鸡鸣驰赴莎车营。胡大惊乱,追斩五千余级,大获其马畜财物,莎车遂降,龟兹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初月氏(读若月支)尝助汉击车师有功,是岁贡奉珍宝、符拔(形似长鬣狐而无角)、狮子,因求汉公主(西汉时屡以公主嫁匈奴,名为和亲,今月氏亦欲效之)。定远拒之,月氏由是怨恨。永元二年(和帝二年,永元,和帝年号,未改元),遣其副王谢将兵七万来攻。汉兵少,闻之皆大恐。定远宽譬之曰:“月氏兵虽多,然数千里逾葱岭来,非有运输,何足尤耶?但当收谷坚守,彼饥穷自降,不过数十日决矣。”谢兵果饥,抄掠又无所得。汉兵度其粮尽,将从龟兹求救,乃遣兵数百,于东界要之。谢果遣骑赍金银珠玉,以赂龟兹。汉伏兵遮击,尽杀之,持其使者首以示谢。谢大惊,即遣使请罪,愿得生归。定远许之。月氏由是大震,岁贡奉献,龟兹、姑墨、温宿、皆降。朝廷拜定远为都护,徐干为长史,白霸为龟兹王。白霸时留汉,遣司马姚光送之。龟兹向称崛强,今新败,定远乘战胜之威,与光直入其国,协龟兹人废尤利多而立白霸为王,迫废王使与光俱还京师。定远恐龟兹反复,自居它乾城(在龟兹国内),而使徐干屯疏勒。此时诸国咸服,惟焉耆、危须、尉犁,以前杀汉都护,恐惧不敢来归。定远以是未能踌躇满志也。永元六年秋,定远发龟兹鄯善等八国之兵,合七万人,及吏士贾客千四百人,讨焉耆。

兵发,先使人晓谕焉耆、尉犁、危须曰:“都护此来,非有他意,欲镇抚三国也。如肯改过向善,宜遣大人(谓酋长也)来迎,当赏赐王侯已下,事毕即还。今赐王采五百匹。”焉耆王广遣其左将北鞬支奉牛酒相迎。定远询知其非大人也,乃诘鞬支曰:“汝虽匈奴侍子,而今秉国之权,都护自来,王不以时迎,皆汝罪也。”左右谓不如杀之,定远曰:“此非汝所知,此人权重于王,今未入其国而杀之,适起其疑,设备守险,岂得至其城下哉。”于是赐而遣之,广见汉使待之厚,乃出迎于尉犁,奉献珍物。焉耆国有苇桥之险,广乃绝桥,不欲令汉军入国。定远更从他道进,遇河不得渡,皆解甲涉水以过。七月晦,到焉耆,去城二十里,营大泽中。广出不意,大恐,乃悉驱其人,入山自保。

定远约期大会诸国王,知胡人贪利,因扬言当重加赏赐。于是焉耆王广、尉犁王汎、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赴会。其国相腹久等十七人惧诛,皆亡入海,而危须王亦不至。坐定,定远怒诘广曰:“危须王何故不到?腹久等何为逃亡?”叱吏士收广、汎等,于陈睦故城斩之,传首京师。因纵兵抄掠,斩获无算,更立之孟为焉耆王。定远留焉耆半岁,抚慰其众,于是西域五十余国,悉皆纳质内属。溯定远始以三十六人入西域,至是已二十二年矣,百折不回,终达目的。世之有志功名者,可以知者,可以知所从事矣。朝廷嘉之,乃下诏曰:“往者匈奴独擅西域,寇盗河西。永平之末(谓明帝末年),城门昼闭。先帝深愍边氓,婴罹寇害,乃命将帅,击右地,破白山,临蒲类,取车师城郭。诸国震慑响应,遂开西域,置都护。而焉耆王舜,舜子忠,独谋悖逆,恃其险隘,覆没都护(指攻没陈睦之事),并及吏士。先帝重元元之命,惮兵役之兴,故使军司马班超安集于阗以西。超遂逾葱岭,迄县度(县度,山名,县同悬,谓当以绳索悬而过,甚言其险也),出入二十二年,莫不宾从。改立其王,而绥其人。不动中国,不烦戎士,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而致天诛,蠲宿耻,以报将士之仇。司马法曰,赏不逾月,欲人速睹为善之利也,其封超为定远侯,邑千户。”

