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民歌的关系,和魏晋六朝诗的关系,文学史上的地位

李白究竟是诗人,在我们谈过他的一切之后,应该谈到他的创作。他的创作是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水平,中国自来讲诗的人就早已把他当作了我们的古典诗人之一,当作了诗人中的模范人物之一,是放在中国第一流诗人像屈原杜甫的行列里了。

他的诗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自然。我们试读:

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

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

——《估客行》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

“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横江词》六首,其五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秋浦歌》十六首,其十五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

——《把酒问月》

水入北湖去,舟从南浦回。

遥看鹊山转,却似送人来。

——《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其三

玉壶系青丝,沽酒来何迟?

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

晚酌东窗下,流莺复在兹。

春风与醉客,今日乃相宜。

——《待酒不至》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山中与幽人对酌》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自遣》

都到了自然可惊的地步。经验告诉我们,大凡初读诗的人,没有不喜欢李白的,一接触就喜欢,对杜甫,就必须阅历深了,读书多了,年纪大些了,才能爱好。原因就在李白除了那样磅礴的气魄,创造的诗境之外,又用了这样明白如话的句子,读起来,就像我们自己嘴里哼出来似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古人就已经用李白自己的诗句来称道李白了。 (1)

我们试进一步分析,他之所以能达到这样可惊的自然的地步,大概一由于他那“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的坦白直爽的性格,二由于他肯向民歌学习,一如他肯和民众做朋友(像村人汪伦、善酿纪叟等)。他向民歌学习的证据是:在他现在的全集中,诗文合在一起,一共近一千篇,其中有一百五十篇是乐府,那就是差不多占六分之一,其他近于乐府的歌行还不算。乐府大部分正是民歌。

以李白所写的乐府论,虽然采取旧题,大都在主题上有了新的创造。例如《行行且游猎》,古人是讲皇帝游猎的,李白就拿来写边城儿的游猎;《乌夜啼》本只是叙离别的,李白就拿来写浓厚的反对侵略战争思想;《前有樽酒行》本是祝宾主长寿的,李白就拿来写及时行乐的情感;《独漉篇》原是为父报仇的,李白却拿来写为国雪耻。

李白对于民歌是熟悉、了解,而且能采用得很好的。像:

孔雀东飞何处栖,庐江小吏仲卿妻。

为客裁缝石自见,城乌独宿夜空啼。

——《庐江主人妇》

这就是把两首民歌——《孔雀东南飞》和《翩翩堂前燕》的《艳歌行》——合写而成。像“缲丝忆君头绪多”(《荆州歌》),就是采取民歌的表现方式——谐音,用“丝”来代“思”的。像“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杨叛儿》),这是了解到《古杨叛曲》中的“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之性爱的隐语——也是民间习惯的表现方式,而更明显地写作“双烟一气”的。无怪乎明代的批评家杨慎说“乐府之妙思益显,隐语益彰”了。因此,他自己的一部分创作也就和民歌无别了:

裂素持作书,将寄万里怀。

眷眷待远信,竟岁无人来。

征鸿务随阳,又不为我栖。

委之在深箧,蠹鱼坏其题(信封写名的地方)。

何如投水中,流落他人开?

不惜他人开,但恐生是非。

——《感兴》八首,其三

从前人也很知道李白的诗是近于民歌。说他“趋风” (2) ,说他“与汉魏乐府争衡” (3) ,正是指出他和《诗经》中的民谣部分接近,和包含民歌最多的汉魏乐府接近的。李白的绝句最有名,有的批评家并认为在这方面杜甫都要让步 (4) ,可是绝句的根源还是乐府 (5) ,亦即主要来源还是民歌。李白特别擅长乐府,我们又可以从下列一个事实看出来,就是传说他在五十九岁的时候,因为看见十一岁的韦渠牟有作诗天才,便特别“授以古乐府之学” (6) 。

我们可以完全肯定地说,李白在诗的创作上有那样高的成就,向民间文艺学习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可是我们不能忽略另一方面,这就是李白的学习是不止一方面的,和他从民歌里学习得来的自然的风格相反,他又向魏晋六朝的诗人刻苦学习。这首先表现在运用典故,也运用到纯熟可惊的地步。例如他遇见姓什么的人,就用那姓什么的古人的事情作诗:

亦闻温伯雪(用《庄子》温伯雪子适齐反的故事),独往今相逢。

——《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

谁念张仲蔚(一个隐居的高士),还依蒿与蓬。

——《鲁城北郭曲腰桑下送张子还嵩阳》

西羌延国讨,白起(秦时名将)佐军威。

——《送白利从金吾董将军西征》

好鹅寻道士(王羲之的故事),爱竹啸名园(王子猷的故事)。

——《题金陵王处士水亭》

这是非把典故记熟做不到的。同时,他用典很确切,例如他用马援六十二岁时据鞍顾盼,表示还可有为,被称为矍铄翁的故事,说:“愧无秋毫力,谁念矍铄翁?”(《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那时李白也正是六十岁左右了,也正是壮心仍在的。他很能用典故来表现他浓烈的情感,像“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赠武十七谔》),这是用桓温部下杀了猿猴的儿子,而老猿伤心死去,剖开来看,肠子都断了的故事,那时正是“天宝之乱”,李白惦记自己的爱子的时候。李白的用典又是有创造性的,像“城崩杞梁妻,谁道土无心”(《白头吟》二首,其二),本是用王充论衡》中指责城是土的,没有心,不会被人哭坏的,但他偏说能哭坏,可见也是有心肠了。

更有趣的,是李白非常爱用古代的神话,可是把它人情化了。“下视瑶池见王母,蛾眉萧飒如秋霜”(《飞龙引》二首,其二),西王母本是长生不老的神仙,李白却说见她的眉毛也老得白了。“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短歌行》),“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拟古》十二首,其九),这就是,天公也成了一个豪放的诗人,月亮中的兔儿也成了一个徒劳无功的傻子。李白在写乐府时,有他的创造;在运用典故时,有他的创造;在采用神话时,也有他的创造。

用典之外,就是在句法上,李白的诗里也有很深的魏晋六朝诗的烙印。这是像:

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

——《古风》五十九首,其四十一

扬帆借天风,水驿苦不缓。

平明及西塞,已先投沙伴(谢灵运诗:投沙理既迫)。

回峦引群峰,横蹙楚山断。

冲万壑会,震沓百川满。

龙怪潜溟波,候时救炎旱。

我行望雷雨,安得沾枯散?

鸟去天路长,人愁春光短。

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谢朓诗:要取洛阳人,共命江南管)。

——《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

君还石门日,朱火始改木。

……

缘溪见绿筱,隔岫窥红蕖。

……

——《金门答苏秀才》

这就是所谓“选体诗”——像《文选》里的诗那样的体裁的。朱熹甚而说:“李太白始终学选诗,所以好。” (7) 我们虽然不赞成像这样片面夸张的说法,但李白曾“学选诗”,却是没有问题的。

在魏晋六朝的诗人中,李白最佩服的诗人是大小二谢(谢灵运,谢朓),尤其是小谢。《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中说:“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这就是写对于大谢的怀想的。对于小谢的怀想那就更多,什么“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游敬亭寄崔侍御》),什么“三山怀谢朓,水澹望长安”(《三山望金陵寄殷淑》),什么“诺谓楚人重,诗传谢朓清”(《送储邕之武昌》),“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城谢朓北楼》),“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谢公亭》),“玄晖(谢朓的字)难再得,洒酒气填膺”(《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真可以说是倾倒备至了。 (8)

李白对于魏晋六朝的关系之密切,又可以从几件事上看出来。一是李白所用的典故之中,以魏晋六朝的事为最多。二是李白常称风雅,而风雅多半是指谢安那样的气度:

安石在东山,无心济天下。

一起振横流,功成复潇洒。

大贤有卷舒,季叶轻风雅。

匡复属何人,君为知音者!

——《赠常侍御》

所以,李白所羡慕的是魏晋人的风流,李白所要达到的是六朝期间大小二谢的诗歌水平。无怪李白常往来于金陵,也无怪李白最后是留恋小谢所住的宣城,终于葬在谢家山水之旁了。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句话了。从一方面看,未尝不可以作为他的诗的自然的倾向的证据,这自然也是对的;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两句诗是出自《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上边的两句是:“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可知恰是以六朝诗人的成就赞美别人。再说“清水出芙蓉”的出处,是见于钟嵘诗品》中所引汤惠休批评谢灵运的诗的。从此,就可知李白诗的风格,一方面是来自民歌,一方面是来自六朝,它的会合处就是“清水出芙蓉”的“清”,“诗传谢朓清”的“清”,“中间小谢又清发”的“清”。真的,李白的诗正是那样澄澈,那样朗朗然,那样明净,那样一尘不染的!——这也正像他的人格,坦率潇洒,亮晶晶的!

