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五

我最初认识梅先生,是在一九三〇年五月上旬。那时候他是中华民国在美国的留学生的监督,我则初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因前此八年的任务系主持编译,对于管理及业务经营向无经验,故于接受新职以前,征得商务的董事会同意,就职后立即出国考察工商管理。此行历国八九,而美国即为所经历的第二个国家。

在参观访问之余,特来华盛顿,入其国会图书馆参考图籍十余日,中间只以半日从事于游览名胜。同游者有沿途偕行之程弢甫、刘式庵二君及梅先生与其时在国会图书馆研究之江亢虎君,而由我国使馆某君驾车导游。余偶在阿灵顿国家坟场附近发见一个小型的飞机场,系供当地上空游览之用。我突然兴发,询同游者孰愿试飞,盖彼时飞行事业甫萌芽,一般人有飞行经验者殊鲜。程、刘二君质言不敢尝试,江君则侈言曾经长程飞行,对此短程试飞不感兴趣。唯我坚持欲试飞,即无相伴者,亦将独自为之。梅先生微笑不语,余试邀之,点首应允。

询明试飞办法,需费美币五元,可在华盛顿附近上空飞行十分钟。及谛视飞机,体甚小,且无上盖。机师语以登机后,腰部紧束皮带,座位左右各附着铁环,如飞行骤遇气流转变,机身动荡甚至倾侧,既有束腰之带,又得紧握铁环,绝无可虞。及缴费时,机场管理员邀余等各签署一志愿飞行文证,大意谓“设遭意外,可通知住在某处之家属或亲友”。余以出于自愿,梅先生却属被动,余签字后,梅先生方在握管待签时,余力劝梅先生重行考虑,不必冒非必要之危险。梅先生仍微笑不语,唯此时一变顷间之点首而为摇头,盖表示不必重行考虑也。于是相偕登机,同游诸人亦群趋机旁,与余及梅先生殷殷握手,片刻之小别,竟如久别者然,殆亦由于心理上之紧张也。

机身冉冉上升,达五六千尺之高度,俯瞰城市房舍,有如画图。是日天朗气清,飞机在空气中行动,既鲜摩擦,较彼时驰行于大路上之汽车尚舒适,只于下降时,机身突然倾侧,虽无机顶隐蔽,以有两铁环及腰带,绝无危险。着陆后,诸人咸趋前相迓,梅先生独紧握余手,笑谓顷间为患难朋友,现在则为安乐朋友矣!

余于是重有所感,盖就余推测,梅先生登机前未尝多言,独首肯与余同飞,实未必出于自愿,仅对独行之远客表同情。及睹机身简陋,又须签署有如遗嘱之文件,觇其神色,似甚严重,余故临时劝阻,则又以重然诺,摇首婉谢。下机后,心绪之紧张解除,故有患难与安乐之幽默语。足见此时之安乐的表示正反映顷间患难的含蓄,即此一小事,可见其伟大处。余则于出国辞别两老之际,承切嘱遇事谨慎,不可冒险。是日出游以前,梅先生等来逆旅相邀,适写家书,未竟遂搁置。及过机场,偶起好奇之感,尽忘父母切嘱。游罢归来,曾写一短诗,中有“未完家报当遗嘱”之句,即记此也。

此事距今三十有七年,余未尝公开发表。日前“清华大学”月涵堂落成,余应邀讲话,偶及此事,事后《传记文学》编者刘绍唐兄坚请写出,为书此以畀之。

原载《传记文学》第十卷第六期(一九六七年六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