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五

我认识蔡孑民先生,始于一九一二年一月下旬,但我开始听到他的大名,则是在临时大总统府成立后一二日。由于报纸刊载各部首长的名字,蔡先生被列为教育总长,其时我从事教育工作已有六七年,平素对教育的制度备极关怀,因而对新政府的新教育首长,当然想略知其历史。不久,我便探悉蔡先生是一位翰林,却具有革命思想,且曾在上海组织中国教育会。这时候,我已由孙中山先生邀任临时大总统府秘书,正在清理手边未了的事,不日便要晋京任职,绝无另行求职之意。只是积久欲吐有关教育的意见,现在面对一位可以进言的主管部长,姑且尽我言责,至于能否发生影响,固所不计。于是,我便抽出一些工夫,写了一封建议书,现在追忆起来,大约包括以下各项建议:

(一)提高中等学校程度,废止各省所设的高等学堂,在大学附设一二年的预科,考选中等学校毕业生或相当程度者入学,预科毕业者升入本科。

(二)大学不限于国立,应准许私立;国立者不限于北平原设之一所,全国暂行分区各设一所。那时候我主张,除北平原有所谓京师大学堂外,南京、广州、汉口应尽先各设一所。

(三)各省得视需要,设专门学校,其修业年期较大学为短,注重实用。

按我国清末学制,各省设高等学堂一所,其大旨系仿日本的高等学校。唯日本所设的高等学校与大学有相当比例,程度也能衔接,故高等学校毕业生多能升入大学。我国各省分设高等学堂,其毕业人数断非设立京城唯一的国立大学所能容纳,且各省高等学堂虽相当于大学预科,然因程度不齐,多未能达成预科的作用,于是实际的作用仅成为高等的普通学校。我认为不如将中等学校程度提高,完成普通教育,其有志深造者,径行考升大学直接附设的预科,预科改由大学附设,其程度自较易与大学本科衔接。不若各省高等学堂所造就者,大半不能升入大学,徒成为普通教育之额外提高,在教育的作用上不免等于一种浪费。因此,我一方面主张增设国立大学,并分区设立,以便升学;一方面主张准许设置私立大学,使那时已具基础之若干教会学校得于符合条件后升格为大学,以宏造就。至于为适应需要,应准许各省设立专门学校,为期较大学为短,与清末的高等学堂和现在的专科学校相当,与大学分道扬镳,而改进当时高等学堂的空泛效用,使更合于实用。以上便是我对民国学制改进的建议大要。

我以一个未曾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居然提供许多关于高等教育的意见,不能不说是一种大胆的尝试。真想不到此一建议书,从上海邮寄到南京教育部以后,不过十日左右,我便在南京临时大总统府服务中接到由上海家里转来的蔡先生的一封亲笔信,大意是说认为我所提供的意见极中肯,坚邀我来部“相助为理”。

我既承孙中山先生的厚意,在一席谈话之后,自动委以机要之职,现在又以尚未谋面,仅凭一纸意见书,承蔡先生邀请相助为理。在鱼与熊掌之间,既不应见异思迁,又不愿放弃久怀改进教育之心而一旦获得可能实现的机会,幸而在不得已请示孙先生之际,承他老人家爱护有加,令我半日留府服务,半日前往教育部相助。于是,我才敢持着蔡先生的手书,前往教育部面谒。想不到经此一度面谒之后,我对于蔡先生,不仅做了半年左右的属员,而且缔结了三十年的深交。尤其是在抗战初期,蔡先生因体弱不能跋涉远来后方,我因主持商务印书馆,不能不往返于后方与香港之间,初时同住商务印书馆的临时宿舍,继则时相过从。蔡先生视我如手足,我则视蔡先生如长兄,在蔡先生逝世时,我成为朋友中唯一的随侍病榻送终者。人生际遇真有不可思议之处。兹更就记忆,概述蔡先生与我三十年间的关系。

