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此卷首篇即说商鞅变法的成效,可见其重要性。商鞅以法家而行霸道,驱农归战,又设立“军功爵”,令秦师如狼似虎,所向披靡;可是对于他的死,却“秦人不怜”,可见秦人怨怼之深。商鞅的法家思想及其所推行的“霸道”,秦始皇将其发挥至极致,他虽统一天下,成就了三十六代君主共六百年以来所追求的梦想,却也留下了“暴秦”的恶名。

另一方面,又记载了战国时的策士,如苏秦、张仪及司马错。苏秦游说各国时遭遇坎坷,后来飞黄腾达,是庶民阶层在列国复杂的政治态势下崛起的典型。其同门张仪亦在早年经历辛酸,受尽白眼,后来他向秦王分析秦与六国的优胜劣败,表现出雄韬伟略,辩才无碍。在游说、穿梭于各国之间,秦将司马错虽不如张仪,但在夺取蜀地或争霸中原的争论上,司马错之见却显然比张仪更现实,且更懂得趋吉避凶。这些观点不一而又各具奇才的人物,均为秦王所重用,这正是秦国雄视天下的关键所在。

卫鞅亡魏入秦

卫鞅亡魏入秦[1],孝公以为相[2],封之于商[3],号曰商君。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无私,罚不讳强大,赏不私亲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4]。期年之后[5],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兵革大强,诸侯畏惧。然刻深寡恩,特以强服之耳。

1 卫鞅:商鞅(前三九〇至前三三八),本为卫国的公子,故称卫鞅。

2 孝公以为相:孝公,即秦孝公(前三八一至前三三八;前三六一至前三三八在位),名渠梁。他任商鞅为左庶长,实行变法。商鞅后因功升为大良造,执掌国政,此“为相”指为大良造而言。秦正式设相在武王时,孝公时尚未设相。

3 商:故城在今陕西商县东。

4 黥劓(qínɡ yì)其傅:黥、劓,即刻面、割鼻,为古代酷刑。此处指商鞅因太子犯法,故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

5 期(jī)年:一年。

译文

卫鞅从魏国逃亡到秦国,秦孝公任命他为丞相,把商地分封给他,号称“商君”。商君治理秦国,法令贯彻,公正而没有偏私,行罚不避让权贵,行赏不偏亲私。法令严密得连太子也不放过,对太子师傅处以刻面、割鼻的刑罚。法令实施一年之后,人民不会捡拾掉在地上的东西,不取非法的东西,兵强马壮,诸侯恐惧。然而,商君刻薄寡恩,只不过是以强力钳制人而已。

孝公行之八年[1],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孝公已死,惠王代后,莅政有顷,商君告归。

1 八年:“八”上应有“十”字。秦孝公六年,任卫鞅为左庶长,下令变法至二十四年逝世,正好十八年。

译文

秦孝公任用商鞅推行法令十八年,重病将死,想把君位传给商君,他推辞不肯接受。秦孝公死后,秦惠王继承君位,执政不久,商君要求回到自己的封地。

人说惠王曰:『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危。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且夫商君固大王仇雠也,愿大王图之。』商君归还,惠王车裂之[1],而秦人不怜。

1 车裂:以车子肢解身体的酷刑。

译文

有人对惠王说:“大臣权势过重会危害国家,身边的人过分亲昵则危害自己。现在秦国的上下皆说商君的法令,没有人说是大王的法令,这样商君反而成了主人,大王却成为臣子了。况且商君本是大王的仇人,希望大王想办法对付。”商君从封地回到首都,惠王对他处以车裂的酷刑,而秦国民众却不可怜他。

赏析与点评

过度的压抑,必导致崩溃;容许自由,便是疏导。

苏秦始将连横

苏秦始将连横[1],说秦惠王曰[2]:『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3],北有胡貉、代马之用[4],南有巫山、黔中之限[5],东有肴、函之固[6]。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7],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1 苏秦(?至前三一七年):字季子,战国时东周洛阳人,纵横家的代表人物之一。连横:联合六国共同抗秦。

2 说:游说。战国时期,策士们用合纵、连横及其他策略来打动国君采纳自己的主张。

3 巴、蜀:巴指今重庆一带,蜀指今四川西部。汉中:今陕西南部及湖北西部。

4 胡貉(hé):北方游牧民族,分布在今内蒙古南部。代马:代郡、马邑,在今山西东北部。

5 巫山:在今重庆巫山东。黔中:在今湖南西部常德地区一带及贵州东北部。

6 肴:或作“崤”、“殽”,山名,在今河南洛宁北。函:即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

