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师铎
十载凑双簧,无词今后难成曲。
数人弱一个,叫我如何不想他!
题旁的两句话,是赵元任先生挽刘半农先生的挽联。刘、赵两位先生,都是中国第一流的语言学家,而且对于音乐都有相同的爱好;《叫我如何不想他》这支歌,就是由刘先生作词,赵先生作曲,流行了将近四十年,现在还有人在唱。
《叫我如何不想他》这支歌尽管流行,唱的人尽管众多,可是现在唱这支歌的青年朋友们,又有几个人知道刘半农先生是谁呢?又有几个人知道刘先生对于中国声韵学、语音学、语法学、词汇学和新文学方面的贡献呢?
刘先生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四年,在北京大学的中国文学系,当了十年教授。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四日下午二时,死在北平协和医院。我虽然也是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毕业生,可是因为我的大学一年级是在燕京大学念的,第二年才转到北京大学来。我进北大的时候,已是一九三四年的九月,刘先生已逝世一个多月了,因此我未能亲受刘先生的教益。话虽如此,刘先生在北大设置的“中国语音乐律实验室”,依然仍旧,我们这些念中国文学的毛头小伙子,还是按照刘先生所手订的遗规,每星期还得有两个下午,关在实验室里,对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仪器,作语音测绘的研究。
现在社会上还有许多人,以为大学里的中国文学系,只是讲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而已;其实这是皮相之见,现在的国文系固然不如此,过去的国文系更不如此。拿北京大学的国文系来说,就分为文学组和语言文字组。我是念语言文字组的,除了要念钟鼎、甲骨的古文字而外,还得念语音学、语言学、声韵学、训诂学这些艰涩的功课;最要命的就是做实验,交实验报告。这在今天念“乙组”的同学听来,也许认为是奇谈了。
我虽然没有能亲受刘先生的教益,可是刘先生对北大国文系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对于选语言文字组的学生,要是语音实验不及格,干脆只有一条路可走——转系!我今天还能靠教声韵学谋生,不能不归功于刘先生的遗惠。
我初进北大的时候,系主任是马裕藻先生,接着是胡适之先生代理,最后是罗常培先生。那时的教授阵容,可以说极一时之选:文学方面有胡适之、周作人、闻一多、罗庸、郑奠诸先生,语言文字方面有沈兼士、钱玄同、马裕藻、唐兰、罗常培、魏建功诸先生,他们对于刘先生都是众口一词,交相赞誉。我从诸位师长的口中,和高年级同学的闲谈之中,得知刘先生多方面的才华,也读过不少刘先生的遗著;因此在三十年后的今天,还能执笔为文,追记往事。
我之认识刘先生,大概是由于史老伯的介绍。史老伯跟我父亲是老同学,跟丁文江先生是儿女亲家。他自己没有儿子,只有女儿,闲来无事,就带着我们几个男孩子逛书摊,吃小馆儿;北平西四牌楼的“同和居”、什刹海的“会贤堂”、前门外的“馅饼周”,都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初见刘先生,大概是在北平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无意碰到的,他跟史老伯谈得很起劲。我那时只是高中学生,还不知学问为何物,面对着刘半农、丁文江这些大人物,只知道陪着他们吃喝,一声不响的,静听他们风趣的谈论,如此而已;过后思之,亦自失笑。
现在该再提到赵元任先生写的那副挽联下一联的“数人弱一个,叫我如何不想他”了。“叫我如何不想他”是歌名,前面已经说过;那么,“数人”又是什么意思呢?说到“数人”,最好再看看钱玄同先生挽刘先生的挽联。那副挽联很长,原文是:
当编辑《新青年》时,全仗带情感的笔锋,推翻那陈腐文章,昏乱思想;曾仿江阴《四句头山歌》,创作活泼清新的《扬鞭》、《瓦釜》。回溯在文学革命旗下,勋绩弘多;更于世道有功,是痛诋乩坛,严斥“脸谱”。
自首建“数人会”后,亲制测语音的仪器,专心于四声实验,方言调查;又纂《宋元以来俗字谱》,打倒繁琐谬误的《字学举隅》。方期对国语运动前途,贡献无量;何图哲人不寿,竟祸起虮虱,命丧庸医。
钱先生的这副挽联里,不但提到“数人会”,并且把刘先生的一生事迹,都概括地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大可利用钱先生所写的这副长联,略述一下刘先生的生平大事。
刘先生单名复,字半农,江苏江阴人。生于清光绪十七年辛卯四月二十日,殁于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四日,享年四十四岁。他在一九一七年以前,用“半侬”笔名,在上海滩上,翻译外国文学名著,偶尔也写些“鸳鸯蝴蝶”的文章;那大概正是“礼拜六”派在上海盛极一时的时候,刘先生也不过二十几岁。
一九一七年以后,刘先生到北京大学当“预科”教员,教普通国文。那时正是胡适之、陈独秀诸先生在《新青年》杂志上,高喊“文学革命”的时候,刘先生也扯掉了“鸳鸯蝴蝶派”的外衣,加入了文学革命的阵营,在《新青年》上,接连发表了:《我之文学改良观》《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命》《应用文之教授》几篇文章。
从一九一八年起,他常常用白话作诗,这就是所谓《扬鞭集》;还有一本诗集叫《瓦釜集》,全部都是依仿他家乡的江阴民歌作的,有浓厚的江阴方言色彩。这年他又在北大发起征集全国近代歌谣,数年之中,收到了好几千首;后来北大成立“歌谣研究会”,编印《歌谣周刊》,这几千首歌谣,多数都被刊登了。这一年,刘先生开始在北大预科,讲授文法课程,曾用很新的见解,编成《中国文法通论》一书;该书本是北大讲义,一九二〇年八月,交由上海群益书社出版。后来刘先生又编成《中国文法讲话》一册,一九三二年,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前两年,台北的启明书局,曾将该书照相翻印,现在大概还买得到。
