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百里先生比作雷渥那德·文西。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物,都是多方面的,多方面的兴趣和光芒。
——曹聚仁评蒋百里
在我们的师友中,能够断然论定中日之间,非战争不可,而且它是长期的战争,战场一定在平汉粤汉以西的,只有百里先生一人。他和马歇尔一样,也断然论定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不可避免。西安事变结束后,一九三七年春天,他奉命考察全国的军事防御。从山东、青岛、周村、泰山、济南到北平,又由北平而太原,归途经娘子关、石家庄、郑州而汉口,又转到长沙,又由衡阳而广州,而香港,而福州,对各地防务,有全面的了解。那时,福建省主席陈仪,乃是他的老友,他们对中日必战的论点是相同的。(我们对于百里的推断,那时便有几分相信了,不过,对于长期抗战的认识不够的一部分人,还有着恐日病。那时德国事军事顾问,只是战术的顾问,对于战略的决定,他们没有参与幕后决策的机会了。不过,德国顾问看了徐州的布防以及鲁南的防御工事,也就知道我军将于台儿庄迎战从胶东来的敌军的。)
左梅,她是日本女人,但在中日战争观点上,她是支持百里的主张,认为这是日本军阀的过错,她知道他们的侵略中国的阴谋。因此,她自己也不说日本话,也不让女儿读日文。她们一家人,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那年夏初,百里回到了杭州。(意籍顾问史丹法尼也同行。)其时蒋介石正在杭州,彼此就详细讨论了一回。(张冲陪伴着周恩来,从西安到了杭州,也就是那几天的事;所以国共合作抗日的军事计划,百里知道得很清楚的。)在杭州,百里又和老友钱均甫见了面,均甫问他对于中日两国的和战情势,百里说:“今年明年都说不定,至迟不出一年。”(我在那年夏间,开始记者生活,一半也受了百里的暗示。)
不久,百里便和左梅母女三人上了牯岭,参加当时的国防参政会。(这是后来的国民参政会的雏形,当时议员三十余人,有周恩来、胡适、梁漱溟等,百里也与其列。)还担任了暑期训练班的教官。接上来,便是庐山谈话会,恰碰上卢沟桥的“七七”事变。百里看明白战事的情势,他决心在这次对日战争中奉献他自己的一切。他曾对年轻军官说,“你们年轻人,活着看中国的翻身;我们老年人,该为国家拼一拼命。”
百里从上海到南京,那是八月十五日的事;那时,“八·一三”上海战争已经开始了。他沿公路到了南京,参与最高军事会议,知道当局的抗战决心。他就从南京电话通知左梅带着一家人离开上海到西南大后方去。九月间,左梅她们从杭州经江西到长沙;百里也已溯江而上,从汉口到了长沙。那时,百里又奉命出国到德意去作外交活动,争取军事上的援助。他就把左梅母女她们安顿在香港,嘱以必要时可到衡阳乡间暂住,这是他对中日战局第一步预测。(他预测沿海地区必被日军攻陷,日军可能进至长江黄河的中流地区。)
在中国抗战前后,国际间的矛盾情势是十分错综的。意德是日本的与国,但有军火运到中国。美国表面上是唱甚么正义的高调,而轰炸中国的飞机、汽油、炸弹,都是美国军火商所供给的。苏联的军事援助,则在抗战军事进展以后,他们的机师,代替了意大利的航空员。百里的赴意大利,和史丹法尼教授同行,当然还对墨沙里尼存着希望的。
百里动身前,把那位预定到英国去读书的第二女儿蒋雍,从香港送到衡山去参加军队工作。他要她在大变动时代身受生活上的锻炼。
条条大路通罗马
抗战初期,意德当局颇想利用在中国的军事外交的关系,操纵远东的局面,于中日战争中取利。淞沪战事后期,九国公约会议,在布鲁塞尔举行,照说可以把危机挽救过来。意大利有意不让日本出席,而他们自己以代表日本的身份出现,会中的预定调解,一切就无从说起了。日军进到南京以后,陶德曼便代表希特勒来向蒋介石游说,说是中国应该在这样不曾亡国的条件下结束战争,他说:“有着山海关以内的中国就够大了。”而意大利的代办,就向汪精卫进言,在近卫三原则下谈和。这是后来汪精卫出奔的导因之一。就在这样错综捭阖的外交情势中,出国赴欧洲的百里先生,他当然也有离间德意与日本之间的结盟的动机的。他到罗马时,正在十月初旬,那时,淞沪战争正在持续中。