且说当时的教育部,草创伊始,还未曾订什么官制。记得在教育部服务的各人,都由蔡先生致送聘书,任为筹备员。工作上虽有差别,实际上也难免要分为主办的和协办的地位,却没有阶级高低的区分,所领津贴也一律为每月六十元。由于我只半日来部办公,而且是同人中年纪最轻的(当时只有二十四岁),当然不可能成为主办人员。那时候和我一起工作的有钟宪鬯(观光)、蒋竹庄(维乔)和汤爱理(中)诸君。钟君年事很高,曾在上海开办理化研习所,闻蔡先生一度加入听讲;蒋先生曾参加蔡先生主持的中国教育会;汤先生则系日本留学生,专攻法律。我们日常的工作,多半是讨论民国的新学制和课程,唯以临时大总统孙先生下野,政府不久便北迁,在南京时代,一切规划还没有定议。

是年三月,唐少川(绍仪)先生受任为国务总理后,南京政府各机关开始北迁。蔡先生仍任教育部总长,我也随往北京任职。这时候,我奉派为专门司第一科科长,前清学部员外郎路壬甫(孝植)为第二科科长,英国留学硕士杨焕之(曾诰)为第三科科长。我们的司长林少旭(棨)是专攻法律的留日毕业生,原任学部参事。至与我在南京共同工作之钟、蒋、汤三君,均任参事。北迁后的教育部次长是范静生(源濂)先生,原系学部郎中。我在长官和同事间资历最浅,年纪也最轻,但由于蔡先生之赏识,我也能努力工作,对上对下与对同僚均甚融洽。据我的主管司长说,我以一个毫无行政经验的人,不仅处理公务有如老吏,对于公文的起草修正,也无不适合分际。在蔡先生留京任职的几个月内,我的工作记得系以对大学令和专门学校令的起草,以及对京师大学堂的协助接收为主。上述两令实际上已把我在南京政府初成立时对蔡先生的三点建议完全采纳。至对于京师大学堂的接收之事,系由我与第三科科长杨君会同办理,我以一个初出茅庐且从未进入大学之门的青年,总算应付得宜,而会同办理之杨君却一切归功于我。因此,我在当时的教育部科长中,与普通教育司的许寿裳科长(后来迭任教育厅长,终于台省教育厅长任内)齐名。许先生是蔡先生的同乡后辈,我却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后进,同受蔡先生的拔擢,侧闻蔡先生常引以自慰。

但是好景不长,是年六月间,唐内阁以责任内阁不能负责而辞职。蔡先生本来与唐少川先生毫无渊源,却坚请连带辞职,其风度与唐先生原与袁世凯总统有深切关系而不惜坚辞者,同为政治界之美谈。唐内阁辞职后,由陆徵祥继而组阁;蔡先生去职后,则由原任次长范静生先生继任,而以原任蔡先生秘书长董恂士(鸿祎)君为次长。初时一切萧规曹随,尚无何问题发生。后来,由于专门司司长林少旭先生改任高等审判厅厅长;在他以法律专才从事司法工作,当然用得其长,问题便发生在他的继任人选上。林先生一向和我相处得很好,尤其对我的能力与负责精神不断表示赞扬,他在要离开教育部时,私下曾对我有所表示,并言将力保我继任专门司司长,及至他的新任命发表,司中同人也一致认为我之继任实为当然之事。想不到最后决定,却是以第二科路科长升任。路先生平时对我非常客气,骤膺此命,形色上也表示万分不安。后来,据林先生密告我,当他保举我继任之时,范总长好像满口答应,想不到经过几日后,范先生突然密告林先生,说以我的能力和负责精神,升任司长极适当,唯经详加考虑,以路先生资历极深,原任学部员外郎,与范先生仅次一级,一旦由资历较浅如我者擢升,难免不使路先生失望;好在我年事尚轻,来日方长,暂缓升任当无问题。范先生的抉择当然未可厚非,但我毕竟少不更事,乍闻新命,心里确不免有几分难过,幸而平素遇事尚能与他人易地设想,经过了一二日,也就释然。后来因为路司长侧重保守,司中同人富于积极精神的新进者颇多不满,甚至学部旧人,夙与路司长共事者间亦有同感,遂使我甚感困惑,除极力遏抑自己情感外,还矫情转劝他人。可是矫情的结果,偶然不免落出不自然的状态。消息间接传到刚从德国回来的蔡先生耳朵里,听说他曾传述意见,劝当局把我调任北京大学的预科学长,不知何故又有人从中阻挠,否则后来一段不必要的纠纷,当可消除于无形。蔡先生爱我之深,更可于此见之。

