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廷大臣,风节凛然,作法垂后。奠国家于苞桑之固,措人民于袵席之安者,其人亦不可胜数。独子房不矫矫以立异,亦不庸庸以随俗,不泥涂乎轩冕,亦不热中乎富贵;似隐非隐,似谲非谲,盖以才智自喜,而又得力于黄老之学者也。

群雄纷扰之秋,则兵强者胜矣。然高祖语项王曰:“吾宁斗智,不愿斗力。”其后灭项兴刘,卒恃智而非恃力。高祖之敢为此言,盖自知己之兵力,不敌项羽,惟子房之才智,则日在高祖之心目中,虽遇失败仍隐然恃之,以为有斯人在吾终不亡。史称子房常常称病,怯弱如妇人女子,及其挥智术,运奇谋,则力扫千军而有余,非萧何、陈平所能望其项背。高祖之为人也外柔而内刚,外拙而中巧,独遇子房则质直如小儿,天真烂然,相见以诚。是盖深信子房之忠于为国,而其智又足以决事也。

汉六年,天下已平,大封功臣二十余人;未得封者,日夜争功不决。高祖居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数十人,并坐沙中,指天画地,若有大事相议者。高祖甚疑之,以问子房,子房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

夫谋反何事,而乃聚数十人于禁近之地,倡言无隐,此虽至愚者亦不出此。子房之为此言,盖逆知革除之后,人人自以为有功,欲尽裂地而封之。则土地有所不给,不封则人怀反侧,早晚必有大乱,故思设法以消弭之也。高祖闻之,蹙然不安曰:“为之奈何?”子房曰:“陛下起布衣,与此属取天下。今陛下已为天禧,而所封皆故人,所诛皆仇怨。今军吏计功,天下不足以遍封,若辈虑陛下有意督过之,故相聚而谋反耳。今急先封雍齿。天下皆知雍齿,为陛下所怨,今且得封,余子自安然待命,无有谋反者矣。”高祖以为然,于是功臣皆安。

自来建都一事,常为有国者之一大问题。我国自开辟以来,皆建都河南。虽黄帝之都幽魝,尧舜禹之都冀方,于今皆为河北,在昔皆为河南(郑樵通志·都邑略》云:大河故道自碣石入海,碣石今平州也所以,幽魝之邦,冀都之壤,皆为河南地,周定王五年以后,河道湮塞渐移南流,至汉元光三年,徙从顿邱入渤海河道遂南)。自周以来,河南之都,惟长安、洛阳;自汉晋以来,江南之都,惟金陵、杭州。然吴、越又常为偏安之首选也。洛阳据中国之中,八方之所会集,亦二千年前重要之区。高祖会诸大臣,共议定都之地。刘敬谓宜都关中,而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古称太行以东诸地,为山东,非今之山东省也),多劝帝都洛阳。帝以问子房,子房谓洛阳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宜都关中。西汉、全唐,我国极盛之时也,皆卜宅于长安,此亦子房佐命中之可纪者也。后世迭经寇乱,冲车所攻,矢石所集,繁华之都,划为荆榛。加以文明之会,交通之利,日趋于江海之区,而黄河流域,遂无复建都者。

【批评】

高帝项王,皆楚人。沛临淮,相去至近。二人之心,岂一日忘山东哉。羽见秦地皆已烧残,乃思东归。使其如昔日之盛,未必不都关中也。汉五年夏,虽自洛阳,驾之关中,然长安宫殿,寄治栎阳,高帝之在关中,无几时矣。五年秋,亲征臧荼,复至洛阳。六年十二月,取韩信,退至洛阳。七年冬十月,自征韩信,又自洛阳至长安。时宫阙已成,乃是栎阳徙都长安,则高帝都关中定矣。萧何未尝劝驾,而营未央宫,特为壮丽,以坚帝四迁之心,其用意深矣。

鼎革之后,人人自以为有功,常有报者倦矣施者未厌之苦。独美国独立功成,自华盛顿以下诸元勋皆解甲归田,其平日为农者仍为农,为工者仍为工,灯前酒后,追话当年战争事,以为笑乐,未尝有责偿食报之心也。盖彼之视国事,犹家事也。家中有意外之事,子弟各弃其职业,而赴公家之难。虽已解矣,则仍各返其业,此有何责偿食报之可言。及至化家为国,则国内之事不能不有人承之。然某也贤,可当某事;某也才,可当某事,皆听国人之公举。公举及之,始不得不弃其故业,出门就道焉。此卓然平民政治之风,美之所以盛也。吾国自古以来,视官吏为一种之职业,且视为最荣之职业,故有功之人,无不欲谋充一官,以慰夙望。而聪明才智之士,皆视实业为卑陋,而不屑为。振古如兹,滔滔不返,社会安得有起色哉。

汉朝的大臣,风骨节操令人敬畏,行事方法留传后世。为国家奠定了牢固的根基,令百姓生活平安稳定,这种人多不胜数。唯独张良没有觉得自己不同凡响而标新立异,也不庸庸碌碌俗于众,不轻贱权贵,也不刻意巴结富贵之人;像隐居又不是隐居,像狡诈又不狡诈,这都是因为他以才智而自好,而又得益于黄老之学啊。

各路英雄互相残杀的时候,只有兵强马壮才可以取得胜利。然而高祖却对项羽说:“我宁愿斗智,也不愿斗力。”后来消灭项羽兴建汉朝,他依靠的都是智慧而不是武力。汉高祖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兵力不如项羽,但是张良的才智,却天天记在高祖的心里,即使遇到了失败,但高祖仍隐隐依靠着张良的计策,认为只要有张良在,自己就始终不会失败。历史上称张良经常称病,性格胆小的如同妇人女子,到他挥洒自己的才智,运用奇谋,则是力扫千军而绰绰有余,不是萧何和陈平可以赶上的。高祖的为人,是外柔内刚,外表笨拙而内心灵巧,唯独遇上了张良就变得质朴,如同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以诚相待。这是因为他深知张良对自己的忠心,而他的智慧又可以决定天下大事。

