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复新疆之庙谟定后,曾国荃贻书左宗棠,于规复方略,有所建议,宗棠欣然复以英雄所见略同。此两雄所同之方略,则“缓进速战”四字也。注441
所谓缓进者,宗棠意,出兵须在一切准备布置充分妥洽之后,在未充分妥洽之前,宁从容周密以图之,不必急迫。所谓速战者,宗棠意,进攻须鼓行而前,一气呵成,不能耽延。此两点,本可作为凡属用兵之原则,但在新疆,由于天时与地利之特别情形,尤为必要。
(一)新疆东部粮产不丰,军火在当地又无制造,须从远地运致;而新疆地方又多沙漠,交通工具惟骆驼为最宜,然驼行较缓,且在夏季须歇厂(每年五月至八月),运输既甚难迅速,供应自不易充裕。于是不能不有充分时期,期待积储有充分数目,方可出兵。而作战时期,仍须力求缩短,以免旷日持久,接济不敷。
(二)供应与运输既困难,出兵数目不能不受限制,而作战之军与防守之军,常感不敷分配。战兵多则防兵少,而后路时虞被敌截断,敌如旁窜,亦不易阻遏。防兵多则战兵少,急要时,恐补充援应不灵,有误戎机。然战争愈推进,阵线愈延长,兵数总须增益,于是又不能不期望每次作战迅速胜利,而于胜利后,暂告一段落,以利调整。
(三)新疆气候早寒,且甚严厉,行军艰苦,于是不能不按季候为出兵之标准。未至季候,自不便出兵,一至季候,即须赶求作战胜利,以免过此季候,又动多障碍。
(四)外来军粮,数量有限,且行军路线愈远,转运愈难,费时费财亦愈多,于是不能不为就地取粮之计。然何地有粮,何时可收,均有一定,于是又不能不在每一次出兵前,准备若干数量之粮,大概为坐粮三个月,行粮一个月。计算消费至何时,可于其时收复何地,即以当地之新粮接济。于是在未准备足量以前,自未能出兵;而一至可以出兵,又须迅速制胜,否则易有断粮之虞。
在天时与地利而外,宗棠针对敌人优势与劣势,并有切要之准备。
(一)新疆战役中之主要敌人,为一外国之侵略势力,即阿古柏与安集延人。阿古柏本人,为一有能力之将军。安集延人善战,且已能使用新兵器。此种新兵器,为英国所供给,英国且派专家,指导安集延人自行制造新兵器。土耳其人亦售与新兵器,并雇与制造新兵器之技工,其兵工厂设在喀什噶尔。宗棠在已往平定太平军,平定西捻,平定陕甘回之战争中,已尽量使用新兵器,对于出关部队,特别配备大量之枪炮、弹药,并随带精练炮手,修理技工。其后乌鲁木齐三城,玛纳斯南城,以及达坂、托克逊、吐鲁番诸城之攻陷,即多赖炮轰之力。盖阿古柏军中之兵器,不及官军所有之精,安集延人使用新兵器之技能,亦不及官军之娴熟,遂致每战必败,终于灭亡。然彼时宗棠军中所用之新兵器,系购自德国,运至上海转输至前敌,迢迢数万里,其如何能使充分供应,不至断顿,实然费经营也。注442
(二)阿古柏最初之得以稳据南疆,更进而侵入北疆,全恃当地回民之同情。而阿古柏报之以恣睢暴戾,故众心旋复携贰。宗棠即利用此一点,分散其结合之势力。宗棠以为新疆回民非诚欲背叛中国,徒为安集延人诈力所驱迫。今在饱经丧乱之余,倘官军能示以宽大,则预计回民必如去虎口而归慈母,争先投诚,如恐不及。如此,进攻时,奏功既易,即规复时,亦易保守,可无后顾之虞。故当其派兵南下,郑重通饬前敌各军,申明纪律,严禁杀掠,缠回附贼反正者,悉与宽贷。一面分遣已收抚之回目,预赴前线各地,向其回众宣传官军德惠,而其地一经收复,即有文官继往,办理善后。所谓“安集延虐使其众,而官军抚之以仁,安集延贪取于民,而官军矫之以宽大”。于是官军所至,诸回望风降附,颇有传檄而定之概。注443
宗棠自初次奉命筹供出关各军粮运,以至最后奉命综持关外全部军务,所苦心焦思者,即为如何圆满达到此缓进速战之目的。其在与朋僚函牍中所反复说明者,亦无非此四字,而于缓进之说,持之尤坚,虽朝廷敦促,有所弗顾也。宗棠常言:“耽迟不耽错。”惟此所谓耽迟,并非因循延宕,乃是周密谨慎。注444
