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夏者,谓夷与夏之观念,在今语为民族意识。《公羊·成十五年传》:“《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非尊己而卑人也,内外亲疏之情,出于自然,不独夏对夷有之,夷对夏亦宜然,是之谓民族意识。当国家承平及统一时,此种意识不显也;当国土被侵陵,或分割时,则此种意识特著。身之生民族意识显著之世,故能了解而发挥之,非其世,读其书,不知其意味之深长也。

晋惠帝永兴元年,刘渊将发兵击鲜卑、乌桓,刘宣等谏曰:“晋人奴隶御我,今其骨肉相残,是天弃彼,而使我复呼韩邪之业也。鲜卑、乌桓,我之气类,可以为援,奈何击之!”

注曰:鲜卑、乌桓,东胡之种,与匈奴同禀北方刚强之气,又同类也。(卷八五)

此所谓民族意识也。鲜卑、乌桓,时未混同于汉,故刘宣引以为气类。刘宣者,渊之从祖也。渊之兴,国号汉,本欲自居于华,惜乎为日尚浅,未能泯然无间也。

晋怀帝永嘉三年,汉安东大将军石勒,寇钜鹿常山,集衣冠人物,别为君子营。

注曰:石勒起于胡羯饿隶,而能如此,此其所以能跨有中原也。(卷八七)

衣冠人物,谓中原之知识分子。《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石勒其知此道乎!

晋元帝建武元年,处士辽东高诩说廆曰:“霸王之资,非义不济。今晋室虽微,人心犹附,宜遣使江东,示有所尊,然后仗大义以征诸部,不患无辞矣。”

注曰:晋室虽衰,慕容、苻、姚之兴,其初皆借王命以自重。(卷九〇)

借王命自重,犹言拥护中央,其始叛晋者匈奴羯耳,鲜卑氐羌,犹奉王命,及晋内乱不已,坚凝之力衰,乃各据地自立,而成历史上所谓五胡乱华之局。

晋元帝太兴二年,石勒重禁胡人不得陵侮衣冠华族。

注曰:华族,中华之族也。勒胡人也,能禁其丑类不使陵暴华人及衣冠之士,晋文公初欲俘阳樊之民,殆有愧焉。(卷九一)

此有感于士流之被侮辱也。元皇子阔端镇西凉,儒者皆隶役,同厮养,见《元史》一二五《高智耀传》。晋文公欲俘阳樊之民,见《左·僖廿五年传》。

又,慕容廆以高瞻为将军,瞻称疾不就,廆数临候之,抚其心曰:“君之疾在此,不在他也。今晋室丧乱,孤欲与诸君共清世难,翼戴帝室。君中州望族,宜同斯愿,奈何以华夷之异,介然踈之哉!”

注曰:以瞻薄廆起于东夷,不肯委身事之,故有是言。(卷九一)

太兴三年,石虎攻厌次,执邵续,勒以为忠,释而礼之,以为从事中郎。因下令:“自今克敌,获士人,毋得擅杀,必生致之。”

注曰:勒礼续,而终于杀续,所以令生致士人者,不过欲使之从己耳。(卷九一)

元初亦尝怀柔士人,然终以受歧视故,不能安于其位。《癸辛杂识》续集下,言:“丙子春,三学归附士子入燕者九十九人,至至元十五年戊寅,所存者止一十八人。”未知其逃亡乎?抑死亡乎?然三年之间,亡者大半,其因受鄙贱而不乐为之用,亦昭然矣。

又,裴嶷至建康,盛称慕容廆之威德,朝廷始重之。帝谓嶷曰:“卿中朝名臣,当留江东,朕别诏龙骧,送卿家属。”嶷曰:“臣少蒙国恩,若得复奉辇毂,臣之至荣。但以旧京沦没,名臣宿将,莫能雪耻,独慕容龙骧竭忠王室,志除凶逆,故使臣万里归诚。今臣来而不返,必谓朝廷以其僻陋而弃之,孤其嚮义之心,此臣之所甚惜,不敢徇私而忘公也。”

注曰:谓留江东,乃是徇一身之私计,归棘城,则可辅廆以讨贼,乃天下之公义也。嶷之心,盖以廆可与共功名,鄙晋之君臣宴安江沱,为不足与共事而已。(卷九一)

裴嶷出处,与高瞻相反,而夷夏观念则同。所不同者,嶷以廆为可与,瞻以廆为不可与耳。

晋成帝咸和八年,赵主勒遣使来修好,诏焚其币。

注曰:晋虽未能复君父之雠,而焚币一事,犹足舒忠臣义士之气。(卷九五)

此与深宁王氏之说,同一感慨。《困学纪闻》十三曰:“焚石勒之币,江左君臣之志壮矣。”阎百诗曰:“王氏得毋自伤其本朝乎!”

