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八年九月,宣仁太后崩。太后听政九年,她承熙、丰年间天下厌苦之后,举贤人,黜小人,与民休息,终太后之世,王、吕之徒,无所施其技。其贤明实有足多者,所以后世有女中尧舜之称。王、吕之徒,当太后听政时候,虽一时无所施其技。然他们并不因此灰心,以为一旦太后逝世,政局一变,吾们又可以得志行道了。果然,太后既崩,哲宗亲政之后,即有礼部侍郎杨畏上疏,请绍述神宗之政,且乞召章惇为相。山雨欲来风满楼,东坡看到大势已去,不能挽回了,因请求外补,后以两学士知定州。时政局将变,东坡要想向哲宗辞行,已不可能。既行,乃上书言事,借作临别的忠告。
天下治乱,出于下情之通塞。至治之极,小民皆能自通;迨于大乱,虽近臣不能自达。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群臣接。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东坡知定州的时候,雨中别其弟子由,有诗云:
庭下梧桐树,三年三见汝。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客去莫叹息,主人亦是客。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起折梧桐枝,赠汝千里行。重来知健否,莫忘此时情。
十二月到任。东坡出阙的时候,正是朝议汹汹,国是将变之际,所以东坡欲向哲宗辞行而不得。及甫出都门,一般急功近名之徒,乘机出现,有如被压迫的喷泉寻到孔穴似的纷纷迸发,真所谓“黑风白雨蓦地来”了,立即罢免吕大防、范纯仁等,代之以章惇、蔡京及其弟卞为尚书左右仆射,悉引王、吕之遗党,居于要津,托绍述圣道之名,改元绍圣,尽复熙宁、元丰以来之旧政,治元祐诸臣以罪。原来元丰时代的新政,是被司马光一党人所毁败的,元祐更化,便是元丰新政的反动,王、吕之徒,被他们剖击无遗。夫压力愈大,反动力亦愈大。此次王、吕之徒,重握政权,其痛击元祐更化一辈人物,自亦意中事了。如吕大防、刘挚、范纯仁、王颤、吕陶、赵君锡、晁补之、黄庭坚、秦观、朱光庭等,不论洛党蜀党,一网打尽,无不被窜。即如已死的司马光、吕公著等,还不肯饶赦他,要夺其赠谥,反动之猛,可想而知。是时程颐已被贬至涪州,苏辙已被贬至筠州,则东坡又岂能幸免。绍圣元年四月,御史虞米等上疏,谓苏轼在先朝,久以罪被废,至元祐中,始擢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凡其所为文,无不讥斥先朝,援古非今,并多引衰世之事,以快其私愤,如攻击吕惠卿,则曰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有蠹国而害民,率皆攘臂而争先,其攻击吕大防,则曰民亦劳止,愿闻休息之期,其撰司马光神道碑,则有退居于洛,如屈原之在陂泽等语,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乞就其所犯各点,明正典刑。诏下,以左朝奉郎知英州,未及到任,又被贬以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
东坡出发赴惠州时,其子过,与妾朝云,同行赴谪所。中途有诗云:
捍索桅竿立啸空,篙师酣寝浪花中。故应管蒯知心腹,弱缆能争万里风。
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
月轮亭午汗珠融,谁识南讹长养功。暴雨过云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
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唉!茫茫尘世,杀机四伏,到处巉岩。东坡此诗,正不知包有多少感慨在内呢。舟行至慈湖,为风所阻,不能前进,回想到退之潮州之贬,不禁感慨系之。有诗云:
我行都是退之诗,真有人家水半扉。千顷桑麻在船底,空余石发挂鱼衣。
过惶恐滩,慨奸邪之弊塞圣明,有诗云: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扶舟减石鳞。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到清远,闻人说惠州风物之美,作诗云: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着玉堂仙。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恰从神虎来弘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十月到惠州,作诗云: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
