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华以西洋机器制造日用货品,一般人皆以光绪八年(1882)李鸿章在上海创办织布局为最早。其实,先五年(1877),左宗棠已在兰州省城筹设一织呢局,此诚为中国第一所机制国货工厂矣。注797

甘肃织呢总局之设,创议于光绪三年(1877)冬,较日本于1878年夏开始以二百万元投资毛织工业尚约早一年。但购运机器到达兰州省城,已在光绪五年(1879)。是年冬,宗棠为讨论与帝俄通商案,致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述其缘起:

……羊毛一种,有粗有细,内地人不甚区别,但取以织褐,织毡毯,价不甚高,业之者少。羊毛每斤值银一钱几分,每年可剪两次。民间畜牧之利,以毛为上。盖取其毛之利长,非若皮肉,利只一次也。近制造局委员赖总兵长以意拣好羊毛,用所制水轮机,织成呢片,与洋中大呢无殊,但质底微松。又织成缎面呢里之绒缎,亦甚雅观。自以水轮机不及洋制火轮为速,意欲购致一具仿造,而苦难骤致。宗棠适以陕甘旱灾,宜思患预防,饬胡道光墉觅开河、凿井诸机器,并雇匠同来,以资教习,遂并致胡道购织呢、织布机器,现可到兰州,须数年后始睹其利。拟先内地,而后关外,与棉利同规久远。……

由此函观之,宗棠当时固尚拟规办机织棉布,诚以宗棠在西北禁种罂粟,导民改植木棉也。然其后仅成织呢一端。注798

织呢机器系由上海德商泰来洋行(Telege & Co.)承办。光绪五年(1879)由德海运至上海,更由招商局轮船江运至汉口,大小一千二百件。然自汉口经老河口、龙驹寨与西安省城而至兰州省城,仅能用木船装载,或以夫仔肩挑,或用四轮大车,以十八匹、十二匹马拖运。盖以各机器类多,伟大沉重,转运至为艰难。其体积过巨者,寻常舟车不能容,则为改造放大;其尺度过长者,山中峡道不能通过,则为加工凿宽;其锅炉则先拆为数部分,然后搬运。按由汉口至兰州全程,在彼时本约须三个月。而机器总数有四千箱之多,故轮流运转,其最后一批之到达,已距最初一批之到达,历八个月之久。此确为晚清伟大企业之一,颇引起外人兴趣,而吾国记载反颇寥寥,惟《申报》曾著说称许。注799

在上海刊行,为F.H.Baltoui所编之Celestial Empire,曾于1879年(光绪四年)一月四日,有记事一则:

比者,中国政府决定采用西方发明,现正在实施之中。议论已久之兰州织呢局,不久可成为事实。此项企业系委托德人经办。其中一人,系久居上海;两人方于数日前至自德国。有名Franz Storm者,为Aixla-Chapelle地方之毛织商。又有名Theodor Ancke者,为一建筑师。所需机器,即由Storm带至。现信此两人已在前赴兰州途中,度其三个月辛劳之行程。其所以选择此极西之一城市以经营此企业者,显因在此境内有丰富之羊毛而至今未尽其用,就地设局织呢,自远胜于将此原料输运至其口岸也。

按此处所谓Storm,中文的译名为石德洛米。宗棠当时指定主持设局事务者,即为赖长,赖长不欲多雇德人,宗棠尝批其禀云:“兹据禀查悉织呢机器每日成纱数目,有石德米一人,足资教习,请札止续来织呢洋匠等情,具见该镇遇事撙节,实为嘉许。惟据上海关道申报,本年二月初四日,缮给德国洋匠克礼克白、翁肯思、泰卫宜格等三名来甘护照三纸,是该工匠业已起行在途,无庸札止。……”注800

光绪六年(1880)冬,织呢局开工。Celestial Empire有一记者在兰州,调查其事,后在1881年(光绪六年)1月3日之Celestial Empire刊布其报告:

本报于1879年(光绪五年)一月,曾就甘肃兰州用外国机器与外人管理建设织呢局一事,作一简要之记事。当地官员以为此举所以利用本国资源,代替向外国购用之毛织物。此似为一种爱国思想。顾其实施,显未能如预期之成功。要非外人之过,彼等在已往之两年中,固已就雇兰州,主持厂屋与机器之建立,监督并指授土著以毛织技术也。

