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之时,苏秦、张仪,以口辩称,朝秦暮楚,藉甚一时。士无贤不肖,皆尚其风,而雄辩之学盛焉。至于汉初,其风未衰。子房之佐汉,亦收功于此。初不仅恃,攻城野战也。汉王自遭彭城之败,仓皇西走。子房从之。至下邑(今江苏徐州府砀山县东),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弃之,谁可与共功者?”其意欲联关东诸侯,以分项氏之势。此本秦人,惯用之伎俩,今日袭之,亦殊适用也。子房进而对曰:“九江王黥布,楚勇将,与项王有郗(同隙);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者,缓急之际,可备指使。而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

因欲联黥布、彭越,而游说之士出矣。其往淮南说黥布者,随何也。何仕汉,为谒者。至淮南,太宰主之(布使其太宰款待随何,代为主人也),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谓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然臣亦有其见。使何得见,言之而是耶,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耶,使何伏罪于淮南之市,以明背汉而与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言大王,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布曰:“寡人北面而臣事之。”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面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然楚汉战于彭城之日,王苟事楚,宜悉境内之兵,以属于楚。乃坐观成败。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约而弑义帝也。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

黥布心然其言,阴许叛楚与汉。随何知楚使者在,方急责布发兵。突入语楚使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何曰:“今事已败露,不如遂杀楚使,而与汉并力。”布思楚既见疑,不归汉,亦无以自全。遂击杀楚使,与随何归汉。复使辩士说彭越,亦下之。

辩士之舌,终不敌子房之脑,能宰制万事。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忧恐,与郦食其共谋之。郦固辩士也,语汉王曰:“昔汤伐桀,武王诛纣,皆封其后。今秦灭六国,其子孙无立锥之地。陛下诚复立六国后,则皆争戴德义,愿为効死。楚之兵势,必弱矣。”此亦深得外交之法,汉王如从其计,未始不可收效于一时,而不知其返一统为封建,天下将从此多事也。郦生未行,适子房从外来谒汉王。汉王方食,具以郦生之言告。子房惊曰:“果如此,则大事去矣。夫天下游士,离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以从陛下者,但日夜望咫尺之地。今乃立六国后,土地皆尽,无以封有功之人;游士各归事其主,从亲戚,返故旧,陛下谁与取天下乎?”汉王辍食骂曰:“竖儒几败乃公事。”遂寝其议。

【批评】

史记云,韩信平齐,使人告汉王曰:“齐夸诈多变,反复之国,不有假王之填(同镇)之,其势不定。臣请自立为假王。”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乃欲自立为王耶。”子房急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不然,变且立生。”汉王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于郦生之言则止之,于韩信之请则许之,通权达变,以赴事机,非子房不能也。而汉王之一骂而怒,一骂而喜,亦皆有深意存乎其间,可谓巧于骂者也。

六国各守其祖宗相传之基业,势均力敌,莫能相下。与秦无怨亦无德,故向之可也,背之亦可。若汉初关东诸国,皆项氏卵育而翼传之,其事楚之心甚坚,说之不易。随何始则委宛曲折以说之,终则用手段以制之,真是口手并灵者。

子房知灭楚方法,宜以战士辅辩士而行,故又继萧何而荐韩信。武侯当草庐坐啸之日,决定他日进行之策。子房于彭城大败之后,决定他日进行之策,其眼光正同。

战国时期,苏秦和张仪都是巧舌能辩之人,他们时而倾向秦国,时而倾向楚国,一时间赫赫有名。士人不管贤能与否,都崇尚这种风气,因而雄辩之学开始兴盛起来。到了汉朝初期,这种风气还没有衰退。张良辅佐汉朝,也是因为这而成功。刚开始时,依靠的不仅是这个,还有攻城野战。汉王刘邦在彭城之战失败后,仓皇向西逃走。张良也一路跟随。到了下邑(现在江苏省徐州市砀山县东边),刘邦下马倚着马鞍问张良:“我打算舍弃函谷关以东的一些地方作为封赏,谁能与我一起建功立业呢?”刘邦是想联合关东各地的诸侯,来分散项羽的势力。这种办法是之前秦朝常用的伎俩,现在照搬,也是很适用的。张良进言说:“九江王黥布是楚国的猛将,同项羽有隔阂(同隙);彭越与齐王田荣在梁地反楚,这两个人在有变故发生之时,可以使用。而汉王帐下,只有韩信可以托付大事,独当一面。如果想要分封关中以东的地方,就分封给这三个人,那么楚国就可被打败了。”

