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槃
胡适之先生一九五五年八月三早给赵元任先生夫妇的信上说:“董彦堂已接受香港大学之约,去港作研究员,月薪为港币二千元。”(《近代学人手迹》三集页五三)董作宾先生事略记载这事说:“四十五年……七月,史语所大楼落成,先生辞所长职,任香港大学东方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及香港大学荣誉史学教授,从事中国年历谱总纂之编著,越五年而全书出版。居港日复兼任崇基、新亚、珠海等书院教授。”(《大陆杂志》二十八卷三期)
谨案一九五六年秋间,这是我们研究所同人生活方面很艰苦的一个阶段,领到薪俸,大都止可维持二十天。做研究工作的朋友,写写文章,得到一点稿费;有的或者在大学兼几小时的课,领一点钟点费,这样才勉勉强强混得过去。但如果子女要上中学大学,这笔教育经费的支出,就更伤脑筋了。彦老子女六口,担负重,夫人又常常闹病。这个局面如何支撑,大不容易,怪不得要到香港去了。他临去的时候,心情看得出很沉重,说是“到香港卖老骨头去”!在香港三年,居然能够完成一部中国年历谱总纂,这也算不虚此行了。然而他的精神身体是大不如从前了。他到香港的第二年某一月(来信写着“四十五年二十九夜”)有封信给我说:“璋如索稿事,当赶写之,写成即寄去。因近来文债繁多,且身体不太好,不能不为自己保持残生打算盘也。若赶不出论文,也只好作罢而已。”迟暮的意境,在这里也就表现出来了。
彦老的精神,向来比我们好。回忆抗战时候,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期间(一九四一至一九四六年)共同流寓于四川南溪县的栗峰。这时所长是傅孟真师。傅师因公事上的关系,在重庆的时候多,所务就请彦老代理。这时的彦老真是“龙马精神”(我们常常这样评论他),他一边处理所务,一边做研究工作,回到家里还要照顾小孩。晚上小孩都睡着了,跟着,他的研究工作又开始了。这样直至更深人静。一部几十万言的《殷历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的产品。尤其难能的是,这样的一部大书,从头到尾是彦老自己楷书上石,一笔不苟。然而我们的彦老不但不以为苦,而且应付从容。山居寂寞,他也真有闲情逸致,凭空替我们构造出许多消遣、娱乐的姿彩,例如纪念会、游艺会、茶会、书道展览等等,应有尽有。农历元宵还有走马灯、诗钟、灯谜,那是他一手包办。来了台湾,他也还举行过一次“茶会”,招集朋友们到他台北寓所去观赏盛开的昙花。人生于世,真像昙花一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在这种环境之下,像彦老这样生龙活虎一个人,数年之间遂不免渐渐衰退以至于奄随物化。
彦老的逝世,一转眼就满三年了。“租谢易永久,松柏森已行。”想起谢灵运这二句诗,使人有说不出的一种哀伤。彦老坟头既经不少宿草,坟树如今虽然还未森列成行,但也就差不多了。
一九六六年九月十四日于南港书庄
原载《传记文学》第十卷第二期(一九六七年二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