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先生是中国有数的军事学家,他未曾带兵,而他的学生多是典兵大将;他的军事著作虽不算多,而片语只字都可做兵学经典……百里先生的渊博宏通,实是一位罕有的学者。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军人,多是文学修养很好的人。百里先生如果典兵,便是典型的儒将风流。

——王芸生

方觊功能济国艰,岂知讣报发宜山!论兵迈古开中外,揽辔澄清志羽纶。天下英才犹待育,云霄立鹤早间关。腥膻遍地迷无路,渺渺征魂可易还。

忍将老泪哭齐年,童稚情亲倍黯然。岂仅文章垂后世,更无谈笑获随肩。攘夷方急中原日,赍志长悲欲晓天。伯道乏儿苏武妇,我来何处吊新阡。

松坡早谢韵松亡,黯黯同侪欲息铓。驱狄方期峰井伯,挥戈忽丧鲁灵光。才闻汉节旋殊域,遽报箕星陨鬼方。寂寞宜州山下月,只应黄九与参行。

龚生虽夭却成仁,殉国亡躯志已伸。还忆伤心严谴日,翻成尽瘁鞠躬身!青灯往昔几年少,白发而今一故人。从此逢秋倍增感,重阳风雨菊花晨。

——高子白:哭百里同学

高子白将军,我们浙江军界的前辈,和百里先生同年同学,弱冠缔交,长益相得。百里之丧,友朋赋诗痛悼,除了上面高氏的四律,张宗祥先生也有一首挽诗:

白头离乱聚南荒,三日分襟各慨慷;

磨蠋半生悲往命,黄花晚节盼奇香。

宵深病急难求药,地僻医迟未处方;

如此人才如此死,旅魂凄绝鹤山傍。

这都是对百里很知契的话。子白说:“甲午以后,我国以新法编练国军,国家年选子弟分赴东西各国留学,国内亦广设军事学校,所造就人才,不下数十万人,其间能以军事专家名于世者,殊不多观。段祺瑞每以军略家自鸣,国人未一致推举也。惟吾乡蒋百里先生则众口一辞,推为军事专家。及其逝也,齐声恸之,曰中国军略家亡矣。其故何哉?盖军事难于实验,纵有实学,仍须有雄辩之舌锋,爽利之笔锋以佐之。又须复国学精密,深识国情,始能融会他国之长,灌输国内,著述流传,雄辩广布,然后人无间言,始成众所推崇之军事家,岂一朝一夕之所能幸致哉!”这话是很好的墓志铭。

(聚仁按:军事学本来是综合的学问,近代的军事学,更与政治、经济、外交以及群众心理有密切关系。北洋派军人在这一方面的了解太浅,所以相继失败。孙传芳和百里是士官同学,他居五省联军统帅时,丁文江愿意替他办一个军官学校。孙氏就以为书生必不知军,练兵还得像他那样的武夫才行。这就可见旧式军人没有世界眼光。百里先生是地道的文人,却也是地道的军事家,至于是不是地道的政治家?待考。正如毛泽东、周恩来诸氏是地道的政治家,也是地道的军事家。一般人,并不知道胡宗南突破延安之役,毛氏自任统帅,周氏兼任总参谋长,把蒋氏的主军打垮了的。这就证明了现代军事家,不一定是武夫。而陈毅将军原是新闻记者,是诗人,却指挥新四军,一直与蒋氏相周旋。淮海一战,蒋氏的总崩溃之势已成,便不可挽救。所以现代军事家,必须是诸葛亮型的人物才行。)

百里在汉口时,曾写了一首五言律诗,送给张禾草君,诗云:“犹有书生气,空拳张国威。高歌天未白,长啸日应回。旧学深沧海,新潮动怒雷,老来逢我子,心愿未应灰。”

诗中颇有夫子自道之意。百里一向很神气的,翩翩书生,颇如张良,只不像子房那样爱用权术就是了。

我推想当年悼念百里先生的文字,该有几百篇,而收集在百里先生《抗战言论集》附录中的十五篇,不一定是格外有价值值得保存的。(张禾草兄为了和黄萍荪闹气,重行出版,他大概只删了萍荪的一篇,并不重要的。)

