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史氏述《张江陵传》既毕,于是作而言曰:
中国之无大政治家也久矣!非中国果无大政治家之天才也。政治天才之生也,虽不数数觏,恒历数十百年而始一见;然而寡诚寡矣,固犹未至于无也。然则纵观我国二千余年之历史,所谓大政治家者,何以竟旷世而不能一遇哉?此其故,诚非止一端矣。有天才矣,而无超人之抱负,未可也。有抱负也,而无独到之主张,未可也。有主张矣,而不能行之以恒心,持之以毅力,尤未可也。凡此数端者,皆所以成为大政治家之必要的条件,殆缺一而不可者也。夫天才诚寡,天才而备具此必要之条件者则尤寡。此所以莽莽二千余年,而所谓大政治家者,辄旷世而不能一遇也。
呜呼!吾于是乃不得不心悦诚服于张江陵矣。江陵者初第一介之儒生耳。虽其幼时颖悟有异于常儿;顾其日常耳目之所接,帖括制艺而已矣,平生心志之所期,科举禄位而已矣。父母戚党之爱重与督教,爱重督教乎此也;老师宿儒之期许与激励,期许激励乎此也。使非其具有超人之抱负,务于帖括制艺科举禄位而外,驰骛夫古典,广事夫涉猎,以求所以自进其修养,其后更进而从事于当代文物典章之探讨,与夫政情世务之研求,旁谋及于良师益友之晤谈,以求所以自增其经验;则其虽有大政治家之天才,又安得而研求其必需之学术,以发挥其固有之天才哉?吾故曰:有天才而无超人之抱负,未可也。借令具有此抱负矣,设或主张不慎,误入迷途,又或见异思迁,徘徊歧路;则小之固足败一己之谋,大之尤足偾国家之事,其罪失且由此而彰,功业仍未由而显也。而江陵者,譬若医家之对症投药者然,于明室国势寖衰之病源,则断为纪纲废弛,风习颓堕;于挽救当时国势之方案,则决为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于促进复兴之手段,则定为统一政令,集中相权;于实现复兴之目标,则悬为国势盛强,民生安乐。使非具有如此独到之主张,则虽抱负绝人,仍无以展其技也。吾故曰:有抱负而无独到之主张,未可也。借令有抱负,有主张矣,设竟首鼠两端,投机取巧,持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之旨,无破釜沉舟操刀必割之心,则仍无以扫除当前之障碍,完成不朽之事功也。乃江陵丁众醉独醒之际,当一傅众咻之冲。以其体国公忠,任劳任怨,而人乃责以“威柄之操,几于震主”(《明史》本传语);以其整饬纲纪,力振颓风,而人竟斥为独揽大权,“偾事误国”(刘台语)。尤令其难堪者,厥在攻击其个人之私德。如高拱之去,咎在权珰,而人则谓其附保逐拱,“卖交附珰”(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评语);夺情之举,旨出两宫,而人则詈为“禽彘”(邹元标语)、“过举”(吴中行语)、“忘亲贪位”(《乞恢圣度宥愚蒙以全国体疏》中引语)。凡此横逆之来,其意固在假公济私,挟嫌报复。在他人意志不坚,色厉内荏,或且中途变节,阿顺取容。而公则劳怨不辞,历十余年如一日,坚贞自矢,亘千百祀而不渝;甚至不惜以其身为蓐荐,任人寝处其上而溲溺之。(《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书》)推其用心,盖惟知竭诚报国,之死靡他,而于一己之利害得失,生死恩仇,固早已置之度外矣。吾故曰:有主张而不能行之以恒心,持之以毅力。尤未可也。唯其有天才,有抱负,有主张,而又行之以恒心,持之以毅力,然后公乃足当大政治家之称而无愧,旷世不能一遇者,乃竟于明代隆、万之年而一遇之也。
虽然,吾于公不能无慨焉。于记有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史记·越世家》);于传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桓公十年《左氏传》)。彼第稍积赀富已耳,犹知力以保身远祸为戒,期免象齿焚身之惨,其果于自爱为何如也。夫政治之天才不世出,而佥壬之辈则恒有,小人耻独为小人,而不愿人之为君子。以公勋业之隆,威仪之重,固已足横触彼等之嫉视而有余。矧又课之以纪纲,临之以刑赏。凡公之所欲者,悉为彼辈所不欲;岂惟不欲而已,恶其不便而亟求所以摧毁之者,盖亦繁有徒矣。以一人之所欲,不能敌天下恶而务求摧毁之者之众。则公几何而不成为众怨之府,众矢之的,必欲去之而后快哉?公生前既备受其谤毁攻击,而终莫能摈之去,于是其身后之惨祸,乃为必然之势矣。间尝论之,以为公之为国为民,固甚多矣,而其自为则未免过少。公之于各家之学,几无不窥其源而探其奥,而独于道家思想,则似以其与法家本旨相径庭,而不屑一顾。然而公之祸即基于此矣。老子之言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又曰:“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第六十四章)又曰:“太上,下不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第十七章)又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第七十八章)庄子之言曰:“古之蓄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足。”(《在宥篇》)又曰:“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辨虽彫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道篇》)又曰:“故君子不得已而莅临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在宥篇》)彼其所谓无为也,无执也,无欲也,不言也,表面上虽有似乎消极,而实则以消极为手段,以积极为要归,殆为君人南面之所不可少。