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嚣之初起也,用方望言:立高帝庙,称臣奉祀,以系民望,故人士归心。及王莽授首,光武正位。为嚣计者,正应纳土归藩,以示从前之所为,实出于保境息民之苦心,初无窃据一方之私意。朝廷嘉之,则隗氏子孙,带砺河山,永绥福禄矣。而嚣犹不能决,故遣援东行,观察情势。

援归,隗嚣与援共卧起。问以东方之事,援说嚣曰:“前到朝廷,上引见十数,每接宴语,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敌也。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略与高帝同。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嚣曰:“卿谓何如高帝。”援曰:“不如也。高帝无可无不可。今上好吏事,动如节度,又不喜饮酒。”嚣意不怿,曰:“如卿意,反复胜耶。”隗嚣闻援言,虽不甚喜,然雅信援,故遂遣长子恂入质。而嚣将王元、王捷常以为天下成败未可知,不愿归汉,元遂说嚣曰:

“昔更始西都,四方响应,天下喁喁(喁喁,众口向上也),谓之太平。一旦败坏,大王几无所厝(同“措”,新市平林诸将共立刘玄为皇帝,改元更始,大败王莽之兵于昆阳。于是海内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未几为赤眉所杀)。今南有子阳,北有文伯(虏芳字也),江湖海岱,王公十数(谓张步据齐,董宪起东海,李宪守舒,刘纡居垂惠,俊彊,周建,秦丰等各据州郡),而欲牵儒生之说,弃千乘之基(儒生谓马援说嚣归光武),羁旅危国,以求万全,此循覆车之轨,计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马最强,北收西河上郡,东收三辅之地。按秦旧迹,表里河山(秦地外山而内河,故云表里河山),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若计不及此,且畜养士马,据隘自守,旷日持久,以待四方之变。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要之鱼不可脱于渊(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泉,脱失泉则涸矣),神龙失势,即还与蚯蚓同。”

援以嚣言谏不从,因归洛阳,并携家属同行。居数月,帝不任以官职。援见三辅地旷土沃,而所将宾客猥多,空糜官食。乃上书求屯田上林苑中,以资生计。帝许之。援虽乐此不疲,然长材短驭,烈士暮年,岂免于抚髀之叹哉!

援身虽在汉,心终不忍隗嚣之覆亡,数以书记责譬。乃嚣怨援背已,得书增怒,其后遂发兵拒汉。援乃上疏曰:

“臣援自念归身圣朝,奉事陛下,无公辅一言之荐,左右为容之助。臣不自陈,陛下何因闻之?夫居前不能令人轾,居后不能令人轩,与人怨不能为人患,臣所耻也。故敢触冒罪忌,昧死陈诚:臣与隗嚣,本实交友。初嚣臣东,谓臣曰:‘本欲为汉,愿足下往观之,于汝意可,即专心矣。’及臣还反,报以赤心,实欲导之于善,非敢谲以非义。而嚣自挟奸心,盗憎主人,怨毒之情,遂归于臣。臣欲不言,则无以上闻,愿听诣行在所,极陈灭嚣之术,得空胸腹。申愚策,退就陇亩死无所恨。”

帝乃召援计事,援具言谋画。因命援将突骑五千,往来游说嚣将高峻、任禹之属,他及羌豪,为陈祸福,以离嚣支党。

【批评】

方望,平陵人。嚣初起时,聘为军师。会更始征隗嚣。嚣将行,望止之,不听。遂以书辞谢而去曰:“足下将建伊吕之勋,弘不世之功,而大事草创,英雄未集,以望异域之人(望,平陵人,以与嚣别郡,故言异域),疵瑕未露,欲先崇郭隗,想望乐毅(《新序》云:郭隗谓燕昭王曰:“王诚欲致士,请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赴燕)。故钦承大旨,顺风不让。将军以至德尊贤,广其谋虑,动有功,发中权,基业已定,大勋方缉。今俊又并会,羽翮(同“翼”)比肩,望无耆耈之德,而猥托宾客之上,诚自愧也。虽怀介然之节,欲洁去就之分,诚终不背其本,贰其志也。何则?范蠡收责勾践,乘扁舟于五湖(收责,谓收其罪责也。《史记》曰:范蠡与勾践灭吴,为书辞勾践,乃装其轻宝朱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咎(同“舅”)犯谢罪文公,亦逡巡于河上(逡巡,不进也。《左传》曰:晋公子重耳返国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多矣,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夫以二子之贤,勒铭两国,犹削迹归愆,请命乞身。望之无劳,盖其宜也。望闻乌氏有龙池之山,微径南通,与汉相属。其旁时有奇人,聊及闲暇,广求其真,愿将军勉之。”望后与安陵人弓陵等求得前定安公婴于长安,立之,自为丞相,聚众数千人。为更始所破,皆斩之。书末广求奇人云云,意盖早在定安公矣。

