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九一八”九周年
一 从“九一八”想到“三二一”
愈是古远的历史,愈会逸出人类的记忆之外。因为随着时代的推移,这些古远的历史已经渐渐与人类的现实生活不发生直接的关系了。在现在,没有一个人不记得公元1931年的9月18日,是沈阳沦陷于日寇的一天,但是,也许有很多人忘记了,在中国历史上还曾经有过同样的一天,那就是明代天启元年(1621)3月21日,沈阳沦陷于后金的一天。
1621年的“三二一”与1931年的“九一八”,这两天,在时间上,相距三百一十年,在本质上,是发生于不同的历史基础之上的不同的历史事变。自然,对中国历史也会发生不同的影响与作用。但是,不管其对中国历史的影响与作用如何不同,而其同为引起中国历史走上巨大的变革过程的一天,也是相同的。
历史的发展,在形式上看来,往往好像有些事变是重复的,但是假如深入到历史事变的本质,则历史的发展决不是循环的。同样的沈阳的沦陷,而在明代的满人,是中国的一游牧民族;在今日的日寇,则是一个资本帝国主义。前者是游牧民族对趋于腐败的封建王朝之侵袭,因而胜利是属于游牧民族的;后者是濒于没落的资本帝国主义对向上的民主主义国家的侵略,因而胜利是属于民主主义的。这是同样的沈阳事变之不同的结果,也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
虽然,历史发展的规律并不是像“月蚀”一样丝毫不需要人的帮助而如期自己实现的。历史发展的规律,只是提供历史发展以某种可能性。而使这种可能性转变为现实性,则是需要人类主观的努力。这就是说,历史的规律虽然决定了明朝的覆亡,但假如明朝政府和人民能够为了挽救覆亡,而加强其主观的斗争,则亦可以使其覆亡的可能性延期实现;反之,历史规律虽然决定了我们今日胜利的可能性,但如主观的斗争不够,亦复不能实现出来。这又是历史发展之辩证的法则。
明代沈阳的沦陷,是在天启元年,即1621年;而其覆亡,则在崇祯十七年(1644),中间还有二十三年的时间。假使在这二十三年中,能加强其主观的斗争,则明朝未必不能挽救。而其终于陷于覆亡的命运,固由于客观的因素;但主观的斗争之不够,也是最大的原因。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们用明代的“三二一”的历史来纪念“九一八”,这是顺便温习一下历史的意思。
二 1621年沈阳失陷的速写
天启元年“三月乙卯,大清兵取沈阳,总兵官尤世功、贺世贤战死。总兵官陈策、童仲揆、戚金、张名世帅诸将援辽,战于浑河,皆败没。壬戌,大清兵取辽阳,经略袁应泰等死之。巡按御史张铨被执,不屈死。”[1]
从这段纪载中的某某“战死”,某某“赴援死”,某某“不屈死”等,我们知道当时满人进犯沈阳,是曾经遇到明朝守土将士的坚决抵抗的,而且明朝政府也曾经派兵驰援过沈阳的。其所以失陷,并非由于将士不抵抗,政府不援救,而是抵抗者“战死”,援救者“败没”,所以沈阳的失陷,在明代,是光荣的。
“九一八”沈阳失陷的情形,在现在,许多人都曾亲历其境;但是“三二一”沈辽失陷的情形,则只有凭着满族统治者的记载了。但在写这段历史的时候,清王朝在中国的统治已经巩固了,所以他并没有改变事实的必要。反之,他正要以暴露明人的坚强抵抗,以显示其胜利的难能而可贵。据《明史·袁应泰传》所载:
天启元年3月12日,“我大清兵来攻沈阳。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出城力战,败还。明日,降人(蒙古降人)果内应,城遂破,二将战死。总兵官陈策、童仲揆等赴援,亦战死。应泰乃撤奉集、威宁诸军,并力守辽阳。引水注濠,沿濠列火器,兵环四面守。十有九日,大清兵临城。应泰身督总兵官侯世禄、李秉诚、梁仲善、姜弼、朱万良出城五里迎战,军败多死。其夕,应泰宿营中,不入城。明日(二十日),大清兵掘城西闸,以泄濠水,分兵塞城东水口,击败诸将兵,遂渡濠,大呼而进。鏖战良久,骑来者益众,诸将兵俱败,望城奔,杀溺死者无算。应泰乃入城,与巡按御史张铨等分陴固守。诸临司高出、牛维曜、胡嘉栋及督饷郎中傅国,并逾城遁,人心离沮。又明日(二十一日),攻城急,应泰督诸军,列楯大战,又败。薄暮,谯楼火,大清兵从小西门入,城中大乱,民家多启扉张炬以待,妇女亦盛饰迎门,或言降人导之也。应泰居城楼,知事不济,太息谓(张)铨曰:‘公无守城责,宜急去,吾死于此。’遂佩剑印自缢死。妇弟姚居秀从之。仆唐世明凭尸大恸,纵火焚楼死。”