因为想要联合黥布和彭越,所以刘邦派出了使者去游说他们。其中去往淮南游说黥布的人,叫随何。随何,在汉王手下做官,是掌通传晋见的人。到了淮南,由太宰接待(黥布派太宰设宴款待随何,代替自己招待客人),等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淮南王。随何因此对太宰说:“大王不召见我,一定是认为楚王强大,汉王弱小,但是我有不同的看法。倘若我得以召见,我的话要是说得对,那正是大王想听的;我的话说得不对,就将我在淮南场市上斩首吧,以此表明大王背汉向楚之心。”太宰于是把这话转告黥布,黥布接见了随何。随何说:“汉王派我恭敬地上书大王驾前,我私下奇怪大王为什么和楚王那么亲近?”黥布说:“因为我向他面北称臣侍奉他。”随何说:“大王和项王都并为诸侯,向他北面称臣来侍奉他,一定是认为楚王强大,可以把您的国家托付给他。但汉王和楚王在彭城作战的时候,大王如果是奉楚为王,那么应该集合国内所有士兵,将他们交给楚王。但您却垂衣拱手,在旁观看。把国家托付给人家的人,难道是这个样子的吗?楚军虽然强大,却背负着天下不义的名声,因为他背弃盟约杀害了义帝。所以说楚王不如汉王,这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大王不和万全的汉王交好,却将自身托付于危在旦夕的楚王,我私下为大王感到迷惑。”

黥布心里承认随何说得对,暗中答应了叛楚归汉。随何知道楚国的使者也在,正迫不及待地催促黥布出兵。随何突然闯入对楚国使者说:“九江王已归附汉王,楚王凭什么让他出兵?”黥布大吃一惊。随何趁机劝黥布说:“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不如杀死楚国的使者,与汉王并肩作战吧。”黥布考虑到楚国已经起疑,如果不归顺汉朝,也没有办法自保。于是他击杀了楚国的使者,与随何一起归顺了汉王。刘邦又派人去游说彭越,同样游说成功。

谋士的口舌之利,终究是比不了张良的智慧,能掌控万千之事。汉三年(前204年),项羽把汉王紧紧地围困在荥阳。汉王很是忧恐,与郦食其一起商议解决办法。郦食其原本就是谋士,他对汉王说:“昔日商汤讨伐夏桀,封夏朝后人于杞国。如今秦朝消灭了六国后,他们的后代没有任何封地。陛下如果能够重新封立六国的后裔,六国的君臣百姓一定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甘愿为陛下效死。这样,楚国的兵力势必会消弱。”郦食其这种办法深得外交的精髓,汉王如果听从了他的计谋,短时间内未必没有效果,只是他不知道,如果将统一的国家制度改为封建君主割据制度,那么天下从此将又会变得不得安宁了。郦食其还没有离开,正好张良从外面来拜见汉王。汉王正在吃饭,他把郦食其的话都告诉了张良。张良大惊道:“如果真是这样,那陛下的大事就要完了。天下的游士,他们离开亲人,舍弃祖坟,告别朋友跟随陛下,只是日夜盼望着得到一块小小的封地。假如现在复立六国后代为君,土地都封赏出去了,就没法封赏那些有功之人了;这样天下的游士各自去侍奉旧主,陪伴亲人,返回故乡,陛下将与谁一起夺取天下呢?”汉王听了放下碗筷,骂道:“这个书呆子差点坏了大事。”于是否决了郦食其的办法。

【评论】

《史记》记载,韩信平定齐国之后,派人告诉刘邦说:“齐国人狡诈多变,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如不设立一个代理君主来镇压,局势将不会安定。请求陛下让我成为代理齐王。”刘邦听后十分愤怒,大骂韩信:“我被困在这很长时间了,天天盼着你前来助我,没想到你却想要自立为王。”张良急忙暗中踩刘邦的脚,凑近他的耳边说:“汉军现在正处境不利,怎么能阻止韩信自立称王呢?不如就此机会立他为王,使他自守一方。否则,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变乱。”刘邦经提醒后醒悟过来,因此又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能做真王了,为什么只要做代理君主呢?”对郦食其的计谋进行阻止,对韩信的请求便又同意,能根据情况的化懂得变通,以适应事情的发展,这只有张良能够做到。而汉王的一骂而怒,又一骂而喜,也同样有他深刻的含义在里面,也可以说是懂得骂人的艺术了。

战国时六国各自守着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基业,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他们与秦朝没有任何的仇恨或恩德,所以归属秦国可以,背叛秦国也可以。如果汉初时期的关东各诸侯国,都是项氏从刚开始就辅佐传位,那他们侍奉楚国的心肯定十分坚定,游说会十分困难。随何刚开始很委婉地游说他们,后来则用手段制服了黥布,当真是头脑和行动都十分灵活的人。

张良知道灭亡楚国的方法,应当用战士辅助谋士,所以接着萧何又举荐了韩信。诸葛亮当日在草庐闲坐吟啸(亦作坐歗)时,就决定了以后行动的方向;张良在彭城打败之后,便决定了日后行动的策略,他们的远见卓识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