我们且看张孤山先生的纪念文中所引香港《大公报》的悼文,那一段便说:“蒋百里先生的逝世,是国家一个莫可补偿的损失;我们虽然有二百多万的军队,实际是国军建立运动,尚待努力。我们的士兵战虽勇,但是军官的知识不够,尤其是参谋人才太缺乏,这是我们的致命伤。在这次抗战中显示的非常明白。这两年,百里先生都有抱负,有特见,有天才,国家正用得着他的学识来进行‘建军’的大业。岂知他竟与世长辞!旷观国中,堪与比肩的,殆无其人!如之何不令人为国家一哭!”话就说得很有分量,全文并未辑入。可见当年仓卒成书,金华又偏处东南一隅,遗珠一定很多,到了今天,我即有心也无从补辑了。

我写的这本类似传记的小册子,不想把这些悼念文字留在尾上,只把其中有关百里言行的摘述如次:

“……在全国唾骂军人、鄙视军人时代,百里则曰:‘只怕军人不学无术。如果军人有军事学识,又有政治素养,哪怕他们过问政治……’百里在过去每一个时代所说的话,都好像有点不合时宜。国家到了今日,人人才了解先生的话确是真理,为现代中国之所忽略。五年前,吾人讨论日本的人物时,百里急云:‘近卫如果出来当国,日本非倒霉不可。’大家惊问所以,他说:‘近卫承先人余荫,位至公爵,为各方所尊崇;人颇聪明,好说漂亮话;迎合时流,自己既无实在力量,又无坚定主张。此人出马之时,日本国策必乱。’日本国运,果然糟在他的手中。”(《张孤山纪念文》)

“百里先生对于学术上的致力,实以哲、文、史为多,居恒手不释卷。他的哲理方面,最重视康德哲学。一九三○年,先生囚居南京,即以全力治康德哲学。有一天,很郑重地交我一张康德像,说这画像最能表现思想家康德神气,命即配框。他还在相片上题了词句。百里对于佛法也用功很深,他描写释迦牟尼讲经说法,使他一往神钦。他最钦佩宜黄(江西)欧阳竟无大师,有一回,欧阳诞辰,百里写了一部经文以为贺礼。百里对于中外史学最富兴趣,研究深邃。他论到宋朝的兴亡史迹,尤为痛心疾首;盖抚今追昔,不胜其感慨也。……他在史学上有一个重要见解,说:‘从古创业帝王,大多出身草莽,而以书生统治天下者,只有两人,一为王莽,一为曹操。宋代以后,书生气质愈趋萎靡,充其极只求为相,不求为王。故国家气势薄弱,汉族不振,常为外族所侵。’百里最推崇两部外国史,一为《柏尔塔克(今译普鲁塔克)英雄传》,一为韦尔斯:《世界史纲》。他在文学方面,最爱好歌德著作。他亦爱好音乐,这一份天赋,遗传给他的三女蒋英,幼年学钢琴,天赋很高。(他的书室中,置有歌德石像,还存了一部很精致的《歌德全集》。)百里爱种花,尤喜柏松菊兰,花园不广而花常满园。他的女儿移植了几丛夜来香,尤为先生所爱赏。此花洁白美丽,姿仪万千,形似莲而更妩媚,先生赞不绝口。”(蒋洁:《追怀百里先生》)

苏东坡《留侯论》:‘张良有如妇人女子。’他也便是张良典型的人物。他的书和诗法,都足传世,军人中真能具足学者书生本色者,百里外,已无第二人。”(黄征夫:《怀百里》)

言归正传,一些读者关心百里先生的身后,问及左梅夫人情况以及四位女儿的归宿。百里没有儿子,只有四个女儿,我已说过了。到了我们这一代,儿子与女儿是一样的。他的女儿都已出嫁,左梅早已做了外婆了。我在这儿不想一一交代,只交代那位老三蒋英,在柏林学音乐的那个。她的爱人是钱学森,百里好友钱均甫的儿子。蒋英也在北京。