我们在三百年后,读了这一篇悲壮淋漓的记载,犹觉沈阳的失陷,如在目前。在这段记载中,我以为除了“民家多启扉张炬以待,妇女亦盛饰迎门”与“清兵从小西门入,城中大乱”颇有矛盾,显然是那些献媚的历史家所粉饰,其余大概皆为可靠的史实。在这里,我们看见明代的守土将士,他们曾英勇地迎敌人于城外,他们曾沉痛地沿濠列阵以死守孤城。他们在城破后,还曾有计划地“分阵固守,作激烈的巷战”。从3月12日到21日,经过了十天的苦战。他们为守沈阳而英勇抗战,为沈阳不守而壮烈牺牲。虽有越城而遁的诸监司(宦官)及督饷郎中,亦有佩剑而死的“大帅”,焚楼而死的“大帅仆人”。这种壮烈的史实,实足以照耀千古。
关于辽沈失陷,后来历史家多归罪于袁应泰“招纳降人”的政策,其实袁应泰之招降,实亦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当时正是明朝与满族争取蒙古的时代,明不招降,则满必招降。据《明史》:“当时蒙古诸部大饥,多入塞乞食。应泰言:‘我不急救,则彼必归敌,是益之兵也。’乃下令招降。于是归者日众,处之辽、沈二城,优其月廪,与民杂居,潜行淫掠,居民苦之。”因此,我们以为袁应泰的错误,不在招降,而是在招降以后,对降人没有作必要的警戒。致使降人“或阴为敌用,或敌杂间谍其中”,[2]而袁应泰则深信此辈降人,可以作为进攻满兵的前锋,不知他们早已变成敌探或便衣队,以致为敌内应,成为沈阳失陷的直接原因之一。虽然,降人叛变,只是辽、沈失陷的偶然因素,而其必然因素则是明朝政治已经造成辽、沈无法可守的客观环境,并给予降人叛变以可能之机会。这正如“九一八”事变,我们不能完全归咎于朝鲜浪人的活动,而应追究于朝鲜浪人何以能活动,是同样的理由。
三 为甚么自动地放弃“六堡”
为了说明辽、沈失陷的原因,我们不能不追溯辽、沈失陷前夕的历史。人们也许记得在“九一八”事变以前,由于清朝政府及北洋军阀的腐败政治,已使日寇势力深入东三省;但人们也许忘记了,在“三二一”事变以前,由于明末万历年间之腐败贪污的官僚政治,已使后金势力深入了辽东半岛。而“三二一”事变,只是这种腐败、贪污的官僚政治之总结。
在万历末年,一方面水旱虫蝗风雹疠疫等天灾普遍地袭击中原的农村;另一方面,由于倭寇不断入侵,以及西南少数民族不断的叛变,战争的负担,重压着全国的人民,以致使社会间敌对的矛盾,日益发展。此外,在上层社会,则党派纷歧,互相对立,宦官党与齐、楚、浙三党“声势相倚,并以攻东林、排异己为事”,而东林诸人,则评议朝政,自命清流,于是在统治者阶层中,也发生矛盾。在朝的士大夫一面要致力相互间的倾陷,另一面又要监视着人民的异动,于是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应付敌国外患。他们把国防重镇,当做培植党羽的地方,彼此争夺,以致“十年之间更易八帅”[3]。而当时国防将帅,则只有贪污之徒才能当选,他们“以空名支饷,且多克减,边兵屡哗”。此种情形,到李成梁经略辽东的时代,便达到顶点。据《明史·李成梁传》:
李成梁……子弟尽列崇阶,仆隶无不荣显。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军赀马价、盐课、市赏,岁干没不赀。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以是灌输权门,结纳朝士,中外要人无不饱其重赇,为之左右。每一奏捷,内自阁部,外自督抚而下,大者进官荫子,小亦增俸赉金。恩施优渥,震耀当世。而其战功率在塞外,易为缘饰。若敌入内地,则以“坚壁清野”为词,拥兵观望,甚或掩败为功,杀良民冒级。阁部皆共蒙蔽……