东坡到惠州后,曾与参寥书,详述客中情况:
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语之,余人不足与道也。
他的超然安命,在此书中,已可窥见一斑。名其居室曰无邪斋,有铭曰:
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本觉必明,无明明觉。”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巾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名其斋曰思无邪,而铭之曰: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病。廓然自圆明,镜镜非我镜。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净。浩然天地间,惟我也独正。
明年三月,迁合江亭,有诗云:
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予家酿酒名罗浮春)。
三年四月,再迁至嘉祐寺。
东坡初贬黄州,在逆境中,已能御其气,敛其情,但习气犹未除净,动辄回复旧状。及二次入阙,以笔舌贾祸,远贬惠州,又处逆境了。这次被贬,和黄州之贬,乃大不同,气质愈加收敛,非特能御其气,静其情,并且能抑其气,省其愆。所谓:
过广州,买檀香数斤,定居之后,杜门烧香,深念五十九年之非矣。
又云:
某近日甚能刳心省事,不独省外事也,几于寂然无念矣。所谓诗文之类,皆不复经心,亦不自能措辞矣。
彼既不作诗文,不省外事,亦不敢遨游山水,所以他说:
“罗浮曾一游,每出劳入,不如闭户之有味也。”
彼终日所乐者,惟有每日饮家酿的桂酒、罗浮香五小盏。所谓:
某终日把盏,积计不过五银盏尔,然得一酿酒法,绝奇。
彼所获得之酿法,系酿桂酒。所谓:
岭南家造酒,近得一桂酒法,酿成,不减王晋卿家碧香,亦谪居一乐事也。
并有诗云:
捣香筛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带雨浑。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酒材已遣门生致,菜把仍叨地主恩。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
酿成之后,每与罗浮道士饮。所谓:
但乞可与饮者,罗浮有道士。虽朴野,至行清苦,常欲济人,深可钦爰,见邀之在此。
对饮时,并有绝佳之下酒物,膏其口腹。所谓:
南村诸杨北村卢(谓杨梅、卢橘),白华青叶冬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予尝谓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鳐杜河豚鱼近之耳。)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东坡住在惠州,非特有桂酒可饮,并有新鲜荔枝可啖,这也是东坡平生一件快事。所谓: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观其云“南来万里真良图”,又云“不妨长作岭南人”,可知东坡已不复思归,情愿终老是乡了。所以又云:
南北居住定有命,此心亦不思归。明年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
惠州城的后方,有一隙地,本为白鹤观旧址。东坡购之,而筑室其上。所谓:
某又已买得数亩地,在白鹤峰上,古白鹤观基也。已令斫木陶瓦,作屋二十间,今冬成,去七十无几,矧未能必至邪?更欲何之,以此神气粗定。
又有诗云:
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去年家水西,湿面春雨细。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逝。今云复东徙,旧馆聊一憩。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长江在北户,雪浪舞吾砌。青山满墙头,䰀鬌几云髻。虽惭抱朴子,金鼎陋蝉蜕。犹贤柳柳州,庙俎荐丹荔。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功,尘尘各有际。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四年二月十四日,新屋落成,他就搬到新屋子里去了。他住了非常快意,其致友人书有云:
新居在一峰上,父老云古白鹤观基也,下临大江,见数百里间,柳子厚云: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此丘也欤?