盖所谓无为者,非无所事事也,特不为其所不当为耳。所谓无执者,非随众浮沉也,特不执其所不必执耳。所谓无欲不言者,亦非素餐尸位噤若寒蝉之谓也,特借无欲以自致于“去甚去奢去泰”(《老子》第二十八章),借不言以使百姓潜移默化于无形耳。道家之政治原则在于此。其预期之目的,则有如《老子》所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二十八章);庄子所谓:“夫天下至重也,而不可以寄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让王篇》)夫如是,而后人民始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第八十章),而不知有之。彼于君之者且不知有之,尚何有于亲之誉之乎?更无论畏之侮之矣。此则道家理想之鹄的,为江陵所鄙弃,而即因以招谤买祸者也;夫江陵所持以自守者,固一以淡泊宁静公正廉明为旨归,特其对于当时因循怠玩之民风,则疾之如仇,扑灭之惟恐不及。彼于当时之君臣上下,殆亦如老子之欲使“复归于婴儿”。惟老子第欲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其态度殆有如慈母;而江陵则本法家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之立场,其自处遂俨若严父。严父之与慈母,其于所生爱护而期望之者固无不从同;特其态度既有严慈之差别,固已足引致不同之反应矣。是以江陵虽自忠诚以事上,公正以驭下,而当时之君臣上下,不便于其积极有为之措施,群欲去之而后快,畏侮且不足以称其心,岂复爱而誉之乎?向使江陵于法家整齐严肃之中,稍参以道家柔慈之成分,吾知人民必且爱而誉之,不知有之,靡然就范,而同化于无形矣。如此则公为国为民之主张,固仍可贯澈,而公之自为者不已视当时公所已为者为多乎?夫以公之天纵聪明,纵忽于道家无为不言之旨,宁遂忘千金怀璧之戒?彼固明知尚猛用威之不利于其身,徒以激于为国为民之热忱,而不惜打破得失毁誉之关头,甘受天下之诋毁凌辱而不避。呜呼!此诚千古绝大之悲剧,而与古今来之忠臣孝子异途同归者矣!天下不乏有心人,能不为之废书而三叹乎?
善夫李氏岳瑞之论诸葛武侯也,其言曰:
夫所贵乎尚友古人者,必先审古人所处之时代,考其人群进化之程所同异于今日者何若,然后取其学术功业言论行事,与今昔之时势一一比较而衡量之,何者宜于古而不宜于今,何者虽历百世而不可易。古人往矣,而其精神乃常不泯于宇宙间,有以资后人之观法。历史家之有禆于群治也如此。非是者,则皆谓之空谈无补之俗学耳。(见本书第三编叙论)
吾尝执是语以审察张江陵之历史,而后知其在我国政治史上实占有超然不拔之地位,且其影响于天下后世,足资后人之观法者,实至深且巨也。就时间言,江陵柄政之时,正当明代国势兴衰绝续之交,而江陵者实即司此由衰转盛之枢纽。当时一般社会之病态,厥为纲纪废弛,因循怠玩。而公则务以法家严整之精神,挽救当时疲玩之人群者也。就空间言,当时中国实为全世界惟一之大帝国,君主专制之国体,早经生长而成熟,民权主张固尚未萌芽,而民族观念则以外患日迫而渐次抬头,民生思想亦以内乱迭乘而日趋尖锐。而公之政策,则对内唯以安定民生为首务,对外唯以保卫民族为前提者也。再就公之学术功业言,当时通行之学术为儒家学说,政治基础为儒家之礼治主义;同时道教之思想,亦以君主之尊崇而占有优势。而公则务以法家之法治主义打破此儒道混同之传统的政治,以贯澈其富国强兵之目的者也。至考其生平之政绩,则公之用人与行政,属于管的方面之设施也;公之教育政策,属于教的方面之设施也;公之理财政策,属于养的方面之设施也;公之将略与兵略,治狱与治盗,属于卫的方面之设施也。以公所处之时代,而能具有如此之学术,造成如此之功业,遍观往史,下焉者固无论矣,即就古今所谓大政治家者求之,其学术功业能与公相埒者,有几人乎?吾所谓公在我国政治史上实占有超然不拔之地位者,此也。
虽然,公之对于民族国家之贡献,固犹不止于此也。尝观世之所谓伟人者,其丰功伟业非不煊赫一时也。然而当时则荣,没则已焉。求其泽留后世常资矜式者,殆如凤毛麟角焉。然则吾于此又不得不以江陵为巨擘矣。江陵之殁也,距今三百余年矣。此三百余年中,几经世变,凡百改观,今昔相衡,几如别一天地。其间事事物物,受时代之淘汰,不复为世人所忆及者,盖不知凡几。而公之学术功业,则卓然屹立,价值常新。除昔为专制,今为民主,国体互有不同而外,凡公在政治上之宗旨与措施,在当时享有超然不拔之地位者,在今日几无不足为后人所取法。抑岂惟取法而已,方且因其历时既久,而愈易发现其永久之价值。如法治主义者,公之所拳拳服膺,而亦欧美列强立国之所基,富强之所本也。如综核名实者,公之所津津乐道,而亦今日主行政者成功之锁钥,不二之法门也。如集中相权者,非即今日内阁制度之权舆乎?如管教养卫者,非即今日建国方法之因素乎?博稽史籍,学术功业之与公相伯仲者固亦不乏其人,然而求能如公之历百世而不易,永垂后人之典则者,又几人乎?吾所谓公影响于天下后世,足资后人之观法者此也。
夫天才之大政治家不世出,而公之抱负与主张,乃适足与其天才相发扬相辉映,而又济之以恒心与毅力,公诚天之骄子哉!以公学术功业之彪炳于当时,永垂于后世,公之精神固已不朽于人间,区区之毁誉得失,固无怪公之视若鸡虫也。昔海忠介(瑞)之论公也,曰:“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呜呼!世犹有如公之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者乎?吾愿执鞭以从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