像这样的国防将帅,在当时,当然不只李成梁一人,李成梁不过是其中之一个,因之,这样的贪污,也不是李成梁个人的特性,而是当时腐败政治的特征。换言之,个人如果不贪污,即不能生存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之中。像这样的“将帅”,这样的“权门”、“朝士”、“要人”、“阁部”,除了“奢侈”、“干没”、“贿赂”、“进官”、“荫子”、“拥兵观望”、“掩败为功”……还有什么国防可言呢!于是自然的结果,便发生了万历三十四年(1606)自动放弃“六堡”之李成梁的建议。这是明代势力在辽东之第一次的自动的退却,亦即后来辽沈失陷之第一次的预告。
所谓“六堡”,就是防守辽沈的六个堡垒。有此六堡,则可以迎击敌人于辽沈东北二百余里的地方,弃此六堡,则辽沈便失去资以防守的前卫。弃六堡,即等于弃辽、沈,这是非常明白的。然而李成梁却以六堡“地孤悬难守,与督抚蹇达、赵楫建议弃之”。而明朝政府要人,亦因“饱其重赇”,竟予批准。于是“尽徙居民于内地。居民恋家室,则以大军驱迫之,死者狼藉。成梁等反以招复逃人功,增秩受赏”。[4]于是李将军的大军,就这样英勇地替后金肃清了进攻辽沈的道路。于是后金也就追随着李将军英勇的退却,而深入辽东半岛。在六堡放弃后的十二年间,后金从容不迫地并吞了蒙古诸部落,所谓呼伦四国,其中哈达、乌拉、辉发已经先后被他并吞,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叶赫了。
后金的锋刃,到现在要转向大明王朝了。于是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便借口明朝政府援助叶赫而以“七大恨”誓天伐明,于是而有“抚顺之役”。在这一战役中,从经略杨镐以下“文武将吏前后死者三百一十余人,军士四万五千八百余人,亡失马驼甲仗无算”。[5]而后金兵乘胜破开原,陷铁岭,声势所及,使“沈阳及诸城堡军民一时尽窜,辽阳汹汹”,[6]有大难临头之势。这是明代政府弃六堡以后满清第一次的试兵,也是后来辽沈失陷之第二次的预告。
但是即在此时,假使明朝政府稍有感觉,内息党争,集中力量外整军备,巩固边防,则辽沈未必即不能守。然而朋比为奸者,变本加厉,“军机要务,废搁如故”。忠勇却敌如熊廷弼者,而为阉党姚宗文之徒所排斥,以至熊廷弼所恢复之叆阳、清河、抚顺、镇江诸要塞,未及巩固其守备而去职,而代以“用兵非所长”之袁应泰,于是而有“三二一”辽沈之沦陷,而辽河以东五十余堡寨营驿及海、益、金、复、耀诸州大小七十余城遂不能不沦于后金之手,于是后金遂得以辽沈为根据,扫荡关外,并进而窥伺关内了。
所以我们以为辽沈的失陷,并非由于袁应泰的“招降政策”,而实由于李成梁的放弃六堡,亦即由于明朝政府的“弃地政策”。诚然,招降叛徒,袁应泰应负其责。然而任用“用兵非所长”之袁应泰而使降人有实现其叛变作用的可能者,则明朝政府不能辞其责。而况六堡既已放弃,虽有能将,亦难保辽沈之不失,如袁应泰者,虽“用兵非所长”,而其勇于抗敌,忠于守土,终于“佩剑印”以殉辽沈,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难得的人物。
四 熊廷弼传首九边
辽沈沦陷以后,东北边防,固已吃紧,然而假使明朝政府能于此时,朝野上下一致团结,集中人才,动员国力,以植党营私为第二,而以敌国外患为第一,则未尝不可拒后金于关外,可惜事实却恰恰相反。
在整个的天启年代中,亦即在辽沈沦陷以后的七年中,明朝的政权,却完全掌握在宦官魏忠贤等的手中。此辈宦官,既无国家观念,更无民族意识,只知谄媚皇帝,盗窃政权,然后利用政权,残害善类,剥削民众。在天启的七年间,南北台谏,肆其诬构;东西厂卫,恣意屠杀,造成有史以来未有的黑暗时代。在人民方面,则“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在士大夫方面,则“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于是一方面政府与人民间的矛盾遂爆发而为白莲教的叛乱;而另一方面,统治者阶层中的矛盾,则爆发为东林党狱。以至朝野上下,矛盾交织,而国防大政,因之而益趋腐败。
