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士

癸丑(一九一三年)秋间,章太炎(炳麟)甫度蜜月未久,应共和党之召,由上海抵北京,遂被袁世凯羁留,至丙辰(一九一六年)袁死,始得恢复自由而南旋,其间逸事颇有可述者。

初,共和党与民主党、统一党合组为进步党,与国民党在国会成对峙之势,实受袁世凯操纵。(统一党之初期,章氏本居领袖之地位,后因该党完全为袁氏所用,乃不与闻其事。)该党中之民社派(鄂人居多)持异议,因用共和党之原名,自树一帜,其党魁则仍遥戴黎元洪(时在武昌)领之,本有历史上之关系也。惟党人较少,党势过弱,为谋党之发展计,遂敦请章氏北上,共策进行;以其素善黎氏,且负海内大名,言议为世所重,故力邀其来。章氏亦欲有所擘画,即应召而至,初意小住即行,不料一入都门,竟遭久羁焉。(袁自二次革命之役武力奏功,方以雷霆万钧之势,厉行专制,党务本已无可为,未几国会遭扼,更不在话下矣。)袁世凯以其持论侃侃,好为诋诃,固深忌之,且闻其尝与谋二次革命,尤不慊于怀,对章之来,顿兴“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之感。章氏方作寓于前门内化石桥共和党本部,自以为无患,而党部门前,已军警布列,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便成“插翅也难逃”之形势矣。

章氏不免大吃一惊,致书袁世凯诘问,置不理,愤郁异常,而莫如之何也。其在京之门人钱玄同等,时往探视,见其忧恚之状,因谋有以慰藉之。玄同之兄恂,时为总统府顾问,与政界不无关系,玄同与商此问题,拟为章谋特设一文化机关,由政府给以相当经费,俾领其事,超然政潮之外,不失治学之本色,庶精神上有所慰藉,较胜不自由之闲居。恂本与章有旧(张之洞之延致章氏,系属恂代为招邀,有此一段因缘),愿为尽力,惟不居要津,与袁氏亦无深交,不便直接进言,乃转托张謇(时为农商总长)言之,并先与章氏商谈,章以无聊之甚,亦颇赞成。章本有设“考文苑”之主张,兹以规模较大,恐难即就,此机关名称拟定为“弘文馆”,作小规模之进行,其工作则为编字典及其他,馆员人选,预定有门人钱玄同、马裕藻、沈兼士、朱希祖等,盖犹师生讲学之性质也。当玄同等以马车往西城石老娘胡同钱宅与恂面谈此事时,军警及侦探多人乘自行车簇拥于车之前后左右云(其时北京乘汽车者尚少,马车迎师,即甚恭敬。在前清末年,摄政王以皇父之尊,行元首之事,出行亦不过较阔之马车一辆而已)。张謇既言诸袁氏,袁氏表示:“只要章太炎不出京,弘文馆之设,自可照办,此不成何等问题也。”并允拨给数千元作开办费;其经常费每月若干,亦大致说定,惟待发表而已。事虽已有成议,而未能即日实行,延滞之间,章氏不能耐矣。