【批评】

语曰:“盘根错节,乃见利器。”定远每遇艰难,则有一手段应付之。艰难愈多,其手段亦愈活泼。料龟兹、温宿、姑墨、尉头四国之兵,断月氏嗣王之求救,绕道入焉耆,使焉耆不战而自服,斩焉耆王、尉犁王之首,为陈睦报仇雪耻。数年之间,事变万端,定远悉以一人之脑力应付之。如老航海者,任尔怪风逆浪,瞬息千变,皆有术以驾御之,而得安然出险。不特同舟者,皆受其赐,即此老航海者,亦经一番阅历,多一番见识也。今定远之事,不但定远于事过之后,回首当年,悉为得意之历史,即读者亦为之得意也。

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观定远之于西域,知孔子之言,岂欺后世哉。不杀兜题,不伤鞬支,大兵之后,抚字土人不遗余力,故能相安无事。而前此之战,俘虏其人民,抄掠其牲蓄,蛮夷之人亦谅其不得已之苦衷,而释然无憾也。哥伦布发见美洲,葡萄牙西班牙人,皆以其地富有黄金,俯拾即是,见土人之蠢如鹿豕,以为易与,诛求无厌,漫不设备。虽逞心于一时,终失败于后日。非兵力之不足,不忠信故也。忠信者,立身之根本,在在处处不可一日无者也。初绕南美洲,入太平洋,至南洋群岛,绕世界一周之马志伦(葡萄牙人),渺视蛮族,以六十人与菲律宾人战于泽中而死(事在一千五百二十一年)。以彼能犯万险,而通此亘古未通之大海,夫亦盖世之英雄矣,而困于一蛮人之手者,轻躁故也。人轻躁之时,即忠信不存之时也。

当王莽之末,天下纷纷。光武崛起布衣,无拳无勇,而耿弇独从之,曰必成王业。后光武谓弇曰:“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定远佣笔之日,远慕傅介子张骞之风,思立功于异域,不及四十年,果得位至通侯,身名俱泰。有志者事竟成,岂不信然。

元和四年(章帝十二年),班超征调于阗等国的兵力二万五千人,再次进攻莎车。但是龟兹王遣左将军征调温宿、姑墨、尉头各地士兵共五万人来救莎车。班超召集将校和于阗王商议道:“现在我们兵少,不可以正面抵抗敌人,不如各自散去。你从此向东,我也从此西归,到夜晚鼓声起的时候,便可出发。”他暗地里把俘虏放了。这是他用的计策,故意使俘虏逃跑,来告知龟兹王。龟兹王知道了,果然大喜,自己带着一万兵埋伏于西界,想截班超的归路,温宿王带着八千兵埋伏于东略,想截断于阗的归路。班超知道他们已经出发了,便秘密召集部队,鸡鸣时分杀奔莎车营。莎车营中大乱,被汉兵追斩五千多人,俘获的马畜财物不计其数。莎车就投降了,龟兹等国也就各自退散。从此大汉的威望震动西域。