7 奋击:能奋勇击敌的战士。

译文

苏秦刚出道的时候以连横的主张去游说秦惠王道:“大王的国家,西边有巴、蜀、汉中的物产可供利用,北边有胡、代地区可提供战备,南边有巫山、黔中的险地,东有崤山、函谷关坚固的要塞。土地肥沃,人民众多,战车万辆,精兵百万,良田纵横千里,粮食储备丰富,地理形势便于攻守,真是天然府库,天下的强国!以大王的贤能,军民的众多,战备的充实,战士的训练有素,完全能够兼并诸侯,统一天下,成为治理天下的帝王。希望大王稍加留意,让臣陈述如何取得重大效果。”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1],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1 文章:此指法度。

译文

秦惠王道:“寡人听说毛羽不丰满的鸟儿不能高飞;法制不健全的国家不能实施刑罚;道德不高尚的人不能役使百姓;政教不上轨道的不能以战争来劳烦大臣。现在先生不远千里而来,亲临指教,希望日后再聆听高见。”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1],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2],尧伐兜[3],舜伐三苗[4],禹伐共工[5],汤伐有夏[6],文王伐崇[7],武王伐纣[8],齐桓任战而伯天下[9]。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10]?古者使车毂击驰[11],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12],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13],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14],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武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15],制海内,子元元[16],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1 神农:传说中的上古帝名,比黄帝还早,始兴农业,故号“神农氏”。补遂:古代部落名。

2 黄帝:传说中的上古帝名,姓公孙,号轩辕氏。涿(zhuō)鹿:在今河北涿鹿西南。禽:同“擒”。蚩尤:古九黎族首领,为黄帝所败。

3 尧伐(huān)兜:尧,传说中的上古帝名,姓姬名放勋,国号唐,禅位于舜。兜,尧之司徒,后因作乱而被放逐到崇山。

4 舜:传说中的上古帝名,姓姚名重华,受尧禅让,国号虞,又禅位于禹。三苗:古部落名。

5 禹:传说中的上古帝名,姓姒名文命,因治水有功,受舜禅位,国号夏。共工:古部落名。

6 汤伐有夏:夏桀无道,汤出兵讨伐,桀奔南巢(今安徽巢县西南)而死。汤,名履,又称“成汤”,为商族首领。

7 文王伐崇:崇侯虎助纣为虐,文王兴兵讨伐他。文王,名昌,周族首领,纣时为西方诸侯之长。崇,古国名。附属于商的小国,在今河南嵩县北。

8 武王伐纣:武王名发,周文王子。商纣昏乱,武王把他灭掉,建立西周王朝。

9 齐桓:齐桓公(?至前六四三),名小白,齐僖公(?至前六九八)之子。任:用。伯:通“霸”。

10 恶:怎会。

11 车毂(ɡǔ)击驰:使者的车子川流不息。毂,车轴的中心,可以插轴处。

12 饬(shì):同“饰”。

13 缀甲:把皮革片或铁叶连缀成战士的服装。厉:通“砺”,磨。

14 五帝:说法不一,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三王: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君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及周武王的合称。五伯:战国时的说法,通常指齐桓公、晋文公(前六七一至前六二八)、楚庄王(?至前五九一)、吴王阖闾(?至前四九六)、越王勾践(前五二〇至前四六五)。至于汉代则认为五伯是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至前六二一)和宋襄公(?至前六三七),而不是吴王及越王。

15 诎(qū):屈服,折服。

16 元元:百姓。

译文

苏秦说:“臣本就料到大王不会听取臣的意见。从前神农氏讨伐补遂,黄帝在涿鹿之战中擒获蚩尤,唐尧放逐兜,虞舜讨伐三苗,大禹制服共工,商汤征服夏桀,周文王消灭崇侯,周武王攻克商纣,齐桓公通过战争而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用武力而能成就大事的呢?从前各国使臣的车马堵塞了道路,奔走不休;诸侯们订约结盟,表示联为一体;或约纵,或连横,总是不能收藏兵甲;文士粉饰文辞,令诸侯感到纷乱迷惑;各种矛盾不断产生,简直难以理清;法令条文多如牛毛,众人的欺诈更不少见;公文发布混乱,百姓贫困不足;君臣上下互相埋怨,民不聊生;虽然道理讲得很明白,但战事却愈来愈多;说客穿着耀眼服装,战争总是不能停息;发下的公文繁多,天下却治不好;谋士的舌头都磨破了,君主的耳朵也听聋了,国事仍不见成功;尽管讲究仁义守盟约,各国总是不和睦。这样,就要弃文用武,用厚禄供养战死之士,缀甲磨刀,在战场上见个高低。假如无所事事就能得到好处,端坐不动就能扩充地盘,即使是古代的五帝、三王、五霸那样贤明的君主,也很希望坐着轻松地办到;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最后只有依靠战争解决问题。敌我双方无论是在战场上摆开阵势,还是用兵器互相拼杀,要战胜对方才能建功立业。所以说,对外要靠战争取胜,对内要施行仁义以加强统治;国君在上面有了威信,下面的百姓自然就服从了。现在要吞并天下,凌驾诸侯,战胜敌国,抚育万民,迫使诸侯称臣,非用武力不可!当今的国君都忽视了这个最重要的道理,不懂得怎样教化百姓,缺乏治理国家的办法,被一些纷扰的言论所迷惑,整天沉浸在巧言诡辩当中。如此看来,难怪大王不能采纳臣的意见了。”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1],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2],负书担橐[3],形容枯槁,面目犁黑[4],状有归色[5]。归至家,妻不下纴[6],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7],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1 黑貂:哺乳类动物,身体细长,皮毛珍贵,可做成大衣。