东坡在惠州,仅其第三子过,追随左右,其余家人,俱留居宜兴。是年,其长子迈,授韶州仁化令,举家来惠州,父子三年不相见,一旦晤面,喜可知也。此时东坡年已六十,际此风烛残年,而有儿孙满堂,膝下承欢之乐,真是快乐极了。所以他有下列一段记事云:
我卜我居,居非一朝。龟不吾欺,食此江郊。废井已塞,乔木干霄。昔人伊何,谁其裔苗。下有碧潭,可饮可濯。江山千里,供我遐瞩。木固无胫,瓦岂有足。陶匠自至,啸歌相乐。我视此邦,如洙如沂。邦人劝我,老矣安归。自我幽独,倚门或挥。岂无亲友,云散莫追。旦朝丁丁,谁款我庐。子孙远至,笑语纷如。剪发垂髻,覆此瓠壶。三年一梦,乃复见余。
又与陈伯修书云:
某适居粗遗,筠州时得书甚安(子由在筠),长子已授仁化令,今挈家来矣。某以买地结茅,为终焉之计,独未甃墓尔,行亦当作杜门绝念。
东坡初到惠州,认为处此瘴疠之乡,非自加修养不可。所以常常绝欲养神,息念炼精。谓:
瘴乡风土,不问可知,少年或可久居,老者殊畏之,唯绝嗜欲节饮食,可以不死。此言已书诸绅矣,余则信命而已。
又曰:
清静独居,一年有半尔,已有所觉,此语易晓无疑也。然绝欲天下之难事也,殆似绝肉。
后来他的痔疾大发,自以为可以清静胜之。谓:
某旧苦痔疾,盖二十一年矣。今忽大作,百药不效,知不能为甚害。然痛楚无聊,两月余,颇亦难当,出于无计,遂欲体粮以清静胜之,则又未能,遽尔则又不可。但择其近似者,断酒肉,断盐酪酱菜,凡有味物皆断,又断硬米饭,惟食淡面一味。其间更食胡麻、茯苓、面少许取饱,胡麻、黑脂麻是也。……如此服食多日,气力不衰,而痔渐退。……此事极难忍,方强力以行之。……既断肉五味,只啖麨及淡面,更不消别药,百病自去。此长年之真诀,易知而难行尔。弟发得志愿甚坚,恐是因灾致福也。
东坡不吃肉,不吃荤血,断盐酪,断五味,每天唯食面一斤,和以胡麻、茯苓、麨并食。吃的东西,如此简净,而生活又如此萧洒,真有不食人间烟火气之概。其生活之萧洒,观下列小诗可知也。
南岭过云开紫翠,北江飞雨送凄凉。酒醒梦回春尽日,闭门隐几坐烧香。
门外橘花犹的皪,墙头荔子已斓斑。树暗草深人静处,卷帘欹枕卧看山。
如此清静的生涯,似可让东坡终老余年了!然而毕竟事与愿违,朝廷诏书颁下,又遭万里海外之谪了。
富贵春梦
时在元符三年,年六十五岁。《侯鲭录》:“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田亩间,所歌者盖《哨遍》也。馌妇年七十,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
原来新党得势之后,对于元祐党人,痛加贬抑,无所不用其极。苏辙自贬谪到筠州之后,至是犹以为未足,再以化州别驾,安置雷州。东坡得此消息,自知不免,即告友人云:
舍弟西贬,某久安居此乎?若知之,可密录示,忧患之来,想皆前定,欲早知,少免狼狈。
果不出他所料,是年(绍圣四年)四月朝廷下诏,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了。当时东坡在《志林》上曾自述云:
余在惠州,忽被命责儋耳。太守方子容自携告身来吊余曰:“此固前定。吾妻沈,事僧伽甚诚,一夕梦和尚来辞云:‘当与苏子瞻同行。后七十二日有命。’今适七十二日矣,岂非前定乎?”遂寄家于惠州,独与幼子过渡海。
以东坡衰老之身,万里投荒,自期此行必死无疑。曾云: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决,既处置后事矣。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此外宴坐寂照而已。
是年五月,行至藤地。适子由有雷州之行,二人在藤相遇,同是垂老之年。今日的生离,或许也就是来日的死别,东坡有诗云:
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古真吾乡。
二人自藤地相遇后,即同伴偕行。其间东坡有诗云:
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泥丸尚一路,(古语云,十方薄伽梵,一路涅盘门。)所向余皆穷。似闻崆峒西,仇池迎此翁。胡为适南海,复驾垂天鹏。下视九万里,浩浩皆积风。回望古合州,属此琉璃钟。离别何足道,我生岂有终。渡海十年归,方镜照两瞳。还乡亦何有,暂假壶公龙。峨眉向我笑,锦水为君容。天人巧相胜,不独数子工。指点昔游处,蒿莱生故宫。
六月十一日,二人在雷州分别。其时东坡痔疾大作,子由看到老兄扶病南渡,实有所不忍,临别时设馔欢宴,殷勤劝其止酒。东坡口吟云:
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间,一月同卧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己。微痾坐杯勺,止酒则瘳矣。望道虽未济,隐约见津涘。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
挥泪话别,珍重一声之后,东坡渡海了!此海渡过,即抵蛮荒之域,从此生还无期,举首北望,云山苍苍,海水汤汤,身居绝域,心恋故乡。此情此景,能不怆然泪下。观其致林济甫书,有云:
某与幼子过南来,余皆留惠州,生事狼狈,劳苦万状,然胸中亦自有翛然处也。今日到海岸地名递角场,明日顺风即过矣。回望乡国,真在天末。
又云:
某兄弟不善处世,并遭远窜,坟墓单外,念之感涕。
七月抵儋耳之昌化,去京万里,人迹罕至,食物亦无觅处,惟有瘴疠烟雾而已。观其致友人书云: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九月二十七日,秋霖不止,顾视帏帐,有白蚁升余,皆已腐烂,感叹不已!