起初月氏(读如“月支”)国曾经帮助汉兵攻击车师,立下功劳。这年,贡奉珍宝、符拔(长得像长鬣狐却没有角)、狮子等,请求和汉公主结婚姻(西汉的时候,常将公主嫁给匈奴,名为和亲,现在月氏也想效仿)。班超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月氏从此心怀怨恨。永元二年(就是和帝二年,永元,是和帝年号,登基后没有改元),月氏派遣他们的副王谢,带兵七万来攻。当时汉兵很少,听见这种消息,大为惊恐。班超宽慰他们道:“月氏国的兵虽多,但是奔走数千里越过葱岭到这里,没有运输接济,何足忧惧。只要收谷坚守,他们饥饿穷迫,自然会投降,不过数十日,便可解决了。”后来月氏兵果然为饥所迫,抢掠又无所得。汉军料得他们粮尽,将向龟兹求救,便派兵数百,在东界等侯截击。月氏副王谢果然派遣使者,带着金银珠玉去贿赂龟兹王。才到东界,汉兵群起伏击,将他们全部歼灭,拿着使者的头给王谢看,王谢大惊,立即遣使认罪,恳求保全生命。班超许可,放他回去了。月氏国因此大为震惊,纳贡归附。龟兹、姑墨、温宿都一齐投降。朝廷便拜班超为都护,徐干为长史,白霸为龟兹王。其时白霸还在汉朝,朝廷派司马姚光送他回国。龟兹向来倔强,如今刚刚失败,班超乘战胜的声威,和姚光直接进入龟兹国,强迫龟兹人废尤利多(龟兹王)而立白霸为王,并让废王和姚光同往京师。班超又恐龟兹再反,便自己住在它乾城(在龟兹国内)镇守,又派徐干屯驻疏勒。此时各国都已降服,只有焉耆、危须、尉犁等国,因为从前曾经杀戮过汉朝派驻的都护,心怀恐惧,不敢来归,因此班超还觉得不满意。永元六年秋天,班超征调龟兹、鄯善等八国的兵力共七万人,以及手下一千四百名官兵商人,讨伐焉耆。军队出发的时候,先使人晓谕焉耆、尉犁、危须道:“都护这一次来,并没有别的用意,为的是要想镇抚你们三国,如果你们肯改过向善,就应该派遣大人(酋长)来迎接,那么自王侯以下,都可以领受皇家的赏赐,完毕便回。现在先赐你们国王彩帛五百匹。”焉耆王广派他的左将北鞬支带了牛、酒来迎接。班超问明,知道他并不是大人,便责北鞬支道:“即使你是匈奴的侍子,而且执掌国权,但现在我亲自前来,而你们的国王不准时来迎,这都是你的罪过。”左右的人都说不如把他杀了。班超道:“不可,这人在国王那里,很有权力,现在还没有到他们的国境便将他杀了,正足以引起他们的疑心,假如他们因而扼守险要,我们还能到他们的城下吗?”于是赏赐了他,放他回去。焉耆王广,看见汉使待他这样厚,便到尉犁来迎接,并且献上珍贵的东西。焉耆国有一座桥,名叫苇桥,是入境的险要之道。广不愿让汉军入境,便把桥拆断了。班超便从别的道路进入,遇着河川过不去,兵士们都解开铠甲趟过去。七月底已经到了焉耆,离城只有二十里,驻扎在大泽中。这一来,殊出焉耆王广意料之外,他吃惊不小,便带着一班人逃入山中,以图自保。

