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者所以在道,正如“筌[1]者所以在鱼”,“蹄[2]者所以在兔”,“言者所以在意”(《庄子·外物篇》),不为捕鱼则不设筌,不为系兔则不设蹄,不为表意则不发言,不为传道则不著文,这个道理非常明显,然而孔夫子的门徒竟不能理解。

论语·公冶长》记子贡之言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里所谓“性”就是人生哲学或人生观,所谓“天道”就是宇宙原理或世界观,总起来说就是今之所谓观点,古之所谓道也。从子贡的这几句话看来,他是以为文与道各为一事,道在文外,不在文中。果如子贡所云,则一部论语岂不全是废话,而春秋的褒贬也不表示孔夫子的历史观了。

子贡的这种看法,显然是错误的。所以他一直是徘徊于孔子的门墙之外,他埋怨他老师的门墙太高,遮住了他接近真理的道路。他说:“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

孔夫子的墙有多高,不知道,但即使如子贡所云“夫子之墙数仞”,也是遮不住真理的,而况孔夫子并没有准备把他认为是真理的东西封闭在高墙之内。看来不是孔夫子的门墙太高,而是子贡的学习方法不对头,他不知道从他老师的文章中去寻找性与天道,硬说他老师的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和子贡一样徘徊于孔子门墙之外的学生,恐怕很多,以致孔夫子不得不发表声明。他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用现代语说就是,你们以为我在传道讲学的时候有所隐匿或保留吗?我没有隐匿和保留,我之所为没有不和你们共同商讨的,把道传给你们是我的心愿。

其实,文与道的关系,孔夫子说得很明白。他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3]这里所说的“文”显然不是指的“文章”,而是指的文王以来的“道统”。因为这几句话用现代语说就是,文王既然死了,道统不在我身上吗?如果上天真要消灭这个道统,像我这样后死的人,当然不能承继这个道统,如果上天没有意思消灭这个道统,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当然从文见道,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孔夫子最优秀的学生颜回尚且感到难于捉摸。他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何况子贡。

在孔夫子耳提面命之下的学生,尚且搞不清文与道的关系,何况儒家的末流。所以在儒家学说的发展中,产生了两种偏向:一种偏向是见文不见道。这一派的儒家学者专门寻章摘句,形成一种支离破碎的章句之学。只知袭语录之糟粕,死扣教条。另一种偏向是离文谈道,这一派的儒家学者则束书不观,空谈心性。对于这一派的儒家学者,顾炎武曾有如次的批评。他说:“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条)这里所谓不习六艺之文,就是不学习经典著作,不考百王之典,就是不研究历史,不综当代之务,就是不研究现状,然而这些学者却认为只要凭空一想,真理就悠然而来,而他们也就一声不响,走进了儒家的神殿,俨然圣人复生。

顾炎武的这几句话,现在读起来还很亲切,因为这几句使我们想起了毛主席的教训,不研究理论,不研究历史,不研究现状而高谈规律高谈体系,这种规律和体系是靠不住的。

(《人民日报》1962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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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筌,捕鱼器也,以竹为之。

[2]蹄,兔罝也,即用以系兔之脚的工具,故谓之蹄。

[3]孔夫子的面貌与阳货相似,匡人误以为阳货,以兵围之,这几句话是在孔夫子被匡人围困时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