2 羸(léi):缠绕。縢(ténɡ):绑腿布。(juē):又作“”,草鞋。

3 橐(tuó):口袋。

4 犁黑:同“黧黑”。

5 归:通“愧”。

6 纴(rèn):织布。

7 太公:姜太公,周初的开国功臣姜尚(约前一一五六至前一〇一七),封于齐,是齐国始祖。《阴符》:相传是姜太公所撰的有关兵法权谋的书。

译文

苏秦先后十次上书游说秦王,均不被采纳。他所穿的黑貂皮衣破旧了,百斤的金属货币也用光了,生活无依,只好离秦回家。他腿上缠着绑腿,脚穿草鞋,背着书箱,挑着行李,神情憔悴,面色黄黑,脸上显出羞愧的神色。回到家里,正在织布的妻子不下来迎接他,嫂子不肯替他做饭,父母也不和他讲话。苏秦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作丈夫,嫂子不把我当作小叔,父母不把我当作儿子,这都是苏秦的过错啊。”当天晚上取出藏书,打开了几十个书箱,找到姜太公所著的《阴符》,埋头苦读,选择精要处反复钻研。当读书困倦欲睡时,他就用锥子自刺自己的大腿,鲜血流到了脚跟。他自言自语地说:“哪里会有人游说列国君主而不能让他们拿出金玉锦绣并获得卿相高位的呢?”经过一年,苏秦终于揣摩有成,便说:“这次真能用来说服当世的君主了。”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1],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扺掌而谈[2]。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3],黄金万溢[4],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

1 燕乌集阙:古关塞名,今地不详。

2 扺(zhǐ):击,拍。

3 璧:圆形的玉器,中间有小圆孔。

4 溢:同“镒”,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

译文

于是苏秦取道燕乌集阙,在华丽的宫殿里游说赵王,相谈甚欢。赵王大喜,封他为武安君,赐予相印,兵车百辆,锦缎千匹,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跟随苏秦之后,策划合纵联盟,瓦解连横阵线,以对付强大的秦国。

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1],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2],山东之国[3],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1 廊庙:朝廷。

2 炫熿:光耀。

3 山东之国:指崤山以东的六国。

译文

由于苏秦做了赵国的相国,堵住了秦国向东扩展的道路。此际,广大的天下,众多的百姓,威严的王侯,掌权的大臣,都要听苏秦的指挥。苏秦没有花费一斗粮食,没有动用一件兵器,没有出动一名战士,没有折断一根弓弦,没有损失一个箭头,就使六国的君主和睦相处,比兄弟还亲厚。有贤人在位就能令天下归顺,任用了一个人才就能使合纵得到成功。所以说:能用政治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动用武力;能在国内处理好的事,就不必拿到国外去解决。当苏秦事业隆盛时,带上万镒黄金的费用去游说诸侯,一路上车水马龙,声势显赫,崤山以东的六国像风吹草伏一样,拜倒在他的脚下,亦使赵国的地位大为提高。

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桊枢之士耳[1],伏轼撙衔[2],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3],天下莫之能伉[4]。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虵行匍伏[5],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6]?』

