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乎湘乡曾氏(国藩)之言曰:“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心之所向而已”。有明世风之委靡不振,至于嘉、隆之际而极矣。江陵基于法家严整振作之精神,深致慨于玩愒虚浮之世道,期以转移学风为基础,进而挽救疲玩之民风。诚以士为四民之首,在社会上居于领导之地位,举凡士之语言举措,与夫心之所向,皆足以影响社会之观瞻,形成一时之风尚。公之以转移学风为挽回世道之首务者,殆亦擒贼必先擒王之意也。会值隆庆五年辛未会试,公以大学士吏部尚书奉命典试,因获乘此时机,悬崇实黜浮之鹄的,以拔取实用之真才。是以其自述选士之经过也,曰:

合两畿诸省前后所贡士四千三百余人,如故事三试之。戒诸执事,咸既乃心。试题必明白正大,无或离析章句以为奇异,无或避忌趋好以长谀佞。抡文必崇尚雅正,无或眩华遗实以滋浮靡;有能综览古今直写胸臆者,虽质弗弃,非是者,虽工弗录。盖阅二旬而告竣,……取四百人……(《辛未会试录序》)

其托为君上之言而自述其选士之宗旨也,曰:

一切务剽剥枝蔓,以崇本实。……言不蕲工,期尽诚款;行不斩卓,取补实用。侧席寤寐,唯欲得忠信诚悫直谅不欺之士而任之。(同上)

其举以勖其所取士也,一则曰:

其尚一乃心,端乃志,毋作伪以乱真,毋矜名以示异,毋窾言而不中其实,毋诡故而不近人情;宁拙而迟,毋巧而速,宁有瑕而为玉,毋似玉而为石;忠信质直,以事其上。若是,斯可以为帝臣,而无负于今日之举矣。(同上)

再则曰:

古瑰伟奇特之士,树鸿业于当时,垂鸿称于后世者,岂独其才之过人哉?盖尤系于养矣。养有深浅,则才有纯驳;才有纯驳,则其建立有巨细。才得于天者也;养繇于人者也。才欲恢欲宏欲奇欲俊;养欲微欲深欲精欲奥。两者若相反焉。然微深精奥者,所以为恢宏奇俊也。故古之善养才者,不恃其得天之异,而勉其修己之纯。……炼之至精而敛之至密;韬之至深而蓄之至厚。夫然后其神凝,其气专,发之不可御,索之不可穷矣。……夫人非无才之患,有才而善用之为难。……必也其大禹乎!凿龙门,排伊阙,别九州,宅四隩,绩固伟矣,然且不矜不伐,而莫与争功,愚夫愚妇,而凛若胜予,彼视地平天成,于吾身何有轻重也。其周公乎!除凶残,驱虎豹,立纲纪,陈礼乐,功莫大焉,然且吐哺握发,下白屋之士,不骄不吝,履赤舄之安;彼视胜殷遏刘,于吾心何有加损也。其孔子乎!学殚累世,而不以智闻,力抉门关,而不以勇闻,在乡党而恂恂,居朝廷而唯谨,固俨然儒者也;及其却莱兵,反郓讙,堕三都,诛正卯,即慷慨奇节之士,决眦奋臂,极力而不能办者,乃不动声色,徐引而振之,既振,油然而退,无矜容,无盛气,此岂世之君子所可与量尺寸哉?盖此三圣人者,受之于天,既皆得夫浑沦磅礴之气,修之于己,又皆懋夫沉潜纯粹之学,其所基者密而宥,而所蓄者完而固也;故能决大疑,排大难,建大功,立大节,纾徐委蛇,而不见其作为之迹。嗟夫,非天下之至圣,其孰能与于此哉?……然则世之君子,受天地特厚之才,而有志于三圣人之事者,顾可不慎所养乎?养之之道,无欲其本也,慎动其要也。析义穷理,沉几察微,莹乎若夜光之内朗,洞乎若止水之独鉴,所以养智也。抑其强阳,销其客气,深乎若强弩之握机,韬乎若宝剑之敛锷,所以养勇也。尸居而龙见,渊嘿而雷声,圣人之事也……(《辛未会试程策三》)