百里到了罗马,一看墨沙里尼的态度,和上回大不相同。上回,百里只是到意国考察,墨相和意陆军部那么盛大欢迎,还邀他参观军事演习,看待得有如友好大国的使节。这回,他以蒋介石特使身份到了罗马,墨沙里尼却避而不见,由外长齐亚诺敷衍一回便算了。百里住在史丹法尼的家中,也摸不上墨沙里尼的路门。(刘文岛住在罗马,任驻意大使,也是一筹莫展。那时,日意正签订了日意经济协定。)十月十二日,百里和齐亚诺晤面(齐亚诺,意外长,墨沙里尼女婿),齐一开口,就怪中国参加了国联对意的经济制裁,不够交情。那时,意大利侵略阿比西尼亚,和日军侵略东三省,其破坏和平的罪过是相同的;中国当然不仅是站在正义观点上应该制裁意大利,也在期待国联制裁日本的侵略,必须投这一反对票的。(至于英国站在他们的利害关系上,同意撤销对意大利的制裁,那又是一件事。)百里听了齐亚诺的话,当然明白墨沙里尼决意和日德相勾结,对中国是十分冷淡的。
他枯居细思,要打开那一僵局。十月二十日那天,由刘文岛大使出面招待他自己,由史丹法尼开单邀请意大利朝野名流作陪。华堂盛宴,百里起立致词,说到中国与古罗马在人类文明史上的供(贡)献。开口就说:“条条大路通到罗马,我和世界人士一样,也找到罗马来了。”这一句话引起了全场人士的拍掌。结底说:“世界古文化的国家,留存下来的并不多,大而强的只有中意两个古国。这两国历史上没有仇恨,没有斗争,直到今天,两国的政治和经济并没有甚冲突。”这番话倒把墨沙里尼吸引过来了。宴会既终,中国大使馆便接到意大利外交部的通知说:“杜谦约蒋百里将军于二十五日相见。”(杜谦即“领袖”之意)
二十五日下午六时,墨沙里尼在威尼西亚宫和百里相见,这一幕颇富戏剧性的。一进宫门,身上一切金属品,都得卸下来,手表也不在例外。宫中那架电梯有特殊设备,客人身上带了金属品,便铮锵作响,电梯就停住了。黑衣相的戒备是很严密的。办公厅很大,四围布满了侍卫,只是客人看不到就是了。百里当时和墨沙里尼谈得很多,不过,这都是历史上的事,不必引述了。那天,百里送了一部《四库全书》给这位黑衣首相,于是大家在文化交流上做了许多文章,至于“主题”当然抛开了。齐亚诺就告诉百里:“九国公约的前途渺茫!”他们是准备扼杀这一会议的,齐氏对百里暗示两点:①斡旋中日问题的中心在柏林,②如果中意政治路线相同,倒可以谈彼此的合作的。
在柏林的沉重情怀
当百里先生奔波于罗马柏林那一段时期,国内战局的激变,首都的陷落,以及九国公约会议的无疾而终,德意日三国军事同盟的订立,都使他的心怀非常沉重。(十一月一日,百里到了柏林,十四日又回到罗马,十七日又到柏林去。十二月中旬,百里命蒋慰堂带报告回国,慰堂到了罗马,便知南京已陷落。)
百里初到柏林,住在雅隆特饭店。程天放(那时任驻德大使)带着他的两位爱女蒋英、蒋和去看他。一年不见,英姿挺秀,十足洋派,几乎不相识了。那一晚,父女联床,谈了一整夜;在外交荆棘中,这份温情在百里是无限的安慰。不过,盱衡世局,他知道她们在柏林的日子,不会很久了。有一晚,他带了两个女儿看了《哈姆莱特》悲剧,恍然有感,觉得日本人性格,有着“哈姆莱特”影子。那篇有名的《日本人》的论文,就是这么触发而来的。
他曾在柏林郊外,租了两间房子,住了些日子,那一时期他曾和白伦堡将军、麦刚森上将见了面,也访问了李宾特洛甫和戈林,这都是希特勒的左右手。戈林是有名的戏剧性人物(绰号“怪雷神”),满身都是勋章,百里也奉送了中国所赠与的一等勋章。在应对上,戈林倒不像墨索里尼那么狡猾,开宗明义就是说中日都是他们的好朋友,中日战争使得德国左右为难。他说要把握时机做中日两国间的调人。(这便是陶德曼向蒋介石进言调处的伏线。)
戈林和百里之间,有一场有趣的舌辩:戈林引用一句德国的俗语:“一个人吃了苦头,就会找到魔鬼。”他认为苏联和日本在国防上对立,历史上有累积的仇恨,苏联是日本的假想敌。他说:“日本的反共是诚意的,中国得听友人的忠告,不要去找魔鬼。”百里兜了圈子,指出日本军阀主要目标在侵略中国,其它都是幌子。他指出广田说过:“有我广田在,日苏战争决不会发生。”日本和德意订立防共协议,广田秘密通知苏联驻日大使,说是:“此约乃是对英,并非对苏联。”苏大使也就把这段话在报纸上公开出来。百里认为日本对西比利亚的兴趣,不若对西南太平洋的浓厚,因为这是争阳光、争资源的战争。日本毕竟南进,倒是百里说对了。
德国的远东政策,在威廉第二时代,就有联中抗日的蓝图。清末民初的幕后接触,百里亲与其事,知道得很清楚的。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国际情势的演变,倒使德国和日本相接近了。不过戈林说得很爽快,日本责怪德国出售军火给中国,他说:“我们要外汇,日本拿外汇来,我们也卖给你们!”
