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苏秦潜伏于齐国当燕国的间谍,终于发现宋国君主“射天笞地”,并铸造了诸侯之像,置于厕所以侮辱诸侯的疯狂行径,于是苏秦诱使齐闵王征伐宋国。齐虽灭了宋,却引致燕国联合诸侯攻打,终致亡国(《客谓燕王》)。
公元前二八五年,燕昭王在组织诸侯伐齐前夕,召见了一位在燕任职的齐国人,让他出面阻止,从而为攻齐失败和齐国恢复邦交预留后路,可谓深谋远虑(《燕昭王且与天下伐齐》)。
在《昌国君乐毅》中,乐毅为燕昭王破齐,攻克七十城。在只剩下莒与即墨两城就可以完全占有齐国之际,燕昭王却遽然逝世。新继位的惠王听信谗言,中了齐国田单的反间计,以骑劫代替乐毅。乐毅逃往赵国,被封为望诸君;而骑劫却为田单所败,尽失城池。燕惠王怕乐毅为赵国攻打燕国,故去信谴责。乐毅于是作书回答,书中先感激先主燕昭王的厚爱与委以重任,再而叙述破齐的经过,并将所获得的齐国宝物寄存处,陈述清楚,以示清白。然后,乐毅又列举伍子胥枉死的例子,说明自己是避免重演伍子胥的悲剧。最后他说:“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说明自己已尽人臣之义(《昌国君乐毅》)。这是作为臣子最得体而又最自重的表现,提出忠臣为何要为昏君而死的疑问。燕惠王中了反间计而弃良将乐毅,终令燕国衰败,自招灭亡。然而,古往今来,能有乐毅般觉悟的人并不多,岳飞与袁崇焕便是此中悲剧的典范。
燕昭王且与天下伐齐
燕昭王且与天下伐齐,而有齐人仕于燕者,昭王召而谓之曰:『寡人且与天下伐齐,旦暮出令矣。子必争之[1],争之而不听,子因去而之齐。寡人有时复合,且以因子而事齐。』当此之时也,燕、齐不两立,然而常独欲有复收之之志若此也。
1 争:通“诤”,规劝。
译文
燕昭王准备联合诸侯伐齐,这时有一个齐人在燕国做官,于是昭王就召见这个齐人说:“寡人将要联合天下诸侯攻打齐国,很快就会下令出兵。那时你一定出面劝阻,假如你劝阻之后寡人不听,你就回到齐国去。假如寡人以后要与齐讲和时,寡人愿通过你来跟齐国谈判。”当时,燕、齐属于势不两立的状态,然而燕昭王却一直有和齐国重建邦交的想法。
昌国君乐毅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下七十余城,尽郡县之以属燕,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齐田单欺诈骑劫,卒败燕军,复收七十城以复齐。燕王悔,惧赵用乐毅承燕之弊以伐燕。
译文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率领五国联军攻打齐国,攻下了七十多座城邑,并把这些地方全部编入燕国的郡县,还有三座城邑没有攻下,燕昭王却逝世了。惠王即位,中了齐国人的反间计,燕惠王怀疑乐毅,便以骑劫取代乐毅为将。乐毅逃往赵国,赵王封他为望诸君。齐国的田单用计谋欺骗骑劫,终于攻破燕军,将齐国失去的七十座城邑完全收复。燕王很后悔,又害怕赵国会用乐毅趁燕国疲惫来攻打燕国。
燕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者,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郄[1],遂捐燕而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2],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1 郄:同“隙”,嫌隙。
2 自为计:为个人打算。
译文
燕王于是派人责备乐毅,又婉转地说:“先王将国家完全交给将军,将军替燕国攻破了齐国,替先王报了仇,令天下震动。寡人从不敢忘记将军的功劳!正遇上先王去世,寡人刚即位,身边的人误导寡人。寡人之所以派骑劫代替你,是因为将军长期辛苦在外,所以让你休息。将军误听别人的话,与寡人有了嫌隙,离燕去赵。你为自己打算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怎么能够报答先王对将军的情义呢?”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1],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2],故遁逃奔赵。自负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1 先王之教:当作“王命”。
2 害于足下之义:害义,无罪而杀人,落个不义之名。
译文
望诸君于是派人献上书信,回复燕王说:“臣不才,不能奉行大王的教诲,顺从左右亲信的心意,恐怕遭受死罪,伤害到先王的知人之明,而又会给你带来陷害功臣的不义名声,所以逃奔到赵国。自认为身负不肖的罪名,所以不敢用言语辩解。现在大王派使者数落臣的罪过,臣担心你身边的人不了解先王信任臣的原因,又不明白臣对先王躹躬尽瘁的心意,所以冒昧用书信来回答。”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有高世之心[1],故假节于魏王[2],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3]。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1 错:通“措”。