呜呼!公之所言如此,其于所取之士,诚可谓爱人以德,属望綦殷者矣。虽然,公之借选士以转移学风,挽回世道,特其教育政策之发轫焉已耳。洎其既秉国钧,乃采取更进一步之手段,而致力于整顿学风之运动,其方法则以慎选学官厉行督导为入手。公于万历二年请敕吏部慎选提学官。翌年复上疏痛陈慎选学官对于振兴人才关系之重要。其言曰:

窃惟养士之本,在于学校;贞教端范,在于督学之臣。我祖宗以来,最重此选,非经明行修端厚方正之士,不以轻授。如有不称,宁改授别职,不以滥充。且两京用御史,外省用按察司风宪官为之。则可见居此官者,不独须学行之优,又必能执法持宪正己肃下者,而后能称也。《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臣等幼时,犹及见提学官多海内名流,类能以道自重,不苟徇人,人亦无敢于以私者。士习儒风,犹为近古。(《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

此往昔之盛况也,其在当时则何如?曰:

近年以来,视此官稍稍轻矣。而人亦罕能有以自重。既无卓行实学以压服多士之心,则务为虚谭贾誉,卖法养交,甚者明开倖门,明招请托;又惮于巡历,苦于校阅,高坐会城,计日待转。以故士习日敝,民伪日滋,以驰骛奔趋为良图,以剽窃渔猎为捷径,居常则德业无称,从仕则功能鲜效。祖宗专官造士之意骎以沦失,几具员耳(同上)。

夫学官之于士习儒风,影响之深且巨也如彼,而其末流之疲玩不振也如此,是则非严加整饬,不足以挽狂澜于既倒矣。整饬之方,除陈请重申前谕,慎重学官人选,有不称者,责令吏部奏请改黜,借资督促外,公复重按成规,列举学官之职掌,晓以应行督导之事项,示以应予奖惩之准则,以之备载新敕,昭示天下。其用意即在“使居此官者知上之所以责之者如此,则虽被怨蒙谤而有所弗恤;人之视之,亦将敛手息喙而莫之敢挠。抚按以此核其能否,部院以此定其黜陟。使人皆知敦本尚实,而不敢萌侥幸之心”(同上)。此法既行,则为学官者,安有不“遵奉上命,恪恭乃职,而责士子以率从其教”者乎?宜其谓为“振奋人才之一大机也”(同上)。至此项敕谕内所列举之职掌,其要点略如左列各端:

一、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

一、生员中有敦本尚实行谊著闻者,虽文艺稍劣,亦必量加奖进,以励颓俗。若有平日不务学业,嘱托公事,或捏造歌谣,兴灭词讼,及败伦伤化,过恶彰著者,体访得实,不必品其文艺,即行革退。 一 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今后生员,……除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抱告(外),……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陈说民情,议论官员贤否者,许……以行止有亏革退。

一、今后务将颁降《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资治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历代名臣奏议》《文章正宗》及当代诰律典制等书,课令生员诵习讲解,俾其通晓古今,适于世用;其有剽窃异端邪说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

一、提学官奉敕专督学校,不许借事枉道,奔趋抚按官,干求荐举;……有行止不端怠玩旷职者,许巡按御史指实劾奏。

一、该管地方每年务要巡视考校一遍,不许移文代委,及于隔别府分调取生儒,以致跋涉为害;……不许令师生匍匐迎送;……不许携带文卷于别处发案,致令吏书乘间作弊,士子无所劝惩。

一、提学官巡历所属……不许接受民词,侵官喜事;其生员犯罪,……不许护短曲庇,致令有所倚恃,抗拒公法。

一、廪膳增广旧有定额;迨后……冒滥居多。今后岁考,务要严加校阅。……若乡宦势豪干托不遂,暗中行伤者,许径自奏闻处治。

一、名宦乡贤孝子节妇及乡饮礼宾,皆国之重典,风教所关。近来有司忽于教化,学校是非不公,滥举失实,激劝何有?今后提学官宜以纲常为己任,遇有呈请,务须核真;……如有妄举受人请求者,……即以行止有亏论。(同上)

江陵借整饬学官以纠正士习,借纠正士习以挽回世道人心,其教育政策之严谨精密,有如此者。虽其实施所及,因严课学官而学官怨,因限制士子而士子怨,因禁设书院,而举凡恣情横议聚党虚谈之士大夫阶级几无不怨,公固以众怨而丛于一身,然而其黜浮崇实之教育政策,则诚所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彼其企图以教育手段完成政治目的之荩谋卓虑,宁不震今铄古独有千秋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