在中国受到日本军阀践踏时,曾经对国际联盟寄了希望,希特勒却把“国联”看得一钱不值。他说:“国联是一根稻草,中国想抓住这根稻草过河吗?”当年的“国联”,有如今日的“联合国”一般,只是英美法的工具。百里对国际情势的观察,暗合于辩证逻辑,自比一般人高一筹的。[一位法国记者说:“日内瓦碧绿的树林里,露出半截白石砌成的宫殿,远远地望去,辨不明白到底是和平之宫或和平之墓;走近一看,才知道这是一所奢华的病院,一进门就听沉痛的叫喊,尤其是受了空袭的残骸,叫喊得格外惨痛(中国和西班牙)。内中有几位医生,也曾抚摸一下以示慰藉。如果连叫喊的资格也没有的(如阿比西尼亚),就用实验方法证明它已经死了。”百里最欣赏这一段讽刺的语。]
在欧洲,百里已经看明白,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难于避免。中日战争将与世界战争合流,这是百里逝世前一年所看到的,所以他留下了“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它讲和”的名句。
在巴黎的一页
百里在柏林那一段时期,轴心国的野心,已经很显露了。希特勒、墨沙里尼心目中的中日力量,自有一种估计;在他们征服世界的蓝图中,他们要日本军阀牵制英、美、苏的力量,当然要踢开中国了。他知道难于挽回这一情势,而陶德曼对蒋介石的进言,并未为蒋所接受,中德邦交,也起了激变;百里只得离开柏林,到巴黎去了。(到巴黎去以前,百里还巡游了汉堡、慕尼黑,又到布鲁塞尔和伦敦。他决定一到巴黎,便回国了。他原和英、和二女同行,只因英的音乐课程,恰在重要阶段,只好将她一人留在柏林,带了和女回国。)
他们离柏林时,百里忽问和女:“在柏林可有未了的心愿?”她说:“在柏林,我交了一个知心的女同学,每逢假期,总是住在她们家中。那同学叫爱尔克,她的父母把蒋和看作自己的女儿的一般,他们替她们买了两匹马,让她们一同爬山滑雪,探林行猎。我曾向爱尔克说过:将来请她到我们家中去住,她听了高兴得很。我一走,她一定大失望了。”百里听了说:“傻孩子!我们的家离开柏林太远了,国际局势又这么紧张,怎么行?”他想了一想,“好吧,就请她一同到巴黎去玩些日子吧。”他就写信给爱尔克的父母,提到这一建议,爱尔克从来没出过国门,听说带她到巴黎,高兴得跳起来。因此,百里回巴黎,就带了两个女孩子。
百里在巴黎,一早起身,研究拿破仑的兵法,整理法国兵学图书馆中的文献;两个女孩子,天天读法文,陪着他。午后离寓去应酬,先后访问过勒蒲仑(总统)、达拉第(总理)和甘木林将军(国防部长)。他知道法当局对德国的野心勃勃,颇有戒心。可是法国朝野,熙熙以乐,生活非常颓废,前途是可忧虑的。公事酬酢以外,他就陪着这两个女孩子闲游巴黎,这两个女孩子所心醉的花都。
爱尔克,她年纪虽轻,却也对法国人生活和她们自己德国人的显著差别,颇觉惊异。她说:“我们德国人那么紧张,法国人呢,就这么悠闲。”百里和她说到德法之间的历史,正如中日之间,也是邻国,生活方式也这么大不相同的。法国人坐咖啡馆,一整天那么坐下去,也和中国人坐茶馆一样。正闲谈中,百里准备和她们去游河,恰好日本驻法大使也带着女儿在租船。那位日本大使和百里是熟人,虽不交谈,还相互打了招呼。那日本女孩子却和蒋和怒目以视,有如冤家狭路。百里觉得法德之间的民族仇恨,也是这么触发起来的。他看了爱尔克,轻轻叹息了一回。他想,大屠杀的场面正在开始,世界大同的梦,还渺茫得很呢!