一九一四年元旦,钱宅接到章之明信片一纸,若贺年片而语则异乎寻常。开首为“此何年!”三字,以下又有“吾将不复年!”之句。玄同见之,以其措语不祥,虑有意外,翌日亟往省视。至共和党本部,登章氏所寓之楼,则酒气扑鼻,而室中空无一人,惟章氏新书之字多幅,纵横铺列,几满一室(酒气由于墨汁中和以烧酒,作字多幅盖为将行应索书者之请)。案头有致黎元洪书稿一通,告别之书也。(文云:“副总统执事:时不我与,岁且更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此为公祝!炳麟羁滞幽都,饱食终日,进不能为民请命,负此国家,退不能阐扬文化,惭于后进,桓魋相迫,惟有冒死而行。三五日当大去,人寿几何,亦或尽此,书与公诀!”时黎氏亦已到京,在总统府中,作瀛台寓公也。)方疑讶间,闻章氏与二三友人上楼,且行且言。入室之后,与玄同略谈数语,即仍与友人谈,所言为明日出京之准备。玄同因问将何往?章氏正襟端坐,肃然而言曰:“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歇后语也,《论语》下文为“津”字。)玄同曰:“将往天津耶?”曰:“然。袁世凯欺人,居心叵测,此间不可一日居,明日即先至天津,再由津南下。”曰:“弘文馆事已有成议,何遽行乎?”曰:“袁世凯只能骗尔等,岂能骗我!彼岂真肯拨款以办弘文馆耶?”曰:“袁似不至吝此区区之款,惟官场办事,向来迟缓,弘文馆事之延滞,或亦其常态,盍再稍待乎?”曰:“吾意决矣,必不留!”玄同虑其出京难成事实,而见其态度极为坚决,不便强谏。翌日,果行,军警等随至东车站而截留之,章惟痛骂袁氏无状而已。旋有大闹总统府之事。

其大闹总统府之一幕喜剧,《纪念碑》(小说名,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出版,写一九一三、一四年间政闻,以讽刺袁世凯为主,著者署“沪隐”,或是一被解散之国会议员,笔墨颇好。)第八回《章疯子大闹总统府》特加描写,其文云:

……民国三年的新年……正月初七日下午傍晚的时候,总统府新华门内,忽听见吵嚷的声音,随后数十兵士,即拥着一人出来,将那一人推至马车中,前后左右,皆有兵士团团地围着,押至宪兵教练所去了。……及细细询问起来,才知道获住的……是个疯子。……他老先生这一天忽然高兴起来,于清晨八时径赴总统府,请谒见总统。他身穿一领油烘烘的羊毛皮袄,脚踏着土埋了似的一对破缎靴,手擎着一把白羽扇,不住地挥来挥去;又有光华华的一件东西,叫作什么勋章,不在胸襟上悬着,却在拿扇子那一只手大指上提着……歪歪斜斜地坐在总统府招待室里头一张大椅子上,那一种倨傲的样子,无论什么人他都看不到眼里。列位想一想总统府是何等尊严的地方,凡请见总统的人,是何等礼服礼帽、毕恭毕敬的样子,尝看见那些进总统府的官吏们,皆是蹑手蹑脚,连鼻子气儿也不敢出,往来的人虽多,一种肃静无哗的光景,就像没有一个人一样,哪见过这个疯子这个样儿的怪物呢!不消说传事的人一回报,袁总统自然是拒而不见的了。这个疯子真是有点古怪,越说不见他,他是偏要请见。直等到天色已晚,他不但不去,还要搬铺盖进来,在此处值宿。适听见传事的人报大总统延见向次长瑞琨,他发起怒来道:“向瑞琨一个小孩子,可以见得,难道我见不得么?”他自言自语,越说越有气,索性大骂起来。卫兵请他低声些,他却怒卫兵无礼,摔碎茶碗,即向卫兵投去。其初卫兵见他提着一个光华华的东西,思量着他许有些来历,不知道他究竟能吃几碗干饭,也不敢较量,只得由他去闹。随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命令,如此如此,卫兵们就把他拿小鸡子似的从招待室里头拿出来,并拿进马车里去,一溜烟就送到一个地方,把他入了囚笼了。他姓章号太炎,浙江余杭人,讲起旧学来,无人不佩服他,不过因他举动离奇,一般人又叫他章疯子。自此以后,章疯子囚押的时期甚长,由宪兵教练处移囚至龙泉寺,又由龙泉寺移囚至徐医生家,俱是后话。且说章疯子被囚后,也有许多营救他的。有一人转求袁总统最亲信的张秘书,为他缓颊道:“袁总统挟有精兵十万,何畏惧一书生,不使回复其自由呢!”张瞋目答道:“太炎的文笔,可横扫千军,亦是可怕的东西!”所以太炎被囚了,人人断其无释放的希望。这是深深明白当道的意思的。……