班超约定一个日期,大会各国的国王。他知道胡人贪利,便扬言说,凡来会的都有重赏。于是焉耆王广、尉黎王汛,及北鞬支等三十人,相率到会。他们的宰相腹久等十七人恐怕被杀,都逃到了海上,危须国王也没有到。大家坐定之后,班超发怒,责问焉耆王广道:“危须王为什么不到?腹久等为什么逃亡?”便喝令吏士收押广、汛等人,在陈睦旧城前一起斩首,把他们的头传送京师。班超又派兵洗劫,斩获无数,改立之孟为焉耆王。他留在焉耆半年,抚慰民众,于是西域五十多个国,都归附汉朝,进贡宝物。班超最初以三十六人入西域,到这时已经二十二年了。他抱着百折不回的精神,终于达到目的。世间有志于功名的人,要学习他的精神啊。朝廷十分嘉许他,颁下诏令:“以前的时候匈奴在西域独大,经常骚扰河西地区,永平末年到了城门白天都要关闭的程度。先帝怜惜边境百姓遭受侵害,于是命令将帅出击西部地区,攻破天山,兵临蒲类国,取得车师国的城池,各国受到震慑,一一呼应,于是开通了西域,设置了都护府。而焉耆王舜、舜的儿子忠,独自违反正道,犯上作乱,倚仗险要关隘,推翻西域都护府,并加害到都护府官吏。先帝看重百姓的生命,不愿兴兵讨伐,所以派遣军司马班超安定于阗以西地区。班超于是越过葱岭,抵达悬度(悬度,是古山名,说应该用绳索悬穿而过,极力说明它的险要),出入二十二年,各国没有不服从的。他改立各国的国王,并安抚各国的人民,没有动摇中国的力量,不劳烦士兵,使得远方夷人地区和睦,统一不同民俗的人们,而行上天的惩罚,除去了旧耻,以报阵亡将士的仇恨。《司马法》规定,对有功之人的奖赏不要超过一个月,为的是要人们很快地看到做善事的好处。今封班超为定远侯,封以一千户之地为采邑。”

【评论】

俗话说:“大树树根盘曲,枝叶交错,才能显现出工具的锋利。”班超每次遇到艰难,都有相应的手段应对。遇到的艰难越多,他的手段就越灵活。他准确预料龟兹、温宿、姑墨、尉头四国的军队动向,切断月氏嗣王的求救之路,绕道进入焉耆,使焉耆不战而屈,斩杀焉耆王、尉犁王,为陈睦报仇雪恨。几年之间,局势变化莫测,班超都凭借自己的头脑应对。就像一位老航海家,任凭风吹浪打,瞬息万变,都有法子驾驭好航船,安然脱离险境。不仅同船的人得到好处,即使这位老航海家,也多了一番经历和见识。现在班超的成功,不但自己在事后回首往事的时候会想到这段得意的历史,即使是读者读到,也会为他感到自豪的。

孔子说:“说话要忠信,行事要笃敬,即使到了蛮貊地区,也可以行得通。”从班超在西域的事迹,便能验证孔子的话,他又怎么会欺瞒后世之人呢?班超没有杀兜题,没有伤鞬支,打完仗以后,全力抚恤当地人,所以能够跟西域人相安无事。而之前打仗的时候,俘虏人民,劫掠牲畜,当地人也会体谅他不得已的苦衷,再加上战后抚恤,心里就平静了。哥伦布发现美洲的时候,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因为那里遍地黄金,看到土著人像鹿、猪一样蠢笨,认为他们好欺负,没完没了地勒索,一点也不为将来考虑。虽然他们能够短时间内为所欲为,但日后终会落败。不是兵力不足,是他们不讲忠信的缘故。忠信是一个人立身社会的根本,一天都不可以少。最先绕道南美洲、穿越太平洋,到达南洋群岛,绕世界一周的麦哲伦(葡萄牙人),看不起土著人,凭借六十人跟菲律宾人在沼泽中斗争而死(此事发生在1521年)。他能够冒着巨大的风险,开辟从未开通过的航道,也算是一位盖世英雄了,却被一群土著人困住,就是因为浮躁的缘故啊。一个人在浮躁的时候,也就是不讲求忠信的时候。

王莽末年的时候,天下大乱。光武帝从平民中崛起,没有什么实力,耿弇却跟着他,认为他日后必成大业。后来光武帝对耿弇说:“从前你在南阳的时候,提出建议,我还以为你口气太大,原来有志气的人,最终一定会成功啊!”班超在给人抄书的时候,羡慕傅介子、张骞的风范,想着在西域建功立业,不到四十年,果然后来身居高位,功成名就。有志气的人最终会成功,难道不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