在塞纳河上,拿破仑的墓坟,引起她们的兴趣,朱红色的石棺,中有拿翁的宝剑和约瑟芬的钻石。拿破仑石像,他的双睛,俯视塞纳河流。他对她们说到拿破仑生前掌故以及拿破仑所代表的法兰西精神。不过,他也想不到“巴黎的沦落”竟是眼前的事,希特勒的铁骑又在塞纳河上出现了。
到了一九三八年初夏,百里送爱尔克回到柏林,便和和女一同经马赛乘轮回国。途中传来台儿庄军事胜利的消息,船长举杯向百里父女及中国旅客致贺。百里慨然对和女说:“国际间,甚么都靠实力。有一分实力,别人就会敬重你一分,你们年轻人,该牢牢记在心头!”
《日本人》,那故事的内幕
开头,我说到抗战初期,在大公报发表的《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乃是百里访问了欧洲回来在武汉发表的轰动一时的文章,这篇文章是会垂之不朽的。昨天,我重读张禾草的日记,这故事是有许多有趣的内幕的,那是百里对禾草闲谈中所提及的。(禾草乃是张宗祥的侄儿。这篇论文附在本书末卷。)
百里说:“你们也许还不了解里面的含义吧?这完全是一段象征的描写:‘十一月十一’,就是我在柏林得到电报,知道南京危急的消息的一天。‘心里胡思乱想’,就是象征首都沦陷后为国家想到军事政治将来的困难。‘又是旧习惯不适于新环境’,就是暗示中国几百年来文化的失败。‘看手表不过五点,但忘记了柏林冬天的早黑’,就是柏林的冬天,老是晦冥得辨别不出甚么时候,‘结果迷失了道路……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免有点心慌’,就是描写现在对于国家危险的一种心境。‘但是远远地望见了一个灯,只好向着灯光走,找人家问路,哪知道灯光在小湖对面’,就是象征着在文艺复兴史里面所说的意义有一个同样的观点。‘又沿湖绕了一个大圈,才到目的地’,就是象征要达到这曙光,中间还要费许多的努力。‘居然出来了一位老者’,那就是艾斯德先生(Erstere)。艾斯德,我们平常叫他艾先生的。艾先生是驻扎在青岛的一位舰队长,日俄之战,他被日本俘虏了去,俘虏了三年多。在那时期,他就在日本暗地研究这个谜样的国家,他还研究日本的古代,因而研究到与日本文化渊源有关的汉学,所以他着实会说得中国话。后来,他回到了德国,对日本与东方问题,写了一点最有价值的东西。如今他大概已经六十多岁了,现在正在担任西门子海外事业部部长,与我有相当的交谊,曾经几次和我谈到日本,都能够说到日本人的骨髓里去。”这些线索,要不是百里自己说了,我们也不会明白的;当时,称许百里这文章的人,也摸不清头绪的。(有人还以为是郭沬若先生所写的。)
(陶菊隐先生,对这一篇文章的内幕,有所补充。“冬天枝叶凋零的树,湖里漾着星星的灯光,路是一片黑,这景物也并非空中楼阁,就是柏林郊外‘无愁宫’的写照。这所法国式的建筑物,还是威廉大帝的消夏别墅,屹立于一片蓊郁的柏树林内,百里常在这里看秋天的红叶。宫外一面临湖,湖心的孔雀岛,相传有孔雀从远处飞栖于此。百里泛舟其间,或与二三友人举行野宴,他有一个德国老朋友带了他的孙女儿就住在这里。这老人也是中国迷,有东方式的客厅和中国贡香、绣件、瓷器、古钱等。德国人大半都是饮啤酒的,脸色红润,像婴儿一样。在德国所见的老者,几乎人人都是童颜鹤发的仙人。另有一个德籍老教授,久居北平,不愿回国,是个极端亲华的中国通,也是百里在北平时往(来)最密切的朋友。他的儿媳妇,就是中国人。”)
百里说:“日本这个国家,除开两个特点,其它都是很虚空的,不值得推崇的。那两个特点就是女人当看护,男人当侦探。日本的女看护,真是像钻在病人身里的脑子,为了看护病人,真会不顾一切发疯似的为看护而牺牲的。男人呢,他们为了生存在时时刻刻防备人家的必要,这是他们三百年来锻炼成功的一种特性。所以侦探小说,日本从古就有,他们还有几种做贼的教科书,名为‘忍耐’。”