写得活灵活现,虽小说与历史不同,不无加意渲染之处,而大端固可征信也。所云提着之勋章,指民国元年以革命有功授与之勋二位。至所谓“囚笼”“囚犯”,是广义的、精神的,言羁留中之失却自由而已。充类言之,其时黎元洪以副总统居瀛台,受袁世凯之特别优待,亦可作囚笼中之囚犯观。时当隆冬,章身御重裘,而出门必羽扇不离手(在寓中时不然),实一特癖。壬寅章在东京,三月十八日以支那亡国纪念会事至警署,“长衣大袖,手摇羽扇,颇为路人所注目”。盖此项习惯已久矣。又章氏《宋教仁哀辞》(民国二年春作)有云:“躬与执綍,拜持羽扇,君所好也。”亦其羽扇故事。

自移拘于外城龙泉寺,章益愤恚异常,拒绝官厅供给,惟以来京时旅费所余治餐,所以深绝袁氏,示义不食袁粟之意也。不久,旅费用罄,遂拟绝食。事闻于袁氏,不欲蒙逼死国学大师“读书种子绝矣”之咎,因谆属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妥为设法劝导处置,俾不至以绝食陨生。官医院长徐某,炳湘所亲信,与商此事;乃由徐具一报告书,言章患病,龙泉寺与其病体不相宜,应迁地疗养,即移居东城本司胡同徐之寓中,以便随时调护治疗,一面由徐以医生之资格,慈善家之口吻,说章得允,于是徐遂暂作章之居停主人,绝食之举无形转圜矣,此为是年夏间事。

章氏既到徐寓,以片纸召门人往晤。钱玄同等应命而至,见徐为一白须老者,言谈颇鄙俗。谈次,徐指章而谓钱等曰:“你们老师是大有学问的人,不但我们佩服,就是袁大总统,亦甚为器重。如果你们老师明白大总统的好意,彼此相投,大总统定然另眼看待,决不亏负与他。可是大总统的火性也是厉害的,倘或不知好歹,一定要触怒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会翻脸不认人。扑通一声(言至此,作枪击之势),你们老师的性命难保了!你们总要常劝劝他才好!”当时徐氏表演得声容并茂,钱等觉无可与语,只好默然,章亦唯微哂而已。(闻章对徐,初以其态度殷勤,谓是长者一流,颇假以辞色,且与谈医书尚洽,称其医道不错,嗣以话多不投机,始渐不喜之云。)

在徐寓小住,本暂时办法,善后尚需计议也。袁世凯仍坚不许其出京,至待遇方面,则愿酌供在京之费用,而希望其接眷来京,作久居之计。经黎元洪斡旋其间,遂定议付以五百元之接眷费,并按月付五百元,俾作家用。(其后仅月得三百元,闻有人中饱。或谓中饱者即徐,未知确否。)章以出京既属绝望,乃从黎等之劝告,属门人朱希祖赴沪代迎其妻汤国黎女士北来,一面经人代为觅房,俾移居,旋租得东城钱粮胡同房一所。

斯际之某日,徐氏仆人往请钱玄同到寓,并谓:“非章先生请,乃徐院长请也。”既至,徐出见,怒容满面,曰:“你们老师太不讲交情!”即出章氏所书致汤电稿一纸示之,盖被其截留者(徐对章本有暗为监视之任务),文为:“北人反复,君勿来!”因又曰:“我待你们老师有何不好,而竟骂我反复!”钱以所谓北人并非指彼向之解释。徐曰:“我是北人,此非骂我而何!”钱复略代解释,遂入见章。章与谈接眷事,谓:“顷更加考虑,袁氏方面,狡诈无诚意,不愿徇其意而接眷,已发电止之矣。”(不知电并未发。)钱加以劝慰,并谓:“师母之来与不来,可俟其斟酌办理,师且静候消息,暂不必再有表示也。”章颔之。

