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门客冯谖为孟尝君烧券市义,从而名扬天下,诸侯亦以其贤能而纷纷招徕。可以说,孟尝君获取民心的手段非常成功,可是他却暗地里以小竹简记下五百个他所怨恨的人名。然而,孟尝君又虚心纳谏,勇于认错,削掉竹简上的名字,又听从鲁仲连之规劝,厚待他所不喜欢的门客。因此,公孙弘为孟尝君出使秦国,义正词严,弘扬名声。相对而言,管燕之刻薄寡恩,到了危急关头,便孤立无援。

此外,此卷又记述了颜襡与王斗之言,反映出其民本思想。赵威后在接见齐使时虽先民而后君,但她却建议杀掉隐士于陵仲子,可见她并非真正的以民为本,历代对她的称颂,甚为不妥。至于秦国之约齐国称霸,乃将齐王放在火堆上烤。齐闵王为苏秦所惑,因而弃秦攻宋,以致齐国灭亡之祸,亦为期不远了。

齐人有冯谖者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人,穷得没法生存,于是请求人向孟尝君请求,希望在他的门下当一名食客。孟尝君问:“先生有什么爱好?”冯谖回答说:“没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先生有什么才能?”冯谖回答说:“没有什么才能。”孟尝君笑着答应道:“好吧!”孟尝君身边的人因为主人看不起冯谖,就随便拿些粗劣的饭食给他吃。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1]!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1 铗(jiá):剑柄,这里指剑。

译文

住下不久,冯谖靠在廊柱上,弹着他的佩剑歌唱道:“长剑啊,我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啊。”随从们把这事报告给孟尝君知道。孟尝君说:“给他鱼吃,把他当中等门客对待。”没过多久,冯谖又弹着剑歌唱道:“长剑啊,我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坐。”周围的人都笑他,又告诉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备车,让他享受乘车门客的待遇。”于是冯谖坐着车,举着剑,去拜访他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门客看待。”此后不久,冯谖又弹着剑歌唱道:“长剑啊,我们回去吧!没办法养家啊。”孟尝君周围的人都讨厌他,认为他贪心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先生有亲属吗?”冯谖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就派人把食用送给冯谖的母亲,不让她感到有所缺乏。于是冯谖就不再唱歌了。

后孟尝君出记[1],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2]?』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愚[3],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4]?』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1 记:账册。

2 责:同“债”。

3 (nuò):懦弱。

4 反:同“返”。

译文

后来孟尝君出了文告,向门客们征询道:“有谁熟悉会计业务,能替我到薛邑去收债呢?”冯谖签上自己的名字,说:“我能办到。”孟尝君感到奇怪,问道:“这人是谁呀?”侍从们告诉他:“就是那个歌唱‘长剑回去吧’的人啊!”孟尝君笑着说:“这位门客真是有本领啊,我对不起他,还从来没有接见过他呢。”就把冯谖请来见面,并向他道歉说:“我被杂务缠身疲劳,心烦意乱,又生性懦弱,困于国事,以致开罪了先生。先生不见怪,还愿意为我到薛邑收债吗?”冯谖说:“我愿意。”于是备车整装,带上契约,准备上路。辞行时问道:“收完债,买什么东西回来呢?”孟尝君说:“就看我家缺少什么吧。”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译文

冯谖驱车来到薛邑,叫差役召集该还债的百姓前来核对契约。核对完毕后,冯谖起身假传孟尝君的命令,宣布免掉百姓所欠的债务,并当众烧毁契约,百姓们欢呼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1]。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2],因而贾利之[3]。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4],曰:『诺。先生休矣!』

1 下陈:堂下的庭院。

2 拊(fǔ):抚爱。

3 贾利:用商人的手段获利。

4 说:同“悦”。

译文

冯谖驱车赶回齐都临淄,一大早就去拜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迅速返回感到奇怪,穿戴好衣冠出来接见他,问道:“债收完了吗?回来得很快啊!”冯谖答道:“收完了。”孟尝君又问:“买了什么回来?”冯谖说:“你说‘看我家所缺少什么就买什么’。我想,你的宫中堆放着珍宝,厩中充满狗马,堂下庭院尽是美女。而你家所缺少的就是义啊!我私下为你把义买回来了。”孟尝君问:“买义是什么一回事呢?”冯谖说:“现在你只有一个小小的薛邑,不抚爱那里的百姓,反而像商人一样在他们身上取利。我已擅自假传你的命令,把债款赐给了百姓,并烧掉了契约,百姓们高呼万岁。这就是我给你买回的‘义’啊。”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说:“行,先生下去休息吧!”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1]:『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1 齐王:指齐闵王。