范先生不久也去职,接任者由海军总长刘冠雄兼署,但刘总长毕竟对教育为外行,仅历月余就请辞兼职,继而兼署者为农林总长陈振先。陈先生是留美农学专家,对于教育亦甚有兴趣,此次于一九一三年三月兼署教育总长,原想实干一番。他虽是广东人,与我同乡,但因我是外江的广东人,对同乡人物认识不多,与陈先生素未谋面。因此,当他到部之初,并不知有我这一位同乡。可是我之被卷入旋涡,真想不到竟起于我平素不重视的乡谊关系啊!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江浙为文化最发达之区,教育界的杰出人物往往不能舍江浙二省而他求。因此,教育部此时的高级职员中,包括次长和四位参事中的三位与三位司长中的两位,都是籍隶江浙两省。这并不因为蔡先生是浙江人之故。兼署总长陈先生独以广东人出任最高首长,如果能与各位高级幕僚随和相处,像湖南籍的范前总长一般,那就当然不会发生问题。可是陈先生毕竟有些抱负,而且习闻美国政务官与事务官的关系,不免实行他的总长职权。初时为着发布一篇文告,吩咐原任的秘书人员起草,经办的秘书狃于故习,不免要商询主管司的意见。结果,对于总长的主张不免有重大的修正。陈先生以身为总长竟不能指挥一位秘书,实以农林部中并无适当人员可以调来相助,向其某一小同乡(新会县籍)诉苦。他那位小同乡颇知我,力言近在教育部内的一位富有经验与能力的同乡何以不加利用。陈先生听了这段话,次日一早到部,便约见我详谈,既略知我的抱负,遂将其意欲发布的文告嘱我起草。我便在他的办公室内,花了不满两小时,写成二三千言的文告,送给陈先生核阅。他感到十分满意,因即表示要我以专门司第一科科长之职调兼总长的主任秘书。我认为既承赏识,自不难有施展抱负的机会,略不谦辞。以此兼职,我遂得出席部务会议,彼时的部务会议,系以部次长、参事、司长及主任秘书构成,主任秘书也具有相当的重要性。

在我参加的最初几次部务会议中,由于陈先生对各项议案不甚熟知其经过者,辄先征询我的意见,我因对部务大都熟悉,间有不甚了然者,必先调查档案,或向主管单位详询经过,于是多能对陈先生提供适当的意见,所以会议进行尚属顺利。后来却发生一项有关政治的问题,查那时候的国会议员被选资格中,包括有中央学会会员一项特殊资格。原规定颇为含糊,致有相当于专门学校的许多杂牌学校毕业生纷纷比附要求,从宽从严,应由教育部决定。在讨论此一问题的部务会议中,除社会教育司夏司长曾佑无意见外,其他参事三人(原额四人中有一人外调)与普通、专门两司司长意见一致,却与陈兼总长的主张相左。陈先生不肯屈服于多数之幕僚,而五位高级幕僚一致反对总长,致酿成僵持之局。那时候,我国的公务员服务法虽还没有颁定,但幕僚对于长官的主张虽得陈述相反的意见,唯一经长官决定,幕僚便应服从,绝不能以属员的多数团结对抗长官,此为世界一般政治的通则。因此,我不得不维护行政上的原则,力劝各参事、司长,在已尽其言责之后不宜过分坚持,想不到因此竟触众怒,认为我袒护同乡的长官。最后,全体参事、司长除社会教育司司长夏先生外,一致对陈总长以集体辞职为要挟,陈总长不为所动,皆予照准。除派我暂兼专门司司长外,并派杨科长曾诰及彭视学守正兼署参事。董次长为表示对于辞职参司五人之同情,亦请病假不到部。陈先生初时态度坚决,不予置理。我对这几位辞职的参事、司长,虽多从南京时代开始共事,平素感情也还融洽,可是为着政治上的原则,不得不支持陈总长,以免恶例一开,将来政务官不能发挥其对政治的作用,转为僚属集体把持,无异太阿倒持。如果陈先生能够坚持到底,此一原则或可确立不移。可惜得很,陈先生不知受到外间什么压力,突然请辞兼署教育总长之职,改由请假中之董次长暂代部务,不久又由汪大燮来长教部,于是已辞职照准之各位参事、司长,大都复职或转职,杨曾诰、彭守正二君也各回任本职,我只好出于辞职之一道了。此一事件发生后,在人情上,我似乎有些对不起几位从南京开始共事的朋友,尤以多系蔡先生所用之人,然而在公事上,我是问心无愧的。后来蔡先生听到此事,却未尝对我有何不满。二十年后,当我和蔡先生时相把晤之时,偶然谈起此事,我颇咎自己当时的少年气盛,但蔡先生认为我的主张绝对正确,并力言在处理公务之时,断不可顾及私情。