汤夫人不果来,章则迁入钱粮胡同新居矣。此房间数颇多,甚宏敞,(上房七开间,厢房亦五开间。)章氏一人居之,仆役及庖人等则有十余人之众,皆警察厅派来,以服役而兼监视者也。(章氏居此,以迄民国五年恢复自由。)此房相传为凶宅,翌年(民国四年)章氏长女来京省视,自缢于此,迷信者益相诧为凶宅之验焉。

以上所述,闻诸钱玄同先生者为多,拉杂书之,聊备谈章氏逸事者之参考。

前稿述章氏民国初年被袁世凯羁留于北京时之逸事,兹更据所闻续为纪述,作前稿之补充。

章氏一九一四年夏末,由本司胡同迁入钱粮胡同新居(房租每月五十三元)后,眷属未至,甚感寂寞。未几,其门人黄季刚(侃)应北京大学教席之聘来京,所担任讲授之科目,为中国文学史及词章学,谒章之后,即请求借住章寓,盖词章学教材之类,在黄觉不甚费力,即可应付裕如,惟文学史一门,其时治者犹罕,编撰讲义,为创作之性质,有详审推求之必要,故欲与章同寓,俾常近本师,遇有疑难之处,可以随时请教也。黄本章氏最得意之弟子,章亦愿其常相晤谈,以稍解郁闷,因欣然许之。不料不数月,而黄突为警察逐出,而章氏因之复有绝食之事。

某日之深夜,黄正在黑甜乡中,忽有警察多人,排闼直入,其势汹汹,立促黄起,谓奉厅中命令,前来令其即时搬出此宅。黄愕然问故,警察唯言奉令办理,催促实行而已。黄谓:“我之寓此,系章先生之好意,纵须搬出,亦当俟天明后向章先生告别再行。”警察曰:“如使章先生知之,必加阻挠,徒添许多麻烦,故汝宜即搬,不必候见章先生也。”遂不由分说,立将黄氏押出章寓。

黄氏之在章寓,往往早出晚归,且有时寄宿他处,与章亦非每日必见面;翌日章未见黄,以不知其事,故未以为意也。二三日后,其他门人有来访候者,乘人力车进大门时,门首岗警即作势欲止之,不顾而入。谈次,章曰:“季刚数日不见矣,汝见之否?”经以实告,乃知之。正诧怪间,警察数人入,命来访者速去,并谓以后不准再来,即引之而出,盖章之见客自由亦被剥夺矣。章愤恚极甚,谓凌逼至此,尚有何生趣;于是复实行绝食,以祈速死。当其前清被禁上海西牢时,即曾绝食多日,因同囚之难友相劝而止。在龙泉寺时,又曾一度开始绝食,此次绝食之举,盖第三次也。

其在京之门人钱玄同等闻之,亟起营救,一面上书平政院申诉,一面往见警察总监吴炳湘,力请解除接见来宾之禁,俾可复食。吴以章又绝食,不便过执,乃许其门人及友朋无政治色彩者仍得入见。唯章则绝食之后,态度甚坚,钱等竭力劝解,不之从,谷食悉废,仅尚饮茶耳。钱等相商,以滋养品(藕粉之类)少许,随时潜入之茶内,藉稍补救。章氏旋即疑之,怒谓茶不干净,此策遂失败。诸人徬徨无计,而章绝食垂十日矣。

章恶袁世凯及其党类,波及北人北物。时值冬令,北京御寒之具,多用“白炉子”(烧煤球),若洋炉烟筒之装置,其时用者尚少。章谓北京之用煤球及“白炉子”,为野蛮人之习俗,摒不用,亦不更谋御寒之具,唯以傲骨当严寒,所居房屋高大,益冷,往见者不敢脱大氅,犹时觉冷不可耐。章既绝食,卧于床,床近窗,窗有破处,尤易为寒风所侵,气息奄奄,决意待尽,其状甚凄惨也。而乃绝处逢生,忽有转机。