具体的历史事实指示我们,当时的阉党不但专制朝政,而且左右军机。在天启的七年中,兵部尚书之更换,如转辘轳,前后任兵部尚书者十二人,其中除孙承宗外,如王之臣、高第、王化贞之徒,都是阉宦的党羽,而崔呈秀且为魏忠贤主谋讥的“五虎”之一。此外,七年之中,任边将者也有九人之多,其中除熊廷弼、袁崇焕、孙承宗之外,也多半是阉党的走卒。不但如此,他们派遣宦官,干涉军务,稍不如意,就加之以罪。诚如熊廷弼所云:“自有辽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尝有一效。疆场事,当听疆场吏自为之,何用拾帖括语,徒乱人意,一不从,辄怫然怒哉!”[7]又如孙承宗所云:“迩年兵多不练,饷多不核。以将用兵,而以文官招练。以将临阵,而以文官指发。以武略备边,而日增置文官于幕。以边任经抚,而日问战守于朝。此极弊也。”[8]这里所谓“文吏”、“文官”,就是监军的宦官。他们招练军队,指发战争,所以“兵多不练”而“饷多不核”。再加以在朝的阉党“拾帖括语”,“日问战守于朝”。“一不从,辄怫然怒”。这样,虽有能将,又有什么办法呢?然而正在这个时候,后金却准备对明朝发动大规模的攻势,于是而有“广宁之役”。在这一战役中,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右屯、前屯大小四十余城,又一度相继沦陷于后金之手。
广宁之陷,由于经、抚不和,即广宁巡抚王化贞牵制熊廷弼,使之不能实现其攻守的战略。而经、抚不和,并非偶然,乃是当时执政的阉党之有意的措施。诚如熊廷弼所云:“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而阁臣则受命于魏忠贤。他们上下相因,内外狼狈,故意陷熊廷弼于失败,并借此以杀之。所以熊廷弼当时,非常愤慨,曾上所疏述其痛苦,其中有云:“臣以东西南北所欲杀之人,而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相困。”[9]因此之故,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策”不能实现。所谓“三方布置策”,即在广宁、登州、莱州各设巡抚,形成犄角,而集中主力军于广宁,以为固守。但是王化贞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分兵戍辽河沿岸,以削弱广宁的防御力量,并谓用毛文龙,用降将李永芳,用蒙古插汉助兵四十万,可以一举荡平满兵。所以结果不出熊廷弼所料,“一营溃,则诸营俱溃,西平诸戍亦不能守”。加以当清兵围西平时,王化贞裨将孙得功阴通敌,于是广宁遂陷。当时“广宁有兵十四万,而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由此,可知广宁之败,乃系阉党故意制造为诬杀熊廷弼之借口。而结果竟“以门户屈杀廷弼”,至“传首九边”,而失守广宁之王化贞则以兵部尚书张鹤鸣之偏袒,逍遥法外。明朝政治之黑暗,一至如此。我们读史至此,不能不为之废书一叹。
在熊廷弼死后,工部主事徐尔一,曾为之辩其冤曰:“廷弼以失陷封疆,至传首陈尸,籍产追赃。而臣考当年,第觉其罪无足据,而劳有足矜也。……当三路同时陷没,开、铁、北关相继奔溃,廷弼经理不及一年,俄进筑奉集、沈阳,俄进屯虎皮驿,俄迎扼敌兵于横河上,于是辽阳城下凿河,列栅,埋炮,屹然树金汤,令得竟所施,何至举榆口关外拱手授人,而今俱抹杀不论,乃其所由必死,则有故矣。”[10]
当熊廷弼传首九边的时候,正是后金建都沈阳的时候,明朝政府,就用了抗敌名将的脑袋,作为对后金建都的贺礼。而从此以后,执政的阉党的主要任务,一方面是伪造《要典》,歼灭东林,毁天下书院,建魏忠贤生祠,以及奉魏忠贤配祀孔子等;另一方面,则是“遣其党刘朝等四十五人赉甲仗弓矢,白金文绮,先后至山海关,颁赉将士,实觇军也”。[11]因此,在当时,不但朝署之中善类一空,就是守边将帅如孙承宗者,因不附阉,皆为“阉竖斗筲,后先龁扼,卒屏诸田野,至阖门膏斧锧,而恤典不加。国是如此,求无危,安可得也”。[12]