又《至昌化军谢表》云:
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讫者。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还无期,死有余责。臣轼(中谢)。伏念臣顷缘际会,偶窃宠荣。曾无毫发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万里以独来。恩重命轻,咎深责浅。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尧文炳焕,汤德宽仁。赫日月之照临,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动,稍赐矜怜。俾就穷途,以安余命。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此文满纸凄凉,不胜卒读。
东坡初到琼州,僦官舍以居。元符元年二月,朝廷派提举常平董必二人,赴广西访察。董必至雷州,闻东坡居琼州官舍,即遣人前往,将其逐去。唉!新党手段之毒狠,真可谓无微不至了。
东坡被逐后,乃于军城之南天庆观之旁,买地筑室以居,观其与郑靖老书云:
初赁官屋数间居之,既不可住,又不欲与官员相交涉。近买地起屋五间,一gui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木之下,亦萧然可以杜门面壁少休也,但劳费贫窘耳。此中枯寂,殆非人世。
又与程秀才书亦云: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亦不赀矣。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
东坡名其新屋曰桄榔庵,有铭云:
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九山一区,帝为方舆。神尻以游,孰非吾居。百柱屃赑,万瓦披敷。上栋下宇,不烦兵夫。海氛瘴雾,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娱。习若堂奥,杂处童奴。东坡居士,强安四隅。以动寓止,以实托虚。放此四大,还于一如。东坡非名,岷峨非庐。须发不改,示现毗卢。无作无止,无欠无余。生谓之宅,死谓之墟。三十六年,吾其舍此。跨汗漫而游鸿蒙之都乎。
摘叶书铭
时在绍圣四年,年六十二岁。先生《桄榔庵铭叙》:“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又其记载新屋之位置及情状云:
新居在军城南,极湫隘,粗有竹树,烟雨濛晦,真蜒坞獠洞也。
东坡在新居内,作何消遣呢?观其致友人书云:
今远窜荒服,负罪至重,无复归望。杜门屏居,寝饭之外,更无一事,胸中廓然,实无荆棘。
又云:
仆既病倦不出,出亦无往还者,阖门面壁而已。
又云:
仆焚毁笔砚已五年,尚寄味此学,随行有《陶渊明集》。陶写伊郁,正赖此耳。
又云:
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
又云:
儿子比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老拙亦欲为此,而目昏心疲,不能自苦,故乐以此告壮者尔。
东坡闲居无事,涵咏渊明之诗,并作《和陶诗》,凡四卷。其弟子由为之引曰: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独犹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吾于诗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其为我志之。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嗟呼!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处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
海南岛上,荒地居多,秫稌之类,不敷供给,乃不得不杂以薯芋,和米煮粥以果腹。观其与子由诗有云: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烝花压红玉。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俗谚云:大将军食饱扪腹而叹曰:“我不负汝。”左右曰:“将军固不负此腹。此腹负将军,未尝出少智虑也。”)人言天下无正味,即且未遽贤麋鹿。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僮仆。相看会作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鹄。