此项机器由Storm购自欧洲,运至中国。其人至今居织呢局监督之职。然主持此企业之中国官员,颇为懒散,致建屋工程为之迟误。彼等欲为织呢局觅取一良好之地址。然先得一处,而Storm以为不宜。嗣复得一处,而Storm以为给水不足。彼等则以为不虞无法取水,Storm不得不从。于是局址位在离城二华里之地方。局中雇用德人十三名,其中两名则为译员。1880年(光绪六年),厂屋落成,工作开始。顾犹有障碍:第一,此地所产羊毛太粗,又间以杂毛,须每日专雇四十人,从事分析工作,而每日仅能共选出羊毛两磅。故羊毛之成本,在织成呢绒之前,已甚昂贵。就品质言:其堪织成第一等之呢绒者,仅居百分之十;第二等者,百分之二十;其百分之五十尚可织为毡毯,然在内地需要甚少;至其余百分之二十,多为杂毛与废物,几无可利用。第二,给水不足。即有水,亦含咸味,致使染色不能鲜明。且因缺水,每日仅能织呢绒十匹,每匹长十八码。苟能得水,自尚可增加。然中国官员,视之淡然。请其将井凿深,答称:“若然,将使井底水竭。”局中开用之织机,现为一千二百锭子。有时用驼毛织呢,此固良好之原料也。惟无论就品质言,就价格言,此局出品,均不能与外国出品竞争。以之运至沿海一带,较之运自欧洲者,其值犹巨。

故至次年外籍人员满约解雇时,此局大有即成过去之可能也。

按此处所谓局址在离城二华里之地方,系兰州省城东关通远门外之前路后营基址。当时,宗棠据赖长禀报后,曾批云:“所拟甚好。盖造房屋,总以暂时能容机匠并够匠夫住止为准。如果试办有成,将来自可推广。据洋匠所议丈尺,前后悬殊。是所称不能再减分毫,亦难信为定论。惟据鄂台禀开:机器件目繁重,已拟改造舟、车运解来甘,足知机器屋厂规模亦不可过于褊狭。仰即择要兴工,余屋可陆续添盖,只取坚实,不在美观,是为至要。……”注801

光绪七年(1881)春,有William Mesny者,游于兰州省城,对织呢局亦有一报告,先载于China Mail,嗣载于《字林西报》(North-China Herald)。大致与Celestial Empire记者所报告相仿,而措词颇引起局中德人之不满,由PH.Leider与H.Mandel两人,以监督名义,于七月二十五日致函《字林西报》辨正。该报当于九月二日为之刊布报端:

闻之友人:有Mesny者,曾于数月前,将其对于本局之观察,揭载于贵报。内容如何,虽不知其详,惟悉对于局中在事华洋人员,颇多讥评。故请假贵报宝贵之篇幅,披露数行,俾读者对于此项企业获知其真相。

我人以为论中国羊毛品质,固不但不足与Cape及澳洲羊毛比,亦不足与德国所产比,此固众所共知。故本局之出品,甚难希望其能如外国所输入。

四千箱机器中之最后一座机器,方于1880年(光绪六年)五月到此,而本局即于九月十六日开工,是全部装置完成于五个月之中,不能谓为迟缓。盖机器中有数件已破裂,更因沿途遭受雨与霜,全部机器均多少有损也。

德国技师受雇者五人,又有首领一人,均负责以新工业传入中国。其首领因合同期满,业已回国。

本局机器,系分别以两架二十四匹马力与三十二匹马力之蒸汽机发动。在纺线部中,有自动纺机三架,每架三百六十锭。更有梳毛机三套,织机二十架。其余次要之机器,姑不述及。

羊毛之洗、染、整理,均用染色、砑光等机为之。

当Mersny之于二月十日过此也,见本局工作照常,而织品之生产有限,此为临时缺水之故。嗣经掘成一甚深之井,故此项缺点,业已克服。自彼时(1881年底)起,每日可出八匹(每匹长五十华尺,阔五华尺)。我人敢侈言:此项成就,颇为左宗棠及现任陕甘总督杨昌濬两公所称许。同时,我人坦白声明:对于当地官员,并无不满之理由;因彼等遇事尽力推进,且常适应我人之需求也。