自从孙承宗被阉党排去,于是而有高第尽撤关外诸军的盛举。据《明鉴》:“(第)以关外必不可守,欲尽撤锦、右诸城守御,移关内。袁崇焕力争,谓兵法有进无退。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内亦失保障。第意坚,且欲并撤宁、前二城。崇焕曰:‘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第不能夺,乃撤锦州、右屯、大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守具,尽驱入关。委弃米粟十余万,军民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而军益不振。”[13]据此,则知当时,除宁、前二城因袁崇焕力争未撤外,其余整个明朝的军队、人民,都从关外退入关内,这是明朝第二次自动的大退却,亦即无异将整个的辽东半岛奉献于敌人。这是高第将军的战略,也是宦官大人的政略。
事情真是凑巧,随着高第将军的总退却而来的,便是后金的二万大兵的总进攻。他们渡辽河,捣宁远,越城五里,浩浩荡荡,横山海关大路而军。于是宁远陷于重围,袁崇焕以万余人孤军死守,而高第将军却拥兵山海关内不救,企图假敌军来消灭袁崇焕。同时明朝政府的衮衮诸公大小宦官,也以为“必无宁远”;然而十天之后,袁崇焕不但突破重围,而且还追奔逐北三十里,使后来的清统治者不能不在《明史》上大书曰:“我大清举兵,所向无不摧破,诸将罔敢议战守。议战守,自崇焕始。”[14]当袁崇焕的捷报到达朝廷,魏忠贤就即刻派遣其党刘应坤、纪用等到前线监视袁崇焕,而兵部尚书王之臣也事事与他为难。后金兵知道袁崇焕不为政府所信任,因而也必无后援,于是又再举来犯,围攻宁远、锦州。而当此之时,宦官纪用勾结总兵赵率教秘密遣使通敌求和,以实现魏忠贤之失败主义。然而袁崇焕却胜利地击败了敌人,而成功了历史上有名的“宁锦大捷”,粉碎了宦官的卖国勾当。虽然,袁崇焕卒以不附阉党的原故,反因“宁锦大捷”而被罢免。但其他大小宦官,文武官僚则因此而加官进爵者不下数百人,这就是所谓“阉党政治”。
我们总观天启年间的历史,知道辽沈沦陷后,明朝并不是没有收复辽东的可能,而其所以不能者,则阉党政治尽了很大的主观作用。阉党政治不仅造成了党派的分裂,造成了社会的矛盾,间接帮助了敌人;而且牵制军机造成失败的倾向,直接响应敌人的进攻。非常明白,没有王化贞之拥兵不救,则无广宁之败;没有门户之私,则无熊廷弼之死;没有孙承宗之罢,则无高第之退却;没有高第之退却,则亦无宁、锦之围;最后,如果没有魏忠贤之投降阴谋,则袁崇焕不致因宁、锦大捷而罢免。然而实际上,这些不应有的事竟然都发生了,主观的作用,加速了明朝政权的崩溃。诚如孙承宗所云:“敌未抵镇武而我自烧宁、前,此前曰经、抚罪也;我弃宁、前而敌终不至,而我不敢出关一步,此今日将吏罪也。将吏匿关内,无能转其畏敌之心以畏法,化其谋利之智以谋敌,此臣与经臣之罪也。”[15]
五 袁崇焕死得冤枉
到崇祯初年,一方面由于后金侵略的加紧,锐化了对外的矛盾;另一方面,由于农民叛变的扩大,又深化了社会内部的矛盾。在此内外矛盾的交织之中,庄烈帝即位以后第一个任务,便是以紧急的手段,消灭统治者阶层中内部的矛盾,加强统治者阶层中的团结,以应付内外的敌人,于是杀魏忠贤,歼灭阉党,释放东林党人,企图把政权紧握在自己的手中,内平流寇,外抗后金,把明代政权,从危机中挽救出来。所以他一面先后以杨鹤、洪承畴总督三边军务,进剿流寇;另一面又起用袁崇焕经略辽东,抵御后金。双管齐下,大有复兴明朝的雄心。