1 掘门:在墙上挖洞做门。桊(quān)枢:用弯木做门轴。指贫穷人住的简陋房屋。

2 轼:车前的横木。撙(zǔn)衔:用手拉住马缰绳。

3 杜:堵塞。

4 伉:同“抗”。

5 虵(shé):同“蛇”。匍(pú)伏:爬行。

6 盖:通“盍”。

译文

苏秦本来是一个住在陋巷寒门的穷书生,可是如今他扬鞭跃马,驱车周游列国,在诸侯的朝廷上高谈阔论,令各国大臣无话可说,天下无人能抗衡。有一次苏秦将要去游说楚王,中途经过他的家乡洛阳。他的父母听到消息,连忙清扫屋子,修整道路,摆下酒席,全家人跑到郊外三十里的地方恭迎。妻子见了他不敢抬头,只是斜着眼偷看他的脸色,倾听他说话;嫂子伏在地上,像蛇那样爬到苏秦面前,连续拜了四拜,跪在那里向苏秦赔礼道歉。苏秦说:“嫂子为什么从前那样目中无人,现在又这样卑躬屈膝呢?”他嫂子说:“因为小叔您现在的地位尊贵而钱财多啊。”苏秦不由得长叹一声道:“唉!一个人在穷困落魄时,连父母都不肯认他做儿子;一旦富贵了,亲属们都敬畏他。人生在世,权势与财富,怎么可以忽视呢?”

赏析与点评

人情冷暖,自古皆然;唯有自强不息,才能获得尊重。

张仪说秦王

张仪说秦王曰[1]:『臣闻之,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不审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大王裁其罪。』

1 张仪(?至前三○九):秦臣,本魏国人,是纵横家的代表人物之一。秦王:指秦昭王(前三二五至前二五一)。

译文

张仪游说秦王道:“臣听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就随意开口是不明智的,知道对国家有利的事却不说是不忠心的。当臣子的不忠,应当被处死;说话不慎重的,也应当被处死。虽则如此,臣还是愿把我所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希望大王裁决定罪。”

『臣闻天下阴燕阳魏[1],连荆固齐[2],收余韩成从[3],将西南以与秦为难。臣窃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谓乎!臣闻之曰:「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今天下之府库不盈[4],囷仓空虚[5],悉其士民,张军数千百万,白刃在前,斧质在后[6],而皆去走,不能死,罪其百姓不能死也,其上不能杀也。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行,赏罚不行,故民不死也。』

1 阴燕阳魏:此文以赵为主,谓北连燕,南连魏。阴,北面;阳,南面。

2 荆:即楚。固:联结。

3 余韩:当时韩弱,丧失了很多土地,存在的只是它的残余部分。

4 府库:藏货财的地方。

5 囷(qūn)仓:粮仓。圆形的称“囷”,方形的叫“仓”。

6 斧质:杀人的工具。

译文

“臣听说,赵国北可以连燕,南可以连魏,联合楚国,拉拢齐国,收拢残破的韩国,结成合纵联盟,共同向西对抗秦国。臣私下感到好笑。世上有三种会导致亡国的情况,东方诸侯样样具备,就是指此而言吧!臣听说:‘以内政混乱的国家去攻打内政清明的国家,必亡;以邪道治国的国家去攻打用正道治国的国家,必亡;以倒行逆施的国家去攻打顺应时势的国家,必亡。’现在,东方诸侯储存财物的仓库不充实,粮仓也空虚,动员全国的军民,号称有上百万的大军,向前面对敌人的兵刃,后退有严刑的威逼,可是军士们仍然向后退却,不去冲锋陷阵,这并不是他们的百姓不能拼死作战,而是因为诸侯们执法不严。君王说要赏,却不兑现;说要罚,又不执行,赏罚不能严格执行,因此百姓不愿为国家亡命作战。”

『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有攻无攻相事也。出其父母怀衽之中[1],生未尝见寇也,闻战顿足徒裼[2],犯白刃,蹈煨炭[3],断死于前者比是也。夫断死与断生也不同。而民为之者是贵奋也。一可以胜十,十可以胜百,百可以胜千,千可以胜万,万可以胜天下矣。』

1 出其父母怀衽(rèn)之中:指由婴儿抚育到成人。衽,衣襟。

2 顿足:用足击地。徒:空手。裼(xī):脱去外衣,露出身体。

3 煨(wēi)炭:盆中火。

译文

“现在秦国发号施令,赏罚严明,有功无功的人分得很清楚。人们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敌人,但一听说要作战,他们都奋勇地跺足、赤膊,迎着敌人的兵刃,赴汤蹈火,这些战死沙场上的人比比皆是。要知道拼死和求生是两码子的事,而百姓都愿意决一死战,这是因为君王提倡奋勇杀敌的缘故。一人拼死可以胜过十人,十人拼死可以胜过百人,百人拼死可以胜过千人,千人拼死可以胜过万人,万人拼死就可以攻取天下了。”

