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溟若
偶检旧簏,得朱自清先生的一封旧信。那是一纸短笺,是我来台湾后给他去信报告近况的回信,用的是国立清华大学的信封和信笺,都发黄了。
志超(笔者学名)仁弟惠鉴:前次接来信,知道令尊大人和弟的近况,很为欣慰。但是弟来信后不久,台湾就起了大变。这件事真伤脑筋,弟大概也很受惊罢?弟现在台大文学院任什么课?是用日语还是夹国语教授?最近台湾情形似乎稳定了,还得政府好好的做才成。现在一切无从说起,我们只好努力守住自己岗位工作,有一天是一天。祝好。
朱自清三、廿九
虽是这样寥寥数语,却勾起我太多的记忆和对朱先生的怀念。三月廿九日是一九四七年的;所谓“大变”,乃指“二二八”事件。
这封信以后,我便没有与朱先生再见面了。
朱先生是我的国文的启蒙老师。宣统初年,四五岁的时候,虽曾有过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秀才替我发蒙开笔,但那只是装的幌子,没有给我教过书。就在那一年,家母指点我认方块字。第二年上小学,进了当时新创办的勤业学堂。家母后来告诉我,做孩子的时候,我是“出格”的顽皮,学堂的校长是家父的朋友,便给在日本的家父,告了我一状。第二年暑假,家父从东京回来,索性把我带在身边,也跟着到了东京。这以后,从小学到中学,我便与国文绝了缘。一九二二年,中学毕业尚差一个学期。心想,毕业后须得准备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不会有时间回国,便提前绕道上海,回了家乡。
想不到就在我回国期间,东京发生了那次历史性的关东大地震,我所住的江户川一带,在一夜之间尽成瓦砾场了。家母知道了这一事,再也不答应我重回那个随时有被活埋之虞的海岛上去读书了。家父也说,应该让我留在国内,打下国文的根基。这倒是的,四五岁时跟母亲学认方块字以来,出国后一直没有接触过国文。家父于我升中学时回国,连给父亲写的家信,都是用的日文,真有点说不过去。商量的结果,便留下来了。
父亲要我进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便是浙江省立温州中学的前身。我插入四年级上学期,是准备正正式式读好一年的国文,待中学毕业后,再作别图的。但这一年间,我在学校里所得的国文课业,可说只是一张白纸。在日本的中学里虽也有汉文一科,记得读的课文是《战国策》之类的节选。而且读起来颠三倒四,仍是日文,现在要我从上而下顺着文字读,就是日本人所谓的“棒读”,已是搅昏了头。再加上现在的课文尽是汉魏六朝的文选,国文老师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自我陶醉,却要我们“不求甚解”地生吞活剥,简直使我越读越糊涂了。
下学期家父接长省立十中,聘请来了好几位外地的老师,很有几个是当时的知名之士。朱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但朱先生在十中里不教国文,教的是社会学和论理学——当时的中学是有这两门功课的。父亲知道朱先生是新文学家,见我为国文懊恼,便商得朱先生的同意,请他特别为我指点。我去叩访朱先生四营堂巷的寓邸时,距我中学毕业之期,只有四个多月了。
朱先生邀我进他的书房。那是一间狭长的横轩,给一张学校里借了来的学生自修桌挤得结结实实的。桌子紧靠在前方的双扇门下,只剩下靠壁约二尺许的空隙,是朱先生摆坐椅的地方。记得那是有靠臂的老式藤椅子,把那条空隙截作两段。他叫师弟(大概有六七岁吧)给我拿来一张木椅子。
他与我并排坐在桌子前,便问我在日本读书的情形。我把自己喜欢文学,在日本时曾得一位文学造诣甚深的老师指点,读了许多西洋文学的日译本,并随时接触到当时日本著名作家的事,一一告诉了他。他告诉我文字的运用和艺术的境界是国际性的,所不同的,只在所使用的符号——即文字的不一。他要我在这一原则下去领悟自己国家的文学。他是说,以我当时的文字训练,不论以前读的是日文、英文,同样能有助于国文的进修。同时,他选了一本古文今译的新书《辛夷集》给我讲解。那时,我能够运用日本的汉文读法去啃古文,但对语体文便束手无策了。于是我跟朱先生闲聊,借以先搞通了能够口讲完整的国语,再进而读通用国语写成的文字。《辛夷集》是六十四开的小册子,薄薄的仅有三数十页,因朱先生讲解得很详尽,竟花去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其实我所得于朱先生的,与其说靠着这本《辛夷集》,毋宁得益于闲聊,尤其是他给我指示的“文字的运用和艺术境界的国际性”一语。