一九二一年,我开始担任商务印书馆的编译所所长,蔡先生也已从国外倦游归来。由于商务印书馆和我均与蔡先生有旧关系,对于编辑和校阅之任务,常向蔡先生请求指教或相助。前任编译所所长而现任该馆监理之张菊生先生和蔡先生为科举同年,对蔡先生的称谓常用其旧日的别号“鹤卿”,于是我也逐渐从“孑民”先生改称为鹤卿先生,倍益亲切。我对于商务印书馆编译出版方面有所创作,事前辄向蔡先生请教;个人偶有作述,亦几乎无一不请蔡先生指正。蔡先生对于我有所举措,无不鼓励有加。例如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间,我从事于检字法之研究,发明四角号码检字法,蔡先生首先为我作序,其末有如下之一段:

中国人创设这一类方法的,我所知道,自林玉堂先生五母笔,二十八子笔始。林先生的草案虽五六年前曾演给我看,然而他那具体的排列法,至今还没有发表;我还不能亲自演习,究竟便利到何等程度,我还不敢下断语。最近见到的,就是王云五先生这种四角号码检字法了。他变通永字八法的旧式而归纳笔画为十种;仿照平、上、去入四音的圈发法,而以四角的笔画为标准;又仍以电报号码的形式,以十数代表十笔,而以〇兼代无有笔画之角。这种钩心斗角的组织,真是巧妙极了。而最难得的是与他自己预定的八原则,都能丝丝入扣。王先生独任其劳,而给人人有永逸的实用,我们应如何感谢呢?

又一九二八年,当我创作中外图画统一分类法,向蔡先生请教时,他也自动为我作序,有片言道破内容的下列两段文字:

王云五先生博览深思,认为杜威的分类法比较地适用于中国,而又加以扩充,创出新的号码,如“十”“廿”“士”之类,多方活用。换句话说,就是一方面维持杜威的原有号码,毫不裁减;一方面却添出新创的类号来补充前人的缺点。这样一来,分类统一的困难,便可以完全消除了。

著者姓名,中文用偏旁,西文用字母,绝对不能合在一列。若是把中文译成西文,或把西文翻成中文,一定生许多分歧。其他如卡特所编的姓氏表,于每个姓氏给以一个号码,也是繁杂而无意义。要一种统一而又有意义可寻的方法,莫如采用公共的符号,可以兼摄两方的。这种公共的符号,又被云五先生觅得了。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八年,我开始筹备“万有文库”初集的编印,其中对于书目的拟订,煞费思量,并欲借此以一个具体而微的图书馆,以低廉的价格和最便利的方法,供应于读书界。此一措施极承蔡先生鼓励,对于书目的决定,亦迭承指正,关于著译的人选,亦多承推荐。蔡先生的学生知好极多,自动恳求蔡先生向我介绍书稿或推荐职业者,蔡先生大都是来者不拒,而且每一次都亲笔做简单的介绍。但他亲自对我说,他的介绍目的,只是让我知道其书稿或其人的来源,由我自行注意,因为他绝对没有工夫把每一部书稿都读过,或把每一个人的服务能力都考验过,才写信介绍。因为这是各有专长的事,一部书稿到了我们的编译所,也是分交有关的专家审查;一个人被推荐后,也应经过考验;所以他的介绍书只是使我注意其来历而已。至有特别推介之必要者,蔡先生的信定然写得较为具体而详尽。我领会此意,所以对于蔡先生的一般推介函,多不另做详尽的考虑。这一点可能是我与蔡先生性情不同的地方。我因为从事出版事业多年,遇事注重实际,对于介绍函绝少书写,尤其是习惯成了自然,一旦破例,辄易使人误会为真正的推介。蔡先生毕生度着学者的生活,同时富于中国的人情味,多年以来对于推介之请求既然是来者不拒,一旦予人以峻拒,定然使受者万分难堪。因此,到了晚年,他还是保持此种多年习惯。这完全是由于处境不同,我之尊重蔡先生的习惯,正如我自己保持自己的习惯一般。