东坡当年轻时,曾在宝山昼睡,有诗云:
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
在当时以顽躯便腹自命之苏东坡,曾几何时,已两颊清癯,有飘飘欲仙之概了。
东坡在海南岛,每天所吃的,仅有蔬菜之类,不能时时食肉,但也不以为苦。有诗云: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又当其平居无事时,每将山中所产之芋奶,制成玉糁羹,其味鲜美无比。所谓: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
东坡此时,已忘其身居谪地,他有时将椰子之叶,制所一冠,自己戴着,十分得意。有诗云: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规摹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更着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他有时戴着乌角巾,在溪边板桥处,送夕阳,迎素月,悠悠忘怀。所谓: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有时小酌微醺,白发红颊,欣然自得。所谓: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此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看了这两首诗,东坡无所往而不乐的气概,与闲适萧洒之胸襟,也就溢于言表了。然而东坡往日豪放之气,犹存于眉睫间,于不知不觉的时候,仍要在诗词中流露出来。时岛上有一儒生名唐佐,向其乞诗,即为之题诗于其扇端云:
沧海何曾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
戴笠着屐
时在元符三年,年六十五岁。《梁溪漫志》:“东坡在儋耳,一日过黎子云,遇雨;乃从农家借篛笠戴之,着屐而归。妇人小儿,相随争笑,邑犬群吠。”
东坡一日外出,路上遇雨,他就向农家借了箬笠戴着,脚上穿了一双木屐,摇摇摆摆地归家。其时村中妇女,看见东坡这副情态,争相观看,一路人声沸腾,喧笑杂作,于是村中的狗也吠起来了。此情此景,好不滑稽。东坡记其事云:
持节休夸海上苏,前身便是牧羊奴。应嫌朱绂当年梦,故作黄冠一笑娱。遗迹与公归物外,清风为我袭庭隅。凭谁唤起王摩诘,画作东坡戴笠图。
东坡居儋耳四年,元符三年,哲宗崩,弟端王立,是为徽宗。初,哲宗崩,无嗣,太后召群臣议立嗣,太后意欲立端王,章惇曰:“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曾布叱之曰:“章惇未尝与臣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蔡卞、许将相继曰:“合依圣旨。”太后又曰:“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于是惇默然。及端王即位,即免章惇职,蔡京兄弟等,亦相续贬窜,以韩琦之子仲彦及曾布为左右仆射,追复司马光等三十三人官职,以前在绍圣年间被贬谪者,皆得内徙居住,东坡也因之得移廉州安置。出万死,幸一生,东坡闻此消息,喜可知了。观其致友人书有云:
某今日伏读赦书,有责降官移廉,庶几复得生见岭北江山矣。某虽废弃,曾忝侍从,大恩未报,死不敢忘,闻此美政,不胜踊跃。
六月发自儋耳。二十日夜渡海口,吟云: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首诗是何等的横放呀!
东坡抵廉州后,忽又有旨以舒州节度副使居住永州。缘是年七月,皇太子诞生,因有大庆,是以有此命令。当时东坡与郑靖老书云:
《志林》竟未成,但草得《书传》十三卷,甚赖公两借书籍检阅也。……某留此过中秋,或至月末,乃行,至北流,作竹筏下水,历容藤至梧,与迈约,令般家至梧相会,中子迨,亦至惠矣。
东坡居儋耳时,平居无事,作《尚书注释》十三卷,是以书中有是言。八月二十九日,发自廉州,及抵英州时,又奉到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之命,并许居从其便,东坡亦颇有归老故乡之意,观其与郑靖老书云:
某须发尽白,然体力元不减旧,或不即死,圣恩汪洋,更一赦或许归农,则带月之锄,可以对秉也。本意专欲归蜀,不知能遂此计否?蜀若不归,即以杭州为佳。朱邑有言:“子孙奉祀我,不如桐乡之民,不肖亦云,然外物不可必,当更临事随宜,但不即死,归田可必也。”公欲相从于溪山间,想是真诚之愿,水到渠成,亦不须预虑也。此生真同露电,岂通把玩耶?