2 节:使者所持的凭证。
3 亚卿:古代之三卿分为上卿、亚卿及下卿。
译文
“臣听说贤明的君主,不随意把俸禄封赏给自己的亲信,只有功劳大的才封赏给他;不把官职交给喜欢的人,能者当之。所以能明察臣下的才能而授以适当的官职,这是成功的君主;讲究朋友的品行才和他结交的,这才是建立功名的人。臣根据自己学到的知识来观察,先王选贤任能有超出世间一般人的胸怀,所以他向魏国借来通行的符节,让臣下来到燕国接受考察。先王过分抬举臣下,把臣下从宾客当中提拔出来,位列在群臣之上,不与宗族大臣商量,就任命臣做亚卿。臣自认为接受先王的命令和教诲,可以有幸不获罪,所以接受任命而没有推辞。”
『先王之命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闲于兵甲[1],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魏、宋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逃遁走莒[2],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3],故鼎反于历室[4],齐器设于宁台[5]。蓟丘之植[6],植于汶皇。自五伯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惬其志,以臣为不顿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1 闲:通“娴”,熟习。
2 齐王:齐闵王。莒:今山东莒县。
3 大吕:齐钟名。元英:燕宫。
4 历室:燕宫。
5 宁台:燕台。
6 蓟丘:燕都蓟城的地标,在今北京白云观西。
译文
“先王告诉臣:‘我对齐国有深仇大恨,不自量国力微弱,想一雪齐国入侵的前耻。’臣回答:‘齐国有霸国的传统,又有多次战胜的余威,娴熟兵器,久经沙场。大王若要攻打它,就必须联合各国一起行动。联合各国首先就要拉拢赵国。淮北是宋国的地方,楚、魏两国都想得到。赵国如果同意和燕国结盟,楚、魏也愿尽力,四国联合,就可以大破齐国。’先王说:‘好。’臣就接受口头的命令,准备好使臣所用的符节,向南出使赵国。在臣回国复命后,随即发兵攻齐。由于上天的保佑和先王的英明,河北的地方都被先王占领,并且占领了济上。驻扎在济上的部队奉命追击齐军,大获全胜。精锐的士兵长驱直入,直达齐都。齐王逃到莒城,仅仅只身免祸。珠玉财宝,兵器和贵重的器物,全都收归燕国。齐国的大吕钟陈放在燕国的元英宫,燕国从前失去的鼎也放回燕国的历室宫,齐国的器物陈放在燕国的宁台上。蓟丘种植的植物,现在移植在齐国的汶水。自五霸以来,没有谁的功劳能与先王相比。先王感到很满意,认为臣没有辜负使命,所以割地封邑,让臣能和小国诸侯相提并论。臣不才,自认为按照先王的指令办事,可以避免罪过,所以接受命令,没有推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1],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令诏后嗣之遗义,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2],施及萌隶[3],皆可以教于后世。』
1 蚤知之士:有先见之明的人。蚤,同“早”。
2 庶孽:国君之妾所生的儿子为庶子。依宗法制度,庶子不能继承君位。
3 施:施恩。萌隶:普通老百姓。萌,即“民”。隶,犹群辈的意思。
译文
“臣听说贤明的君主,建立功劳后不会中途而废,所以留名于《春秋》之中;有先见之明的人,成名后善于保持,所以为后世所称道。像先王那样能报仇雪耻,夷平万乘的大国,取走齐国八百年的积蓄,在他去世后,他仍留下遗诏,向后代申明遗嘱,执政的大臣依循法令,理顺嫡庶关系,施恩给百姓,先王的所作所为皆可用来教育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五子胥说听乎阖闾,故吴王远迹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1]。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2],故入江而不改。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3],堕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
1 鸱(chī)夷:皮囊。
2 量:气量、才识。
3 离毁辱之非:离,通“罹”,遭受。毁辱,诋毁、侮辱。非:通“诽”,诽谤。