一九二九年,我在商务印书馆任职已满一年,在编译所方面,应付二三百位的读书人还不感任何困难,而负担艰巨工作,特别是多至二千册的第一集“万有文库”也已顺利出版,假使我继续下去,对于原有的任务尚鲜有问题。问题却发生在与我本无直接关系的任务上。自从一九二六年以来,上海的劳资纠纷迭起,商务印书馆的工会是企业界中最具势力者之一。纠纷之起当然以印刷所为主,发行所及总务处次之;编译所间有少数人活跃,大多数皆为新旧学者,态度稳健。因此,工潮的发生,如果不是由印刷所所长从事局部的应付,便应由总经理协理与人事科长做全盘的应付,在理是不应轮到我头上的。但因那时候的总经理为印刷所所长鲍先生兼任,他年事已高,且平素笃实不善言辞,其他经协理等亦多属于这一类型,因此某一次工潮闹大了,我不能不挺身而出,结果应付尚属得当,一场风波随而平息。此后一遇劳资纠纷,资方都一致推我出马交涉,竟使不应负责的我转而负了全面的责任。这些消极的事,偶尔担负尚无不可,若渐渐变成家常便饭,对于一个需用脑力以应付出版计划和学术研究的人,那就未免近乎残酷了。因此之故,我对于商务印书馆的任务,原具有最高兴趣者,其兴趣便逐渐随工潮之继涨增高而低落,于是决心摆脱,并先设法物色替人。适数年前为编译所聘得何柏臣(炳松)君为史地部部长,经年来的注意观察,认为尚适于继我之任,于是开始做辞职的打算。适中央研究院成立,蔡先生担任院长,并罗致我的一位旧学生杨杏佛(铨)为总干事,杏佛又兼任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我偶与杏佛谈及脱离商务印务馆之决心,杏佛初时力劝不可,经我详加剖析,卒亦赞同,因言社会科学研究所新成立,他以总干事兼任,原系暂局,设我辞商务职获准,愿举贤自代,一如八年前胡适之君举我代任商务编译所所长之故事,且同为我的及门,已有先例,应步后尘。我力言万万不可,因我对商务编译所正苦于行政成分太多,如能摆脱,只愿担任纯粹为学术致力之研究工作,否则我又何必薄商务而不为。杏佛卒以此事转告蔡先生,蔡先生深知我近来之辛劳,谓商务设许我脱离,则中央研究院极欢迎我来参加,但对杏佛之荐我自代,他赞成我的主张,谓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职务,虽不若商务编译所之烦,我既为节劳而辞商务,则中研院应聘我为研究员,使我得由八年来多半努力于行政者,转而殚精于研究工作。蔡先生之知我爱我,闻之使我至为感奋。经数度磋商,我对商务编译所卒达成推荐何柏臣君为代之愿望,而对中央研究院则接受专任研究员之聘约,然固辞不获已,仍兼该所法制组主任名义。好在开始时只是一人一组,仅有助理研究员三数人相助,譬如大学之系主任仍兼教授,与院长之难免行政工作者有别。

约莫在一九二九年九十月间,我便移转工作阵地于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我首先择定的一个研究问题便是“犯罪问题”,而以向若干监狱做个案调查为出发点,首先计划了一份调查表,并罗致了三位助理研究员,一是北大习法律的,一是燕京大学习社会学的,又一是东吴法学院习法律的。他们都很努力而合作。原拟以一年工夫从事调查,第二年则着手于分析与研究。想不到仅仅经过了三四个月的安静生活,我又给一件较前更麻烦的工作纠缠。原因是商务印书馆的总经理兼印刷所所长鲍先生突然逝世,继任人选在印刷所所长一职尚无问题,而对于总经理职务,董事会再三考虑,认为只有我最为适当,经一致通过后,分别推人劝驾。我本来为避麻烦而请辞,如果接受此职,麻烦有加无减,当然力为拒绝,可是经不了商务的元老和当局纷纷吁请,几于逐日到我的研究所或家中相劝。后来我以情不可却,乃提出一项不可能被接受的条件,就是说我虽曾在商务任职八年,但所经验者只限于编译和出版,总经理主持全局,尤须精于管理,必不得已我只好在名义上就职以后,即往欧美研究企业管理,为期至少半年,然后返国负责。此外,我还提及商务印书馆向来采取合议制,由总经理、两位协理和三位所长构成,此种制度不适于现代的管理,我如担任此席,似须取消合议制,改为总经理负责制。真想不到,这两条件都获董事会完全接受,于是不得已就职,即日以协理李拔可先生代理,我随即于一九三〇年三月左右出国考察;同时也就不得不放弃社会科学研究所的任务,蔡先生夙为商务印书馆好友,也只好答应我辞职,计任职不满半年,遂又结束了我第二次在蔡先生领导下的职务。