某日傍晚,马叙伦来慰问,略谈之后,即告辞曰:“我为垂死之人,此后恐不再见,君可稍留,再话片刻。”时章犹勉强能作语也。马曰:“饥甚,亟须回寓进餐。”章曰:“此间亦有厨房,可令为君备饭,即在此晚餐。”马曰:“对绝食之人,如何能吃得下!君如必欲留我在此吃饭,最好君亦陪我略吃少许,则我即从命而在君旁进餐。”章稍作沉吟,意似谓可。马乃曰:“君能略进饮食,甚善,惟绝食有日,不宜太骤,当先啜米汤之类,方无患。”于是章果略饮米汤;自斯遂渐复食,生命得以无恙焉。

马氏是晚自章寓出,即以章氏复食消息语人。翌日,钱玄同往省视,知所言有征。章有一铜制欢喜佛像,作人牛相交之形,制作颇精,以六十元得之,常置案头。钱氏此次往晤,案头忽不见此物,因问何故藏庋。章告以三女昨至矣,此盖章氏复食动机之所以萌,马氏会逢其适耳。章氏三女,长适龚宝铨(未生),次则于前清章氏入狱时由章之长兄篯(字椿伯,原名炳森)携去抚养,其三女时仅十余龄,甚活泼。当绝食垂尽之顷,爱女北来,天伦至性,岂能无动?故复食得以实现也。

袁世凯每月给章五百元,为一种高等囚粮之性质。此款非直接交付,系辗转给与,前为章氏居停主人之官医院长徐某,以与吴炳湘有密切关系,为经手人之一,因之章乃月仅实得者三百元,吴氏知而不问,章之门人钱玄同、朱希祖等,亦闻悉其故,而不便明告章氏,恐增其怒也。故章仅知为减发,而不知被人截留。徐以章氏后来不假以辞色,衔之,当闻其绝食将殆时,忽来访问,睹其状,以为必无生理,乃向之曰:“袁大总统每月白送你五百元,你何等舒服,竟尚不知足,无端绝食,真不知好歹!”言已,冷笑而去。彼只顾奚落章氏,不暇择言,无意中“五百元”脱口而出。钱玄同、朱希祖遂往见吴,谓:“徐以经手人之资格,今已明向章先生说出五百元矣;若仍仅与三百元,章先生必以见欺而益愤,绝食岂能挽回乎?”经此一番交涉,此项高等囚粮,以后始得如数给与。

至黄季刚之被迫移寓暨章氏接见来客自由之被剥夺,以致惹起章氏绝食者,其动机闻颇与章氏之庖人有关,所谓小鳅生大浪也。章在钱粮胡同寓所,所用仆人及庖人,共有十人左右之多,一仆系前由军政执法处长陆建章所荐,曾随侍于龙泉寺,此外则吴炳湘所间接推荐,(托与章相稔者出名介绍。)盖由警察之类改充,皆负有暗中监视之责者也。庖人某,亦警察出身,技甚劣,以章于饮食素不考较,故能相安。黄季刚则不然,固留意于此者,与章共餐,颇有不能下箸之苦,屡为章言庖人须更换,后并荐一四川厨子代之。章氏重违其请,遂遣之去,而改用黄荐之四川厨子。此警察而司庖者,失此优差,愤愤而去。不数日,遂有黄氏被逐等事,盖此人回厅后有所捏报,与有力焉。

章氏嗜学而不好洁,说者谓有王介甫之风。其于饮食,不顾滋味之优劣,菜肴唯就置于最近处者取食之,余纵有珍味,箸弗之及也。此节尤似王氏。宋人朱弁曲洧旧闻》云:

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所择,自少时即然。苏明允著《辨奸》,其言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以为不近人情者,盖谓是也。然少喜与吕惠穆韩献肃兄弟游。为馆职时,玉汝尝率与同浴于僧寺,潜备新衣一袭,易其敝衣,俟其浴出,俾其从者举以衣之,而不以告。荆公服之如固有,初不以为异也。及为执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尝有择于饮食,何忽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者曰:“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复问:“食时,置獐脯何所?”曰:“在匕箸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箸。”既而果食他物尽,而獐脯固在;而后人知其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

王安石章炳麟为相距近千年之两个大学者,其习性大相类似,可谓后先同揆。王氏被疑为伪,盖非,正书呆子所以为书呆子耳。(章氏不喜浴,王之浴于僧寺,当亦系韩氏强之。)章对于饮食既如此,菜肴上之知识,极有限,当在龙泉寺时,拒绝官方供给,自起伙食,司庖者(或即陆建章所荐之仆人兼任)请示作何菜,章想得二种:一为蒸蛋糕,以鸡蛋为食品之最普通者,易于想到也;一为蒸火腿,以火腿为在南中所常食,故亦思及也。二种以外,不复有第三种,于是顿顿蒸火腿蒸蛋糕矣。及居钱粮胡同,吴炳湘间接荐来之庖人某,亦仍旧贯,以此二种为常备之品。有客共食,始酌添他菜。每日之伙食账,则一任其浮冒开销,以章不知物价,且不屑较计钱数也,而银币及钞票,杂置抽屉内,往往听其自取,略不稽考,以故此席遂成优差,胜于供职警察多多,一旦被章因黄言而解雇,遂怀恨在心而谋报复耳。

章被袁氏羁留在京,神经受重大刺激,其时之行为,有可怪者,盖以发泄其愤世嫉俗之意也。自居钱粮胡同,即传集寓中全体仆役,颁示条规,中有:(一)仆役对本主人须称“大人”,对来宾亦须称以“大人”或“老爷”,均不许以“先生”相称。(二)逢阴历初一十五,须一律向本主人行叩首大礼,以贺朔望。并谓:“如敢故违,轻则罚跪,重则罚钱。”钱玄同曾问以何故如是好奇,且家仆对主人称“大人”,在清亦无此例也。(清时主人纵官至极品,其所用仆辈亦只以“老爷”呼之。)章曰:“吾之为此,唯以‘大人’‘老爷’均前清之称谓,若‘先生’者,吾辈革命党创造民国,乃于南京政府规定以代‘大人’‘老爷’(民元南京内务部曾下令禁称‘大人’‘老爷’,一律改称‘先生’),今北京仍为帝制余孽所盘踞,岂配有‘先生’之称谓乎?此所以示北京犹是‘大人’‘老爷’之世界耳。既犹是‘大人’‘老爷’之世界,叩首之礼,亦固其宜。”

其长女于一九一五年至京省父,忽自经而死。章氏作《亡女事略》,其厌世之故略有所言,然亦未具必死之确因,故以“此何为而然者耶?”作结。至叙其情事,谓:“民国四年四月,长女如京师省视,言笑未有异也。然燕处辄言死为南面王乐,余与季女常慰藉之,宝铨数引与观乐,或游履林囿间,始终不怡,见树色益怃然若有亡者。九月七日夕,与宝铨季女谈笑至夜就寝,明旦起视,已自经,足趾未离地,解拊其胸,大气既绝矣。医师数辈,皆言不可治,遂卒。”时其夫婿龚宝铨亦寓章所,长女与季女同住西厢房,龚住东厢房。据闻季女以其姊屡欲自杀,甚有戒心,(曾一次自经于树,为其所救。)是夜就寝后,甫曙自醒,见姊不在室内,即大惊,亟起而觅之,则见其自经于章所住上房之堂屋,绳悬于屋之上坎。解下,延汤尔和等救治,谓时间过久,不能再生矣。其死固颇奇也。章尝以长八尺之宣纸,大书“速死”二字,悬于堂屋,以自示其愤恚不欲生之态;其长女自经处,适当其旁云。

原载《传记文学》第六十卷第三期(一九九二年三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