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微时,一贫彻骨,而居恒耻言贫字。由是一点推之,表现于其性行者,正面为介,反面为不贪。且不第对于非义之财,一介不取,即于应得之财,亦不欲厚自封殖。故宗棠自任疆圻,所支廉俸,恒举以充赒恤,或作公共事业。同治三年(1864)五月,家书与长子孝威云:

……我应得浙抚养廉,拟呈缴万两入官,其总督养廉,则以之修葺浙抚署矣。……

八月,又与孝威云:

……带兵五年,不私一钱,任疆圻三年,所余养廉,不过一万数千金,我尚拟缴一万两作京饷,则存者不过数千两已耳。……

至五年(1866)十二月,去闽浙总督时,与书仲兄宗植云:

……昨抵章门,遣石清携汇票八千两,以六千金捐入湘阴作义举,以一千五百金建试馆,余以买史陂墓田,闽浙廉银用尽,留三千两,作家眷回湘之资,此八千,乃预支陕甘廉也。……注1069

曰“闽浙廉银用尽”,则宗棠之宦囊,可知矣。

光绪二年(1876)五月,宗棠任陕甘总督且十年矣,乃家书与长子孝威云:

……我家积世寒素,近乃称巨室,虽屡申儆,不许沾染世宦积习,而家用日增,已有不能撙节之势。我廉金不以肥家,有余辄随手散去,尔曹宜早自为谋。大约廉余拟作五分,以一为爵田,余作四分,均给尔曹,已与勋、同言之,每分不过五千两也。爵田以授宗子袭爵者,凡公用均于此取之。……

四年(1878)二月,致书王加敏,又申其说:

……弟自咸丰十年(1860)出山以来,拮据戎马间,未尝以余粟余财,自污素节。即应受廉俸,通计亦成巨款,然捐输义举,在官在籍,至今无倦。其因家运屯蹇,买药营斋,寄归舍间,实不及一岁之入。近始略查大概,归计茫然,子孙食指渐繁,不能不早为之所。四儿各拟以五千金畀之,令其各谋生业。弟归后,亦须过活,每年非数百金不可,拟以五千金,为养老之资。身后之用,置买薄田,食其租息,将来即作爵田,为承爵之人奉祀当差费用。……注1070

又越年余,宗棠始去陕甘总督。然宦囊之不能更逾于此,自可想见。陕西布政使王思沂,知其窘乏,商之按察使沈应奎,拟以陕西经收甘肃捐输尾款,奉备使用。宗棠与书应奎力却之:

……陕西甘捐尾款,积存有项,尊意与雩轩方伯,拟将此数,移济都寓之乏,并示及官私无碍,廉惠不伤,与者受者,均有以自处,尤见用情之挚,实倍寻常,感戢下怀,曷可言喻。惟愚衷尚有难于尽释者,请卒言之。仆早岁甘于农圃,不乐仕进,所求易足,无营于外,心亦安焉。入世卅年,渐违素愿,而无负于官私,始终犹可覆按也。兹于时事迫促,勉玷朝班,羁麋鹿以文牺,束缚蹉跎,奚裨大局;而酬应纷纭,徒增私累,良可哂矣。幸外侮渐平,伏慝尚少,长揖归田,自有其会,已预拟封存归途舟车之费,曳杖而还,盖可止则止,可速则速,衰病余年,尚能自立耳。近时于别敬,概不敢受,至好新契之例赠者,亦概谢之。非惟介节自将,人己本无二致,亦俸外不收果实,义有攸宜。至甘捐尾款,储为关陇不时之需,以公济公,于事为合。弟已去任,不能指为可取之数。若因一时匮乏,遽议及之,将人知己知之谓何,断有不可。且此间虽无入款,而出款非不可节,省啬用之,得过且过,正复无须乎此。幸与雩轩方伯道及,俾释念虑。……注1071

洵乎清风亮节,垂老不变,能守孔子戒得之训。

尝有人调查同治中兴将帅财产,曾国藩、国荃兄弟,身后各有田一千亩,其房屋则国藩所有,值十万两弱,国荃所有,值十万两强。李鸿章遗产约一千万两,而其兄瀚章则为六七十万两。郭松林约有四百万两。席宝田、陈湜稍次,宋庆五十万两,董福祥不及一百万两,其余积资百余万两、数十万两者,不一而足。注1072至宗棠遗产,究有若干,无可稽考。就家书所载,约略可计者,动产部分,即上述之二万五千两,不动产部分,在长沙省城,有司马桥第宅一所,原为骆秉章、胡林翼所购赠,值五百两,后改造后栋,并添造轿厅,所费二千余两。后又购入毗邻李姓地,直三四丈,横十余丈,改造前栋,并添造大厅与夹室。又有府城隍庙地基一方,值三百两。在乡间,有柳庄田屋、石湖田屋、板桥田屋各一处,有板石坳墓地一处,即筠心夫人葬所,似值一千两,岁租三十余石。又有天鹅池墓地一处,为孝威夫妇葬所。此外似又有河西田一处。注1073统共计之,以意揣测,其值当不能超越十万两。然柳庄田(二百余亩)与屋,均积课徒束脩所购,尚非游幕与出仕后之收益也。

