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鹏飞
前言
大千居士从一九六七到一九七七年,旅居美国加州蒙特瑞半岛的期间,时常旅行,或到外城展览或回巴西八德园或去台北,有时只几天,有时几十天。加上常看他的画,谈起他、想念他,所以就是在美国的环荜盦或者到台北的摩耶精舍,都还想象他又到别的地方去了,一点没有他已不在人间的感觉,所以一直也就不愿意写任何纪念性的文字。
可是想象终究改变不了事实。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又一年,居士忽已逝十年了。张夫人徐雯波和公子保罗又去台北扫墓,识与不识,并没因为日久而减少对居士的怀念。每到四月二日,更引起无限的伤感——想起他的画风、形象、品格、情操,熔诸家的精华于一炉,不受传统现代、中华西方的困扰,横跨新旧两代,承先启后,纵越东西万里,自成一家,对于我国艺术的发展永抱信心,始终以中华艺术为世界第一。称他“从没年轻过,也从未老过,虽名满天下,但心在祖国”,如果把“五百年来”改为“空前绝后一大千”或者也不算夸张吧。
有关居士“其人其事”的鸿文、杂记、琐闻、外传,早已车载斗量,数不胜数,其中也难免有些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故事。唯独对于居士旅居“卡迈尔”(Carmel)的行踪逸事,颇感阙如,即或是有,也是片断,甚是遗憾!
最近居士公子保罗告知,常有人问他,居士这段旅美的生活情形,一九九二年冬,《张大千世界》的作者谢家孝,曾专程来环荜盦访问,但以时间仓促,除了参观庭院、画廊,及附近的环境和风景,也没提出什么具体的问题。保罗说,很多事情,其实他也不太熟悉。因为居士在美期间,我接触的时候最多,很多事情也是我经手办的,所以保罗希望我能把资料凑在一起,做一个比较详细的报道,以补这段时间的空白。
回想起来,居士在卡迈尔约十年之内,虽然过的是“闲云野鹤,怡情庭园”的生活,但总是“家中客常满,杯中茶不空”,招来无数的高人雅士,近区的不算,只是远来的文艺界人士,随便想起来的就有:
郎静山、黄君璧、张目寒、刘绍唐、曹圣芬、李超哉、李祖莱、赖敬程、李金棠、吴兆南、平鑫涛、琼瑶、郭小庄、羊汝德、胡有瑞、卜少夫、梁颖文、孙家勤、高岭梅、熊式一、沈苇窗、王季迁、姚克、吴雯、周士心、吕振原、杨裕芬、杨定斋、张孟休、范道瞻、马晋三等。访问的团体有:复兴剧校、亚东女子篮球队、张家班杂技团等,只要是旧友或者有人介绍的新朋,除非是居士在病中,无不殷勤接见,并时用茶点或晚餐招待。如果席设在饭馆餐厅,居士不能同去,也必命夫人代做主人。题字赠画,也是常事。
至于举行展示、参加雅集、出席集会等,使侨社,尤其是“中华联谊会”的种种活动,更能多彩多姿——很多人蒙他的熏陶,欣赏他的丰采,有如在春风之中,仰沾时雨之化,加强对艺术的认识,增加生活上的趣味。说起来,值得回忆的事情确是很多,仅将一些有意义、富人情味的经过拉杂录记于下,以片断补片段,备识者作传记的素材,藉表对居士的怀念。
初识居士
早年我留学德国,本来对于我国文艺认识的就不多,又加上崇洋的心理作祟,既不能欣赏中华的艺术,更少和艺术家接触。太平洋战争前,由德来美,有机会遇见善画松竹的王济远,和精于翎毛花卉的张书祈。又听说画虎专家张善孖送给罗斯福总统一幅“虎”画,并说他有一位以“南张北溥”闻名的弟弟,即张大千居士。
居士自一九四九年后曾周游日本、阿根廷、巴西、欧洲、美国等地。有一次独自途经金山,正好一位得意门生方召麟女士,在卜克利租一个房子,居士就暂住方家。方家另有一位房客蒋孝文,孝文和我们几个朋友任家诚、谢克敏、陈文亮等,常在一起,几乎每星期都见面。偶听他说,他和张大千画家同住一处,可是并没人注意或提议前去拜访,这并不是居士不出名,而是我们的艺术水准太差,有眼不识泰山,错过机会。
