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章诗文每能表现一个人的思想和气质,老苏以意胜,故其为文,亦峭劲,亦庄重。东坡以情胜,故其为文,纵横奔逸,有如巨浪之席卷,汪洋浩瀚,有如大江之入注于海,不可一世。敖器之评其文云:

东坡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于雄厚。

东坡的诗,为散文化之诗,亦可以名之为有韵的散文。东坡之文,为含有诗意之文,亦可以名之为谈理的诗。此乃东坡受了环境影响,与时代背景熏陶所孕育而成之一种自然结果。原来有唐一代,在文学史上,为感兴时期,及至宋代,则由感兴时期而一变而为谈理时期了。何以言之?盖唐代思想风雅,所以形成了诗的特殊发达,宋则谈理之风盛行,结果形成理学的特殊发达。唐代风雅的思想,盛于盛唐而衰于晚唐,宋代谈理之风,始于仁、神两朝,而集大成于朱、陆。所以当盛唐时,诗有李、杜,文有韩、柳,韩、柳出而文雅。及至宋代,朱、陆出而文晦,犹似活泼泼的美女,忽然披了一件理学的外套,生趣索然。当仁、神二朝,晚唐文学,已成强弩之末,新兴之理学,方蒸蒸日上。东坡适逢其会,上承诗学之余绪,下开理学之先声,是以谓东坡为纯粹之诗人,固有所不能,即目之为纯粹的散文家,亦有所未可。要之,他的文章,带有诗化的,他的诗,带有散文化的。故东坡之文,东坡之诗,非唐非宋,自成一家。

东坡之诗文,虽自成一家,不过其作风,中间亦经过多少的变迁。观其与侄论文书云:

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旦夕学此。

当东坡年少时,抱负极大,霸气横空,加以受乃父之熏陶,喜学纵横家,极倾心于贾谊陆贽之言。故其为文,特霸气纵横,剑气满腹,抑且极峥嵘绚烂之至,迨后渐喜庄生之言,而其作风一变。黄州之谪以后,再进而折入于释道,养性敛气,悠然自得,而其作风又一变。子由曾云:

既而谪黄,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

东坡此时的作品,较其少年之作,经过一种洗炼工夫,高华秀杰,特其机锋光芒之气,尚不能免,怨刺之语,犹存于字里行间。既而有岭外远窜,斯时东坡年岁既增,入道亦深,浮华之气,消失净尽,胸中汨然,无丝毫芥蒂。所以其所作诗文,亦如清风明月,一尘不染。黄山谷评其诗文,有云:

东坡岭外诗文,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

及其晚年,私淑陶渊明,其造诣之深,更可知矣。山谷所谓:

渊明千岁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要相似。

又许彦周论东坡之文云:

东坡辞源如长江大河,飘沙卷沫,枯槎束薪,兰舟绣鹢,皆随流至。

这几句是评论其前半生所为之文。

珍泉幽涧,澄潭灵泽,可爱可喜,无一点尘滓。

这几句是评论其后半生所为之文。又陈后山评其诗文云:

苏诗始学刘梦得,故多怨刺,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处,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魏淳甫亦云:

吕丞相跋子美公谱曰:“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非妙于文章,不足以至此。余观东坡自南迁以后,诗全类子美,夔州以后诗,正所谓老而严者也。”

东坡的文章,气格高迈,风超调逸,亦如其人。所谓:

东坡词源如长江大河,汹涌奔放,瞬息千里,可骇可愕。

东坡为文取材,不拘方物,日常间应事接物,皆为其为文之绝好资料,不弄巧,不炫奇,不因事出奇,不遇境即变,彼亦不自知其所以至,一如大江之顺流东下,穿壁倒谷,一任其自然。彼之为文,既以不经意之笔出之,故其文不假经营,亦不局促,更无所谓出格与入格了。

东坡为文,长于设譬,凡平生耳所闻、目所见者,无一非其取譬之好材料,瓦砾敝屣,一经其运用,立即变为黄金珠玉,街谈巷议鄙俚不堪的材料,一经他的手笔,无不妙处风生,另有一番风趣。所以参寥子尝评其文云:

东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也。

东坡为文,既不用锻炼工夫,全是一种不经意之作,和一种感时触物猝然而发的文字。故字里行间多少总不免露一些锋芒,譬如一方白玉,总带一些微瑕,主其气,不计其工,这却是东坡之本色。观其曾与谢民师论文书云: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物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经身雕虫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所谓“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云云,这几句不啻东坡自己的写照。至其对于扬子云之作,评为雕虫篆刻者,所以讽当世文人好为艰涩之词而发也。

东坡文字中,小品亦佳。如尺牍着墨不多,而情韵风生,所谓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也。吾人纵在极烦恼的时候,读了他的小品,总觉得习习清风,生于两腋。王世贞所谓:

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工。

宋孝宗刊其集而为之序曰:

力斡造化,元气淋漓。穷理尽性,贯通天人。山川风云,草木华实。千汇万状,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于文。雄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

又东坡自评其文曰: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我亦不能知也。

这一段评论,除对于评论他的文章外,其余无论以之评其诗,评其性情,甚至评其一生,无不适合。换言之,东坡的一切,都可在这几十个字中包括无遗了。

东坡平生笃于友孝,门下弟子甚多,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等,东坡待之如朋俦,不以弟子门人目之。元祐中,晁、秦、陈、黄与东坡同入阁,当时号称四学士。

长公波涛万顷陂,少公巉秀千寻麓。黄郎萧萧日下鹤,陈子峭峭霜中竹。秦文倩俪舒桃李,晁论峥嵘走珠玉。

长公指东坡,少公指子由,其余即指四学士,就中晁、张长于文,黄、陈长于诗。而黄庭坚之诗,尤高奇超人一等。世人或以黄之诗,与苏东坡并称,称为苏黄。其实二人之气度魄力,并不相同。魏道辅论之甚详曰: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盖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探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纵放,铺张学问以为富,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东坡评曰:“如蛑蝤江摇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然若多食,则动风发气。”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已。《东都事略·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苏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苏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王世贞亦云:

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固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愈近愈远。

可知黄之诗,远非东坡之诗,所可以拟了。

东坡不特长于文,擅于诗,其词亦大有可观。近人谓东坡在诗歌上的成就,远远不如其词之成就之上,以其诗在诗史上,不得谓之为上乘作家,而其词则占词史上之特殊地位。故吾人与其目东坡为诗人,毋宁谓东坡为词人也。

东坡之词,后人评论者,不一其说。《四库提要》云: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流溯源,不能不谓之别格。

此乃评东坡之词,为词中之别格者。《吹剑续录》云: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比柳耆卿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则讥其词太豪放,不如柳耆卿之婉约绮致。陈无己云:

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太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则又以词派来排斥苏词了。李易安《词论》:

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预律者,何邪?

晁无咎亦云:

居士词人多谓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

陆务观云:

世言东坡不能词,故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下,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

则又以音调不协来批评苏词了。其实以上各家的评论,都是片面的观察。究其实,则苏词豪放缜密,两擅其长,世人仅就其豪放处立论,遂有铁板铜琶之诮,不知苏门之婉约处,何让温、韦。如《浣溪沙》云:

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

《祝英台》云:

挂轻帆,飞急桨,过钓台路。酒病无聊,欹枕听鸣㯭。

此等作品,与“大江东去”“把酒问青天”诗作,如出两手了。故《词筌》云:

苏子瞻有铜琶铁板之讥,然其《浣溪沙·春闺》“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

又《爰园诗话》亦云:

子瞻词豪放亦只“大江东去”一词,何物袁绹,妄加品骘。

善夫胡致堂之评论曰:

词曲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然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与舆台矣。

这确是一个忠实的批评。

东坡小词,亦有可观。楼敬思曾云:

东坡老人,故自灵气仙才,所作小词,冲口而出,无穷清新,不独寓以词人句法,能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也。

要之,有宋三百年,词坛健将,足以雄视万方,睥睨一世者,东坡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