译文

过了一年,齐闵王对孟尝君说:“寡人不敢把先王的大臣当作自己的臣下。”孟尝君只好回到自己的封地薛邑,在距薛邑还有百多里路的地方,百姓扶老携幼,早已在路上迎接他了。孟尝君回过头对冯谖说:“先生为我买的‘义’,我今天算是看到了。”

赏析与点评

广施仁义,与人为善,道路便会越走越宽阔。

鲁仲连谓孟尝

鲁仲连谓孟尝:『君好士也!雍门养椒亦[1],阳得子养[2],饮食、衣裘与之同之,皆得其死。今君之家富于二公,而士未有为君尽游者也。』君曰:『文不得是二人故也。使文得二人者,岂独不得尽?』对曰:『君之厩马百乘,无不被绣衣而食菽粟者,岂有骐麟耳哉[3]?后宫十妃,皆衣缟纻[4],食梁肉[5],岂有毛、西施哉[6]?色与马取于今之世,士何必待古哉?故曰君之好士未也。』

1 雍门:齐都临淄城门名,此以地为氏。椒亦:雍门子的门客。

2 阳得子:事迹不详。“养”下缺所养人的姓名。

3 骐(qí)麟(lù)耳:骐麟和耳都是良马之名。

4 缟(ɡǎo):素色缯。纻(zhù):细麻布。

5 梁:质量优良的小米,色微黄。

6 毛(qiánɡ):即毛嫱,古美女名。西施:春秋时越王勾践(前五二〇至前四六五)献给吴王夫差(?至前四七三)的美女。

译文

鲁仲连对孟尝君说:“你做到喜欢士人了吗?雍门子供养椒亦,阳得子供养某某,他们吃饭、穿衣都和士人相同,而士人都为雍门子和阳得子效死力。如今你的家比雍门子和阳得子都富裕,可是你身边的士人,没有一个为你尽心竭力的。”孟尝君说:“因为我没有得到像椒亦他们两位那样的士人啊,如果我能得到像他们两位那样的人,怎么会不为我尽心竭力呢!”鲁仲连说:“你马厩里的马有上百匹,它们披的都是锦绣彩衣,吃的都是豆子、小米,难道它们都是骐麟、耳那样的骏马吗?你后宫里的妃子,穿的都是素丝、细麻的衣服,吃美食佳肴,难道有像毛嫱、西施那样的美女吗?女人和马匹取用的是现世的,而士人为什么一定要用古代的呢!所以说你没有真正做到礼贤下士。”

赏析与点评

贵古贱今,自古已然。

孟尝君逐于齐而复反

孟尝君逐于齐而复反。谭拾子迎之于境[1],谓孟尝君曰:『君得无有所怨齐士大夫?』孟尝君曰:『有。』『君满意杀之乎?』孟尝君曰:『然。』谭拾子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不知。』谭拾子曰:『事之必至者,死也;理之固然者,富贵则就之,贫贱则去之。此事之必至,理之固然者。请以市谕。市,朝则满,夕则虚,非朝爱市而夕憎之也,求存故往,亡故去[2]。愿君勿怨。』孟尝君乃取所怨五百牒削去之[3],不敢以为言。

1 谭拾子:齐人。

2 亡故去:言所需要的物品,集市中已无。亡,通“无”。

3 牒:简札,古代记事用的小竹片或木片。

译文

孟尝君被逐出齐国,后来又返回,齐人谭拾子在边界上迎接他,并问孟尝君说:“在齐国的士大夫中,有没有你心里怨恨的人呢?”孟尝君说:“有。”“你把他们杀了就满意了吧?”孟尝君:“是的。”谭拾子说:“事物总有其发展的必然结果,道理也有其发展的必然规律,你知道吗?”孟尝君说:“不知道。”谭拾子说:“人总有一死,这是必然的。人若有钱有势,别人就会来亲近他;若贫穷低贱,别人就会离他而去,这是不变的道理。让我拿集市来打个比喻。早市里的人如潮涌,到晚上就空无一人,这并不是人们喜爱早市,讨厌晚市,只是因为早市里有人们所需要的东西,所以大家都来了;到了晚上,要买的东西都没有了,故此就离开。希望你不要有怨恨的心。”于是孟尝君就削掉记在小竹简上他所怨恨的五百个人的名字,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赏析与点评

人情冷暖,古今皆然,遇上仁义之人,便应珍惜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