『今秦地形,断长续短,方数千里,名师数百万,秦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与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知秦战未尝不胜,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也。开地数千里,此甚大功也。然而甲兵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四邻诸侯不服,伯王之名不成,此无异故,谋臣皆不尽其忠也。』

译文

“现在秦国的土地,截长补短,方圆数千里,精兵数百万,秦国号令严明,赏罚有信,地势优越,各国均有所不及。以这些条件来对付诸侯,诸侯是不难被秦国兼并的。可见秦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开拓疆域数千里,这可是伟大的功业啊!可是现在秦国的兵力困顿,军民疲惫,蓄积耗尽,田地荒芜,粮仓空虚,四方诸侯不服,霸王的事业不能成就,没有其他原因,乃谋臣不肯尽忠的缘故。”

『臣敢言往昔。昔者齐南破荆[1],中破宋[2],西服秦[3],北破燕[4],中使韩、魏之君[5],地广而兵强,战胜攻取,诏令天下,济清河浊,足以为限,长城巨坊,足以为塞。齐,五战之国也。一战不胜而无齐[6]。故由此观之,夫战者万乘之存亡也。』

1 南破荆:公元前三〇一年,齐闵王初立,使匡章领兵攻楚,击败楚将唐昧。

2 中破宋:指公元前二八六年,齐灭宋之事。

3 西服秦:公元前二九八年,齐与韩、魏共击秦。

4 北破燕:公元前二九六年,齐、燕权之战,齐破燕三军,擒燕二将。

5 中使韩、魏之君:指驱使韩、魏共同伐楚、伐秦之事。

6 一战不胜而无齐:公元前二八四年,燕昭王派乐毅率领燕、秦和三晋五国联军攻齐,攻破齐都临淄,后来齐闵王也被杀。

译文

“请允许臣说说从前的事。从前,齐国南败楚国,中败宋国,西击秦国,北破燕国,中使韩、魏两国之君听命,地广兵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诸侯无不听命,既有济水、黄河可为阻隔,又有长城和大堤可为险塞。齐国,是五战五胜的强国,可是一战失利而亡国。由此可见,用兵作战,可以决定万乘大国的存亡。”

『且臣闻之曰:「削柱掘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秦与荆人战,大破荆,袭郢[1],取洞庭、五都、江南[2]。荆王亡奔走,东伏于陈[3]。当是之时,随荆以兵,则荆可举。举荆,则其民足贪也,地足利也。东以强齐、燕,中陵三晋。然则是一举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侯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与荆人和。今荆人收亡国,聚散民,立社主[4],置宗庙,令帅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已无伯王之道一矣。』

1 袭郢(yǐnɡ):秦昭王二十八年(前二七八),秦将白起(?至前二五七)攻楚拔郢。郢,楚都,在今湖北江陵北的纪南城。

2 洞庭:在今湖南岳阳西南。五都:即五诸,楚地,湘、沅、资、沣四水同注洞庭,北会长江,故称“五诸”。江南:楚南境之地,主要指黔中(今贵州)地区。

3 陈:在今河南淮阳。

4 立社主:迁都后,重建社稷宗庙。

译文

“臣曾听说:‘挖树要除根,不与祸为邻,祸患才不存。’秦国与楚国作战,大败楚军,拿下楚都郢,攻占洞庭、五都、江南等地,迫使楚王逃走,往东退到陈城自守。此时,如果穷追不舍,就可以一举灭楚。灭楚之后,楚民可为秦国所用,楚地可为秦国所有。向东可以对抗齐、燕,从中则可以进攻三晋,如此就可以一举成就霸王之名,使四方诸侯来朝。可是谋臣却不这样做,反而引兵退却,与楚国讲和,让楚国收拾残局,招集逃散的民众,重建社稷宗庙的祭祀,率领诸侯向西与秦对抗,这就第一次失去了称霸称王的机会。”

『天下有比志而军华下[1],大王以诏破之[2],兵至梁郭[3],围梁数旬,则梁可拔。拔梁,则魏可举。举魏,则荆、赵之志绝。荆、赵之志绝,则赵危。赵危而荆孤。东以强齐、燕,中陵三晋,然则是一举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侯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与魏氏和,令魏氏收亡国,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庙,此固已无伯王之道二矣。』

1 华下:华阳城下。华阳,在今河南新郑北。

2 大王以诏破之:秦昭王三十四年(前二七三),秦将白起攻魏,拔华阳。

3 梁郭:梁城。梁,指魏都大梁,在今河南开封。郭,外城。

译文

“诸侯同心同德,在华阳城下驻军,大王下令击破他们,兵锋直指魏都大梁,围困大梁数十天,就可以把它攻下。攻下大梁,就可以灭魏;灭魏,则楚、赵联盟可破;楚、赵联盟瓦解则赵危急;赵危急,楚就孤立了。这样,东可以对抗齐、燕,中可以威胁三晋,那么一举可以成就霸王之名,使四方诸侯来朝。可是谋臣却不这样做,反而引兵撤退,与魏国讲和,让魏国收拾残局,召集逃散的民众,重新树立社稷宗庙的祭祀,这就第二次失去了称霸称王的机会。”

