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普遍称为“过去”。对于过去,无论我们详知或略晓,普通的感觉总以为过去本身是简单的,只是从前曾经发生的种种事物而已。但实际问题并不像一般人,甚至许多历史家,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们若细加推敲,追问从前发生的一切究竟如何,问题立刻就来了。并且是愈钻研,发现问题愈多。太复杂的问题不必讲。专就根本的名词言,我们用“过去”或“历史”一词时,实际就有两种不同的意义,而用时又往往把两义混用而不自觉。这种不自觉的混淆,是许多误会的来源。
过去有二,一为绝对的,一为相对的。把过去的事实看为某时某地曾经发生的独特事,而不问它与再远的过去或再后的未来的关系,把它看为超然而独立的既成事实,那个过去是固定的,是已定的,是一成不变的,是万古如此的,是绝对不可挽回的。例如长平之战,秦败赵,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汉武帝征服南越,设置郡县;唐太宗威震四方,称天可汗——凡此种种都已过去,就已经过去的方面言是永不会再改变分毫的,已经如何,就是如何,任凭后人的如何赞成或如何反对,也不能再把这些事实取消,修改或增删。但这种绝对的过去观,是完全抽象的纯理智的看法。当为一种哲学的见解则可,作为一种文学的慨叹对象也可,然而这却不是普通历史学的历史知识。史学的过去是相对的,是瞻前顾后的。一件事实对于已往的关系,对于未来的影响,在当时的地位,对今日所仍有的意义,都必须研究清楚,那件事实才是真正的历史知识,才成为历史学的事实,才有意义,才是活的,但一谈到活的意义,与此时此地此人此景有生动关系的意义,问题就复杂了。没有任何一种事实能有百世不变的意义。此代认为第一等重要的事,彼代认为无足轻重。此地认为可赞的事,彼地认为可憾。此人认为平淡的事,彼人认为意味深长。我们生于现在,创造未来,这是人所共晓的,一般所不注意的,是我们也创造过去,每一个时代所认识的过去,都是那一时代的需要、希望、信仰、成见、环境、情绪等所烘托而出的。以上种种,没有两个时代完全相同,所以同一的过去,也没有两个时代对它的看法完全相同。我们试以孔子为例,而引申此论。
孔子之为孔子,已经过去,万古不变,但这个绝对的孔子,我们永远不能知道。不只文献漏载的孔子生活事实或日常琐事,我们无法求知,专就文献可征的孔子嘉言懿行而论,某一嘉言,某一懿行,孔子说时做时的心情、原因、背景与目的,我们大部也永不能知。历史上所“知”的孔子,是后世对于上面所讲“不可知”的孔子的主观认识。例如在孔子死后百年左右,在《论语》一书的编纂时期,我们可以看出,再传以及三四传的儒家弟子把孔子看为圣人,看为诲人不倦的大师,看为不得志的大才,看为中国传统与正统文化的提倡者,凡此一切有多少是合乎百年前孔子在世时的事实的,我们不必追问。所可注意的,是《论语》一书中所表出的这个孔子,正是战国初期政治社会开始大乱时主张保守以求安定的儒家的理想。他们是都希望借着复古以安定社会的,所以也就描写出一个好古博古的大师与圣人。再进一百年到了战国晚期,如以《荀子》一书的孔子为代表,孔子已作为鲁国的摄相,七日而诛少正卯,威风十足,是《论语》中所不见的。孔子又为鲁司寇,断案的方法奇特,为一般人所不能了解。鲁君向孔子问难,有时问的不得体,孔子竟然不答,其傲气之高,不可向迩,这几件事无论或多或少的有否根据,我们可看为战国中期以下百家争鸣,群士争助,各思谋得一官半职的热中之士所特别标榜的故事。这个孔子已远不如《论语》中的孔子之超然,其分别就在战国初期的儒家尚不似战国中期以下儒家的争求仕进,而急求仕进也正是战国中期以下诸子百家的共同特征。
再进一步到汉代,孔子又变成为素王,成为代后世定治平大法的未卜先知的神人,成为黑帝之子,有人母而无人父,成为微言大义的《春秋》作者。这是汉代,列国之局变为大一统后一般士子为新时代的需要而造出的一个孔子。这个孔子比起前两个孔子,显然的距离事实更远了,但却是合乎当时要求的一个孔子。汉代为此后二千年创立大一统的规模,一部也就靠当时的这种孔子观。至于其中的神秘部分,如黑帝之子以及相关的许多鬼话,那是与大题无关而却十足表现汉代宗教精神复盛的现象。也正因这一部分与大题无关,所以进入东汉后,这一部分渐渐为人放弃,此后只注意孔子为后世立法,为生民未有的超绝圣人的一套理论。此后二千年中国的政治社会无大变化,大体维持汉代所建的局面,所以二千年间的孔子观,也未再变,除神秘部分减轻外,孔子始终是汉代儒家所创的孔子。