一个人到暮年时候,要想埋骨于故乡山水间,自亦人之常情,遄归西蜀,当然是东坡第一志愿了。如返家乡而不可得,则埋骨西子湖畔,也是他的第二志愿。足见彼老对于西湖风月,实惓惓不能忘怀。可惜这两处地方,皆未能达到目的。他由英州到虔州时,曾与友人书云:
某留虔州已四十日,虽得舟犹在赣外,更五七日,乃乘小舫往即之,劳费百端。又到此,长少卧病,幸而皆愈,仆卒死者六人,可骇!住处非舒则常,老病惟退为上策。
又与钱济明书云:
已到虔州,二月十日间方离此。此行决往常州居住,不知郡中有屋可僦可典买者否?如无可居,即欲往舒州、真州皆可。如闻常州东门外有裴氏宅出卖告公,令一干事人与问,当若果可居,为问其值几何?度力所及,即径往议之,俟至金陵,当别遣人咨禀也。若遂此事,与公杖屦往还,乐此余年,践《哀词》中始愿也。
又与苏伯固书云:
龙舒闻有一官庄可买,已托人问之。若遂,则一生足食杜门矣。
此时东坡已知返故乡或终老西子湖畔之目的,皆不能达,所以只好随遇而安,无论常州、舒州、真州居住皆可。只要有一椽之托,足庇风雨,于愿已足了。
后来子由来书,劝其同居颍昌,东坡以垂老之年,一旦得兄弟聚首,融融泄泄,何等快乐,就决计往居颍昌。观其与友人书云:
某此行本欲居淮浙间,近得子由书,苦劝来颍昌相聚。不忍违之,已决从此计,溯汴至陈留出陆也。
既而东坡闻有人要攻击他,不敢往颍昌,又中途变更目的,决计居常州了。观其与子由书云:
兄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并一二亲故皆在坐,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北行渐近,决不静尔。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浙人相喜,决不失所也。更留真十数日,便渡江往常,逾年行役,且此休息,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士君子作事,但只于省力处行,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甚省力避害也。
东坡在未赴常州之先,本居于真州,并购得房屋一所,后以发生问题,始又弃真州而居常州。据其记事云:
建中靖国,坡自儋北归,卜居真州。真州士大夫犹畏而不敢与游,独士人卬民瞻,从学于坡。坡亦喜其人,时时相与杖策,过长桥,访山水为乐。卬为坡买一宅,为缗五百,坡倾囊仅能偿之,卜吉入居。夜与卬步月,偶至村落,闻妇人哭声极哀。坡与卬入而问:“何为哀伤至此?”妪曰:“吾有一居,相传百年。吾子不肖,举以售人。吾今日迁徙,百年旧居,一旦决别,此吾所以泣也!”问其所在,则坡所得者也。即命取屋券,对妪焚之,呼其子,命翌日迁旧居,不索其直。坡自是遂还毗陵,不复买家宅,借顾塘桥孙氏居暂住焉。
东坡欲赴毗陵,未首途,俄然一夜病作,盖以衰老之年,久处荒蛮之境,瘴毒之气,饱尝之矣。一旦病发,固其宜也。观其与钱世维书云:
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惫甚!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专用清凉药,已令用人参、麦门冬、茯苓三味,煮浓汁,渴即少啜之,余药皆罢也。庄生闻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
岂知东坡之病,服药后非但不愈,且加剧焉,不能食,亦不能言。其致米元章书云:
两日来疾有增无减,虽迁闸外,风气稍清,但虚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
加之当时气候非常酷热。
海外久无此热,殆不能堪,柳子厚所谓意象非中国人也。(见至米元章书)
如此酷热的气候,岂病者所能堪。
河水污浊不流,熏蒸益病。今日当迁往通济亭泊,虽不当远去左右,且就快风活水,一洗病滞,稍健当奉谈笑也。(同上)
然而东坡之病势,仍不稍退。
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耳,不知今夕云何度?(同上)
既而东坡之病势又一变。
某昨日啖冷过度,夜暴下,且复疲甚。(同上)
以久病之身,兼之以大泄泻,惫疲可知,所以东坡乃急欲返毗陵了。
某自真得暑毒,困卧如昏醉中,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
先是东坡以年老上表请致仕,及至毗陵,遂不起,时为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前二日,径山维琳师往说偈,东坡答曰: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东坡病革的时候,钱世雄叩耳大呼曰:“先生平时,屡践颇着实,现在请先生多着力一些儿吧!”东坡微颔其首曰:“着力即差。”语绝而逝。