百里的《日本人》写得好,骂得好;但骂得使日本人看了,也非佩服不可的。
“西安事变”余话
我在前面,说了百里先生串演了西安事变的“囚犯军师”角色,最近,从另外文献中,又找了一些有趣的史料,再来写一段余话。
西安事变的城中枪声,打死了招待所中的邵元冲,上文也已提及了。后来四十九军一○三师在淞沪战线作战,邵夫人张默君便散发传单,攻击刘多荃将军的军风纪,其意即是为夫报仇。因为刘将军的一○三师,乃是张学良的警卫师,发动西安事变的就是他们那一师。张学良幽居以后,这一师也就改编了。可是,这一师的武器特别好,战斗兵多而精壮,纪律也颇好,抗战中也发挥了威力。邵夫人的话是不可信的。
我在江西抚河前线,和刘将军谈得很多,很痛快,曾经谈到对于东北问题的感想。他说:“东北人物新新旧旧,短短长长,总而言之,他们对于认识时代,眼光不够。当时所注意的,是如何应付关内的局面,一种对关内的外交。应付敌人的外交,有几十年老文章可抄:一贯的小处吃点亏,大处拖了再说;想不到敌方的野心是这么大。军人之中,和老帅同辈的如汤玉麟、张作相那些人,年纪老了,精神不行,都应付不了这个大变局。张学良的精神也很不行,不敢下决心。就东北军的地位说,‘九·一八’那天即算不能抵抗,后来在锦州线上,应当不计成败拼一拼的。事前没有计划,临事没有决心,就一直那么糟下去。等到汉卿从欧洲回国,身体恢复了健康,精神也振作起来了。可是他在国内所受的刺激,使他精神上有点儿变态;他凝集于一种想望,只有对敌作战,才可以恢复他过去的声名和地位。”他曾曲曲折折叙述他所知道的西安事变的演进,他把张学良的矛盾的心理以及政客们错综的线索剖析得很清楚。他自己则是被老派看作是新派,又被急进的看作落了伍的夹板中人物,另有一种苦闷。因此,邵夫人那么攻击他,他也只是一叹置之。
打中邵元冲那一枪,百里是听得很清楚的,有人说到邵元冲到西安的动机。百里说:“是的,这事又滑稽,又可怜,也许是近乎有鬼在作祟的。那时有三个人到西安去是同样的动机,但是邵元冲的遭遇最惨。他住的房间本来是陈辞修住的。九日,陈司令到洛阳去,邵就搬了进去。这间房间,在招待所中,比较最好的,后窗外还有一间小屋。陈司令从洛阳回来了,并不叫他让出来,就在靠右边极端的一间住了下来。出事时,正是天还没有亮透,东方微曦,一听见枪声,士兵就进招待所来搜索了。我的房间靠厕所旁边,因为我没带行李,我的惯常又是住房间,不喜欢关房门的;从外面望进来,又黑,又空,又静。这间房就没引起士兵的注意,所以第一次,士兵闯进招待所来,并没到我的房间。邵元冲呢,就因为后窗外有小屋,屋顶上是个出路。大概他看了有出路,于是就跳了出去,在露台上沿边一望,其意想逃去。他的影子在微曙中被卫兵发现了目标,一枪打过来,他就应声而倒了。
百里说,顶紧张时,顶危险倒是陈辞修,幸亏他机警,不走前门,从后门兜转去,躲在一座衣橱里。卫兵们煞费苦心,才算找到他。他们在衣橱中发现他时,道:“哦,我们找你,找了不少时候了。”他的发现,还害在一个大胖子厨师,躲在他隔壁的一个大柜子里,因惊骇而抖动,才被发现的。在那时,陈辞修实在受了一番虚惊了。
百里也说到何柱国和张学良一同去看他。他对他们说:“主张,在没曾成功前,就不能说好不好;成功了才能说。西安决不是一个抗战的地方。要谈抗日,到东面去;你们现在要谈也可以,全部军队,跟我一块儿到郑州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