今日中国的社会以及整个的环境却在大变之中,为二千年所未有之局,各方都流动不定,所以对孔子的看法也无奇不有。由最保守甚至近乎汉代素王的陈旧看法,到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口号下的孔子万恶观,无不应有尽有。由对于孔子看法的如此混乱也正表出中国整个文化的仍在动荡之中。若欲对孔子再有大体一致的看法,那必须等到中国文化已大体又有定型之后。此日的到临,恐怕仍然遥远。以上历代孔子观的一段追述,只是略举一例而已。今日我们对于过去的种种,都有黑白相差很远的估价,也正如对孔子的看法有天壤之分之一样。
有人或者因此而要对历史学发生疑问:是否历史学根本为主观的,为不可靠的,为这派事实的。由一方面看,也未尝不可如此说。但由另一方面看,以上的相对过去观,也不过是说历史学是活的,是人生的一部,我们对于过去的了解,也是我们今日生活不可分的一部。其实何只民族的历史如此,个人的历史又何尝不如此。我们每个人已往的经验,经验本身一成不变,一去永不复返,不只在客观上任何的经验不能重演一遍,就是在主观上我们也不能把任何已过的经验在心中不折不扣的重度一遍。时过境迁,过去的情绪、感触、思想、好恶等等都已消灭或变质,今日又有不同的情绪及其他种种。用今日的不同人格,去追忆过去的另一种情景,其意味远非过去的意味,其中不知有多少增减,修改,与有意无意的新解释。这正与我们对于身外大历史的时刻改观,如出一辙。例如一人在中小学读书,在当时不过是从父兄之命,按照社会的习惯,当然入学。入学之后,求学一方面为求知,一方面为好胜的表现,希望在成绩上出人头地。中学毕业后进入大学,对中学时代就要看成为大学的预备时期,对于当初的亲命与竞胜现象渐渐不免忘记,最少渐不注意。大学毕业,入社会服务,对中学的看法又将一变:在中学曾交了三两个挚友,中学时期同学间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中学教师的循循善诱或无理督导,中学校舍的一花一木,上课时的庄严,放假时的轻松——凡此种种,将为中年人所时常忆起。总之,中学时期只是一个富于可以追忆的温暖经验的时期,其求知求学或准备升学的方面,已成为勉强尚未忘记的淡薄感觉。再进一步,一人到了晚年,退休之后,想起了中学时代,大概只是充满了可笑的追忆而大体模糊不清的一片印象,只是人生过程的一个必需阶段,谈不到特别浓厚的意味。这三种不同的中学时代观,何种是合乎事实的?若绝对的讲,恐怕都不合乎事实,最少不合乎全部的事实。但就三个不同时期的需要与情绪讲,各在当时是都合乎事实的。民族的历史也正是如此,绝对的真实永难求得,即或求得也无意义。有意义的过去,真正的历史知识,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对于过去的活的认识。这个认识当然是主观的,它的价值也就主观。
生而为人,不能脱离主观。如果历史有客观的意义,那个意义不是人类所能了解的。宗教家的上帝,哲学家的天理,文学家的造物,可以刹那间而纵观过去,俯视现在,而明察未来,一眼而见全体,能明了历史的整个意义与绝对意义。由这个超然的观点来看,过去与未来浑然一体,根本没有先后久暂之分: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天地初开与天地毁灭为一时一事。但这只是人类理智推到尽头,认为当有之理,而不是人类心灵所能具体把握的实在。此种绝对的实在,是上帝所独知的秘密。只要仍为人,他对于未来只能摸索,对于现在只能猜测,对于过去只能就他对于现在的看法与对于未来的希望而给它一个主观的意义。
(原载《中央日报》昆明版1946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