然而可惜的,是庄烈帝当时有一个见解,以为攘外必先安内,所以把大部分兵力财力,都用于进剿“流寇”,而对后金的守备则十分不够。除山海关略有配备外,其他蓟北则非常空虚。当时崇焕曾指出此种危机,他说:“臣身在辽,辽无足虑。惟蓟门单弱,敌所窃窥。请严饬前督峻防固御,为今日急着。”但他的建议,并没有引起当局的注意。而后金兵不久即利用这一弱点,避开山海关,由龙井关,大安口,喜峰口迂回入蓟北,于是陷遵化,“越蓟州而西,徇三河,败宣大援兵,遂取顺义,……因进兵薄京城,营于土城关之东。”[16]而燕京因以震撼。当时袁崇焕方整理关外防务,他刚刚镇压了宁远的兵变,斩杀了私通敌人的毛文龙,正准备进一步规复辽沈的计划。而忽闻此变,乃以骑兵兼程驰援,而步步随之。后金以袁崇焕再起非常害怕,于是乃实行挑拨离间的计策,于是袁崇焕不死于战场,而死于敌人之离间,死于昏庸之政府。据《明史》:“时宦官二人陷敌,敌设间,佯为崇焕密附满洲,故使闻之。待释归,其人奔告于帝”,[17]帝遂信之不疑。于是袁崇焕遂于三年八月十六日弃市,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家无余资。天下冤之。
袁崇焕死后,当时有布衣程本直为之诉其冤曰:
崇焕十载边臣,屡经战守,独提一旅,挺出严关。迄今山海而外一里之草莱,崇焕手辟之也;一城之垒,一堡之堞,崇焕手筑之也。试问自有辽事以来,谁不望敌数百里而逃,弃城于数十里而遁,敢与敌人划地而守,对垒而战,翻使此敌望而逃、弃而遁者,舍崇焕其谁与归。[18]
客亦闻敌人自发难以来,亦有攻而不下,战而不克者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宁远丙寅之围,而后中国知所以守;有锦州丁卯之功,而后中国知所以战否也?曰,然也。……今日滦(州)之复,遵(化)之复,永(平)之复也,谁兵也,辽兵也;谁马也,辽马也;自崇焕未莅辽以前,辽亦有是兵有是马焉否也?[19]
我们读程本直的诉冤书,不觉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们所可惜的,不是袁崇焕个人的生命,而是明朝政府不能容忍抗清最力的将领,而是明朝政府毫不犹豫地执行敌人灭亡自己的国家的任务。论者谓袁崇焕之死与杀毛文龙有关。但据《明史》所载:毛文龙为阉宦魏忠贤的义子,亦即当时阉党余孽用以阴通敌人的线索。袁崇焕杀之,正是为国除奸。在毛文龙杀后,当时曾有如此的舆论:“自武登抚相与争而去,其欲得而甘心于文龙者,非一日也,非一人也;辱白简,挂弹章,可数百计也。是左右诸大夫皆曰可杀,国人皆曰可杀也。其不杀也,非不杀也,不能杀也,不敢杀也。是以崇焕一杀而通国快然。”[20]由此可知毛文龙乃是一个“国人皆曰可杀”而又“不能杀”、“不敢杀”的人物,然而袁崇焕却因为杀了这样一个通敌卖国的人物,而成为其致死的原因之一,明朝政府中的汉奸势力之大,于此可以想见。故袁崇焕之死,正表示着明朝汉奸势力之抬头。
六 孔有德尚可喜献了旅顺
袁崇焕之死,为明代政治的一大转变点。从此以后,明朝政府开始以全力剿灭流寇,而对后金,则有意无意表示妥协的倾向。宰相温体仁,兵部尚书刘宇亮、薛国观等“阴鸷谿刻,不学少文”之徒,相继执政,他们又“蔽贤植党”,于是“国事日坏”,以至于不可救药。
但是当时并不是没有精忠报国之士,孙承宗即其中之一。他继袁崇焕之后,曾击退敌人,恢复滦州、迁安、永平、遵化四城,将敌兵驱逐于关外,并连而捷兵出关,在大凌河修筑堡垒,然而终以政府的掣肘,与巡抚邱禾嘉的反对,守备未固,而敌兵又围攻大凌城。于是明朝政府以“筑城起衅”罢免孙承宗,企图以此谢罪于敌人;但是敌人之目的,并不在于孙承宗之罢免,而在于明朝的土地。所以跟着又有旅顺之沦陷。旅顺的沦陷,若谓为敌人之功,毋宁说是明朝宠将毛文龙的部下孔有德耿仲明之引敌入室、尚可喜之开城投降的结果。自旅顺失而明朝与朝鲜之通路断,而朝鲜全部沦入后金,从此敌人遂挟关外的人力物力,以开始其对明朝内地的侵略了。
然而即于此时,若能接受三边总督杨鹤招抚流寇,共抗后金之议,则明朝政权还是可以挽救。然不此之图,杨鹤却因此建议而下狱,并且远戍袁州。
现在明朝的大军,不在国防要塞,而在朱大典、曹文诏、洪承畴等的指挥之下,追剿“流寇”于山、陕之间。此外,陈奇瑜则总督五省的兵马,进剿川、湖的“流寇”。于是而有崇祯七年的清兵四路来侵。一从尚方堡经宣府趋应州,至大同。一从龙门口入会于宣府。一从独石口入于应州。一从得胜堡入,历大同,趋朔州。而“总督张宗衡,总兵曹文诏、张全昌等不敢战”。这还不算奇怪,最奇怪的是这种无能的将领,明朝政府不但不加以处罚,反而“留张全昌、曹文诏为援剿总兵,讨流寇”。难道当时“流寇”就可以不战而破吗?还是这些将军们勇于剿“流寇”而怯于御清兵呢?