当时朱先生的年龄仅三十岁左右,但在我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起来,好像已经很老了。但我们很谈得上,忘记了年龄的距离谈各种问题,星期假日常邀约几个欢喜文学的同学陪着朱先生出游。朱先生的兴致很好,常由他主动要我邀人结伴去郊游。温州的近郊,都印下我们的足迹:我们到过三角门外,去看妙古寺的“猪头钟”;到江心寺后看古井;渡瓯江去白水漈;坐河船去探头陀寺;访仙岩的雷响潭和梅雨台。那些游踪,朱先生都把他收入《温州的踪迹》中。《踪迹》问世时,朱先生已离开温州,我也到了上海,是印成后邮寄了给我的。当时与朱先生同游的伙伴,今日除了我们夫妇,其他尽成古人,一眨眼间已整整四十年,真是太“匆匆”了。
朱先生在温州所写的散文,除了游记,有写马孟容横幅的《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一九二三年暑假,朱先生作了一次假期旅行,与俞平伯同游南京,夜泛秦淮河,各写了一篇游记,便是那篇美丽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后来与平伯的那篇,用同样题目,刊在同一期的《东方杂志》上。那篇曾哄动一时的散文诗《毁灭》和小说《笑的历史》,也是那个时期在温州所写,都发表在《小说月报》上。
朱先生很少写小说,压根儿他是诗人型的作家,《笑的历史》确是一篇好小说,但终嫌感伤了些,孕育着不少诗与散文的气息。那些在温州写的,有的未被寄走前,我曾看过原稿,或则看过留下的底稿。朱先生是“认真”的人,做人认真,做事认真,对己对人,都是一本正经的。而他的写作态度,更是认真,原稿上留下的涂改痕迹,重重叠叠地,有时简直使人难以辨认,可谓一字不苟的了。这份认真,只要看过他文章的人,便不难窥知。
我追随朱先生半年,慢慢地知道运用中国文字。我写出了第一篇用中国文字写成的散文,题为《孤人杂记》。朱先生看了,居然很欣赏,把它寄给了时事新报的《学灯》上发表,并为我取了“溟若”两字,作为笔名。这是我的第一篇散文。后来又写了一篇《我来自东》,朱先生也要了去,刊在《我们的七月》上。《我们》是朱先生与俞平伯两人的私人不定期刊物,创刊号上只登载他们两人的作品,那一个月出版,就称“我们的×月”,后来也刊些熟人的东西,大概只出两三期便停刊了。那两篇散文,一九二五、一九二六年间,我把它们收入散文集《残烬集》中,交给了李小峰,由北新书局发行,也是敝帚自珍之意,可惜手头已无存本。
我于一九二三年冬到上海,朱先生好像是第二年暑假离开温州,到了北平。他受聘清华,曾一度回南,也许是接师母来着。当时我在上海读大学,一面替北新译《有岛武郎全集》。小峰替我在同孚路租下一间房子,常常彻夜不眠地写,但结果仅完成了一本记米勒、罗丹,及惠特曼的评传《叛逆者》,刊在郁达夫和周树人合编的《奔流》(北新发行)上。另有两三篇有岛武郎的小说,则寄给了商务的《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始终没有成书。朱先生南回正在那个时候,他来同孚路找我未遇,当天晚上我到闸北叶家去看他,谈了一回别后的情况,约定第二天在开明编译所见面。在开明见面时,记得还有夏丏尊、方光涛、章克标、叶绍钧等,谈了一回北平的事和上海文坛的动态。那时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仍在闹别扭,新月的学院派与鲁迅则各树一帜,超乎这些的写作者,颇有左右做人难之感。从开明出来,陪朱先生绕了几个圈子,同到正兴馆吃饭时,他曾慨叹着说:“拿笔杆的人,最好不要卷入任何圈子里去。”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
这次晤谈后,我与朱先生便各自西东,除了信札往还,从未见面了。抗战前在上海,由来信中得知师母病故,得知他的欧洲之行,得知他第二次又结了婚。抗战军兴,连这一点音讯都戛然而断。直到战争结束,我接受了台大的聘书,知道朱先生仍在清华,才去信告诉他别后的情况,和在台大教书的事。上面那封短笺,就是他的回信。原想过一两年见面细细谈的,想不到他走得这么“匆匆”,再也没处寻觅,给人留下徒然的怀念。
朱先生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生长于江苏江都。身材矮短,广颡肥耳,望之拘谨如乡人。自云:“余生性谨敕,事事后人,故取名佩弦。”但朱先生何尝“后人”,他的内心是满坚强的。
原载《传记文学》第五卷第五期(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