我在一九三〇年九十月间考察完毕,返国即在商务印书馆实行科学管理,越一年颇著成效。不幸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闸北之战,商务印书馆总厂被日本飞机全部炸毁,不得已歇业半年,清理后于同年八月复业,赖科学管理之彻底推行,效率大增,恢复甚速。旋即发表印行“大学丛书”,以谋学术独立,经组织“大学丛书”委员会,审查书稿。委员会得蔡先生领衔倡导,全国学术专家无不乐予合作,迄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全面抗战起,不满五年,印行之“大学丛书”多至三四百种。同时期内,我又编印“万有文库”第二集二千册,其中收入“国学基本丛书”及“汉译世界名著”各数百种,自拟定书目以迄校阅,也多赖蔡先生指导协助。

最后的一个阶段,蔡先生与我相处于香港,直至其去世时为止。一九三七年八月,上海发动全面抗战,我为着策划商务印书馆的应变工作,经于是年十月间离沪前往香港,因为商务印书馆在香港设有一个相当规模的印刷厂,一面为维持战时生产,一面为规划在后方设厂,以备长期抗战。到了香港不久,蔡先生亦自上海由周子竞、丁西林陪同来港,拟取道前往西南。唯自港前往西南道途跋涉,至为辛苦,蔡先生此时高年多病,恐不能支持。周、丁二君因我在香港,照料有人,遂以相托。我遂迎蔡先生到商务的临时宿舍,与我和商务自上海来此之二三同人相处。濒行周子竞以周夫人胞弟之资格,转述周夫人之嘱托,恐蔡先生饮酒过多,有碍健康,每日当以一次一大玻璃杯绍酒为限。我当然奉命维谨,仅于晚饭时供应绍酒一大杯,午饭不另供酒。未几内人携幼儿学善自上海续来,也同住于该宿舍。我以午间陪蔡先生用膳有内人及幼儿在,所以我自己便在商务印书馆办公室用膳,以省往返时间。内人知道蔡先生善饮,午间也供酒一大杯,晚膳时我不知此事,也照例供酒,于是每日一次增为二次,发觉后也不便更改。但以蔡先生的豪量,此区区者实不足道,唯自蔡夫人来港另租住宅后,闻每日仅以一次饮半杯,足见对蔡先生之健康更为审慎矣。蔡先生在宿舍内与我等相处约三个月,晨夕有暇,我和他畅谈今古,无所顾忌。蔡先生语多精辟,我皆择要记述于日记中,不幸在太平洋战事发生后,因我适留重庆,家人走避他处,寓中所存八九年日记均被焚毁,此时亦无从追忆。我们的宿舍系临时租赁跑马地崇正会馆的三楼全层,学善时甫入初中读书,假日或放学后余暇,辄由蔡先生携同沿跑马地一带散步,散步时闲话亦时有启发,以十一二岁之幼童,虽无写日记的习惯,然潜移默化已著效不鲜。

次年(一九三八年)二月,蔡夫人携儿女自上海来港,遂觅租房屋于九龙柯士丁道,其地空旷,闻亦时携儿女散步。我因事忙,每星期仅能渡海访问一次,其间并由商务印书馆同人奉访一二次,探询有何事代为办理。时蔡先生目力渐弱,然仍不废读,我乃择由上海携来木板大字本书借供消遣,蔡先生阅毕,辄交商务同人携回,另行易取他书。每书阅毕,有意见辄函告我,现将手边所存有关此事之蔡先生亲笔函二通照录于后:

昨承枉顾领教为快。顷奉惠函,以弟目疾,选书之大字者备阅,深感关切。《游志汇编》,准于阅毕后缴换他书。又承赐《演繁露》一部,拜领,谢谢。

承赐借《游志汇编》二十册,字大,于晚间浏览,不感困难,今已读毕,奉还,谢谢。此书体例甚特别,无卷第,无序目,每篇自计页数,极似现代教科书中之活页文选,未知各种目录书中曾著录否。如尊处尚有其他大字之书,仍请便中检书一二部赐借为荷。

我素有读书和藏书之癖,私藏多至七八万册,皆留在上海,除来港时随带极少数外,商务印书馆陆续有人调香港办事,每次我均托其从沪寓中检带若干来港,因此港寓渐积渐多,且多系佳本,上述《游志汇编》即系明版罕传本。后来某日,我迎蔡先生及夫人等渡海来寓小叙,并参观我陆续自沪移来的较佳版本。越数日,接蔡先生手函,如次:

前星期备承招待,得纵览收藏珍品,又扰盛馔,感荷之至。昨承赐学政世兄所摄相片,甚为精美,永留纪念,谢谢。

以上所谓珍品,大部分当然是书籍,这些书籍实为蔡先生留港时期赖以消遣之要具。因为蔡先生来港目的,原系取道前往西南,主持中央研究院,无如抵港后初因患病不能远行,嗣则交通日益困难,只能暂留,遥领院务,然因此深居简出,轻易不肯公开露面。甚至对各方通信,亦常化名为“周子余”,盖周为夫人之姓,兼含“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之义,以暗示“孑民”二字。至对我的通信,因系至好,且由专人转送,无不仍用“元培”或“培”字。

蔡先生留港期间,只有一次例外地公开演说,那就是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日,出席香港圣约翰大礼堂美术展览会,并发表演说。是日中外名流毕集,主席为香港大学副校长史乐诗,香港总督罗富国爵士等均列席。蔡先生的演说词也临时由我担任英译。

蔡先生留港将及二年,此次独破例公开讲演,表面上似为爱好美术,实际上承他密告我业已决计近期离港前往后方,借此有关学术的集会出现一次,以示对香港公众的话别。又因彼时中英交谊甚笃,香港政府,特别是总督罗富国等,虽尊重蔡先生意见,不便正式应酬,然暗中爱护有加。此一集会为香港大学所发起,依英国通例,大学的副校长为实际的校长,而所谓校长辄由达官贵人挂名,彼时港督罗富国即兼任港大校长。蔡先生利用此一半官式的机会,与港督在此晤面,以示临别向地主道谢,实寓有深意,他人多无从悬揣,只看蔡先生经此一度公开出现后,直至一九四〇年三月逝世,并未第二次公开出现,便知其然。但是,蔡先生此次虽怀有不避辛劳跋涉前往后方的决心,卒因身体复感不适,愈后,仍荏弱不堪,蔡夫人爱护备至,坚阻其行,以至郁郁长逝于香港。深知蔡先生内心如我者,不禁为之扼腕也。

蔡先生在积极准备入内地时,忽患感冒,缠绵若干时日,愈后体力更衰弱,以致迟迟不克成行。同时,香港对内地之交通除飞行外,艰险益甚,而据医生断定,蔡先生体力实不耐飞行。于是迁延又迁延,直至次年(一九四〇年)三月三日在寓所失足仆地,病势加剧,次日依主治医师朱君(香港大学医科毕业开业甚久,并充商务印书馆特约医师)之劝告,于四日乘救护车入香港养和医院疗治。盖其时蔡先生已患胃出血,疑系胃溃疡,必须入院留治也。我得讯,急赶至九龙蔡先生寓所,恰好在救护车出发之时,乃随同前往医院,代为办理各种手续,并加请港大医学院胃肠专科教授来诊,据称系胃溃疡,业已大量出血,一面固须设法止血,另一面尤须急为输血。及血型检定,取得供血之人,急行输血,已近午夜。时蔡先生已昏迷不省人事,我与周夫人及其胞侄二人随侍病榻,至天明,尚无转机,医者言殆已绝望,及五日上午九时顷即告长逝,计享年七十有四。我为处理丧事,暂厝东华义庄,并为营葬于香港仔华人公墓。

原载《传记文学》第二卷第二期(一九六三年二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