即至此时,假使能用礼部侍郎文震孟的建议,“陛下宜行抚绥实政,先收人心,以遏寇盗,徐议浚财之源,毋徒竭泽而渔”。[21]一面减轻剥削,一面招抚“流寇”,则不但剿“寇”的兵力可以解放出来,即“流寇”的力量也可以转移为抗清的力量,举国一致,尚可以作最后之奋斗。然而可惜竟不被采用。于是清兵又攻锦州,由朔州毁武宁关而入,略代、忻、应、崞,俘斩七万余人而去。到次年(九年),清兵又分路逾独石口,入居庸,克昌平,逼燕京,过保定,克十二城,五十六战皆捷,俘人畜十八万。而督师张凤翼、宣大总督梁廷栋按兵不敢战。在另一方面,唐王聿键起兵勤王,却废为庶人,幽之凤阳。应该御敌的不敢战,而敢战却不许战,明朝政府的这种措施,真是有些亡国的征兆了。
七 清兵迫锦州——洪承畴投降
到崇祯十年以后,即辽沈沦陷的十七周年以后,明代的政府便开始走上了灭亡的道路。他们感到一面剿“流寇”,一面抗清兵,已经力量不够,“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他们便转而企图对清妥协,并借清之力以共同消灭“流寇”。这是对内的矛盾超过了对外的矛盾,也是个人的利益超过了国家民族的利益。在国策的这一转变之下,于是杨嗣昌、陈新甲等妥协派相继入阁,方一藻、洪承畴、吴三桂等民族叛徒,相继占据东北重镇,并通过宦官高起潜,拖着庄烈帝跟着他们走上投降的道路。所以我们可以说,在明朝最后的七年中,对于清兵的进攻,只有妥协、只有投降的记载了。
当十一年,清兵两路来侵,一沿山下,一沿运河,山河之间,六路并进的时候,而当时“杨嗣昌夺情任中枢,与总监中官高起潜阴主和议”。[22]当时反对和议的是卢象升,他曾向庄烈帝建议:“命臣督,臣意主战”。庄烈帝答复他说:“和乃外廷议耳”。其实“当是时,帝心知清兵甚锐,力不敌;而耻言和,故委廷议以答象升”。可见当时庄烈帝也曾参与和议。卢象升并当面向杨嗣昌揭穿其主和阴谋。“象升曰:周元忠赴边讲和,往来数日,其事始蓟镇监督,受成本兵,通国共闻,谁可讳也。”[23]由此可见当时妥协投降,已经高唱入云。所以当卢象升抗清兵于巨鹿时,而刘宇亮、高起潜按兵不动。结果和议不成,而清兵越燕京而南,连陷真定、广平、归德、大名,转锋东向,渡运河,陷济南,克城五十,俘人四十六万。
和议不成,于是明朝政府,乃又调洪承畴镇守蓟辽。在十二、十三两年,清兵屡攻锦州,并逼关外诸城。到十四年,清兵又大举围攻锦州,陈兵于松山、杏山之间,横截大路,而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兵却望风而逃,自杏山迤南沿海至塔山一带,赴海而死者,不可胜计。诸将都拥厚资,不愿战,于是洪承畴遂以松山降,而锦州不守。清兵直入山海关,进犯山东,克府三,州十八,县六十七,俘人三十六万。从此以后,明朝便没有甚么国防了。