大乱之世,人人想作帝王。王元之说隗嚣,岂曰非计?却未见到人心思汉一层,以比马援,则识力之高下自见。

隗嚣当初兴起的时候,听从方望的话:建立汉高祖的宗庙,对汉称臣来获取民心,所以很多贤人归附他。到了王莽篡权,光武帝刘秀继承正统帝位。按照先前的建议,正应当把土地缴纳上去,建立藩属政权,表示出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保境安民的苦心,当初没有私自据守一方的想法。这样一来,朝廷嘉奖他,那么隗嚣的子孙就可以世世代代安享福禄了。但是隗嚣犹豫不决,所以派遣马援去东方观察形势。

马援东行回来后,隗嚣和他同睡同起。问起东边的事,马援对他说:“先前到朝廷去,皇上十多次接见我,每次和他在宴席上交谈,都从晚上到次日早上。我看他很有才能,明晓道理,勇猛又善于谋略,不是别人可以匹敌的。而且他坦白诚恳,没有隐瞒,胸怀广大而有大节,大抵和汉高祖相同。而他在博览经学,政治文章辩述方面,前世无人可比。”

隗嚣问:“你说,他和汉高祖相比怎么样?”,马援答道:“比不上。高祖不会说这个可以那个不可以,只要符合正义原则就行。现在皇帝喜爱政事,处理政务恰如其分,又不喜欢喝酒。”

隗嚣心里不愉快,说:“照你这样说,刘秀倒胜过高祖了?”

隗嚣听了马援的话,虽然不是很高兴,但是他十分信任马援,就派遣长子隗恂到京城作人质。可是隗嚣手下的将领王元、王捷常以为天下成败还不知道,不愿意归属刘秀,王元劝说隗嚣道:

“过去更始帝在西边定都于长安,四方响应,天下景仰归顺(喁喁,众人抬头张嘴的样子),说是天下太平了。一旦更始帝失败,大王您都几乎没有安身之所了(厝,通“措”,新市平林各位将领共同立刘玄为皇帝,改元更始,在昆阳大败王莽的军队。于是海内响应,人民都杀死了他们的牧守,自称将军,使用大汉年号,等待诏命,没过多久被赤眉军斩杀)。现在南有公孙述,北有文伯(字虏芳),江西湖南,以及山东渤海至泰山一带,也有占据土地的王公十多位(这里指的是据守齐国的张步,兴起于东海的董宪,占领着舒一带的李宪,霸守在垂惠的刘纡,还有俊彊、周建、秦丰等人,他们也都控制着一些州郡),但是您却想迁就儒生马援的意见,放弃千乘军马的基业(儒生指先前劝说隗嚣归附光武帝的马援),寄居在危险的国度,以求万全,这好比顺着翻车的轨道而进,不是好计策啊。现在天水完整富裕,兵马最为强盛,北攻西河、上郡,东收三辅之地,按照秦的旧迹,外山内河互为表里(秦国一带外被山包围,内有江河滋润,所以说表里河山)。请您派我王元用少数兵力为大王扼守险要的函谷关,这是万世一时的良机。如果现在不能采用此计,那么就暂时畜养兵马,据险自守,坚持下去,以等待四方的变化,即使图王不成,退一步也足以称霸一方。总之,鱼是不能脱离深水的(老子说:鱼离不开水,失去水的滋养就会渴死),神龙失去了依托,就与蚯蚓没有两样了。”

马援看到隗嚣不听从自己的建议,就归顺光武,到洛阳去了。在那里住了几个月,皇帝不给他任职。马援看到三辅一带土地广阔肥沃,而且京城中军队、门客人数众多,白白浪费了老百姓上缴的官粮。马援就上书请求在上林苑中屯田,来维持国家长久的生存发展。皇帝批准了。虽然马援干这些事乐此不疲,但是想到自己有大才却委身于此,好像壮士晚年一般,难免有岁月易逝,功业未成之叹啊!

