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显帝永平中,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邓禹以下三十二人于南宫云台。论者至以诸人上应列宿(古代天文学分周天之星为二十八宿。四方各有七宿,东方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井、鬼、柳、星、张、翼、轸),其说虽不可信,然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亦各志能之士也。而马援雍容儒雅,外建功业,内笃行谊,可谓完人以。顾以椒房之亲(援女为显帝皇后),独不得与于云台之列。东平王争之而不从(东平王苍观图,问于帝曰:“何故不画伏波将军像?”帝笑而不言),岂非遗憾耶?

援字子渊,其先出于赵奢,故将种也。奢为赵将,赵惠文王崇其功,赐爵号为马服君,言能服驭马也,子孙因以为氏。援祖父当西汉武帝时,以吏二千石自邯郸徙居茂陵之成懽里(茂陵故城在今陕西兴平县东北),遂为三辅人(汉以京兆、左冯翊、右扶晟为三辅,今陕西关中道之地)。曾祖父通,以功封重合侯。

武帝时,皇太子据杀使者江充(事在武帝征和二年,太子败自杀)。充有友马何罗者(马,《汉书》作“莽”,“莽”、“马”音同,古文通用),重合侯通之兄也。充既诛,何罗惧罪及已,谋反伏诛,而通亦并坐。故援再世不显。

马仲生四子:况字君平,余字圣卿,员字季主,季即援也。三兄并有才能,仕于王莽。况河南太守,封穷虑侯;余中垒校尉,封致符子;员增山连率。援年十二而孤。少有大志,诸兄奇之。比长,长七尺五寸,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汉人尊经学,又重师门。援师事颍川蒲昌(昌字君都,受诗于匡衡,为詹事),受《齐诗》(汉时《诗经》立学官者有齐、鲁、韩、毛四家,今惟《毛诗》存),但通其意而不守章句。盖与诸葛孔明但观大意,陶元亮不求甚解之趣相同。彼之于书,别有会心,而岂若经生家之寻行数墨哉?

时同里朱勃(字叔阳),年十二,能诵《书》、《诗》。常候援兄,衣方领,能矩步,辞书娴雅。援裁知书,见之自失。况知其意,乃酌酒慰援曰:“朱勃小器速成,智尽此耳。卒当从汝禀学,勿畏也。”(后朱勃未二十出试,渭城宰。及援为将军封侯,而勃位不过县令)

三兄年事既长,早出为吏。援以家用不足,久学且耗兄产,乃辞况,欲就边郡田牧。况曰:“汝大才当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朴玉之在石中者,言未琢,而求售,良工不为;未学而入世,良士不为也)。且从所好(从其所请也)。”援既得兄之许可,将行,而况卒。援行服期年,不离墓所。敬事寡嫂,虽在闺内,必衣冠然后入见。其笃于内行如此。

援在乡里,早已知名。或荐援有大略,由是为郡督邮(官名。汉置为郡守佐吏,主督察属县。愆尤,“邮”即“尤”之借字也。有东西南北中部谓之五部督邮)。送囚至司命府(王莽置司命官上公已下皆纠察),囚有重罪,援哀而纵之,遂亡命北地。夫囚逃且不可,况故纵之,援岂不知以此且获罪?徒见囚觳觫而就死地,心实不忍,乃不顾己之利害,决然为之。观过知仁,其此之谓夫!

后遇赦,遂复自由。先是援亡命北地,寄居任氏。任氏业牧畜,援乐之,不即返里。自援祖宾,本客天水,父仲又尝为牧帅,是时兄员为护苑使者。北地故多宾客、故人,皆敬援声望,多归附之,遂役属数百家。转游陇漠间,尝谓宾客曰:“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因处田牧,至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既而叹曰:“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乃尽散以与昆弟故旧,而身衣羊裘皮绔(羊裘皮绔,盖古贫士之服)。

【批评】

云台二十八将者:邓禹、马成、吴汉、王梁、贾复、陈俊、耿弇、杜茂、寇恂、传俊、岑彭、坚镡、冯异、王霸、朱祐、任光、祭遵、李忠、景丹、万修、盖延、邳彤、铫期、刘植、耿纯、王常、臧宫、李通也,后又益以马武、窦融、刘隆、卓茂四人。合三十二人。

世有恒言曰:“血性男子。”血性即天性也。人生必有血性流露处,方是男子。父子、昆弟、朋友之间,最足观人,若此处不见血性,决不是男子。马援,英雄也,非讲学家也。然其事兄也如事父,事寡嫂也如事兄,门内之行笃矣。及为督邮,释放死囚,虽罹重罪而不顾。此以门内之行,推之于外也。其后建不世之勋,成奇伟之人,何一非由血性二字做起?