但是,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概括李白的整个诗了呢?还不够。李白的诗又有一种“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魄,有一种天上地下的豪气,有一种给人极大的解放之感的愉快。他高兴了时,就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不得意时,却又唱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饯别校书叔云》)我们在他的诗里,是像听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听蜀僧濬弹琴》)那样的琴声;是像见到“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草书歌行》)那样的书法。他仿佛很超然,像带我们远离人世,但又马上让我们接触现实,悲愤地关切到人民的灾难:

西上莲花峰,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古时的仙人)。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九

当我们读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或者“落日欲没岘山西,倒着接 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襄阳歌》),就让人有一种精神上的解放的痛快。

只有把这三点统统把握到:接近民歌,学习六朝,自具像“万马奔腾”“黄河一泄千里”的诗境,才能见出他的诗的特色。

通常有一个误会,以为杜甫的诗靠学力,李白的诗靠才气。其实不然。杜甫的才气也并不小,而李白的学力也是很深的。我们敢确切地说,李白在诗上是经过一个刻苦的学习阶段,而且时时继续地刻苦学习着的。现在的集子中,有很多作品,是属于习作的性质,如《白纻词》学鲍照,《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学谢朓,《陌上桑》学古乐府,《古意》也是学古乐府,而《学古思边》,更明明标出是一种习作了。我们还看到他先有小篇的练习,又逐渐组织成大篇的痕迹,如《襄阳曲》原是四首短歌,而《襄阳歌》就是大篇了;如《送友人入蜀》,原是简单地形容蜀道之难的,但到了《蜀道难》,就尽量发挥了。再像崔颢写的《黄鹤楼》诗,李白曾一度模仿了作《题鹦鹉洲》,再度模仿了作《登金陵凤凰台》,他是不惜学习、学习,再学习的。

李白非常喜欢读书。他在宫廷里,不忘读书,所谓“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简直读傻了。他在监狱里不忘读书,《送张秀才谒高中丞》一诗的序上就说:“余时系寻阳狱中,正读《留侯传》。”

他常常背诵古人的诗句,背诵时并加赞扬。像“我乘素舸同康乐(谢灵运),朗吟清川飞夜霜。昔闻牛渚吟五章,今来何谢袁家郎(袁宏)”(《劳劳亭歌》),“解道澄江净如练(谢朓的诗句),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谢朓诗:‘朔风吹飞雨’)。……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襟前林壑敛暝色,袖上云霞收夕霏”(《酬殷佐明见赠五云裘歌》,“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都是谢灵运诗句),“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谢尚)。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夜泊牛渚怀古》),“北堂见明月,更忆陆平原”(《题金陵王处士水亭》,陆机诗:“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可知他记得很熟,并常常念道。

这都证明他的诗曾经过一段苦功夫。不用说,如果他单凭才气,诗中的典故是不会那样纯熟而恰当的。传说他“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唯留《恨赋》”,这个传说相当有真实性,不但见他有刻苦的学习过程,而且见他学习的重要内容之一曾经是《文选》——这又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和六朝的关系了。

就文学史的见地说,李白在诗上是继续着他的前辈陈子昂(656—698)的复古运动的。陈子昂瞧不起齐梁所传下来卑弱的诗,他想恢复到三国时建安的风格上去。他作有《感遇诗》三十八首,就是实现他的主张的。李白也有同样主张,尤其到了晚年,他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五十九首,其一),而他的《古风》五十九首,也就是实践。唐代诗的复古运动,可说由陈子昂开了端,到李白就声势浩大了。在这种意义上,李白在诗里的地位,是相当于散文方面的韩愈的。所以韩愈也就在这种基于同情的估价上,赞扬李白,并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那也是认明李白的事业,是基于陈子昂而做了进一步的发展。

不过诗的主张是一回事,而诗的实际成就又是一回事。李白在诗的实际成就上是吸取了民歌的长处,吸取了六朝诗人的成绩(却扬弃了六朝人卑弱的风格),以“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独自的气魄,而与我们相见的。所谓恢复建安,也只是一个口号而已。所以,我们与其认为李白是复古,不如说是创新——在民歌和六朝的基础上创新。

就李白的前后看,他的先驱是陈子昂,如我们上面所说。再往前,应该追溯到西晋的左思,和西晋东晋之交的郭璞。在事业心上,尤其追慕像鲁仲连那样的事业上,李白像左思;在热心求仙学道而又浓挚地关切人世上,李白像郭璞。更往前,像李白这样的情感与理智的交织,入世出世的苦闷矛盾,执着而又超脱,那就像屈原。往以后看,能学李白的诗的并不多,欧阳修虽崇拜李白,但究竟和李白相同处少。反之,杜甫却在更广阔的面上,使许多人追踪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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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渔隐丛话》引王安石语。

(2)  明刘世教《合刻李杜分体全集序》。

(3)  黄庭坚《山谷文集》。

(4)  王世贞艺苑卮言》。

(5)  明李维桢说。

(6)  《唐诗纪事》。

(7)  《朱子语类》。

(8)  清代诗人王士祯已看出这点,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论诗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