汉六年,天下已经平定,皇上大封功臣二十多人,其余没有得到封赏的,日夜都在争抢功劳,争执不下。刘邦住在洛阳南宫,从楼阁复道看见几十个将领,并排坐在沙地上,指天画地,好像在议论什么大事。刘邦很是疑惑,便问张良。张良说:“陛下不知道吗?这是在商议谋反呀。”

他们是要谋反什么,聚集了几十个人在皇宫禁地,畅所欲言,毫不隐瞒,再愚蠢的人也不至于会这样做。张良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预料到变革成功之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功劳,都想着自己能分封到土地。但土地不能分给所有人,没有受到封赏的人肯定会有反叛的心,这样天下早晚会有大乱,所以他故意设下这个局来消除这个祸患。汉高祖听了,局促不安地问:“应该如何处置?”张良说:“陛下以平民身分起事,靠着这些人取得了天下。现在陛下做了天子,而所封赏的都是萧何、曹参这些陛下所亲近宠幸的老友,所诛杀的都是仇人。如今计算将领们的功劳,天下的土地不够一一封赏,这些人怕陛下有意责难而不封赏他们,所以就聚在一起图谋造反了。现在请赶紧先封赏雍齿。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最讨厌的就是雍齿,群臣见雍齿都被封赏,大家对自己能受封必会坚信不疑,自然就没有要谋反的人了。”于是高祖按照张良说的封赏了雍齿,群臣果然全部都安心了。

自古以来建立都城的事情,常常是国家的一个大问题。我们国家自开天辟地以来,大部分建都在河南。纵然黄帝当时建立都城在幽州和蓟州一带(魝字,后来书中记成“蓟”字),尧、舜、禹建立都城于冀方,现在都属于河北,但在古时候都是属于河南的(郑樵《通志·都邑略》说:黄河古时候从碣石入大海,碣石山位于河北省昌黎城北1公里,北京和河北的土地,都属于河南的地方。周定王五年以后,河道因为堵塞逐渐向南边流动,到了汉武帝元光三年,黄河在今河南濮阳西南瓠子决口,再次向南摆动)。自周朝以后,河南的都城只有长安和洛阳;自汉、晋以后,江南之地的都城,只有金陵和杭州。然而吴、越,又是偏安东南的小国常常选择作为都城的地方。洛阳地处中国中央,四面八方的来客汇集在这里,在二千年前就是重要之地。汉高祖面见众大臣,共同商议定都之事。刘敬认为应当定都关中,而左右大臣大多是山东人(古时候太行山以东的地方称为山东,而不是今天的山东省),多数劝皇上定都洛阳。皇上问张良怎么办,张良认为洛阳四面受敌,不是建都之地,应当定都关中。西汉和盛唐,是我国历史上的极度繁荣昌盛时期,全部定都在长安,这也是张良辅佐汉朝事件中可值得记载的。后世历经外患和内乱,这里遭冲车冲撞,箭石攻击,繁华的都城变成了荒芜之地。加上文明汇集的地方,交通便利的地方,逐渐向江海地区靠近,因此黄河流域便再也没有人在这建立都城。

【评论】

汉高祖和项王,都是楚国人。丰沛、临淮(汉高祖,沛丰邑人,因以丰沛称高祖故乡。临淮,安徽凤阳县临淮关镇),离得很近。汉高祖和项羽的心里,又怎么会有哪天忘记过山东呢。项羽见秦朝的宫室都已经被烧毁,便想着回山东。假如将这恢复它往日的昌盛,他未必不会定都关中。汉五年夏天,刘邦虽然从洛阳移驾关中,然而长安宫殿空置,政务大多在栎阳处理,汉高祖在关中的时间并没有多少。汉五年秋天,刘邦亲自征讨臧荼,又回到洛阳。汉六年十二月,攻打韩信,退回到洛阳。汉七年冬天十月,亲自征讨韩信,又从洛阳回到长安。当时长安的宫殿已建成,于是将办公地从栎阳迁移到长安,则高祖定都关中一事才定下来。萧何没有尝试过劝说高祖,只是把未央宫建得特别华丽壮观,用此来坚定高祖四次迁都的决心,其中的用意是非常深刻的。

改朝换代之后,大家都认为自己有功,常常是上报功勋以求赏赐的下人都跑累了,但功臣们却还不满足。唯独美国的独立战争胜利后,从华盛顿往下的将军元勋都解甲归田,平日里做农民的还是农民,做工人的还是工人,也就在灯前酒后,追忆下当年战争的事情,当作笑话取乐,没有过想要报答的心思。因为他们都把国家的事,当成了自己的家事。家中有了意外之事,家中子弟们便都放弃了自己的职业,而赶赴公家的危难。国家的危难已经解除,他们仍各自返回自己的岗位,这又有什么要求报答的呢?等到后来把家和国联成一体,那么国内的事情就不能没有人来承担。然后某人贤能,可以做某件事,某人有才,可以做某件事,这些都要由国民来选举。大家推选了他,他便不得不丢弃原本的职业,出门踏上就职征途。这样不平凡的平民政治风气,就是美国繁荣昌盛的原因。我们国家自古以来,都把做官作为一种职业,并且看作是一种最光荣的职业,所以有功劳的人,没有不想谋求一官半职的,以满足自己的愿望。而聪明智慧的人,都把实业看作是低下的行为,不屑去做。远古以来就是如此,如滔滔之水一去不返,社会又怎么能有所起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