马况落落数语,真挚可感,今人喜逸恶劳,崇虚厌实。有子弟者,惟望早入仕途,早得浮名。谁愿其远至边郡,就畜牧之业哉?孰得孰失,知者当能辨之。

马援以羁旅之身,而能致富,其才不可及。聚而能散,其识尤不可及。

东汉永平(汉显帝年号,公元58年-75年)年中,汉显帝为追感前代东汉江山的开拓功臣,便命令工匠在南宫的云台上刻画了邓禹等32名优秀将领的图像。论述者认为这些伟人应该对应天上的28星宿(古代的天文学家把整个天空中的恒星分为二十八星宿。四方各有七个星宿,分别是东边的角、亢、氐、房、心、尾、箕;北边的斗、牛、女、虚、危、室、壁;西边的奎、娄、胃、昴、毕、觜、参;南边的井、鬼、柳、星、张、翼、轸),这种说法虽不可信,但我们借此却能切实感觉到当这些被刻画纪念的文武功臣,生前奋勇卫国,各展其能的情景,也能感觉出他们都是志向远大、才能高卓的人。而同时代的马援,雍容尔雅,在外建功立业,在内行为淳厚,纯正踏实,可称得上是个完美的人。但因他是皇后的父亲(他的女儿是汉显帝皇后),为了避嫌,唯独没能列入云台功臣之中。东平王刘苍为此提出争议,显帝没有听从(东平王即光武帝之子刘苍,封在山东东平县,他欣赏了云台上的图画后,问汉显帝:“您为什么不画马伏波将军的像呢?”皇帝笑而不答),这难道不是一件憾事吗?

马援,字子渊,他的祖先是战国时期赵国名将赵奢,是武将世家出身。赵奢是赵国将军,赵惠文王尊崇他的赫赫战功,赐予他爵号马服君,取能够驯服、驾驭马匹之意,其子孙后代因此沿用“马”姓。汉武帝时,马援的祖父是郡县太守,从邯郸迁徙到茂陵的懽里乡(茂陵的旧城城址在现在的陕西平县东北一带),成为了三辅人(三辅,指西汉时治理京都一带的三位官员京兆尹、左冯翊、右扶晟,后来用三辅来指代他们管辖的地区,今陕西关中道一带)。马援的曾祖父马通,因为功劳被封为重合侯。

汉武帝时,皇太子刘据诛杀了绣衣使者江充(这件事发生在汉武帝征和二年,以太子刘据的失败自杀告终)。江充有一个叫马何罗的朋友(马,在《后汉书》中写作“莽”,这两个字发音相同,在古文中通用),也是重合侯马通的哥哥。江充被诛杀后,马何罗害怕波及自己,因而谋反,后来事败被诛,而马通也遭受牵连,被判处死刑。所以到马援这一代时,家世不显。

马援的父亲马仲有四个儿子:大儿子马况,字君平;二儿子马余,字圣卿;三儿子马员,字季主,小儿子就是马援。马援的三个哥哥都很有才识,都在王莽手下为官。马况为河南太守,被封为穷虑侯;马余是中垒校尉,被封为致符子;马员担任增山连率。在马援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他年少时就心怀远大志向,三位兄长很是惊奇。等到马援长大,他身高七尺五寸,俊美得像一幅画,上下没有一丝瑕疵。汉朝的人重视经学,又看中师门出身。马援师从颍川的蒲昌(蒲昌,字君都,随匡衡学习《诗经》。当时任詹事一职),学习《齐诗》(汉朝时研究《诗经》的学官分为齐、鲁、韩、毛四家,现在只有《毛诗》流传至今),马援只通晓了诗的含义,却没有拘泥于章节句式。这大概和诸葛亮读书只看大意,陶渊明学习不追求完全知晓类似吧。但他看书写文章,常有特别的领悟,怎么会跟那些专在文字上下功夫的经学家一样呢?