随着洪承畴的投降,于是妥协之议又起,据《明鉴》:“初,清主皇太极屡遣书议和,兵部尚书陈新甲以国内困敝,亦请主和以纾患,密遣职方郎中马绍愉等持书议和。皇太极授以书,令还报,遣人送至连山而还。其事甚密。一日新甲私告傅宗龙,宗龙以语谢升,升后见疆事大坏,于帝前述宗龙之言。帝惭。升进曰:‘倘肯议和,和亦可恃。’帝默然。已而言官谒升,升言上意主和,于是言官交章劾升。帝怒其泄露,削籍去,新甲亦由此得罪。”[24]这段史实,很明白的指示出当时兵部尚书陈新甲等包围庄烈帝,要他批准“可恃”的“和议”。以舆论反对,而没有成功。但其信使往还,奔走和议,则是事实。而且庄烈帝深以泄露和议,致引起舆论之反对为可惜,也是事实。不错,明朝到了这一时期,如果站在统治者的利益上,则只有联合敌人以镇压“流寇”;但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上,则应该抚绥“流寇”以抵御清兵。然而明朝政府所选择的是第一条路,可惜明清的联盟尚未成立的时候,而流寇已入首都。殆至吴三桂之徒投降敌人引敌入关,而大明王朝已经覆亡。虽然,清兵之得以平定中原,灭亡明朝,以建立其大清帝国者,还是借口为明朝剿灭“流寇”。
总上所述,我们因知辽沈失陷,以及失陷以后,明朝政府犯了许多主观上的错误,助成了他的覆亡。假使最初不弃六堡,则沈辽不致失陷。辽沈即陷,假如熊廷弼不以诬死,袁崇焕不以间杀,孙承宗不以“筑城起衅”而罢,则据守关外以固关内,尚可徐图恢复。即使如此,设无高第之撤兵入关,则宁、锦尚可守,无耿、尚叛变,则旅顺不致失,关外诸要塞不致尽入敌手。即使如此,更设洪承畴不以松山降,则锦州不致为敌人所有,尚可以据山海关以为固守。即使如此,吴三桂与李自成联合,不迎降清兵,则尚可以拒绝清兵于关外,明朝未必遂即覆亡。然而不幸此种事实相继出现,于是明朝不能不覆亡了。
这样看来,明之亡,原因虽多,而其主要原因,则不外宦官专政,植党营私,政治贪污,国防废弛,既不能集中人才,共赴国难,复不能澄清社会,消弭内乱。于是首之以“弃地”,继之以“撤退”,而终之以“议和”,以至于引敌入室。结果“流寇”虽平,而明朝政权亦归于崩溃。代之而起的,是大清帝国。这个帝国,不但剿灭了“流寇”,而且在剿灭“流寇”的口号下,颠覆了明王朝。
(重庆《中苏文化》第七卷第三期,1940年9月18日出版。原题《辽沈沦陷以后的明王朝》,收入《中国史论集》第一辑,改今题)
注解:
[1] 《明史·熹宗本纪》。
[2] 以上均见《明史·袁应泰传》。
[3] 《明史·李成梁传》。
[4] 以上均见《明史·李成梁传》。
[5] 《明史·杨镐传》。
[6] 《明史·熊廷弼传》。
[7] 《明史·熊廷弼传》。
[8] 《明史·孙承宗传》。
[9] 《明史·熊廷弼传》。
[10] 《明史·熊廷弼传》。
[11] 《明鉴》,第548页。
[12] 《明史·孙承宗传·赞》。
[13] 《明鉴》,第562—563页。
[14] 《明史·袁崇焕传》。
[15] 梁启超:《中国伟人传五种》(三)《袁崇焕传》,第17页。
[16] 《明鉴》,第589页。
[17] 同上书,第590页。
[18] 程本直:《漩声记》。转引自梁启超:《中国伟人传五种》(三)《袁崇焕传》,第22—23页。
[19] 程本直:《漩声记》。转引自梁启超:《中国伟人传五种》(三)《袁崇焕传》,第22—23页。
[20] 程本直:《漩声记》。转引自梁启超:《中国伟人传五种》(三)《袁崇焕传》,第17页。
[21] 《明鉴》,第614页。
[22] 《明鉴》,第629页。
[23] 《明鉴》,第629—630页。
[24] 《明鉴》,第6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