明年闰六月,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其弟子由,为其作铭曰:
苏自滦城,西宅于眉。世有潜德,而人莫知。猗欤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师焉,其学以光。出而从君,道直言忠。行险如夷,不谋其躬。英祖擢之,神考试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晚侍哲皇,进以诗书。谁实间之,一斥而疏。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变生死,孰为去来。古有微言,众说所蒙。手发其枢,恃此以终。心之所涵,遇物则见。声融金石,光溢云汉。耳目同是,举世毕知。欲造其渊,或眩以疑。绝学不继,如已断弦。百世之后,岂其无贤。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上表致仕
时在建中靖国元年,年六十六岁。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公自元祐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将居许,病暑暴下,中止于常。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
附:东坡死后的毁誉
初,当徽宗初立时,章惇及蔡京兄弟等,相继罢免,新党之徒,一时颇为失势。不料未满一载,朝廷又主重复熙宁之政了,由建中靖国而改元崇宁,即此意也。于是曾布被黜,蔡京蔡卞,复执朝政。执政后第一件事,即追夺司马光等官职,将从前元祐党人,悉书其名籍于碑,谓为奸党,令州县立党人碑以示众,并毁灭党人所为文。一面将熙丰年间一般新党人物图诸显漠阁,以王安石配享孔子,位置在孟子之后,并以王氏之学,定为官学。在此新党气焰高张之际,东坡的文章墨迹,早被毁灭无遗了!及至政和年间,朝廷对于元祐党人之禁令,始稍稍宽驰。东坡墨迹,一时士大夫之搜求者颇众。迨至宣和年间,朝廷对于元祐党人的学术,又严加禁止,如举子传习其学,则以违制论,又凡士大夫有藏贮苏黄文字墨迹者,以大不敬论罪。费衮于《梁溪漫志》上记其事云:
宣和间,申禁东坡文字甚严,有士人窃携《东坡集》出城,为门者所获,执送有司。见集后有诗云:“文星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漫超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生万篇谁护惜,六丁收拾上瑶宫。”京尹义其人,阴纵之。
朝廷对于东坡的文章,禁止虽如此之严,不料其文名反日显,当时士大夫表面上虽不敢诵习其文,然私自研究者,仍大有人在,朝廷也便无法可想了。
先是,宋朝北部有女真族崛起,其主阿骨打,灭辽而据其地,国号金。及其弟吴乞买立,率兵南下攻宋,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徽宗鉴于情势险恶,急下诏罪己,征发四方兵,共御金人,同时禅位于其子钦宗。钦宗在东宫时,已深恶蔡京之奸,及即位,大学生陈东等,又伏阙上书,请诛戮蔡京等以谢天下。于是贬蔡京,除元祐党籍之禁,追赠司马光等官职,东坡亦于此时,回复官职,并追赠为资政殿大学士,谥曰文忠,并除其孙符为礼部尚书。及南京孝宗立,尤喜东坡之文,常置左右,终日浏览焉。乾道年间,有赵夔者,为东坡诗作注。乾道九年闰五月,孝宗又亲为东坡刊印诗文集,并追赠为太师。其敕曰:
故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文忠苏轼,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方嘉祐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叹异人之间生,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峣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人传元祐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傥九原之可作,庶千载以闻风;惟而英爽之灵,服我衮衣之命。可特赠太师,余如故。
乾道、淳熙年间,苏文盛行,场屋中奉为一种程式,称之曰“乾淳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