『前者穰侯之治秦也[1],用一国之兵,而欲以成两国之功[2]。是故兵终身暴灵于外,士民潞病于内,伯王之名不成,此固已无伯王之道三矣。』

1 穰侯(生卒年不详):姓魏名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异父弟。封邑在穰,故称“穰侯”。穰本韩邑,后入秦,在今河南邓县北。

2 两国:指秦国和穰侯的封邑。

译文

“从前穰侯在秦国掌权的时候,用一国的兵力,却想建立两国的功业,所以秦兵终身在外风餐露宿,国内的民众疲惫不堪,霸王的名声却不能建立,这就第三次失去了称霸称王的机会。”

『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之所居也。其民轻而难用,号令不治,赏罚不信,地形不便,上非能尽其民力。彼固亡国之形也,而不忧其民氓[1]。悉其士民,军于长平之下,以争韩之上党[2],大王以诈破之,拔武安[3]。当是时,赵氏上下不相亲也,贵贱不相信,然则是邯郸不守[4],拔邯郸,完河间[5],引军而去,西攻修武[6],踰羊肠,降代、上党[7]。代三十六县,上党十七县,不用一领甲,不苦一民,皆秦之有也。代、上党不战而已为秦矣,东阳河外不战而已反为齐矣[8],中山呼池以北不战而已为燕矣[9]。』

1 民氓:特指从外地迁来的人。

2 “悉其士民”三句:赵孝成王四年(前二六二),秦攻韩,上党和韩本土联络的道路被切断,上党守将冯亭向赵国请降,赵国派平原君赵胜受降,并发兵到长平,抗击秦兵。长平,赵邑,在今山西高平西。上党,韩郡,在今山西东南部。

3 武安:赵邑,在今河北武安。

4 邯郸:赵都,在今河北邯郸。

5 完:乃“莞”字的残损。莞,包举。河间:漳水、黄河之间,赵的东境。

6 修武:赵邑,在今河南获嘉。

7 代:赵郡,在今山西东北部及河北、内蒙古部分地区。

8 东阳:太行山以东地。河外:赵东境清河以东,在今山东清河、武城一带。

9 中山:春秋末年,白狄鲜虞族所建。战国初建都于顾(今河北定县),后迁灵寿,一度为魏所灭,最终被赵吞并。呼池:即滹沱河,发源于山西繁峙经河北境,流至天津入海。

译文

“赵国地处燕、齐、韩、魏的中央,人们五方杂处,百姓轻浮,难以驾驭,法令不整,赏罚无信,地形不利,国君又不能充分使用民力。本来赵国已处于亡国的形势,它却不去安抚百姓,竟动员全国军民驻扎在长平城下,去争夺韩国的上党。大王下令击破它,接着攻下武安。在这个时候,赵国的君臣互不相亲,官吏和民众互不信任,这样,赵都邯郸就无法坚守,攻下邯郸,收取河间,引军转向,西攻修武,越过羊肠险塞,降服代郡和上党。代郡三十六县和上党十七县,都不战而归属秦国;东阳、河外则不战而归属齐国;中山、滹沱以北则不战而成为燕国的领土了。”

『然则是举赵则韩必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挟荆,以东弱齐、燕,决白马之口[1],以流魏氏。一举而三晋亡,从者败。大王拱手以须[2],天下徧随而伏,伯王之名可成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与赵氏为和。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强,伯王之业,地尊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国,是谋臣之拙也。』

1 白马之口:黄河津渡名。在今河南滑县东。

2 须:通“胥”,意指等待。

译文

“那么,如果攻下赵则韩必亡,韩亡则楚、魏不能独立;楚、魏不能独立,就一举破坏了韩;损伤了魏,挟制了楚,向东可以削弱齐、燕,再决开白马津的水口,用水冲灌魏国,一举就可灭掉三晋,六国合纵就瓦解了。大王只要拱手等待,诸侯都会相随臣服,霸王之名就可以树立起来。然而谋臣并不这样做,反而引兵退却,与赵讲和。凭大王的英明,秦军的强大,称霸称王的事业竟不能成功,反被行将灭亡的赵所欺,这全是谋臣的无能所造成的。”