后安维峻奏参李鸿章、岑毓英子侄捐保取巧,犹称述宗棠之廉介,以作比较,略谓:

……故大学士左宗棠,其功业倍于岑毓英,而名望高于李鸿章,当其病故也,朝廷赐恤之典,不为不优,但其平生清白传家。在陕甘总督任内,督办军务,虽用数千万之饷,无丝毫染指,廉俸所入,则又随手散用,故没世未几,家遂困穷。其嫡长孙左念谦,由世袭侯爵,官通政使司副使,前年病故都门,至贫不能殓,经其同乡京官徐树铭、龙湛霖为之告帮,始得归葬湘阴。近闻其子左孝宽、左孝勋俱死,只余举人左孝同一人。至其庶子,尚不乏人,然臣遍查搢绅,其子孙并无服官者。假令左宗棠生前以所得廉俸,为其子孙捐官,固自易易,又使假手于人,为其子孙保举,如李鸿章诸臣之所为,亦未见其不能,而左宗棠不为也。今岑、李两家,贵盛如此,而左氏子孙,衰微如彼。然则以左宗棠与李鸿章诸臣比较,孰清孰浊,谁公谁私,自有不容掩者。……注1074

且宗棠之介,至为透彻,即在小小节目,亦极公私分明。如筠心夫人曾请将家中阍人,给以勇饷,夫人殁后,宗棠与孝威书云:

……何三在家看门久,老实而晚景不好。在闽时,尔母曾说过,给与一名勇价,我已诺之。惟念勇之口粮,不可给家人,是以久未给予,亦且忘之。今寄信(王)若农观察(加敏),请其划拨二百十两零六钱,交尔给何三,以了此项,盖四年勇费之数也。……注1075

即此一端,其他可知。

又清代政治场中惯例,上官行经各处,一切供应,责之地方官吏,名曰办差。浸至上官之家属过境,亦复如是。宗棠则不然,在福建时,曾迎筠心夫人及诸子至福州省城,经过南昌,江西巡抚刘坤一饬属照料,旋以书报宗棠曰:

……世兄奉其母夫人及各眷口,于日前抵江,询悉旌麾入粤,刻难回闽,拟暂寄寓此间。晚生亦劝令小住,已于昨日移装登岸,赁居城内新建县署后公馆,世兄称奉先生之命,不许费地方官一钱,晚生未敢相强。……

坤一盖亦能了解宗棠介节而成人之美者。

在甘肃时,三、四两子省之肃州,既别回里,宗棠与书刘典云:

……两儿启程,已给盘费百两,到兰后,请饬支应处给盘费百两,到陕后,请沈观察(应奎)给盘费百两,均从养廉还款。沿途水陆防营,均请其照护,州县则概不关白也。……注1076

此札说明二点,一为川资自备,一为不通知州县,即不欲地方官吏招待也。

宗棠于僚属馈遗,向所谢绝,在肃州时,且书面通饬文武印委员弁,不得呈送礼物。特殊情形之下,则受而偿以原值,或报以他物,如答福建布政使张铨庆云:

……昨袁弁归时,该护中军曾寄福圆膏及印色,已谕其开帐领价。数虽无多,然弟于僚属馈遗,向不收受,亦不欲自破其例。……

批闽侯县丞彭光藻云:

……所赠燕菜二斤,知捐清俸不少,现以分赠病将,亦古者投醪之意,迟仍照价缴还。……

答上海采办转运局委员胡光墉云:

……承远惠多仪,谨已拜登。荷珠玉之奇珍,领山海之异味,关陲得此,尤感隆情。惟金座珊瑚顶并大参二件,品重价高,断不敢领,平生享用,未敢过厚,硁硁之性使然,谨原璧奉赵,即祈验收。乘便寄呈诸品,非敢言赠,亦投桃报李之微意耳。……注1077

其情义两全,往往如此。

尤有一事,足见宗棠在金钱上之真实,丝毫不苟。宗棠既为樊燮参案被牵,拟北上而治装无资,以正值忧谗畏讥,亲友馈赠,均不欲受。有李槩者,贷以银三百两。后二十二年,宗棠回里,槩已前卒,宗棠祭于其墓而还银于其家。注1078

夫子曰:“狷者有所不为。”宗棠欲自谥曰介,亦狷者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