Mensny在此,当地官员及外人均未予以彼所期望之优待,故彼之批评,其目的本不在表示正确之记载,仅欲发泄其恶感。如置而不答,正可予我人以不利也。

Mesny年十六,即离去其本国。最后二十年,在云南与贵州,训练中国军队。

于是我人不知将如何解释:彼系于何处、何时获得贯彻之学识,特别对于毛织之学识,乃能使其在留此短期之二十日中,仅两次便道参观本局之后,对于此一题目,即作为详实之报告,以贻读者也。

待Mesny函到,我人当再请求允许我人尽情答复也。

按此处所谓Leider,中文译名为李德,Mandel为满德。两人均能操华语,当即上引Celestial Empire第一次记事中所称译人。而两人所称首领,当指石德洛米。石德洛米原任织呢局监督,殆因合同期满回国,而由两人继任也。其设备之机器据《中央银行兰州之工商业与金融》所载,则为梳毛机四套,五尺宽大织呢机二十台,二尺四寸宽提花织呢机二台,来复式纺机二部,七百纱锭固定式纺机一部。与此所述,略有出入。注802

兹更综Celestial Empire所载文件中,对于织呢局之指摘各点一论之:

其一,羊毛质粗且杂。中国记载,从无提及。毛质较逊,为德国两监督所承认,然非谓不能织呢,仅谓其成品不能与外国所产媲美。苏联克拉米息夫调查甘肃羊毛情形,略谓:西宁毛以纤维长及线细密,年可产十万担。甘州毛质较粗,年可产七万担。平番及武威毛宜织地毯,年可产八万担。可见选材正有余地,而产量又如此丰富,故宗棠当日规办机器织呢,确有远见。至毛中夹有杂毛等废物,为国人通常售货陋习,固不仅羊毛为然。注803

其二,水量不足与水质不佳。中国记载,亦从无提及。惟德国两监督承认水量不足。至所谓中国官员蔑视此点,当有其事,盖科学知识不敷也。

其三,在事中外人员不融洽。此为德国两监督所否认。然关于建筑厂屋之大小与雇用德籍技师之多少,就上引宗棠批答赖长之语观之,意见参差,固属显然。同时,宗棠为此二事,又有答帮办甘肃新疆善后事宜杨昌濬一书,略谓:“尊论局面不宜大,洋匠不宜多,殊为中肯。实则局面本不大,洋匠本不多,而先从规摹说起,已错了路径也”云云,亦可互观。注804

其四,出品价值太贵,不能与外国出品竞争。此当为不争之事实,殆亦以后停顿后难以恢复之一因欤。

至在宗棠眼中之兰州织呢局,一见于光绪六年(1880)十二月之一片:

……兰州织呢局结构宏敞,安设机器二十具,现开织者尚只十具。所成之呢,渐至精致。中外师匠及本地艺徒率作兴事,日起有功。……注805

时宗棠正在由哈密回京觐见途中也。再见于光绪七年(1881)五月之一折:

……现在呢已织成多匹,虽尚不如外洋之精致,大致已有可观。从此日求精密,不难媲美。共设洋机二十架,现开机六架,余俟艺徒习熟,乃可按机分派织造。开齐后,通计每年可成呢六千匹。甘省羊毛价值尚廉,数年之后,不但可以收回本银,而西陲创此利源,于地方不无裨益。……

文中谓“现开机六架”,而在半年前则报“现开织者尚只十具”,疑必有一误。折后则声叙用款数目而请在军需款内报销:

……除淘金机器价银由胡光墉捐购外,总计购买织呢、开河、掘井机器价值,并照章入口完税等项,湘平银一十一万八千八百三十二两零;并由德运沪,由沪运鄂,再由鄂递运到甘,保险及水陆运费,共湘平银七万二千九百七十五两零;起造局屋、洋匠、通事委员、司事各项薪粮局费,制办器具,共湘平银一十一万三百五两零。皆是实用实销,亦无例案可循。恳恩归入本年九月以前军需案内一并开单报部,以昭核实……。