『且夫赵当亡不亡,秦当伯不伯,天下固量秦之谋臣一矣。乃复悉卒乃攻邯郸,不能拔也,弃甲兵怒,战栗而却,天下固量秦力二矣。军乃引退,并于李下[1],大王并军而致与战,非能厚胜之也,又交罢却[2],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内者量吾谋臣,外者极吾兵力。由是观之,臣以天下之从,岂其难矣。内者吾甲兵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外者天下比志甚固。愿大王有以虑之也。』

1 李下:李城之下。李城,赵邑,在今河南温县东。

2 罢:同“疲”,疲惫。

译文

“再说,赵该灭亡而没有灭亡,秦该称霸而未能称霸,诸侯本已看透了秦的谋臣,此其一。秦又动员所有兵力进攻邯郸,未能攻下,兵士们丢盔弃甲,抛掉武器,吓得直打哆嗦,狼狈后退,让诸侯看透了秦的兵力,此其二。秦的军队退却下来,集结在李城之下,大王合军奋力作战,未能取得重大战果,而又疲惫退却,诸侯当然看透了秦国的实力,此其三。他们在内看透了我们的谋臣,在外摸透了我们的兵力。这样看来,臣认为诸侯的合纵是不难组织起来的。现在秦国国内军队困乏,军民疲病,积蓄消耗,田地荒芜,粮仓空虚;国外则诸侯联合的意志十分坚定。希望大王有所考虑啊!”

『且臣闻之,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纣为天子,帅天下将甲百万,左饮于淇谷[1],右饮于洹水[2],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与周武为难。武王将素甲三千领[3],战一日[4],破纣之国,禽其身,据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不伤。』

1 淇谷:即淇水,水出今山西陵川东境,经河南林县、淇县,南流入卫河。

2 洹(huán)水:水出今河南林县西的林虑山,流经安阳、临漳,至内黄入卫河。

3 素甲:白甲。武王在服丧期间,战士都穿素服。

4 一日:甲子日。

译文

“再者,臣曾听说:战战兢兢,一天比一天谨慎。假如能谨慎地遵循这个道理,就可拥有天下了。怎么知道是这样呢?从前纣王做天子,带领百万大军,左边在淇水饮马,右边在洹水喝水,淇水被喝干,洹水也断流,以这样的兵力与周武王对抗。武王率领三千名身穿素甲的战士,在甲子日的一战,大败纣王,活捉纣王,占领他的土地,拥有他的民众,天下没有谁为纣王感到悲伤的。”

『智伯帅三国之众[1],以攻赵襄主于晋阳[2],决水灌之,三年,城且拔矣。襄主错龟[3],数策占兆[4],以视利害,何国可降,而使张孟谈[5]。于是潜行而出,反智伯之约,得两国之众,以攻智伯之国,禽其身,以成襄子之功。今秦地断长续短,方数千里,名师数百万,秦国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与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

1 智伯(?至前四五三):晋卿智伯瑶。三国:智、韩、魏。

2 赵襄主(?至前四二五):即赵襄子。晋阳:赵邑,在今山西太原。

3 错龟:即凿龟,在龟甲上钻孔,用火烧灼。

4 数策:数蓍草的数目,排列成卦,进行占卜。占兆:看龟甲被灼后裂开的纹路,以预言吉凶。兆,裂纹的形状。

5 张孟谈(生卒年不详):赵襄子的谋臣。

译文

“智伯率领智、韩、魏三家的大军,在晋阳城攻打赵襄子,决开晋水灌决晋阳,战事持续三年,晋阳即将陷落。赵襄子凿龟甲、数蓍草、看兆纹,观察吉凶祸福,看哪一国可以争取。于是派张孟谈秘密出城,使韩、魏背叛了与智伯所订的盟约,又率领韩、魏的军队,攻打智伯,把他生擒,成就了赵襄子的功业。现在秦国的土地,截长补短,方圆几千里,精兵数百万,秦国发号施令,赏罚严明,地势优越,诸侯都比不上,以这些条件,可以兼并诸侯。”

『臣昧死望见大王,言所以举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伯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试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伯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于国,以主为谋不忠者。』

译文

“我冒死晋见大王,陈述如何一举击破合纵联盟,灭赵亡韩,让楚、魏臣服,使齐、燕亲附,完成霸王大业,使四方诸侯来朝的办法。大王试试听从臣的建议,一举而诸侯的合纵联盟不破,赵国不拔,韩国不亡,楚、魏不臣服,齐、燕不亲附,霸王的功名不能成就,四方诸侯不来朝见,大王可以斩了臣在全国游行示众,以儆戒那些为大王谋划而不尽忠的人。”

