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史家的史例,这儿得用“太史公曰”的结尾了,不过我在结尾上说的,还是百里先生的话。

上海《申报》六十周年纪念时,编刊了一本纪念册,其中中国六十年来之军事,正由百里先生执笔的。我手边没有这篇专论,只记得开头,他就说到曾国藩只敢梦周公不敢梦文王的话,儒家思想,限住了士大夫“造反”梦想;王湘绮曾劝曾国藩自立为王,他斥之为狂妄。庚子那年,李鸿章的洋朋友,劝他在华南建立民主国家,他就托人找孙中山来谈谈。这便是时代环境,限制了知识分子的政治观念。但是,造反的事实,正从湘军开始,这是中国政治的大转变。

湘军,背上挂一个“勇”,乃是雇佣的“勇”,并非国家的正式的“兵”。十九世纪以前,正式的国家部队,乃是八旗兵和绿营兵。八旗大半守卫京师,少半驻防要地,所谓旗营是也。绿营成为国家的常备军。绿营(清初定八旗之色,汉兵皆令用绿旗,故称绿营),原是世兵制,“兵有兵籍,与民籍分开,兵士家庭的人员,都编在兵籍中;他们的子弟,叫做余丁,就是预备将来补他们的缺额的。他们不但一人在伍,以当兵为职业,就是子孙也是世代相承的”。旗营腐化,不能作战,乃有绿营,绿营溃败,乃有湘军,在湖南所招募的兵,又有楚军(湖北所招募的)和淮军(安徽所招募的)。经过了太平军和捻军的长时期战争,湘军、淮军便成为国家的常备军。湘军、淮军,只是一群秀才所练的民兵;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那几个秀才,他们练兵的蓝本是戚继光的兵要;作战的轨辙,都从《资治通鉴》和《读史方舆纪要》中来,居然头头是道,立下了规模。可是湘军的兵士来源,出自招募,虽有“各有宗派,上下相亲”的好处,却已成为私家的军队。国家权力下移,各省督抚,有如唐代的藩镇,养成了割据自固的新局势。满清政权,终于崩溃下来,这是主因之一。

也由于十九世纪后半期,外来势力的侵迫,国家有建军的必要,在应付国际情势中,不独绿营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连湘、淮军也都吃不住了。只好小站练兵,重新建立新军,想使之成为国家的部队。其间,又渗杂了爱国青年的革命运动。新军建立,正助长了革命的武力,乃有辛亥革命的全国性兵变,推翻了满清政权。在日本进士官学校的青年军人,便成为新军中的革新核心。百里先生,正是这一时代波浪中的军事人物。

我已说过:蔡锷和蒋百里,都是新军中有志愿有眼光的中心人物,他们实在想建立国家的部队,一个统一的军权。可是,民初袁世凯的家天下观念,以及袁死后北洋派分裂的地方割据局面,又把他们的梦想打碎了。百里先生就在这样矛盾错综行程中成长的。

知人论世,本来不易的。我也曾用“李广数奇”的话来婉惜百里,后来看到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又不禁想一想,我们这样的观点,是否合乎百里自己的人生观呢?一位百里的朋友陶菊隐先生,曾说:“人类的命运原没有绝对的幸或不幸,估价各有不同,政治或经济的失败,往往却又能促成学问及人格的成功。民六以后,百里政治的出路愈窄,学问的成就愈大。这个困顿时期,从学术文化立场来看,是他的黄金时代。”这话也很有道理。还有一位李小川先生,他是百里的知己。我已说过他们年轻时的彼此相契重相策勉的故事。小川说:“中国军事由老粗掌兵到现代化的阶段,由文人指挥而专门家(军官学生)指挥的阶段,有一人焉,对中国历史文化富于研究,对世界潮流洞若观火,见得到,说得出,眼、耳、脑、笔并用,而能纲举目张的,恐怕只有百里先生一人了。百里先生天才丰富,情感热烈,为中国建军唯一人才。他一生名望很高,而一生不得其用,这不足为百里先生悲,实在得为中国前途惜。就百里先生个人来说,惟其不遇其时,所以能以其暇日,在国内研究学问,在海外考察军事兼及政治、经济、外交、文化诸大端,不时注入新血液,不使他本身的学力停滞于一定的阶段。中国学问本是笼统的、散漫的,百里先生能够分析起来,贯串起来,他的成就一半建筑在天才上,一半建筑在研究上。”这也是知己之言。