百里和左梅,他俩对女儿倒是父慈母严,女儿们对百里眷念之深,世所罕见。百里在宜山逝世,英女在柏林做了一个梦,梦见戴了白冠在雪中跳舞,醒来时心中不免怏怏。不久便接了噩耗,悲痛之余,她写了一篇痛念慈父的至性文字。文中说:“……我们几个孩子要你,临危的祖国需要你,你不能弃下国难当头的祖国独自飘然而逝!你忍得弃了你白头偕老陪着你奋斗一生的妈妈么?你更不能丢下你这一群弱小羽毛未丰的小孩子。……爸爸,你是我生命的火炬!……六年前那时你刚从南京回来,咱们一家重聚,是多么快乐呀。每天你上街回来,总是大包小包的水果买回来。照例老用(佣)人总会站在楼梯上叫声:‘老爷,你回来啦!’我们便打雷打鼓似的从楼上跳下来。这个喊,那个叫的。呀!什么广东荔枝啰,新会橙啰,香瓜啰,葡萄啰,说不尽的时鲜东西,十只手,来得快,一会都抢光了。你总是说:‘给妈妈留些啊——给妈妈留些啊!’于是又一齐闹着去找妈妈,妈妈不是在书桌上记帐,就是坐在沙发上结毛线衣。于是一家人都坐在一块儿,有时谈正经的,有时闹着玩,家真是说不出的香甜呀。两年后,病魔插足到我们的乐园中来了,一向多忧的大姊被它所侵袭了。一个月,一个月,终不见起色,于是一家都慌张起来。最慌张的还是您!什么中国郎中、外国医生都请到了,你急得连客也不会了,门也不出了,整日闷在屋里看书。最后,还为了想随着大姊的心愿,一家都搬到北平去,为她养病。哪知三个月后,我们重上津浦路时,大姊已经一病不起的了。你那时脸上两行流不尽的泪,真是表示出天下最伟大的父爱啊!唉,爸爸!我们何福,竟蒙你这般的怜爱?可是我们现在又何罪,竟平空失去了你,失去了我们的光明,失去了我们的一起!记得大姊临终时,她左手搂着你,右手搂着妈妈,带着满足而惭愧的微笑,同你们道了永诀。有人在旁边看见了,都说大姊真有福气,能有这样体贴入微的父母。唉!现在想起你一个人在陌生的小城中,左不见妈妈,右不见孩子们,空房冷榻的就这样悄悄地去了,世界上还有甚么比这事更可悲的呢!”(限于篇幅,就引了这么一段。)〔1〕

她写得非常细琐,却十分真挚;我相信在她的笔下,一定有一部很好的回忆录在写作了。(或者是一部交响曲也未可知。)

附一:悼蒋百里先生

陈立夫

海宁蒋百里先生,志虑忠纯,国之耆宿,诲人不倦,治学精勤,抗战方殷,遂捐馆舍,老成凋谢,悼惜同深!其所著述,皆指陈大计,洞中机宜,谋国之忠,道途无间。典型未远,叹息弥襟!用举其平生志节所存,追忆晤言所及,荦荦大端,谂诸当世,作后进之楷模,庶先生为不死。

先生以兵学专家,为陆军先进。民国初元,曾长保定军官学校,规划周至,任事勤劬。尝以格于当道,所志不遂,感愤之余,慷慨陈辞,举枪自杀,结缨正命,何以加兹。近顷代长陆大,夙夜从公,以身殉学,是其勇于负责之精神,始终若一。志决自歼,足资矜式者也。

先生学兼中外,著述等身,考察所至,殆遍全球。不惟军事优娴,韬钤独富,文、史、哲学,进诣俱深。纵其治学之要归在于“察往以知来,觇人以律己”。(见《欧洲文艺复兴史》)于纷纭繁变之中,得采颐钩玄之道。新知培养,不以故步自封;旧学商量,不肯妄自菲薄。是其治学之方,择善而从,又足资取法者也。