此机器总价等项,凡共湘平银三十万二千一百十二两,既包括开河凿井部分费用,自未能作为织呢局开办费,亦无法加以分析。注806

当采购机器时,宗棠有一主张,见致胡光墉书:

……开河、掘井、织呢机器,请先购其小者解来。嗲喱吧所说,以舍小用大为合算,本是实话。然弟不欲用其大者,一则机器重大,陆运极艰,不如用其小者,令华匠仿制,将来增拓其式,亦可得力。一则弟已望七,精力智虑日渐不如,断难久妨贤路。异时嗣事之人,设或意见各殊,不但废绪难寻,且恐徒滋口舌。而现在西域重定,各省关协饷难望如前。频年饱尝苦况,事后犹为心寒。正拟及时缩敛规摹,以图永久,何敢为恢宏阔大之举,致无收束。……

其后乃购中号者,亦尝告赖长等,如果合用,再购大号。盖宗棠此际之手面,已非创办福州船政局时之手面矣。注807

宗棠对于局中选取艺徒,有一主张,其批赖长禀云:

……所部陕甘勇丁,有赋性灵敏,堪资学习者,应令其挑赴该局专心学习,由该镇派人指示,俾其相观而善,将来有成,尤为此邦师匠所自出,不但数世之利也。……

又尝于致昌濬书中申其说:

……勇丁之聪慧者,可留心挑选拨入。将来必有可用之材,正不必于士流中求之。人见西士技巧卓绝古今,以为华人学制,必须聪颖俊达之士。不知彼中均由匠人推择,并非于士类求之。况中华学制,本执柯伐柯,较之天工开物,又自有别。……

则宗棠此际之见解,亦犹创办福州船政局时之见解也。注808

光绪七年(1881)正月,宗棠在北京,函昌濬问:“(织呢局)现有成效可睹否?十年业屦,只今犹魂梦不忘。”留恋之情,抑何其深切也。注809然越二年而织呢局遽停办,其寿命不足五年。停办之原因,可观继任陕甘总督谭钟麟之奏报:

甘肃省设立织呢局,前督臣左宗棠欲为地方兴利,其意甚美。无如甘省所出,只羊毛一项,此外织呢机器、颜料各物,皆购自外洋,其价固昂,转运尤艰。且洋匠薪工甚贵。计自六年(1880)八月开办起,至八年(1882)八月止,用费七八万。织成粗细呢毯一千数百匹,质厚而松,叠经减价出售,无人过问。臣于八年(1882)八月,咨遣各洋匠回国,将制造机器局归并织呢局,责成原办机器委员总兵赖长率同广匠接办。自去年九月起至今年八月,织成呢毯千余匹,较前稍为精致,分运各府厘局出售,而民贫货贵,购者绝少。本年九月,因机器锅破,又饬令裁减工匠,就现有毛货上紧织完,未染之呢悉数染好,以便撤局。兹据左宗棠咨称:甘省呢毯,苦无销路,金陵为各省通商之区,招商集股,开办织呢,易于集事,采办各项亦便,应饬赖长率同艺徒将局用机器赴运江南等因,当饬赖长将未织未染各件,赶紧办竣,即将织呢局裁撤,以省浮费。……

时宗棠方在两江总督任,挟其垂老不衰之勇气,犹图挽救其首创之机器织呢之危局。顾其后乃未成事实,其缘由尚无文件可考。以意揣之,当不外两点:一为宗棠去任,无由贯彻其主张;二为远道迁建,需费不资,而迁建后能否维持,仍无把握,或者因此知难而退。于是此套机器织呢设备偃卧于兰州省城者,凡历二十四年。至光绪三十二年(1906)始恢复为织呢局,补充若干机器,另聘比国匠师传授。中华民国元年(1912),由官商集股承办,更名为甘肃织呢公司,四年(1915)停止。十五年(1926),改名为甘肃织呢厂,重行开办,未几又停止。至二十三年(1934),甘肃建设厅始议规复而无成。二十七年(1938)军政部接办,专织军毯。二十八年(1939),敌机炸坏停工,次年修复。三十二年起,改与甘肃省政府合办,称兰州织呢厂。注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