我又细细体会他们这一群朋友,姑且名之为研究系,在政治观念上的矛盾苦闷。(依陶菊隐的说法,百里并未参加研究系,但梁启超主编的几种政治性杂志,都是百里支持他的。百里与梁氏在师友之间,关系密切在一般朋友之上。)民国初年,在北洋军阀袁世凯与国民党孙中山的斗争,梁启超他们是支持袁世凯的暴力镇压的,他们的政治观点在中央集权,他们要借袁世凯的力量来实行宪政,这和戊戌维新的手法是相同的。袁世凯帝制自为,他们的幻想破灭了,这才和国民党重新合作,以西南为根本地来推翻洪宪。可是袁帝暴卒,梁启超又怕北洋政权瓦解,他立即与冯国璋、段祺瑞合作,把北洋政府撑起来。蔡锷扶病出四川,他也想重新把北洋军系改建起来,集中军权于中枢。这一政治观点,也可以说是百里的观点。等到北洋军系内部分化,地方割据的形势,也越来越明显了。研究系这一群朋友,这才放弃了中央集权的观点,斟酌国情,提倡联省自治,想从地方自治的道路来消除地方割据的毒瘤。(甲寅杂志派,对于联省自治制讨论得很热烈。那时,第一流人才多舍弃“中央”而归本省。他们说:“中国幅员太广,一省的面积及人口等于欧洲的一国,人情风俗不尽相同,虽有秦皇汉武复生,也很难把它撮合起来,在同一的政权下集权而治。倒不如因地制宜,各省制成省宪,进而达到联省自治的阶段,这样便可以补救武力统一政策之所穷,而久打不停的内战,亦可由是而不了自了了。”)

百里先生是参加湘南制宪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又是浙江省议员,参加了浙江制宪工作。这一段时期,正是北洋军阀混战与西南地方割据势力大火并(拼)时期。百里先生的联省自治观,在他的一生是重要的一截,似乎应该替他提一提的。[民九(一九二○年)秋,赵恒惕通电吁请自治,时贤章太炎、熊希龄、汤漪、丁世峄、褚辅成复电响应,乃由湘省府延聘王正廷、蒋百里、彭允彝、李剑农等十一人为省宪起草委员,省宪中采义务民兵制,便是百里所建议的。]

梁启超写《清代学术概论》,结尾那一章,也说到他自己的治学:“启超学问欲极炽,其听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它,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新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彼尝有诗题其女令娴艺术馆日记云:‘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可谓有自知之明。这也是启蒙期文士的共同习尚。其学问欲之炽热,我们从百里先生一生,同样可以看到。钱均甫先生说:“百里主张战斗与生活一致,军事与经济不可分,真是千古不朽的名言。他一生不停地读(吸收),不停地想(理解),不停地写(发挥),无论政治、文艺无所不好。尝在友人处借阅德国人所译的《莎士比亚集》,德国人自诩译文比原文好。他穷一星期之力把全集读完,至于废寝忘食。读书真是他一生的嗜好。其第二嗜好为与人谈话。凡研究真理,往往力思不得而在与人言谈之中无意得之,所以与人多作有益的谈话,的确胜读十年的书。他谈话能够提示要点,融会各种问题,这是他才力过人之处。”他们那一群朋友,兴趣都是多方面的,而且带着积极的青春气息,到了晚年,朋友们还把百里叫作“老少年”,就是这个意思。

由今看来,启蒙期的文士,不免幼稚、天真肤浅。可是,易地而处,我们要跳开自己的生活圈子,真是多么不容易。十九世纪中期,那一班觉悟了的士大夫,由今文学派带了头的革新者,如龚定庵、魏默深等,他们又已拾起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子;在我们看来,原是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旧话。而不知这话头已经被雍正乾隆用血和泪镇压了下去。乾嘉学派已经转到考证学的狭路上去,我的老师单不庵,便是走这一狭路的人。百里不走这一狭路,而且弃文尚武,以他那样身体,居然要骑马打枪简直是和传统挑战。要挑“天下兴亡”担子,就是要付出生命。他们在日本,无论保皇或是革命,都是“叛逆生涯”,和士大夫礼法不相合的。在救国主义的道路上,起先看准了“坚甲利兵”,后来找到了政体改革和种族革命。辛亥革命以后,民国是成立了,而“君权”与“官僚”的阴魂未散,知道非文化革命,文学革命不可,这便是五四运动以后所走的路。最后,我们明白社会革命乃必然的道路,不把“封建”与“资本主义”的石块搬开,新社会的春笋长不起来的。启蒙时代人士,即如百里先生,以及他所契重的邵力子先生,都是在每一转变角度上扮演了先行者;其势非和每一阶段的传统势力相搏斗不可,所以,百里先生并非命运不济,而是他所生的时代太伟大了,先行者既不能麻木不知,就非投向斗争不可的。

本来,百里的老友,李小川先生想在南阳诸葛庐旁,造一所澹宁读书台以为纪念。百里先生,若干方面,颇和诸葛武侯相近,不过为了国家,他也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百里在武汉时,常对年轻人说:“这一回抗战,我们这一辈人都该去死的;建国大业是你们的事了!”后死者,切莫忘记建国的艰巨,在爱国立场,大家该献出自己的力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