一九二〇年,刘先生离开北大,到法国去深造,专门研究语音学。一九二五年,在法国巴黎大学,得到博士学位后,又回北京大学任教。他留法期间,曾写有《国语问题中一个大争点》《守温三十六字母排列法之研究》《实验ㄗㄘㄓㄔ四母之结果》诸文,及《四声实验录》《汉语字声实验录》《国语运动史略》三书;后两书都是用法文写的。
一九二五年秋天,刘先生从法国带回来很多语音学的最新仪器,就在北大本科开始教语音学。一九二九年,北大的“语音乐律实验室”,才完全布置就绪,可以利用仪器,测量出语音的浪纹曲线;刘先生也就凭借这些仪器测绘的结果,写出《声调之推断及声调推断尺之制造与用法》《调查中国方音用标音符号表》《北平方音析数表》等专著。刘先生的抱负是很大的,他打算以北大的“语音乐律实验室”为中心,把中国各地方言里的声调,作一次总清算;要把中国各地方言里的声调曲线,完全用仪器测绘出来,写成一部《四声新谱》。这还不算,他还打算更进一步,调查全国的方音,著成一部《方音字典》。如果调查顺利,工作的人员多,他还希望按照法国语音地图的办法,编成一套《中国方言地图》。此外,他还打算利用录音机,把中国各地的方言都录下来,作研究的资料;同时对于社会上流行的俗曲,以及将要失传的旧乐,也都兼收并蓄,希望成立一个大规模的“录音库”。
刘先生沿着平绥铁路出发,经过绥远城到包头和百灵庙,带着语音仪器,沿途记录语音声调,就是为了要完成他的《四声新谱》和《中国方言地图》大工作中的一环;而最主要的理由,则是他为了要写一篇学术性的论文,代表中国学术界,参加国际地理学会,为纪念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博士七十寿辰而编印的一本世界性的论文集。想不到为了纪念斯文·赫定的七十寿辰,反而牺牲了一位年轻的中国学者。
刘先生在中国语文方面的贡献不但是多方面的,而且是相当深远的。他在一九一九年,就被教育部聘为“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的委员;一九二〇年,又被聘为“国语辞典委员会”的委员。他留法的时期,曾用法文写过一本《国语运动史略》;回国路过上海的时候,又顺便跟上海群益书社谈妥,由他和黎锦熙、钱玄同、顾颉刚、白涤洲等人,合编一部《中国辞典》交由群益书社出版。不料该社后来把这笔资金,移作开矿之用;钱都赔光了,书当然无法出版。一九二八年,国民政府成立以后,刘先生又向中华民国大学院的大学委员会,提出一个编纂《中国大字典》的计划,预算须六十万元,政府不肯通过,结果只成立了一个徒具空名的“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刘先生被聘为编纂员之一。现在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厚册的《国语辞典》,就是由那个“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编出来的,里面还包含着刘先生的一部分的心血。
刘先生因为鉴于《中国大字典》的一时不易完成,而六十万元的巨款,又不容易筹集,就在一九三〇年跟李家瑞合编了一本《宋元以来俗字谱》;一九三二年,又独力写成一大本的《一字长编》;此外还写了一卷《打雅》,编了一部《中小字典》。他其他的著作和译稿,还有:《比较语音学概要》《中国俗曲总目稿》《法国短篇小说集》《茶花女》《猫的天堂》《国外民歌译》《初期白话诗稿》《敦煌缀琐》《半农杂文》《半农谈影》等。
至于“数人会”这个名词,也是有来历的。一千三百七十年前,隋朝的陆法言在《切韵序》里说:
昔开皇初,有仪同刘臻等八人,同诣法言门下宿。夜永酒阑,论及音韵……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选精切,除削疏缓,萧颜多所决定。魏著作谓法言曰:向来论难,疑处悉尽,何不随口记之?我辈数人,定则定矣!
这几位承受陆法言衣钵的现代音韵学家,在讨论国语罗马字的拼法的时候,就采用陆法言、魏渊、刘臻、颜之推等人的往例:“我辈数人,定则定矣!”这“数人”就是:刘半农、赵元任、林语堂、钱玄同、黎锦熙和汪怡六个人。而发起“数人会”的,则是刘半农,地点是北平赵元任家里,时间是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最后该说到刘先生得病的原因了。刘先生于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九日,从北平出发,到绥远去调查方言,同行的有白涤洲、沈仲章、周殿福,还有一个工友梅福。他们首先直往包头和百灵庙,回程时在沿途大站,停留调查。他们往返共历时三星期,前二十天大家都是好好的;等到折回张家口的时候,刘先生就开始发烧了,张家口的医生,以为他是感冒,给他吃“阿司匹灵 18 ”;在张家口待了两天,于七月十日,返回北平,经协和医院的医生诊断,认为是“回归热”,于七月十四日病逝。
根据白涤洲先生的报导,他们回程到张家口的时候,刘先生曾在他的衣服上,找到一个白色的小虱子,刘先生认为那是从百灵庙带出来的“蒙古虱子”,而“蒙古虱子”据说是可以传染伤寒病的。刘先生的病因,是不是就由于这个小小的白虱子?因为虱子已经捏死了,无从对证;不过刘先生终于因“回归热”不治而死了,所以钱玄同先生在挽联里说:“何图哲人不寿,竟祸起虮虱,命丧庸医。”一代学人,只享年四十四岁,就因调查方言,而献出了生命。
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七日追记于台北
原载《传记文学》第三卷第三期(一九六三年九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