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

生平听过无数次讲演,能高高兴兴地去听,听得入耳,中途不打呵欠、不打瞌睡者,却没有几次。听完之后,回味无穷,印象长留,历久弥新者,就更难得一遇了。

小时候在学校里,每逢星期五下午四时,奉召齐集礼堂听演讲,大部分是请校外名人莅校演讲,名之曰“伦理演讲”,事前也不宣布讲题,因为学校当局也不知道他要讲什么。也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要讲什么。总之,把学生们教训一顿就行。所谓名人,包括青年会总干事、外交部的职业外交家、从前做过国务总理的、做过督军什么的,还有孔教会会长等等,不消说都是可敬的人物。他们说的话也许偶尔有些值得令人服膺弗失的,可是我一律“只作耳边风”。大概我从小就是不属于孺子可教的一类。每逢讲演,我把心一横,心想我卖给你一个钟头时间做你的听众之一便是。难道说我根本不想一瞻名人风采?那倒也不。人总是好奇,动物园里猴子吃花生,都有人围着观看。何况盛名之下世人所瞻的人物?闻名不如见面,不过也时常是见面不如闻名罢了。

给我印象最深的两次演讲,事隔数十年未能忘怀。一次是听梁启超先生讲“中国文学里表现的情感”。时在一九二三年春,地点是清华学校高等科楼上一间大教室。主席是我班上的一位同学。一连讲了三四次,每次听者踊跃,座无虚席。听讲的人大半是想一瞻风采,可是听他讲得痛快淋漓,无不为之动容。我当时所得的印象是:中等身材,微露秃顶,风神潇散,声如洪钟。一口的广东官话,铿锵有致。他的讲演是有底稿的,用毛笔写在宣纸稿纸上,整整齐齐一大叠,后来发表在《饮冰室文集》。不过他讲时不大看底稿,有时略翻一下,更时常顺口添加资料。他长篇大段地凭记忆引诵诗词,有时候记不起来,愣在台上良久良久,然后用手指敲头三两击,猛然记起,便笑容可掬地朗诵下去。讲起《桃花扇》,诵到“高皇帝,在九天,也不管他孝子贤孙,变成了飘蓬断梗……” 1 ,竟涔涔泪下,听者愀然危坐,那景况感人极了。他讲得认真吃力,渴了便喝一口开水,掏出大块毛巾揩脸上的汗,不时地呼唤他坐在前排的儿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跳上台上去把黑板擦干净。每次钟响,他讲不完,总要拖几分钟,然后他于掌声雷动中大摇大摆地徐徐步出教室。听众守在座位上,没有一个人敢先离席。

又一次是一九三一年夏,胡适之先生由沪赴平,路过青岛,我们在青岛的几个朋友招待他小住数日,顺便请他在青岛大学讲演一次。他事前无准备,只得临时“抓哏”,讲题是“山东在中国文化上的地位”。他凭他平时的素养,旁征博引,由“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讲到山东一般的对于学术思想文学的种种贡献,好像是中国文化的起源与发扬尽在于是。听者全校师生,大部分是山东人,直听得如醍醐灌顶,乐不可支,掌声不绝,真是好像要把屋顶震塌下来。胡先生雅擅言词,而且善于恭维人,国语虽不标准,而表情非常凝重,说到沉痛处,辄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令听者不由得不信服他所说的话语。他曾对我说,他是得力于《圣经》传道的作风,无论是为文言或白话,一定要出之于绝对的自信,然后才能使人信。他又有一次演讲,一九六〇年七月他在西雅图“中美文化关系讨论会”用英语发表的一篇演说,题为“中国传统的未来”。他面对一些所谓汉学家,于一个多小时之内,缕述中国文化变迁的大势,从而推断其辉煌的未来,旁征博引,气盛言直,赢得全场起立鼓掌。有一位汉学家对我说:“这是一篇邱吉尔 2 式(Churchillian)的演讲!”其实一篇言中有物的演讲,岂只是邱吉尔式而已哉?

一般人常常有一种误会,以为有名的人,其言论必定高明;又以为官做得大者,其演讲必定动听。一个人能有多少学问上的心得,处理事务的真知灼见,或是独特的经验,值得兴师动众,令大家屏息静坐以听?爱因斯坦在某大学餐宴之后被邀致辞,他站起来说:“我今晚没有什么话好说,等我有话说的时候会再来领教。”说完他就坐下去了。过了些天,他果然自动请求来校,发表了一篇精彩的演说。这个故事,知道的人很多,肯效法仿行的人太少。据说有一位名人搭飞机到远处演讲,言中无物,废话连篇,听者连连欠伸。冗长的演讲过后,他问听众有何问题提出,听众没有反应,只有一人缓缓起立问曰:“你回家的飞机几时起飞?”

我们中国士大夫最忌讳谈金钱报酬,一谈到阿堵物,便显着俗。司马相如的一篇《长门赋》得到孝武皇帝、陈皇后的酬劳黄金百斤,那是文人异数。韩文公为人作墓碑铭文,其笔润也是数以斤计的黄金,招来谀墓的讥诮。郑板桥的书画润例自订,有话直说,一贯的玩世不恭。一般人的润单,常常不好意思自己开口,要请名流好友代为拟订。演讲其实也是吃开口饭的行当中的一种,即使是学富五车,事前总要准备,到时候面对黑压压的一片,即使能侃侃而谈,个把钟头下来,大概没有不口燥舌干的。凭这一份辛劳,也应该有一份报酬,但是邀请人来演讲的主人往往不作如是想。给你的邀请函不是已经极尽恭维奉承之能事,把你形容得真像是一个万流景仰而渴欲一瞻风采的人物了么?你还不觉得踌躇满志?没有观众,戏是唱不成的。我们为你纠合这么大一批听众来听你说话,并不收取你任何费用,你好意思反过来向我们索酬?在你眉飞色舞唾星四溅的时候,我们不是没有恭恭敬敬地给你送上一杯不冷不烫的白开水,喝不喝在你。你讲完之后,我们不是没有给你猛敲肉梆子;你打道回府的时候,我们不是没有恭送如仪,鞠躬如也地一直送到你登车绝尘而去。我们仁至义尽,你尚何怨之有?

天下不公平之事往往如是,越不能讲演的人,偏偏有人要他上台说话;越想登台致辞的人,偏偏很少有机会过瘾。我就认识一个人,他略有小名,邀他讲演的人太多,使他不胜其烦。有一天(一九八〇年三月十七日)他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邱永汉先生访问记”,有这样的一段:

邱先生在日本各地演讲,每两小时报酬一百万圆,折合台币十五万。想创业的年轻人向他请益需挂号排队,面授机宜的时间每分钟一万圆。记者向他采访也照行情计算,每半小时两万圆。借阅资料每件五千圆。他太太教中国菜让电视台录影,也是照这行情。从三月初起,日本职业作家一齐印成采访价目一览表寄往各报社,价格随石油物价的变动,又有新的调整。

他看了灵机一动,何妨依样葫芦?于是敷陈楮墨,奋笔疾书,自订润格曰:“老夫精神日损,讲演邀请频繁。深闭固拒,有伤和气。舌敝唇焦,无补稻粱。爰订润例,稍事限制。各方友好,幸垂詧焉。市区以内,每小时讲演五万元圆,市区以外倍之。约宜早订,款请先惠……”稿尚未成,友辈来访,见之大惊,咸以为不可。都说此举不合国情,而且后果堪虞。他一想这话也对,不可造次,其事遂寝。

原载《传记文学》第七十二卷第六期(一九九八年六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