虽然马援已经归顺了汉,终不忍心看到隗嚣灭亡,就多次写信去责备。隗嚣早就怨恨马援背叛了自己,得到了信后更是愤怒,后来隗嚣发兵抗汉。马援上书说:

“臣下我自念归身圣朝,敬侍陛下,本来没有三公辅相一句话的推荐,也没有左右的人为我先言。我自己不说,陛下怎么能听到?居前不能令人分高低,居后不能令人分轻重。招人怨不能为人患,这是臣感到羞耻的。所以我敢于触冒罪忌,冒死陈述至诚之心:我与隗嚣,本来是朋友。当初,隗嚣派我来洛阳,对我说:‘我是想归顺汉,希望你先去看看,如果你以为可以,我就专心事汉了。’等到我回去,拿着赤心报隗嚣,想真心实意地劝导他从善,不敢挑唆他干出不义之举。但是隗嚣私自藏有奸心,憎恨陛下您,而把这种怨恨之情归结到我身上。我如果不说,意见就无从上达。我愿亲自到你那去陈述消灭隗嚣的策略,能够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完,申述我的浅见,然后退回老家去种田,我就死而无憾了。”

于是皇帝召见马援议事,马援详细具体的出谋划策。因此就派遣马援率领突击骑兵五千人,往来游说隗嚣的将领高峻、任禹,以及羌地中的英雄豪杰们,为他们剖析形势说明祸福成败,来离间隗嚣的党羽。

【评论】

方望,平陵人。隗嚣刚起势时,聘他当军师。正好遇到更始帝征讨隗嚣,隗嚣准备发兵应战。方望劝止他,他没有听。方望因此写信辞谢而去。信中说:“将军想要建立伊尹吕尚一样的功业,弘扬非凡的功绩,但现在正处草创之时,英雄豪杰还没有聚齐。我方望是异郡的人(方望是平陵人,和隗嚣不是同一郡城,所以说异域),缺点还没有暴露出来,本想效法郭隗侍奉燕昭王,以便吸引乐毅那样的大英雄归附到将军麾下(刘向《新序》中记载,郭隗对燕昭王说:“大王您想要诚心招揽士人,请从郭隗我开始。郭隗都可被任用,何况那些比郭隗贤明的人呢?”于是昭王为郭隗筑建了宫室,向他学习。不久,乐毅从魏国来了,邹衍从齐国来了,剧辛从赵来了,士人们争相赶赴燕国)。所以当初您聘请我时,我没有推辞。将军德行高尚,尊重贤才,能广纳他人意见,只要有所行动就有功绩,出击便能击中要害。现基业已定,正是开疆辟土的大好时机。而现在天下贤才俊杰又都集中在您这,国家羽翼(翮,通“翼”)已丰,我方望没有长者的德行,却官居宾客之上,实在是惭愧。我虽怀有介然之节,想澄清辞职的原因,确实是始终无法背弃自己的本心,另怀二志。为什么呢?范蠡助勾践灭吴后自收其责,乘扁舟泛于五湖之上(收责,指范蠡收回自己的罪责。司马迁《史记》记载:范蠡与勾践灭吴,写信辞别勾践,就装上少量的宝朱玉石,和他的私仆一起乘舟漂泊海上离开);晋文公的舅舅(咎,通“舅”)子犯随文公在回国途中向文公请求离去时,也曾在黄河边上徘徊不前,(逡巡,徘徊不前。《左传》中记载:晋公子重耳回国途中,到了黄河边时,子犯拿了一块宝玉献给公子重耳,说:“臣下我牵着马,手持缰绳,跟随您走遍了天下各国。自知罪恶多多,请让我从此离开吧。”公子重耳说:“我与舅舅是一条心,就有如白水一样清澈。”)凭借贤德,范蠡、子犯两人在越国和晋国的史书上都留下了功名,他们还消踪匿迹,归罪于己而请求回乡。我没有什么功劳,辞职是应该的。我听说乌氏县有座龙池山,从小路向南与汉疆域相连。那周边有奇人,等空闲时,请多方寻找这些人吧,希望将军您尽力而为。”后来方望和安陵人弓陵等一同在长安找到前定安公刘婴,立他为天子,自己当丞相,聚集了几千人。后来被更始帝打败,都被斩杀。这么看来,方望当初在辞别信末尾所说广求奇人一类的话,大概是他早就想到定安公了。

天下大乱的时候,人人都想当皇帝。王元劝说隗嚣,难道说不是他的计谋吗?可是他没人看到人心归汉这一层。跟马援比起来,他们的见识高低就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