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一生,好为权奇倜傥之行。司马迁作文章,遇奇人奇事,又喜加意摹写。其遗传虽皆实事,而暗带小说滋味。如黄石公事其一也(见第一章)。天下既定,封子房为留侯,服辟谷药,闭门不出者岁余。然上伐代,下马邑,及立萧相国,所与从容言天下事甚多。陶宏景(梁武帝时人)好学神仙,而才可经国,时号山中宰相。李泌(唐德宗时人)志栖尘外,虽拜宰相,仍布衣。是皆追慕子房之风,而得其遗范者矣。

子房家居,有一奇事,史公不以为诞。而曲折传之者,莫如定太子一事。帝有宠姬戚夫人,生赵王如意,欲立以为太子。大臣数争之,未能定也。吕后忧之。或曰:“留侯善画计,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良曰:“君常为上谋臣。

今日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子房曰:“始上在患难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人何益?”吕泽要求再三,子房踌躇久之,乃得一意外之奇策焉。

司马迁遗像

有秦代遗民,曰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读如六)里先生者。年老矣,隐居商山,谓之四皓。以高祖慢侮士人,故逃匿山中,义不臣汉。然帝慕此四人,恨弗能致也。子房暗属吕后卑礼厚币,使辩士邀之,为太子客。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疾,欲使太子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吾属之来,将以安太子也。今太子将兵,而赵王常居宫中,太子不得立矣。”乃以告吕后,吕后日夜言于上前,太子得不行,帝自将往平之。

汉十二年,上破黥布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子房谏不听。偶宫中会宴,太子侍。上回顾,见太子之后,有四人从焉,须眉皓白,衣冠甚古。上怪问曰:“此四人谁也?”四人前对,各言其姓名。上乃惊曰:“吾求公,公避我。今公何自从吾儿乎?”四人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故恐而亡匿。今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

帝闻之,乃召戚夫人至,指视四人而语之曰:“我欲易之,彼四人为之辅。羽翼已成,难动矣。吕氏真乃主矣。”戚夫人涕泣,上为作楚歌以解之。

高帝崩,惠帝即位。吕后心感子房,强劝之食,曰:“人生一世,如白驹之过隙,何自苦如此。”子房乃自叙其生平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天下震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于愿足矣。愿弃人事,从赤松子游耳。”

读史者至今有一疑问,则子房所云之赤松子,不知何许人也。今考刘向列仙传》,赤松子从神农时服水土而为雨师,数往来昆仑山。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已而少女追之,俱与仙去。其说甚无稽也。而子房者智术过人,其于天下之故抑了然矣。岂不知世之所习神仙者,幻而非真者耶?何至于弃人间事,举其身而从之游?从之游矣,而向之所谓昆仑石室者之深,王母少女者缥缈霞矫之佩,抑尝与之相及上下乎否也。

司马迁《留侯世家》,记子房以吕后时薨,谥曰文成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圮上老父与书者,后十三岁,从高帝过济北,果得谷城山下黄石,取而宝祠之。及子房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腊,祠黄石。子房之为人不以此重,而史公之好奇,有如此者。

四皓,《史记》著其别号而已。陶潜《群辅录》云,园公姓唐名秉,字宣明,陈留襄邑人,自注见《陈留志》。夏黄公姓崔名廓,字少通,齐人,自注见崔氏谱。余亦仅载别号。今商州金鸡原有四皓庙,蒙按四皓固实有其人,惟子房之有无此事,实不可知。即有之,则入侍太子者,必伪四皓也。盖子房利用其名,以起高帝之敬,而定储君之位。不然,四皓高士,太子之定否,何与乃公事,乃翩然来仪,堕其高节也哉。

专制之国,以天下为私产,故异己者必锄而去之。谋臣猛将譬之走狗,事急则惟恐其不至,事过则惟恐其不去。昔人所以有“狡兔获,良犬烹”之叹也。汉灭楚,醢淮阴、梁王,杀九江王;酂侯与帝患难交也,然又不免系囚。子房之智,早已见之,特寄意赤松子,数称病辟谷,内以明其澹泊宁静之风,而使之不吾虑,外以远其割裂山河之嫌,而使之不吾忌。此其所以独脱于虎口,而进则与他人同其功,退则不与诸人同其患也。岂果有神仙哉。

张良的这一生,喜好出谋划策且又不受拘束。司马迁写文章,遇到奇人奇事,又喜欢加一些自己的文字描述。他留下来的传记虽然都是记的实事,却又隐隐带了些小说的味道。例如黄石公的事情就是其中之一(详见第一章)。大汉基业已稳,封张良为留侯,张良修道,服用辟谷药,常一年多闭门不出。然而张良跟随汉高祖刘邦讨伐代国,用计攻下马邑,劝他立萧何为相国,和皇帝之间谈论了很多天下大事。陶宏景(梁武帝时期的人)专注于学习神仙之术,然而才能又足以治理国家,当时有“山中宰相”的称号。李泌(唐德宗时期的人)志趣都在红尘之外,虽然做官到宰相,仍然是一袭布衣的平民。他们都是因倾慕张良的作风,而得到了他遗风的人。

张良在家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司马迁不认为这奇怪。而事情曲折传播的,莫过如立太子一事。皇帝有得宠的姬妾戚夫人,生了赵王如意,想要立他为储君。大臣们多次进行劝阻,皇帝都不听。吕后很是惶恐。有人给吕后出主意,说:“留侯张良善长筹谋计算,皇上信任他。”于是吕后派自己的哥哥建成侯吕泽劫持了张良,说:“您经常为皇上出谋划策,是皇上的谋臣。现在皇上打算换立太子,你又怎么能高枕而卧呢?”张良说:“当初皇上在危难关头,采用了我的计谋。如今天下安定,因为喜爱而更换太子,这些至亲骨肉之间的事,即使有一百个与我一样的人进谏又有什么用?”吕泽再三胁迫,张良犹豫了很久,才将一条出人意料的妙计告诉给吕后。