一九六六年冬,居士在香港举行画展后,次年四月又经金山返巴西,便中把一批作品留在加州王仁家中。王仁哥哥王普,是郎静山的女婿,因此,便命王仁照顾居士。我们好奇,很想看看这批画,画是不懂,只想开开眼界。有一天王仁果然把这批画(可能有五十余幅)全部拿来,有人物、山水、飞禽、花卉、蔬果、松竹梅兰等,懂与不懂,无不感觉作品伟大、美不胜收。其中尤以赠送张岳军先生七秩晋八大寿的礼物,新完成的泼墨破色的“西蜀四天下:峨眉天下秀,夔门天下险,巫峡天下奇,剑阁天下雄”,高山峻岭,峭壁崖峰,就是明知道没有评赞的资格,也禁不住要说:魄力雄伟,浩气冲天,乃古今中外所未有。很少人看过居士这样多的作品,泼色画尤系首次新作。面对这些佳作,幅幅精品,大感兴奋,并以为如不趁作品在此,又闻居士不久有再来美之意,举行画展,使中外人士有欣赏的机会,实为可惜。时值“中华联谊会”一年前成立,活动以宣扬及交流中国文化为主。过去雅集曾由李超哉挥毫“为天下开太平”,黄君璧及高逸鸿示范国画“云海苍茫”及“花鸟鱼三美图”。因此决定由该会正式去函巴西圣保罗八德园,敦请居士下次来美时,在加州举行画展,并请王仁另附一函,禀告原委。
信是寄出,可是仔细一想,像居士这样举世闻名的画家,哪能不选场地,不问谁主办和怎么办,就能随随便便答应举行画展呢?所以以为邀请的奢望,很难实现,因此一时没有回音,也并不意外。真是没想到,忽然传来惊喜,居士慨允举行画展,并已订于七月一日来美,暂住卡迈尔友好邱永和夫妇经营的汽车旅馆,并拟停留较长的时期,使我们有充分的准备时间。得到好消息,立即多方接头,努力要把“第一次张大千美西画展”办好。
居士偕夫人徐雯波女士和最喜欢的小孙女绵绵莅临金山之日,翟因寿、王仁、龙冈公所赵澄波等伉俪,我和内子闾瑛,以及几位侨界代表并持鲜花,特到机场欢迎。因时间已晚,居士三人当晚在王仁家留宿一宵,次日即移居卡迈尔。从那时起,居士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城,终于先置“可以居”,继建“环荜盦”,一住将近十年。可算是居士一生停留最久的地方。
大千居士——只有极少的老友直呼他“大千”,普通都称他为先生或大师,文艺界的多称他为老师。比较熟的、同辈的叫他“八哥”,晚辈的称他伯伯,他自己有时用居士题款,出现于文字的也多用居士称之。因此本文也援例称他居士。
内子闾瑛曾接她父亲(按即张学良先生)来信说:“大千是我的朋友之一,希望你们好好招待他,他好吃得很,人非常豪爽,但是有艺术家的脾气,见到他时,可提我对你们的嘱咐。”这样我们也就顺理成章的称张伯伯和张伯母了。他的豪爽一见即知,也可以说无人不晓。脾气吗,可能是择善固执吧!说到招待,可能正是相反,我们并没能怎样招待他们,反而被他们招待——因为我们住的“多树城”距卡迈尔五十公里,开车一小时半即到,所以常去问候,也常伴远来的客人前往拜访。晨夕聆教、吃好菜、听故事、观作画、看挥毫、赐画、赠诗、伴游、陪宴、随访友好,扩大了多方知识的领域,增加了无限生活中的乐趣,诚幸事也。
自从居士答应展示,又得知来美日期及停留时期,即多方联系,开始筹备、接洽场地、安排节目、推动文宣等工作。因反响热烈,将有人满之患,特由“中华联谊会”联合“史丹福大学 15 中国同学会”、“史大博物馆”订七月二十二日,举行很新奇的“双展”。前者在可容千人以上的“史大学生活动中心”,展出作品四十余幅,下午一时开幕。后者展出三十余幅,下午五时开幕,均备茶点招待。两处皆展出三星期,使远近观众得尽情欣赏。
“中华联谊会”先发出通知给会员和《金山时报》《少年中国晨报》《星岛日报》,及西方媒体,当时还没有世界日报及华语电视。消息颇引起普遍的注意,当地报纸,希望有一篇英文介绍居士画展的文章,临时找不到专家,我只好勉强凑成一篇应急。