今以规复新疆前后经过时间,约略推算之,姑置清廷命荣全、成禄等用兵及责令宗棠筹办粮运之最初一阶段不计,第以清廷命宗棠督办关外剿匪事宜起,则自明令发布,以至宗棠主力军队由刘锦棠督同出发,其间总有一年之久。而自天山北路平定,相隔半年,方开始规取吐鲁番。至吐鲁番全境平定后,又约隔半年,方开始规取天山南路。所谓缓进,可谓缓矣。然平定天山北路,仅历时约一百十日,平定吐鲁番,仅约十三日,平定天山南路东四城,仅约四十二日,平定天山南路西四城,仅约五十日。所谓速战,亦诚速矣。
宗棠之缓进速战,仿佛今之闪电战,其关键尤在各有关方面之圆满配合。万一其间稍有脱节,即将遭遇非常之危险。在规取天山北路之一百十日中,攻取玛纳斯南城,约历两个月,此出乎宗棠意料。当时颇感焦急,原由进攻此城者,并非宗棠本身之主力军队,合其他数部队为之,统将意旨不一,致滞戎机。注445又在规取天山南路时,师行抵库尔勒,所随带之粮,中途陷淖抛弃,城中又空无一人,军士无以为食;幸悬赏觅掘敌窟,获粮数十万斤,始免陈蔡之厄。注446由后言之,宗棠虽力图缓进,而犹有匮粮之时。由前言之,宗棠虽力图速战,而犹有滞师之时,于是益信宗棠之坚执缓进速战之说,有先见也。
当宗棠肃清南疆之后,《西国近事汇编》载1878年(光绪四年五月)某西报云:
喀什噶尔为中国克复,则彼处确为中国之一隅,中国于亚洲即为有权。当初陕甘总督左钦帅募兵于关外屯田,外国人方窃笑其迂。乃今观之,左钦帅急先军食,谋定而往,老成持重之略,决非西人所能料。一千八百七十六年(光绪二年),兵克乌鲁木齐,分略诸地,部署定,然后整军进对强劲之虏。阿古柏带领大队兵马迎敌,离喀城二千七百里之遥,狐火宵鸣,鼓角晓震,有气吞天南之概,乃中途陨命。后人争位自乱,不复御侮。汉兵自吐鲁番、库车进阿克苏,势如破竹,迎刃而解。其部伍严整,运筹不苟,如俄人攻棋法一般。……其兵亦耐劳苦,志坚力果,计二十日经过一千二百里荒野沙漠,而得三城一大捷。由是叶尔羌、和阗各城,先后克复。一千八百七十七年(光绪三年)兵在喀什噶尔过冬,中国至喀什噶尔,一律肃清,可谓神矣。其克喀喇沙尔也,兵以寡胜,其克喀什噶尔也,兵以合围胜,使欧人当此,其军律亦不过如此。平时欧人轻料中国,谓中国人不能用兵,今观中国之恢复回部,足令吾欧人一清醒也。注447
此节记载,正可引以描写宗棠缓进速战之奇迹。其后美人Arthur Henderson Smith在《Chinese Characteristics》一书中举新疆战役,证明中国人忍耐之特性云:
……新疆僻处西陲,广漠万里,劳师远行,当时谁都以为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左氏为军需起见,曾向中外商人移借大量款项。当时在中国的西文报纸,因此尝啧有烦言。一面讥诮中国政府,一面也嘲笑左氏的好大喜功。但不到一年,左氏的军队,便在天山南北两路,连续打上许多胜仗,不停的向前推进。到有供养不足的地方,便实行屯垦,到收复以后再走。这样时而屯垦,时而进剿,五六年之内(按事实上仅有四年),把整个的回疆平定了。左氏这件功绩,在近代各国的历史里,是最可以惊人的一例,而成功的秘诀,还是在能忍耐这一点上。……注448
此节议论,亦正可引以阐扬宗棠缓进速战之精神。又宗棠幕客施补华,彼时恰在肃州大营,尝寓书于其友人陈豪云:
……兄初入幕府,不免以书本之经济为经济。自去年四月后,见相国筹兵、筹饷、筹粮、筹运,择将才,定师期,内断于心,虑周藻密,不惑人言,不泥己见,见事之机,忽然以赴,于此大有长进。见得兵是极精细事,妥稳之至,乃出神奇;从前所知,犹肤末也。……注449
此节评断,尤正可引以提示宗棠缓进速战之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