先生之治军事学也,远瞩高瞻,尤多独到。往往资战史之比较,以衡战略之短长,考战略之推迁,以求将来之教训,故能洞中渊微,一言破的。其尤足以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则为发见民族盛衰之根本原则,所谓“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者强,相离者弱,相反者亡”是也。(见《国防论》)譬之世人论井田之制,皆曰寓兵于农,而求其所以,不过曰寓卒伍之编制,于里闾之组织而已。先生独以为所以致力于沟洫者,非特为农业民族灌溉所资,抑所以外制游牧民族戎马之纵横,内成经济团体抵抗之单位。夫阡陌交横,沟渠旁午,非但可以限上古戎车之马足,由今言之,亦何尝不可以制重兵器之驰突无前?是则井田之制,非特以裕生计,实足以固国防,寓兵于农之精义,于此大明,先生石破天惊之论,虞可开拓万古之心胸也。复次,岳武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之言,先生独以为一心之贞诠,非指主帅之独运机谋,而当为全军之精神一致,而共所以产生,则一由于自发的精神力量,本信仰与觉悟之坚强,一由于自动的行为力量,重技术及体力之培养。(见《张译鲁屯道夫全民族战争论序》)是则有抗战必胜之信心,即可以操抗战必胜之左券;奋抗战必胜之努力,即可以收抗战必胜之成功。先生此言,真足以振奋人心,并坚敌复同仇之念者也。

先生关于国家大计之最要主张,为抗战建国,均有建军之必要。以为“无兵而求战,是为至危”。而“先求敌而后练兵者,其兵强”。(见《军事常识》)故抗战实有建军之必要,建军则为制胜之前提。故曰:“军队者,所用以贯澈其国是者也,所用以维持其国之生存者也。”(同上)而其要则在于战志之确定,忧勤惕厉之诚积于中,斯蹈厉发扬之致极于外。以明耻教战,立必胜之志,树抗战之基;以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策必胜道之。(见《国防论》)至于建国之道,亦在建军。先生以为“我国家根本之组织,不根据于贵族帝王,而根据于人民,我国民军事之天才,不发展于侵略霸占,而发展于自卫”。(见《国防论》)孙子所谓“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必可胜”者也。举国力而加以军事组织锻炼,则为武力,武力之最贵者,则曰民力,民力则寄于国民之体魄、道德、知识之力。是即全国总动员之真精神,与先生发见之原则,若合符契,盖亦所以求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之能一致者也。

先生关于军事整理之一般计划,规模宏远,惜乎末竟设施,大星剧陨!举其概要,凡有二端:一曰,本史地之研求之发见适用之中国方法;一曰,国防建设,当与人民生活方式相称。先生以为一国有一国之历史与环境,一民族有一民族之特性与传统。中国数十年来,日日言建军,而但知步趋外人,不加别择,方柄圆凿不切国情,是以不能深入国民之心性,适应民族之传统,节节失败,职是之由。譬之周心之制井田,封建、足食、足兵,同时并进,故能薄伐猃狁,践平徐奄。中国历史上,开疆辟土之豪杰,受国民之崇拜,初不如效死勿去之英雄,足知守胜于攻。而自卫之民兵,又最适于国民性之军事制度。避短用长,实为军家之胜算,故当以自卫为建制之根本原则,至其建设之顺序,则十数年前,先生已有当以京汉铁道以西为总根据逐渐东进,以求设备之完全之言。眼光远大,烛照机先,由今思之,真不可及也。先生又谓:“我侪对敌人制胜之唯一方法,即事事与之相反,彼利速战,我持之以久,使其疲弊;彼之武力中心在第一线,我侪则置之第二线,使其有力而无用处。”此则量己之长,料敌所短,真克敌制胜之方也。

中庸有言:“聪明睿知,足以有临”;“文理密察,足以有别。”先生临事则烛照机先,觇国则御繁以简,故能够深索隐,洞见中边,挹取精华,周知四国,当此二言,盖无多让。而其不朽之著作,有《国防论》,最近之论述,为《日本人》。《国防论》之发端曰:“万语千言,一言以蔽之,曰:中国必有办法。”《日本人》结论曰:“成败利钝,一事为至要,曰:不可与之讲和。”内审国情,外衡敌力,先生往矣。而其至理名言,犹仿佛大声疾呼以昭告于国人也!

