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薛凤

“政府”有无明令褒扬?事迹有无宣传史馆?

前昨(十月五日)接读绍唐兄惠翰,承嘱对于此次专题人物蒋廷黻先生之座谈,补送书面意见。谨遵雅命,信手略述数项公私方面之事实与感想。

首先,愿提出一项疑问:即廷黻逝世以后,“政府”有无明令褒扬,又曾否将其事迹交付“国史馆”作传?当时报纸,似未登载,也许本人忽略,足年来屡拟查询,但向谁写信,如何措辞,殊费斟酌,因而迄今搁置。倘果遗漏未办,是否尚可弥补?

不喜敷衍应付,厌恶恭维迎合

就性情、习惯与作风而言,对于涉足宦途——任何政体中之宦途,廷黻或不太适宜。但此乃专指事实而不言理想。言理想则多有廷黻其人者长期从政,正可使得政治清明。就我所知,廷黻固自负自信但并非有意骄傲。可是待人接物,往往未能达到“内方外圆”之境界。此盖因为廷黻对人对己,不喜敷衍应付,厌恶恭维迎合;尤其是对于论事办公,鄙视颟顸模棱或依违两可。基此种种,在若干接触人士之中,难免发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可是在一般会议席上或公众场合,廷黻虽率直敢言,同时亦能委婉陈词反驳对方。例如有一次行政院院会,廷黻(时在重庆复任政务处处长)因徐部长可亭屡曾囫囵吞枣,诋斥西洋文物制度,殊觉不耐,乃于讨论时插入几句:西洋文物制度亦犹吾国文物制度,有利有弊,且视时代情况,其有利便者自不妨采用;例如徐部长身穿西装足踏皮鞋即是明证。结果徐氏也跟着大家一笑。

蒋介石知人之明

正因上述种种,所以廷黻之并无凭借而能插足政界,担任内政外务重任,历三十载之久,完全是由于蒋介石知人之明。记得重庆当日曾流行一项传说:党中人士对廷黻颇有攻击;蒋介石却说,如彼才具果有几个?不论此一传说是否事实,而廷黻之不是“做官”,不属“巧宦”,与夫为国服务,展其抱负,全出于最高当局特遇之知,当无疑问。

“救总”的精彩表演

廷黻在外务方面之成就,特别是在其“联合国常任代表”期间之艰苦奋斗,辉煌成就,固为世所周知,而其在内政方面,主持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殊亦有精彩表演。盖“救总”(当时简称)组织大、范围广、财力厚、物资丰、人员众、业务繁、时限促、争执多。廷黻大刀阔斧,树立规模,分层负责,群策群力,故能迅赴事功。今日尚值一提者,廷黻当初所邀请而由政府任命之各省分署正副署长以及若干区域之运输局正副局长,大体上均系一时俊彦,且有操守。“救总”总署指挥业务与办理公文,工作甚为繁剧。盖外则须与“联总”(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简称)折冲合作,内则上必随时向行政院报告,旁应与有关部会联络,下宜考虑地方政府之请求。此中艰难曲折,甜酸苦辣,非亲有经验洞悉实况者,实难想象。笔者身为助手,提到廷黻功绩,不无阿私誉友之嫌,但事实俱在,不难覆按。语云:树大招风。中外古今皆然,“救总”自非例外。本人随同廷黻中途卸职。继续主持者乃为(霍)亚民。不料曾几何时,“救总”总署(一部分在沪)若干高级职员竟遭遇曩年农本局在渝高级职员所曾得到之遭遇。亚民无奈,自沪亲打电话到南京,请我转恳亮畴先生设法。旋即保释。宦海风波,令人感喟。

兼有学问与才识

数年以前,一位纽约朋友问我,廷黻除却“外交”成就,何以值得佩服?当时不假思索,回答数点。其一,廷黻是较早一位(即在抗战以前)从政教授,大有学优则仕之情形。既有学问,也有才识,两者兼具,实不容易。举其小者言之,关于中文、英文讲稿或公文,廷黻均能自己动笔;伊幼年即赴美读书,中文根底不深,回国执教始开始补进,终能挥写流利有力的文章,足征天分高而志趣坚。其二,居常谈话(不论两人相对,或多友在座)发现廷黻流露两项特点。一则对当时话题,若无兴趣或见解,宁持缄默,苟其发言,必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此非谓其所持意见全对,但其系经过思索考量,则无疑问。再则不愿月旦人物,而只谈论事理之当否与主张之高低。此可见其见解高与品格高。其三,假使廷黻当年不入仕途而专心著述,则其在历史学界当必有不朽贡献。即今专就其所辑《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三卷而言,亦足传世。至其在《独立评论》所发表之几篇政论,特别是有关民主独裁之见解,不仅反映时代局势,抑且具有历史眼光。

笔者在北平清华大学执教期中,不知如何,抱定不为报章杂志撰写政论之宗旨。故虽屡承《独立评论》方面朋友嘱写文稿,始终未曾应命。迨在重庆服务国防最高委员会时,却曾写过(一)《治乱和战与民主独裁》及(二)《大战与政体相互之影响》两篇文章。(均收入拙著《政治论丛》中。)廷黻读后曾专诚打来电话,备加赞许,谓为根据历史之客观分析与允当结论。数日之后,彼此见面,予戏谓拙作立论早由在《独立评论》中之尊著加以发挥。尔吾本着“文章自己的好”看法,正可相互标榜一番。彼此遂相与大笑。