当时同乡的朱勃(朱勃,字叔阳),年纪只有十二岁就可以朗诵《尚书》、《诗经》。朱勃常常来看望马援的兄长,衣着得体大方,步行规规矩矩,言辞文雅,书法美观。马援刚刚知道一点读书的事,看到了朱勃感到惭愧沮丧。兄长马况知道马援心中的想法,就一边喝酒一边安慰他说:“朱勃只是有点儿小才能,进步得快,他的智力水平到这也就是尽头了。最后他还会向你学习,你根本不要畏惧他。”(后来朱勃没有到二十岁通过考试,主管渭城;马援当了将军,封了侯位时,朱勃还是一个县令)

马援的三个哥哥年纪大了,他们早早在外当官。马援因为家用不足,学习时间长且还耗费了各位兄长的钱财,便辞别了大哥马况,打算到郡县边境上种田放牧。马况说:“你有渊博的才识,一定会大器晚成。手艺高明的工匠不会把没有雕刻过的璞玉直接拿出来卖(朴玉,指没有雕刻过的玉石,手艺高明的工匠不会出售它;没有学成就去做官,讲诚信的士人不会这么做)。现在且去做你喜欢的事吧(听从他的请求)。”马援得到大哥马况的准许,准备动身时马况却去世了。马援在家服孝一年,没有离开过马况的墓地。他对待嫂子很敬重,即使是在家中,也穿戴好衣帽才去见她。马援在家中就是这样严格遵守礼节。

马援在邻里乡间很早就有名声。有人觉得他有雄才大略推举了他,因此他当上了郡城督邮(都督,官名。汉朝时设置,辅佐郡守的官职,主要负责监督、视察附属县城方面的事。罪过又称为“愆尤”,督邮的“邮”就是“尤”的借字。按照各自负责的地方不同,分为东南西北中五部分,称之为五部督邮)。一次他押送囚徒到司命府(王莽称帝的时候设置司命官,负责纠察上公以下的所有官员),囚徒犯有重罪,马援同情他,把他放了,于是弃官逃往北地。押送的囚犯私自逃跑了,官员都要承担责任,况且是故意放走,难道马援不知道自己会因此获罪吗?只是因为看到囚犯在被押送到行刑场的路上害怕得发抖,于心不忍才不顾自己私人的利害关系,坚决做了这件事。观察他所犯的这些过失,就能知道他是个有仁德的人,马援就是这样的人啊!

后来马援被赦免,恢复了自由。在此之前他逃亡到了北地,寄居在任氏一家中。任氏一家从事畜牧,马援很乐于这项工作,所以被赦免后没有即刻返回故乡。马援的祖父马宾,本就客居在天水,父亲马仲也曾经在这里担任牧帅,那时候兄长马员是护苑使者。所以在北边有很多他们一家的门客、故人,大家都敬重马援,大多归附他,于是马援渐渐管理了好几百户人家。马援带着这些人游牧于陇漠一带,曾经对门客说:“大丈夫的志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更加坚定,年华不再的时候更加壮大。”他就在这里住下种田、畜牧,渐渐发展到有数千头牲畜,数以万计的粮食,他看到这样的景致,叹道:“凡是干养殖、商贩这一类赚钱的事,贵在能够施舍救济于人,否则就是一个守财奴而已。”他就把全部的家产分给兄弟姐妹、邻里之间,自己仅仅穿着破旧皮衣(羊裘皮绔,指古代贫困人的衣服)。

【评论】

云台二十八将,分别是邓禹、马成、吴汉、王梁、贾复、陈俊、耿弇、杜茂、寇恂、传俊、岑彭、坚镡、冯异、王霸、朱祐、任光、祭遵、李忠、景丹、万修、盖延、邳彤、铫期、刘植、耿纯、王常、臧宫、李通,后来又纳入了马武、窦融、刘隆、卓茂四个人。总计32人。

世上有句老话:“血性男子。”血性就是天性。一个人必须有血性流露,展露出他正直的天性,这才是男子汉。通过父子、兄弟、朋友关系间,最容易看到一个人的本质,如果这里还是看不到血性,那他绝不是男子汉。马援说得上是一位英雄,而不是讲学家。虽然如此,他还是严格遵守礼节,侍奉兄长和孝顺父亲一样,对待嫂子也像对待兄长,在家里行为淳厚踏实。到了担任督邮时,释放死罪的囚徒,即使是判重罪也不顾。这就是把家庭中的行为准则,推广到外。马援后来建立了万世功业,成为了一位雄奇伟大的人,哪一点不是来源于“血性”二字呢?

兄长马况开导他说的寥寥几句话,感情真挚动人;现在的人好逸恶劳,崇尚虚无,厌恶脚踏实地。家长都惟愿孩子早点步入仕途做官,早点追求到名声。有谁愿意到偏远的边疆,从事畜牧养殖?当官追求名利,还是到边疆磨练意志,这两者孰得孰失,智者应当好好分辨。

马援漂泊在外,却能够发家致富,他的才能没人能及。等到致富后又把财产分发出去,他的境界更是无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