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不乐为文人,而颇以文自负。所谓少年狂态者,见诸文字,则为浮夸,亦垂老而不衰。宗棠尝寓书曹耀湘,综述西北战功:

……西事总是实干,或可图数十百年之安,家言中颇详之,可就孝威索观也。周文、武以来,王迹日趋日东,遂视西极为荒裔禽兽之居,数千年未沾圣人之化,戎羌杂处,益以种人,其不能与十五国同风并治,亦固其所。然蚩蚩者何非人类,可鄙夷之耶。度陇以后,渐思效法古治,度可为者,见诸措施,而年徂智耗,又时患疾病,不能称其意,行自悲耳。阁下见此,得毋笑左氏浮夸乎。……

是宗棠亦自认浮夸也。然宗棠之自认浮夸,正宗棠之自鸣得意耳。注1019

宗棠殁后六年,诸子编纂遗著,于光绪十八年(1892)刊版行世,所谓《左文襄公全集》者,包括下列各种:

张大司马(亮基)奏稿四卷,每卷一本。

骆文忠公(秉章)奏稿十卷,每卷一本。

奏稿六十六卷,每卷一本,附目录一本。

书牍二十六卷,每卷一本,附说帖两篇。

批札七卷,每卷一本。

咨札一卷,一本,附告示。

文集五卷,二本,附诗及联语。

合卷首一本,都一百十八本。奏稿、批札、咨札,均为公牍文字,即书牍中亦多言公务之作,而以奏稿为多,约占四分之三。按宗棠好自削牍,疏咨函札,取办一手,即小校寸禀,亦常亲笔批答。仅例行官书,委之文案幕友,故宗棠之全集,不啻为其一生事功之记录。然犹未尽也。即如书牍,以今由湘阴郭氏,湘乡杨氏、陈氏,阳湖史氏,以及南京国学图书馆,商务印书馆等刻印者校之,已多全集所未录,如此丰富之资料,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注1020

宗棠于奏稿,颇为重视,生前曾自纂辑。如在肃州时,告其家人曰:“近饬排钉疏稿一百七十余本,分年月编成”,且自谓:“有关国故,当俟身后刊行。”注1021然生前亦曾自行酌刻,如创办福建船政诸折,印成《轮船奏稿》一帙。又曾发生一小交涉,当宗棠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时,与英国驻华使臣威妥玛议增洋药税厘,具陈其事于朝,旨交各省关议覆,宗棠旋将奏稿刊布分寄,而为上海之《申报》所发表。威妥玛据此具函责难,以为:“此折刊入《申报》,不但毫无利益,不免有损国库”,宗棠以书覆之:

……上海《申报》,遇有新闻,辄便钞刊传布,向无查禁明文,亦无关轻重。此次本爵阁大臣所奏严禁鸦片,先加洋药土烟税厘一折,系奉旨通行各省关之件,《申报》从何处传钞得来,无从查禁,实则本非密折,亦可无庸查禁也。……

又于致杨昌濬书中,述其刊布奏稿之旨趣,及反对外交文件不公开之主张:

……疏稿惟关地方利害,民生疾苦者,始随时刊布。外间牧令,奉有文檄,每不留心省览,付之幕吏,而文书由院行司道,司道行府厅州县,遇连篇累牍,帖写厌其冗长,随意删节,漫无文理,其报张贴日期处所,一纸塞责,上下不相检校如是,而望草野周知,政令必达,难矣。愚意湔此陋习,非院司文檄切实详明不可。欲院司切实详明,非细绎原奏,不能了于心而达于口也。(按宗棠同时致李鸿章书:“陈文恭抚秦,以州县不细看文书为戒,意在施之有政,贵行其心之所明,若事理未及莹澈,望其见诸行事,无少差谬,盖亦难矣。”云云,亦是此意。)且所言公,则公言之,原奏所未及审者,外间补其罅漏,原奏之鲜当者,外间纠其阙失,固无不可。即原奏陈义虽是,而外间施行,苦多窒碍,亦可随时澈诸殿陛,听候圣明采择,斟酌损益,衷诸壹是,庶放之皆准,官私均便,而利乐可垂永远。是原奏刊行,借资考订,非有逞其私见,沽取名誉之心,且均是准行之件,本无所庸其秘密也。至洋务公文,向来多取慎密,而各国每先多方窥探得之,反唇相讥,徒增话柄。弟入枢垣,力陈其失,以为不如重门洞开,绝去关防为愈。诚以天下事,当以天下心出之,不宜以私慧小智,示人不广。近如鸦片增加税厘,奉谕通行各省关,弟虑外间照常咨转移行,必多讹脱,议刊行谕旨原奏并发,以取捷速,亦俾外间知朝廷意在必行,齐心振作,冀可日起有功。而主者不察,并以非故事尼之。未几,英使威妥玛乃以《申报》中照钞原疏,还以告我,嗤其无益。弟据实覆之,伊乃噤不发声,闻弟病假,旋即走问,以致殷勤。然则遇事关防,非徒无益,亦可见也。……