清官难断家务事

关于廷黻之家事,予所确知者,早在遇新以前,对旧已露端倪,酝酿颇有多半,故并非突如其来。胜利还都以后,廷黻曾单独与我坦白诚恳,列举琐屑事例,详细说明其态度之所以然。静听之余,予只有略加安慰并劝慎重。盖默察情形,已成定局。率直言之,夫妻关系固然包括理智,而且情感与理智不特相互牵连,更是彼此影响。何况观念有新旧之分,法制具中西之异。故就廷黻看,自有其缘由与立场。而就(蒋唐)玉瑞言,则观点相反。俗谚有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常事”。此皆根据经验与包含哲理。至若法国流行谚语,所谓“一切洞悉,一切原谅”,更属透彻。

水木清华 过从甚密

最后,愿略述私人交谊。吾俩交游约四十年,其中十有余载,日常见面,无话不谈。盖在“水木清华”,同校执教;在陪都重庆,同住一街;在战时华京,同驻一年;在善后“救总”,同署供职,且同住官舍,同进三餐。所以彼此知己知心,可说如兄如弟。

留学美国期间,虽然彼此未曾谋面,却曾由共同友好如(萧)叔玉(蘧)与(何)粹廉(廉)辈,不时“缺席”介绍,互知志趣及品性,是为神交之开始。一九二八年秋,同到清华执教。予早由余师日宣邀请,原任温校长应星出聘,廷黻则由新任罗校长志希延致,自南开转到清华。彼此相逢,一见如故。不久,梅校长月涵继任,鼓励所谓“教授治校”,决定重要校务之评议会每周至少开会一次,其余如教授会及聘任委员会等亦定期开会。廷黻与予均系参加分子,彼此更增认识。此外,尚有两项共同嗜好。一为运动,即打网球,每周二三次均在下午四时许举行。偶或预备冰淇淋一桶,置球场旁,吃吃打打。一为消遣,即玩桥牌,每于周末晚饭后开始,只计分数,有胜负而无输赢。经常参加打网球与玩桥牌者,吾俩以外,计有(陈)岱孙(总)、(萧)叔玉、(王)化成、(陈)福田诸位。蒋、浦两家同住清华北院(十六号与四号),相去咫尺。廷黻大嫂(唐)玉瑞与内人(陆)佩玉时相过从,且常与(北院五号)王文显夫人,三位并坐,一面编织毛线衣帽,一面细话家常。两家儿女亦常来往,回忆清华生活真是黄金时代。

玩桥戏女主人露真情

抗战时期,佩玉率领儿女,由北平回到常熟,侍奉翁姑。予则只身由长沙而蒙自而昆明而重庆。予与化成及(黄)少谷在国府路上合租房屋一所,分别居住。廷黻恰巧也住国府路。每逢星期假日,常往伊之官邸,玩桥牌以资消遣。经常“桥”伴计有(陈)之迈、(吴)景超、(张)平群(康)黛丽莎(彰)夫妇及(王)化成诸位。每逢桥戏,玉瑞自然出来招待酬应,但主人与主妇之间却甚少讲话。有一次,星期天上午,予应约前往玩桥,廷黻临时有事外出,余客尚未到达。玉瑞走到客厅招待,坐下寒暄谈话,承询及佩玉暨儿女情况。玉瑞曾云:你们虽然暂时分离,但感情要好,不在距离之远近。说此几句时,泪珠一滴已到眼眶边缘,强自抑制。予急改换话题,转头向外。此一次无意中流露潜在久蓄之情绪(时在一九四〇年左右),给予极深刻之印象,迄今不忘。其后,玉瑞赴美,廷黻移居。周末之桥牌约会仍时常举行,平群、黛丽莎、予经常为座上客。

小住双橡园 往事历历如昨

一九四四年八月至一九四五年九月予奉派至美,参加会议,住在华盛顿京都,又与廷黻相晤聚。周末桥友则为(李)卓敏、(陈)之迈、(崔)存璘诸位。旋廷黻奉命主持“救总”,予亦返国,承邀襄助。曾同住一门出入而分建坡上坡下之两所官舍,三餐则在廷黻处共同进用。胜利还都,予家住南京,主持总署公务,廷黻与卓敏则住上海主持业务。卸职以后,彼此告别。一九六二年秋,予应聘来美,偕佩玉同行,分别在印州之汉诺伏大学与康州之桥港大学,各教一学期,开授“中国思想制度”课程。廷黻预知吾俩将来东岸,先期邀约,遂偕同开车伴送之邦儿(大邦)前往华京“双橡大使官邸”小住数日,承廷黻与(沈)恩钦热诚款待。往事历历,如同隔昨,回首前尘,却似梦寐。

宦海寡情人生如寄

廷黻身体素健,不幸竟得不治之症。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一日曾偕佩玉由桥港乘火车到纽约,坐计程车往医院访视廷黻。时廷黻正倚高枕平坐,口含雪茄,而形容枯瘦,不禁吃惊。略谈五六分钟,即祝康吉而别。恩钦每日在医院陪视,自甚辛苦。十月九日晨接淬廉电话,知廷黻已于三时左右辞世。十月十二日偕同佩玉往纽约参加丧礼。恩钦由幼子四宝陪侍,玉瑞由两女大宝、二宝陪侍,分坐灵堂前排之左右排座。仪礼肃穆,到中外来宾约二百人。今午翻阅是日日记写有“既感宦海寡情,复觉人生如寄”两句。但此刻仔细思量,廷黻之精神不死,廷黻之成绩永存。

一九七六年十月七日写于罗安琪

原载《传记文学》第二十九卷第五期(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