赏析与点评

秦与六国之优胜劣败,尽见于此,其分析可谓鞭辟入里,且极具动人之情。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1]。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1 司马错(生卒年不详):秦将,公元前三六一年,奉命领兵伐蜀。秦惠王(前三五四至前三一一):名驷,公元前三三七至公元前三三一年在位。

译文

司马错和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司马错主张攻蜀,张仪则说:“不如攻韩。”秦惠王说:“愿闻其详。”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1],塞辕、缑氏之口[2],当屯留之道[3],魏绝南阳[4],楚临南郑[5],秦攻新城、宜阳[6],以临二周之郊[7],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8]。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案图籍[9],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辟之国而戎狄之长也,弊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1 三川:韩郡名,因有黄河、洛水和伊水而得名,辖境包括黄河以南,河南灵宝以东,中牟以西及北汝河上游地区。

2 (huàn)辕、缑(ɡōu)氏:均山名。辕山在河南巩县的西南,上有险关。缑氏在今河南偃师南面。

3 屯留:韩地,在今山西屯留东南方。

4 南阳:地区名,在韩、魏之间,今河南济源、孟县、沁阳一带。

5 南郑:韩都,在今河南新郑西面。

6 新城、宜阳:均韩地。新城,在今河南伊川西南。宜阳,在今河南宜阳西北的韩城镇。

7 二周:战国时,周分裂为东周、西周二小国。东周都巩(今河南巩义西南),西周都河南洛邑(今河南洛阳西)。

8 楚、魏:当作“三川”。

9 案:考察。图籍:指地图和户籍等档案文书。

译文

张仪回答说:“先拉拢魏、楚两国,再出兵攻打韩的三川地区,堵住辕、缑氏的关口,塞住屯留的要道,让魏国切断韩国出兵南阳的路,让楚军进攻韩国的都城新郑,秦军再攻打新城和宜阳,兵锋直逼东、西二周的郊外,声讨二周国君的罪过,占领三川之地。东西周知道无法援救,必定献上九鼎等宝物。我们拥有九鼎,并掌控地图与户籍等档案,就可以挟持周天子以令诸侯,天下谁敢不从,这便可成就王业。现在的蜀国只不过是西部偏僻的小国和戎狄的首领,损兵费力而得不到霸王的名声,得到它的地盘也没有多大的好处。臣听说‘争名要到朝廷上去,争利要到市场上去’,如今的三川、周室,正是天下的市场和朝廷,大王不去争夺它们,反而去争夺落后的地区,这和建立王业是背道而驰的。”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辟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1],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2],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正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周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1 桀、纣之乱:像夏桀、商纣那样的亡国祸乱。当时苴侯在汉中立国。蜀攻苴,苴侯奔巴。蜀又攻巴,苴侯求救于秦。

2 西海:指蜀国。

译文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的。臣听说要使国家富足,务必扩大领土;若想兵力强大,务必使人民富有;若想建立王业,务必广施恩德。具备这三个条件,王业自然水到渠成。现在大王的地小而民贫,因此臣希望从容易的地方着手。蜀国确实是西方偏僻的小国和落后部族的首领,而现在它刚好有夏桀、商纣那样的内乱,让秦国攻打它,就好像豺狼追逐羊群一样容易。攻取其地盘,足以扩大疆土;得到其资源,可以使百姓富足,这一仗不会伤亡太多人,便可降服它。这样,我们攻下一国,天下的人不会认为我们残暴;获取西方的财富,诸侯不会认为我们贪婪。我们这一举可谓是名利双收,而又得到除暴止乱之名。如去攻打韩国,胁迫天子,便会背上恶名,而且未必能得到好处,又落个不义的名声,攻打天下都不赞成攻打的国家,非常危险。请让臣申述一下理由。周是天下共尊的王室,齐是韩、周的同盟国。周国自知将失去九鼎,韩国自知将丢失三川,它们两国必会齐心合力,通过齐、赵两国的疏通,让楚国和魏国不再以它们为敌。周把九鼎送给楚国,韩把土地送给魏国,大王是没法阻止的,这就是臣说攻打韩、周所存在的危险,不如攻打蜀国般万无一失。”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1]。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1 庄:公元前三一四年,秦惠王封公子通为蜀侯,任陈庄为蜀相。

译文

秦惠王说:“好,寡人听你的。”秦终于起兵攻蜀,用了十个月就攻克了它,控制了蜀国。蜀国君主改王号为侯,秦国派陈庄去做蜀侯的国相。蜀国既已归附,秦国就更加富庶,而且更加轻视东方诸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