有秦朝的遗民,分别叫园公、绮里季、夏黄公和甪(读如六)里先生。他们年纪都大了,隐居在商山,被称为“商山四皓”。因为汉高祖对士人轻慢无礼,因此他们逃亡隐匿于山野之中,不肯做汉朝的官。然而,皇上仰慕这四人,只可惜不能得到。张良暗中叮嘱吕后不惜谦恭有礼,带着金玉壁帛,派有口才的人去邀请这四人,作为太子的宾客。汉十一年(前196年),黥布反叛,皇上得了病,想让太子率兵前往讨伐叛军。这四个人互相商议说:“我们之所以来,是为了要保全太子。如今如果太子率兵外出平叛,赵王如意经常居住在皇宫中,那太子之位就很危险了。”于是立即告诉吕后,吕后找机会日夜在皇上跟前哭诉,于是太子得以免除带兵出征,皇上亲自带兵东征平息了叛乱。

汉十二年(前195年),皇上平定了黥布叛乱后回来了,病势加重,更想尽快更换太子,张良劝谏,皇上不听。有一次,宫中设置酒席,太子在旁陪侍。皇帝回头,看到太子身后跟着四个人,须眉洁白,衣冠很有古风。皇上感到奇怪,问道:“他们四个人都是谁?”四个人向前回答,各自说出姓名。皇上非常吃惊,说:“我访求各位,各位都逃避着我。现在你们为何自愿跟随我儿呢?”四人都说:“陛下轻慢士人,喜欢骂人,我们义不受辱,所以因害怕而逃避。现在我们私下听说太子仁义孝顺,对士人谦恭有礼,天下人没有谁不想为太子拼死效力的,所以我们就来了。”

皇帝听了后,召唤戚夫人过来,指着那四个人对她说道:“我想更换太子,但是他们四位高士都来辅佐太子。太子的羽翼已经丰满,难以撼动。吕后确实是你的主子啊!”戚夫人听了失声痛哭,皇上为她唱楚歌才得以化解。

汉高祖驾崩后,汉惠帝继承大统。吕后感激留侯,便竭力劝他进食。说:“人生一世,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何必这样苦了自己呢!”留候于是说了自己这一生的过往,说:“我家世代为韩相,到韩国灭亡,不惜万金家财,为韩国向强秦报仇,天下为此震动。如今凭借三寸之舌做了帝王的老师,封邑万户,位居列侯,这对一个平民来说已是极致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愿丢却人世间的事情,随赤松子去云游。”

熟读史书的人到今天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张良口中所说的赤松子,不知道到底是谁。如今考证刘向所撰的《列仙传》,可知赤松子是相传为神农时的雨师,服食水土,经常去往昆仑山。在西王母的石室里歇息,随风雨自由上下。不久炎帝的小女儿曾跟随他,亦成仙飞升而去。这种说法真是无稽之谈。而张良的聪明才智、计谋都过人一等,对当时天下之事都已看开了,又怎么会不知道世上所修炼神仙的,都是幻象而不是真的呢?又怎么会抛却功名利禄,而全身心随赤松子去云游四方呢?就算张良跟随赤松子去云游,与刘向所说的昆仑山石室之深,王母娘娘侍女在缥缈霞高举玉佩,或许与这不相关了吧?

司马迁撰的《留侯世家》,记载了张良在吕后当政时就死了,追封谥号文成侯。张良年轻时在下邳圮上遇到的送给他书的老人,十三年后,跟随汉高祖经过济北时,果然在谷城山下找到了黄石,拿了回去放在祠堂郑重拜祭。在张良死后,一并下葬。他的家人每次上坟伏腊祭祀时都会拜祭黄石。张良并不看重这个,而太史公对此的好奇,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四皓,《史记》中记载的只是他们的别号而已。陶潜《群辅录》中有记载,园公姓唐,名为秉,字宣明,是陈留襄邑人,详见《陈留志》;夏黄公本姓崔,名为廓,字少通,是齐国人,详见《崔氏谱》;其余的也仅仅是记载了别号。现在在商州的金鸡原有四皓庙,我个人认为“四皓”是确实有这四人,只是张良当时到底有没有让吕后去找这四个人,实在是无从得知。就算是有,那么辅佐太子的,必定是假的四皓。大概是张良利用四皓的名气,来引起汉高祖对他们的尊重和重视,而确定太子的位置。不然的话,四皓是高义之士,太子之位是否稳固,为何他们会来参与这样的公事?他们如此翩然来仪,实在是降低了自己的高尚节操啊。

封建专制国家,将天下当作个人的私有财产,因此对与自己思想不统一的人一定会排挤掉。在皇上眼中,谋臣猛将就像走狗一样,遇到急事时就担心他们不来,待事情处理好后又怕他们占居高位不走。这才有了古时候人所说的“兔死狗烹”的感慨。汉灭了楚后,便杀害了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以及九江王英布,萧何与汉高祖是患难之交,也免不了被囚禁。以张良的机智,早就预料到了,便特意托辞说随赤松子修道,多次称病辟谷,对内以表明其恬淡寡欲,不追求名利,喜好清静,让皇上不会对自己有所忧虑;对外远离了叛国分裂的嫌疑,使皇上对他不会有顾忌。这也是他最终能得以幸免,但在成功时能与其他人一样获取功劳,退隐时又能避免像其他人一样惨遭祸患的原因。又怎么会真有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