记得居士一下飞机,就说:“‘中华联谊会’欢迎我给我开画展,实不敢当,但是我不能登台讲话,俗话说:君子用口,小人用手,我只能用手。”我回答说:“您老人家用不着讲话,在台上一站,就是一幅活的中国画。”所以就用这句话起始,大概的意思是:七月二十二日史丹福社区的中外人士,将欢迎“一幅活的中国画”,一位中国老先生,有尺余长须、戴道冠、穿长袍、着布履、手持禅杖,他就是闻名国际、所谓唯一“五百年来的张大千”。他生于一八九九年,四川省内江县,初随母亲曾友贞女士习画,早年随仲兄善孖赴日本学习绘画及印染艺术。后从曾农髯、李梅庵两大师习画、书法及诗文,专心临摹古画,特研习明末两位杰出“革命画家”石涛和八大的作品,既能乱真,甚至于使人常有青出于蓝之感。居士为扩大多方的视野,充实对于国际的认识,曾周游中国大陆、日本、香港地区、东南亚、欧洲、美国、南美,遍访名山大川,并在世界各大城市举行画展,各大博物馆均收藏有作品。
居士摄取唐宋元明的画风及技巧,早已独创风格,自成一家,但仍不辞辛苦,于一九四一年春末,远赴甘肃敦煌,临摹隋唐五代时期的壁画三百余幅。不但画风画艺借以登峰造极,又能调查研究,著书立说,将敦煌的无限宝藏公诸于世,开国际敦煌研究的先河,震撼了整个中外的画坛,其功甚伟。
第二次大战后,居士的画风又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开创新的主题,发展新的技艺。因此近年的作品,更有力、更特殊,更代表其个人。他的泼墨破色的青绿山水、彩色或单色的花木,都含有充溢的感情、原始的构想、豪气磅礴的伟大表现,一句以贯之,可称“生气勃勃”。我这篇东西本来是班门弄斧,不登大雅,目的只是唬唬洋人,却被发行五万份的《拍路阿图日报》(Palo Alto Times已有一百三十余年的历史,最近因工会作梗终于停刊)及发行两万份的《史丹福大学日刊》相继刊出,这也算打着居士的旗号,在宣扬及交流中华文化上,作了少许的贡献。
画展之日,居士偕夫人及绵绵由李抱忱教授及瑰珍夫妇、王渤生教授及慰君夫妇,陪伴驾车来舍,内子略备烤肉招待午餐,并请翟因寿“总领事”夫妇、门生李顺华夫妇、作家吉铮女士等作陪。居士谈笑风生,兴趣极佳,一见烤肉就说:“吃烤肉要自己动手。”说完一拂银须,笑说:“因为我这把胡子,不敢靠火太近。”接着又说:“烤肉以羊上脑最好,有肥有瘦(肩膀肉),还要有蒜,今天要见很多人,蒜也不敢吃了。”居士还讲了很多故事,说了不少笑话。他说:“今天没人喝酒,大家都一样,我可以讲一个张岳公的故事:有一次朋友一起吃饭,要每个人轮流以一种动物吟一首诗。轮到岳公,他吟的是‘狗’。句子是:‘我本一条狗,只懂守门口,一日饱三餐,吃饭不喝酒。’那次的宴会,只有岳公一个人喝酒,引起哄堂大笑。”谈得正热闹,时间到了,大家就一齐直到史丹福大学去了。
当场挥毫
早在开幕一小时前,容纳一千多人的“学生活动中心”就座无虚席,加上站着的、坐在地下的,全场挤得满满的,可称水泄不通。更有人自纽约、费城、芝加哥、南加州专程赶来观赏居士的珍品,和瞻仰他的丰采,据该会场的管理人说,这是该馆自成立以来,客人最多的一次。会场门前高悬中英文“张大千画展”的标志。“中华联谊会”的理监事,史大的八十余位中国留学生,殷勤在场招待,提供茶点。一进门的桌子上摆着一张长数丈的宣纸,备来宾签名留念,引言写着序文如下:
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岁次丁未
张大千先生与夫人徐雯波女史自巴西来吾辈远去祖国既不能作兰亭之雅叙但小备薄饮聚首一堂瞻先生风采之飘飘观墨雨淋漓丹青之涂染当如神游峨眉同醉五岳也此岂非难得之胜况远过鹅湖欤
是时也杏子乍黄桃李新熟如故国江南四月先生御长袍持木杖戴道冠偕夫人由翟因寿李抱忱诸贤及弟子等陪同于过午莅临士丹福大学之蔡西德纪念馆中外旧雨新交时已毕集把握言欢倾谈畅叙随后挥毫作画以示运笔用墨传彩之心得神妙
古人所谓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受于精深艺术神奥之感应则无不为之共醉也
夫时光迅逝艺术永留兹受中华联谊会及中国学生会之嘱记言于此以志雪泥也。余并赞以诗曰
休道南唐董北苑白描不让李龙眠
若论三绝诗书画五百年来张大千
海城侯北人敬题并书