附二:哭蒋百里先生

张君劢

呜呼百里,吾侪自长江下游之苏浙,退而入于崇山峻岭之西南,果何为也耶?亦曰百折不回,力御外敌,保民族生存,以无愧其为四千年来独立国家之国格而已。孰知公于是时可以参预帷幄,可以为国育才之日而竟以病殁闻耶?

呜呼百里,生宁可喜,死亦何悲?有谓人生若寄,视死如归,茫茫大夜,何是何非者,隋李行之言也。亦有以身许国,以己国之存为天地间惟一之是,而己国之外,不复知有他是,因为一是居士自号者,是南宋郑思肖之言也。吾侪处二十世纪,深知民族本位为建国之天经地义,必以行之之所为为耻,而惟所南之心史是归,有断然者。孰意公于民族命在呼吸之顷,而竟长眠地下,其抑郁以死耶、抑天之夺我善人耶。呜呼,吾知公不瞑目于地下矣。

公为军人,而一生遭际有李广数奇之叹。考学于日本,为中日两国同学之冠,继学于德意志,入兴登堡联队中,所得于国外者如是其丰,而当其本所学以行诸国中,辄逢意外阻力。尝为项城拟国防计划矣,而公之高瞻远瞩,知者绝少。长保定军官学校矣,司军学者忌其能,所条拟皆搁置不行,于是公乃大愤,于学生集合之际,以枪自戕,幸免一死。公生平所学,在对外之国防,内争与内战,非所素习,故一生之中,未尝握一方兵柄,虽尝参赞戎幕,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呜呼,疆场胜负之数,闻者为公太急,然非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耶?公之所以不朽者,不在武功,而在文治。所著有《军事常识》与《国防论》,今之孙武十三篇也,民国八年公归自欧西,携《欧洲文艺复兴史》稿以返,与五四运动作桴鼓应。同时主持共学社,印行有关文艺复兴学术之书数十种,又曾办讲学社,杜威、

罗素、杜里舒、太戈尔(今译泰戈尔)之东来,皆出于公与新会先生之罗致。呜呼公为军人,而有造于近年新思潮之发展者如是。盖公之学有远出于军旅之学之上者矣。

呜呼,公天资之清微高妙,非常人所能企及。其究心各国军事外交也,稍一省察之余,便已洞见隐微之处道其上下议论也,惟其见人所不能见,故能道人所能道,薄物细故,入公胸中,皆成妙谛。其发为文章也,有孔子所谓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之姿。盖百里先生之文,上下开阖,变化倏忽,令人起来去无从之感,所谓见首不见尾者非耶?

呜呼,公之物化也,益令我念亡友而悲不能自已。民国七年欧游之日,同行中年事长者六人。新会先生死于割肾,在君死于煤毒,新六死于飞行,公今亦以药石误投而死。亡友四人之死虽不同,然皆有可以不死而竟死者存乎其中,今尚在人世者惟子楷与我二人,其亦可以不死而竟死耶,抑暂留人间,能为国家有可以自効者耶?倘公等地下英灵呵护于生者之侧,使国家由亡而存,使学术由衰而盛,则后死者不主冒偷生苟活之名,而不至无裨浩劫之挽救,而不然者,我宁愿早从公等泉壤之下矣。

呜呼,公在泉壤之下,为我告新会先生曰:新会先生两度所拥护之民国,生死存亡,迫于眉睫矣。后死之友,唯一心以民国为念,不知其他。却所南之念大宋曰:“大宋粹然一天也,不以有疆土而存,不以无疆土而亡,行造化,迈历数,毋万物而未始有极焉。譬如孝子于其父,前乎无前,后乎无后,满眼惟父,与天同大,宁以生为在死为不在耶?”

呜呼百里,我辈后死之人所以慰公等于地下者,亦若是而已。

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重庆《大公报》

注释

〔1〕详见本书第十二章附录之《哭亡父蒋公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