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玲麟
对我来说,今年夏天的湘西之行,最大的收获是回到自己阔别三十年的家乡,拍了许多照片,准备将来写书时可帮助我的记忆,最意外的收获是认识了当今中国伟大的作家沈从文先生。当我在北京火车站时,还不知道将有幸与他同行,在列车中,见到这个慈蔼的老人,面目清朗、平和,没有人跟我介绍,我只想着,这位老人家,老得多漂亮呀,后来,我终于知道他就是我闻名很久,也读了他不少作品,曾深深感动我的大作家,也是我的同乡,我与他正同在一列还乡的列车上,这多么令人激动,也是多么难得的际遇。有人告诉我,湘西有两宝,一宝是沈从文,另一宝是他的表侄画家黄永玉,我忝为湘女,也引他们为荣。
如果说湖南人是比较强悍、火爆、爽直,那么,对我今天所见的八十老人沈从文来说,显然很不适宜,读他的《从文自传》,年轻时当过兵(大兵是旧时湖南的特产),也做过警察,在社会大学中长大,他当年也是这样温文尔雅吗?莫非这是不“从武”而“从文”的注脚。黄永玉先生说过,他的表叔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但他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谅,湖南人的湖南性格发展到最高境界就是这样了。
沈从文的记忆真好,大概这是一个好作家必备的条件,凤凰,这个小城的一条斜坡、一棵老树、一条小河、一座吊脚房子,甚至一只鹭鸶,都可以引起他儿童时代的一连串回忆,他实在是一个感情丰富的老人。我们参观沈老念过书的文昌阁小学时,在石板桥侧一座破落小木屋之前,沈老停下来告诉我们,那是他四年级时的课室,事隔七十多年又看到自己儿时的课室,他很激动、兴奋,这是一个多么珍贵的时刻,有生之年,还可以站在儿时的故居,回忆往事。然而他还是以他那惯有的典雅风度指指点点,他告诉我们学校后的南华山是他逃学的好去处,山上吸引他的东西很多,他爱捉红头蟋蟀,此外还有数不清的野果,和各种奇花异草,总之,他让我们知道他不是个好学生,逃学是家常便饭。文星街有沈老的故居,但是他似乎对在附近的另一座古老大屋更有兴趣,这是他做书童的地方,他老人家站在大屋的天井里久久不舍得离开,他说这是打屁股的地方,人家请了塾师教自己的儿子,让沈老伴读,陪太子读书,其实是替太子挨屁股,太子错了他挨打。在家乡他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明白了许多人,吸收了很多知识,也见过了许多世界。
和沈老一块儿旅行,随时可以学到东西,思维也丰富起来,他善于言词,而且喜欢聊天,当人们向他请教问题时,他总是和颜悦色地娓娓而谈,一下就把我们引入胜境。他深爱自己的家乡,他在那风景如画的地方生长,清澈的流水和水底的各色石头,甚至连淡淡的阳光雨露,还有那小船只,无不感动着他,他是那样纯真地觉得心中毫无渣滓。他的家乡给他知识和智慧,更重要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那些惊心动魄的水手生涯,以及因当地的特殊地理环境而产生的特殊性格人物使他澈悟人生,跟这样的一位作家,在人生的旅途上碰见,听他说话,时常使我回忆起以前读他的作品时的激情。在他叙述时,他一点也不老,更可贵的是那种心平气和的风度,使人如坐春风,我常常忘形地看着他,因他的喜而喜,因他的悲而悲。我注意到他有一双很美的手,当他不说话时,那双手也充满表情,少小离家老大回,几回感动忍不住热泪盈眶,拿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拭泪,那是多么感人的镜头,还是那般赤子的感情。某天下午凤凰的业余艺人在黄永玉家的院子里为我们清唱一种叫“傩堂”戏的地方戏,最后一个节目叫“搬仙风”,由一位女艺人领唱,加上十多人的和声,“搬仙风”原是充满欢乐气氛的喜剧,但是那腔调却带着浓重的忧伤与苍凉,戏曲还没唱完,我发现沈老在轻轻地啜泣,后来沈老的眼泪竟和着那激昂的音乐与高亢而沉郁的歌声哭得更伤情。后来沈老告诉我,“傩堂”戏是一种极优美的湖南音乐,特别是放排人摧橹时唱得更为壮丽,多么难让人理解,一种土音乐竟能表达出这么复杂的感情,简直接触了人的灵魂,是眼泪,也是笑,是近,也远,豪迈粗犷之外,还有更多的是内涵,是沈从文先生教我这样直接地去欣赏我们家乡的音乐艺术,泥土般的率真。
湘西,多么值得眷恋,唯有重新阅读沈老的作品,让他那忠实庄严的感情带引着进入他的小说,面对着那些朴质勇敢耐劳的人,好像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同时受到恶浪、伏流的冲击,也享受着山谷中的微风。我想说的这些感觉,也正是我对沈从文的感觉,走遍了那么些名山大川,这次的旅途却令我印象最深刻,而这次所得到的,也是我毕生最大的收获,我想象不到,一个在生命中遭遇过不少惊涛骇浪的人,还能保持着这样原始真挚的情感,我喜爱他的作品,但见到他本人,我更喜欢他的风格。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十二卷第二期(一九八三年二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