时在美国加州之多树城
居士一句一句看完这段序文,一面连说不敢当,一面拿起毛笔签上“张大千爰”四个大字——前三个字“张”字大,“大千”两字小,共长两吋,最后的“爰”字长及四吋,颇富画意。居士一拿笔,马上被人团团围住,照相的、拍电影的,接连不停。居士一入场,全体热烈鼓掌欢迎。
展示会由执行秘书余瑞础博士代表“中华联谊会”,陈云门会长代表“中国学生会”致欢迎词。翟因寿“总领事”代表金山区侨胞向大千先生致最高敬意,对于这位大师不辞辛苦,远来宣扬中华艺术,特别在沟通中西文化和促进双方友谊上的贡献,不遗余力,既钦佩又感激。说完引起中外人士鼓掌响应。
接着李抱忱教授简释国画的来源和发展,以及用水用墨的技巧,用词幽默风趣,中外观众大为欣赏。另有史大艺术系专研究中国画的苏利文教授致辞。他也只简单指出大千先生在国画演变中的成就,和在国际艺坛上的贡献。他较长的评论,将在博物馆画展开幕时发表。
居士本来想在桌子上示范一幅,但是因为场大人多,又在台上,下面的人难得看见,乃接受我不情之请,改为把宣纸钉在长板上,由夫人及三位入室女弟子邵幼轩、朱尔贞、简文舒捧墨、备色、供水,持笔完成一幅泼墨破色的荷花。西洋画是一笔一笔堆,改改添添,堆来堆去,堆成一幅画。居士但用全臂之力,上下左右大挥,画出荷茎及荷叶,一幅大气磅礴、用处理山水技法的荷花,跃然纸上,真而非真,不像又像,观众大感惊奇,鼓掌称赞。
那天天气很热,居士汗透长衫,这次的“动手”,很是辛苦,但他始终笑容满面,看见许多老友和观众的热烈情抒,颇感快慰。唯因怕他太累,赶紧陪他离开会场到“中国学生会”休息。居士风趣地说:“走了好,画的好坏不管,出门不认。”其实居士的画无一不是珍品。
史大“中国同学会”颇负盛名。会址在校园,自从一九二〇年,由华侨捐款修建的,曾有数十年的辉煌历史。史大的早年留学生:杨亮功、何浩若、萨本栋、张金鉴,后来的牛满江、葛守仁、徐皆、田秉经(这四位都是“中央研究院”院士),邵德润、史元庆、宋玉、徐勉昭、徐淮等都住过。租金少,可以自己做饭,尤其是在抗战前后期间,对于经济困难的留学生,确是发生了极大的作用。十余年前,房久失修,土地已被学校当局收回,几十年的“中国学生会”,只成了历史的一页。
当日在场的同学,有来自大陆,有来自台湾,男男女女几乎都会说四川话,也有几位居士老友的子女在内,大摆“龙门阵”,十足家乡风味。签名及摄影后,居士和同学们一一握手告别,即转赴史大博物馆,参加第二个展示会,受到四百余观众同样热烈的欢迎。苏利文教授致辞后,居士在桌上画了一幅山水。大家观画谈叙,七时始散。
此次展出的作品,包括:丽山草堂图、五亭湖、爱痕湖、野步图、冷香飞上诗、升仙峡赏秋图、摩诘山、滩江闲棹、三折瀑布、云冈、云泉、瑞士冰壑、野水春云、溪山春霁、溪桥映色,云山烟峦、黄山始信峰、白描人士、青城山四品、黄梅松云、三十自画像、六十自画像、浅绛山水、悬泉、断岩等。另有居士送给郎静山的八幅:没骨粉荷、白莲、葡萄、蔬菜、香兰、湖山幽居、湖边山景、泼墨山顶,特由香港航空运来,参加展出,此系居士一九六四年在日本所画的册页,共十二幅,其他四幅:海棠、一枝梅、重山瀑布、扁舟垂钓,则不知流落何处。
这些作品,二十五年来,想早已分散四方。其中的“青城山四品”,最近在香港拍卖,以七百四十八万港币高价成交,被台北“敦煌艺术中心”代表一位私人收藏家获得,创下中国近代画“拍卖世界”的新纪录。没骨粉荷等曾应选参加台北历史博物馆“张大千九十纪念展”,及美国华府、纽约、圣路易等处举行的“挑战古人——张大千画展”。并由“中华联谊会”采用印制月历,流传甚广。
另有一插曲:展览期间发现有一小画不见了,此系居士举行画展时,唯一被偷的一次,也是“史丹福大学”展示作品时,唯一被偷的一次。画是泼色山水,虽小,只有十四比十四吋,但是确系精品,保险公司赔偿一千美元,在当时已算高价,此雅贼可谓识货者。
原载《传记文学》第六十三卷第二期(一九九三年八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