译文
“臣听说善于做事的人不一定善于完成,有良好的开端不一定有完善的结束。从前伍子胥的意见被吴王阖闾采纳,所以吴王远征打到楚的郢都。夫差不听子胥的意见,杀死他后用皮革裹尸而沉在江中。吴王夫差并不知道是因为采纳子胥先前的意见方才可以立功,所以把子胥沉入江底而不后悔。子胥没有及早发现两个君主有不同的度量,所以被沉江也不改变初衷。免掉杀身之祸而保全已有的功劳,阐扬先王的伟业,这是臣下的上策;遭受侮辱的诽谤,损害先王的名声,这是臣下最为惶恐的。面对莫测的罪名,把侥幸当作好处,从道义上讲,臣绝不敢做。”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译文
“臣听说古时的君子,在绝交的时候不会恶言诽谤,忠臣在离国的时候,不会只为了洗清罪名。臣虽不才,也曾多次受过君子的教诲。臣担心大王听信身边人的议论,而不了解臣远在赵国的行止,所以敢于用书信来回答,希望大王能够明察。”
客谓燕王
客谓燕王曰:『齐南破楚,西屈秦,用韩、魏之兵,燕、赵之众,犹鞭策也。使齐北面伐燕,即虽五燕不能当。王何不阴出使,散游士,顿齐兵,弊其众,使世世无患。』燕王曰:『假寡人五年,寡人得其志矣。』苏子曰[1]:『请假王十年。』燕王说,奉苏子车五十乘,南使于齐。
1 苏子:苏秦。
译文
苏秦对燕王说:“齐国在南面打败了楚国,西边屈服秦国,使用韩、魏、燕、赵的兵力,仿若驭马一样容易。如果齐国北攻燕国,就算是五个燕国也不能抵挡。大王为什么不暗中派遣使者,差遣为齐国效劳的人,令齐国的兵力疲惫,消耗齐国的国力,这就会使燕国世代无忧。”燕王说:“给寡人五年时间,就能达此目标。”苏秦说:“臣愿给大王十年时间。”燕王听了很高兴,派苏秦带上五十辆车,向南出使齐国。
谓齐王曰[1]:『齐南破楚,西屈秦,用韩、魏之兵,燕、赵之众,犹鞭策也。臣闻当世之举王,必诛暴正乱,举无道,攻不义。今宋王射天笞地[2],铸诸侯之象,使侍屏匽[3],展其臂,弹其鼻,此天下之无道不义,而王不伐,王名终不成。且夫宋,中国膏腴之地,邻民之所处也,与其得百里于燕,不如得十里于宋。伐之,名则义,实则利,王何为弗为?』
1 齐王:齐闵王。
2 宋王:名偃,前三二八至前二八六年在位。
3 屏匽:厕所。
译文
苏秦对齐王说:“齐国南败楚国,西败秦国,用韩、魏、燕、赵的军队就如同驭马一样。臣听说当代的王者,一定会伐暴救民,战胜无道的昏君,攻打不义之师。现在宋王举箭射天,用鞭笞地,铸诸侯之像放在厕所里,拉开它们的手臂,又弹它们的鼻子,这就是典型的无道昏君,如果大王不加讨伐,名声终究难以树立。况且宋国,是中原最肥沃的地方,齐国边境的人很多都杂居在那里,与其在燕国得到百里的土地,不如在宋国得到十里的土地。讨伐宋国将会名利双收,大王为什么不出兵呢?”
齐王曰:『善。』遂兴兵伐宋,三覆宋,宋遂举。燕王闻之,绝交于齐,率天下之兵以伐齐,大战一,小战再,顿齐国,成其名。
译文
齐王说:“好。”于是兴兵攻宋。三次攻宋,终于灭掉了宋国。燕王听说后,就与齐国断交,率诸侯之兵攻打齐国,几经血战,重创齐国,燕国因而名闻天下。
故曰: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因其广而广之,乃可缺也。
译文
所以说:因为国家强大而炫耀武力,就可能被打败;因为国土广阔而进一步扩张,就可能导致国破。
赵且伐燕
赵且伐燕,苏代为燕谓惠王曰[1]:『今者臣来,过易水,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2],蚌合而拑其喙[3]。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4]。」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今赵且伐燕,燕、赵久相支以弊大众,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故愿王之熟计之也。』惠王曰:『善。』乃止。
1 苏代:苏秦弟。惠王:赵惠文王。
2 鹬(yù):一种常在水边或田野捕食小鱼或贝类的水鸟。
3 拑:夹住。喙(huì):鸟兽的嘴。
4 即有死蚌:当作“蚌将为脯”。
译文
赵国准备攻打燕国,苏代为燕国向赵惠文王进言说:“今天臣来的时候,经过易水,看见一个河蚌出来晒太阳,一只鹬鸟啄住它的肉,河蚌紧紧夹住了鹬的嘴。鹬鸟说:‘今天不下雨,明天不下雨,就必然会有一个死蚌。’河蚌也对鹬鸟说:‘你今天不能抽嘴出来,明天不抽嘴出来,必定会有一只死鹬。’鹬蚌互不放开,渔翁于是捕捉到它们。现在赵国将攻打燕国,燕、赵长期对抗,使民力疲惫,臣恐怕强大的秦国就会像渔翁一样从中得利。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这事。”赵惠文王说:“对。”于是停止了攻燕的计划。
赏析与点评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退却一步,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