玩此书语气,似昌濬先有所质疑,故宗棠详为剖释,所谓“主者不察,并以非故事尼之”云云,当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诸人。彼等此时已渐知外交惯例,而宗棠向在外任,辄不顾一切。“伊乃噤不发声”以下数语,又是宗棠之浮夸。惟其论院司要求州县推行政令,必先使于本案事理先行莹澈,确为精当。昔王守仁办理十家牌,派张继芳遍历各县督责,在公文中有曰:“务要不失本院立法初意,仍先将牌谕所开事理,再四细绎,必须明白透澈,真如出自己心,庶几运用皆有脉络,而施为得其调理。”派胡松督查所属,在公文中又曰:“务将牌谕讲究明白,必使胸中透澈,沛然若出己意,然后施行,庶几事有条理,而功可责成。”诚以不如是,则奉行者非敷衍搪塞,即鲁莽灭裂,或更曲解条文,因缘为利,虽有良好之政令,往往发生恶劣之经过。注1022

宗棠之奏稿,于其在日,亦已有人钞刻。如罗大春尝就其在浙总督任内各折片,刻成《左恪靖伯奏议》三十八卷。王先谦尝就同治十年(1871)七月至十一年(1872)二月各折片,钞成《左相国恪靖疏稿》八册,送请李慈铭校阅。慈铭特提出其中三疏——陈金积堡战事一疏、陈军饷奇绌一疏、陈抚绥诸番僧俗一疏——为可取。盖宗棠奏议文字,在当时已被推为大手笔。胡林翼尝言:“天下奏牍三把手,而均在洞庭以南,此三子者,名次高下,尚待千秋。”此三把手,乃指宗棠、曾国藩,以及林翼本人也。其后国藩只谓:“目下外间咨来之折,惟浙、沪、湘三处较优,左、李、郭本素称好手也。”左、李、郭,乃指宗棠、鸿章与崑焘也。而宗棠则直谓:“当今善章奏者三人,我居第一。”而以其余二人,数林翼、国藩。注1023西宁之役,宗棠颇认为惬心贵当,致书沈应奎云:

……西宁捷状,两疏详之,实非唐宋以还所有战事,即赵壮侯当日,恐无此艰苦。十余年天昏地暗,名存实亡,到此乃成崭新世界,疏中限于时式体裁,不能如古章奏,然多读史,知史法者,或尚能细绎而自得之也。……

并答袁保恒云:

……西宁进兵六十余日,血战五十余次,其间二十余夜,未曾收队,将士植立雪窖中,号寒之声,与柝声相应,良可念也。弟未与前敌诸公分此劳苦,亦何忍壅不上闻。疏稿字字踏实,只微有未能抒写尽致者,论战事之苦,劳烈之最,则固汉唐以还所无也。……注1024

盖自喜其功,且自喜其文。然时人批评宗棠奏议文字者,即如崑焘,则谓:“左氏文章尚气,而不尽衷于理。”薛福成则谓:“文襄出笔太易,乃其习惯使然。”又林翼尝诫宗棠:“言事太尽。”实则皆浮夸之所由致也。注1025

宗棠诗文,寥寥可数,盖宗棠读书,志在经世,务力行,不乐为寻常缟纻,视时贤矜鹜诗古文家派标榜之习,尤不屑屑然也。出山后所作,间命胥吏录存副本,则署其检曰《盾鼻余瀋》。尝举以告杨彝珍:

……弟学殖久荒,近更畏寻文字,计横戈跃马,与壮儿处者,又已廿年。绛灌之武,固鲜足称,随陆之文,更知难逮。……诗文仅《盾鼻余瀋》约可百余首,皆不足传。……

虽曰自谦,亦常自夸。如作华岳庙碑成,致吴观礼一札云:

……近作西岳碑文,颇似不俗,以径二寸,篆副之,成当寄览,先取锲行者附阅,吴桐云(大廷)亦当谓于彼法有合耶。……

又致吴敏树一札云:

……近作华山碑,似周秦人语,谬以拙篆副之,拟俟刻完,奉质左右,因未便急迫,先以钞本请教,幸加圈点,缀批语,勿有所吝可乎。……

更如作《饮和池记》成,别函敏树云:

……饮和池一篇,实陇中一奇。其事盖数千年未有举之者。愚因金城缺水,居民艰汲,恐一旦有事,汲道断,而城弗守。浑流重浊,挟泥与沙,饮之者,多愚鲁悍鸷,遂决为此。二十年后,兹邦其昌乎。拓本奉寄,老人见之,又将谓此作乃仿子厚也。……

大廷、敏树,皆当时以古文鸣者,而宗棠亦尝与敏树论文,申其见解:

……文无所谓古也。经者,后人尊之之词,尊者,尊其道,尊所言之皆道。圣者之作,经也,明者之述,亦经,此不可以朝代拘也。文无所谓派别也,就所习与其性所近言之,或刚或柔,或醇或肆,或褥或琐,或简或陋,根心生色,此不可以家数拘也。世有升降,升降者,运数使然,非道有隆污也。气有强弱,强弱者,禀赋使然,非道有异同也。是故就文而言,则朝代家数之分有之,至语夫道,则其原出于天,其是衷诸圣,亘古今未之易也。不若于道者,词工弗取,诸子百家,废之可也。有见于道者,词俚必录,夫妇知能,弗之忘也。夫是之谓经,若限于朝代,则《易》、《书》、《诗》、《礼》,奚以侪乎《春秋》,若限于家数,则言文者,当断自唐宋,而后之有述者,将不得与于斯也,庸有当乎,否也。愚谓学者当由枝叶以寻其本,由其声以窥其心,心圣贤之心,自能言圣贤之言,不必自命为文人也。论文者,当以明理习事为尚,理不悖而能餍乎人人之心,言事物而于本末终始,罔所遗缺差谬,返诸身,无言责,放诸天下古今,无异议,不必文而文,不必古而古矣。何必等而上之为昌黎学经,等而下之为熙甫手笔耶。……

宗棠此段议论,自颇精辟,其实亦只是文以载道说之演绎,因宗棠早年浸染性理之遗教甚深,故虽天姿豪迈,自负能文,而其对于文之观点,仍不能摆脱儒者之窠臼,此《盾鼻余瀋》,即为后此全集中诗文集之所本。注1026

宗棠之古文,周同愈评为:“导源史记,其气之雄,横绝一世。”又谓:“自汉到今,直入史记之室,能得其精奥者,韩退之、王介甫、左季高与戴潜虚先生而已。”注1027

宗棠之诗,钱萼孙评为:“如龙城飞将,豪气凌云。”注1028

宗棠家书,未列入全集以内,后由四子孝同别刊,其时已在中华民国九年(1920),书中亦多浮夸之语。

宗棠书法,以小篆著,其习篆经过,如崑焘告李元度之言:

……往岁与左季老同习小篆,季老取法何氏(绍基),务以磅礴为能,仆则守虔礼之言,初学分布,但求平正,季老尝用见笑。……

其好作篆原因,又如宗棠自告敏树之言:

……五十以后,患脾泻,饭后辄欲睡,乃取古法作篆驱魔,而誉我者,即以为有异于人,愚亦欲窃能文章,善小篆之号,以自娱也。……

今甘肃省政府内,有宗棠篆书刻石四种,一《履霜操》第十二本,一《东铭》第五本,一《西铭》第十本,一《正气歌》第十本,殆即为平日作篆之成绩,而所作必尚甚夥也。又宗棠与书谭钟麟云:

弟近年遇倦怠欲睡时,辄即端坐作楷,以遣睡魔,必不可止,乃就胡床假寝片时,小慰魇意,以此为常。楷、行亦有进境,人谓其有异,实则以驱遣为葆练耳。……

是宗棠平日作书,固不限于小篆,亦有楷、行,惟以后流传者,则以小篆为多耳。注1029

各家批评宗棠书法:

康有为:“文襄篆书,笔法如董宣强项,虽为令长,故自不凡。”

向桑:“文襄小篆,学李阳冰,卓然可传。”

章炳麟:“宗棠篆书遒劲。”

符铸:“文襄好作小篆,笔力殊健,行草有傲岸之气,霸才亦自见也。”

《霋岳楼笔谈》:“文襄行书,出清臣诚悬,而稍参率更,北碑亦时凑其笔端,故肃栝森立,劲中见厚。篆书则得力于霍真语台,有渟有峙,不矜姿作势,自然苍挺,清代专以篆名家者,未能或之先也。”

王潜刚:“左季高篆书有功,书楹帖颇有古意,行书不称。”注1030

胡林翼尝与书李续宜曰:“公欲以书法压倒诸葛,诸葛仍说公瞻甚大。”诸葛者,朋侪戏呼宗棠也。是宗棠于书,即在早年,亦已自负,然宗棠之书名、文名,同为功名所掩。注1031

综括宗棠诗文书法,似有相同之一点,即气势浩瀚,卓然不群,此亦其个性之表现,所谓言为心声,字为心画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