晋穆帝永和五年,冉闵之篡石赵也,下令城中曰:“今日已後,与官同心者留,不同者各任所之。”于是赵人百里内悉入城,胡羯去者填门。闵知胡之不为己用,班令内外赵人,斩一胡首者,文官进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门。一日之中,斩首数万。或高鼻多,滥死者半。

注曰:赵人谓中国人也。高鼻多,其状似羯胡,故亦见杀。(卷九八)

此有感于金末种人被害之惨也。赵为石氏国号,而身之释之曰“中国人”,盖国号虽易,而民族不改,名为赵人,实皆中国人,犹之金据河北,国号曰金,其民皆中国人也。及其既衰,乃有石氏同样之变。事见《元遗山集》,而《金史》不载,《廿二史劄记》曾揭出之。《遗山集》二十八,《临淄令完颜怀德碑》云:“贞祐二年,中夏被兵,盗贼充斥,雠拨地之酷,睚眦种人,期必杀而後已。若营垒,若散居,若侨寓讬宿,群不逞起而攻之,寻踪捕影,不遗馀力,不三二日,屠戮净尽,无复噍类。至于发掘坟墓,荡弃骸骨,在所悉然”云。呜呼!何其酷耶!中国人雅爱和平,非积怨深仇,不应若是,金时虐政,概可知矣。石氏之变,犹是冉闵率之,贞祐之变,则人自为之也。身之特标出赵人为中国人者,明中国人虽爱和平,然不可陵暴之至于忍无可忍也。

永和十二年,秦遣阎负、梁殊,说凉使称藩,谓江南文身之俗。

注曰:古者荆蛮之俗,断髪文身,以避蛟龙之害,负、殊以此斥言之耳。是时衣冠文物,皆在江南,且正朔所在也,负、殊吠尧刺由,知各为其主而已。(一〇〇)

阎负、梁殊者,亦中国人,时其地为苻氏所据,故仕于秦,何遽谓江南为文身之俗耶!是知习俗移人,久而忘本,甚矣边疆之不可长沦于敌也!

晋穆帝升平二年,燕泰山太守贾坚屯山茌,荀羡引兵生擒之,羡谓坚曰:“君父祖世为晋臣,奈何背本不降?”坚曰:“晋自弃中华,非吾叛也。”

注曰:坚发此言,江东将相其愧多矣。(一〇〇)

贾坚之言虽不道,然晋人亦当以此自儆。

晋孝武帝宁康三年,秦王坚亲至猛第视疾,访以后事,猛曰:“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

注曰:王猛事秦,亦知正统之在江南,徐光之论非矣。(一〇三)

此有感于金时汉相之不敢沮伐宋也。王猛究竟非凡,异乎阎负、梁殊之所云矣。徐光则尝谓勒:“陛下既苞括二都,为中国帝王,彼司马家儿复何异玄德,李氏亦犹孙权。符箓不在陛下,竟欲安归?”语见《晋书·石弘载记》,盖不由衷之言也。彼岂不知“正统之在江南”哉,阿媚取宠耳。《元遗山集》十八《杨雲翼碑》言:“金自贞祐以后,主兵者不能外禦大敌,而取偿于宋,频岁南伐。有沮其兵者,不谓之与宋为地,则疑与之有谋。进士至宰相,于他事无不言,独论南伐,则一语不敢及”云。呜呼!何以不敢及,避袒中国之嫌耳。进士至宰相,谓中国人之为宰相者。金朝宰相,以内属外戚,与国人有战伐之功者为多;潢霫之人,以门阀见推者次之;参用进士,则又次之。《元遗山集》十六《张万公碑》,谓:“宰相参用进士,特以示公道,人望焉尔。轩轾之权既分,疏密之情亦异。孤立之迹,处乎危疑之间,难入之言,夺于众多之口。故凡在此位者,必以苟容为得计,循默为知体”云。刘祁归潜志》十二,论金国之亡,亦谓其“偏私族类,疏外汉人,机密谋谟,汉相不得预。故当路者唯知迎合其意,谨守簿书而已”。由是观之,徐光不足道,以王猛得君之专,亦临终而后敢沮伐晋,则夷夏之嫌深矣,身之所以为仕于夷者危也。

晋孝武帝太元七年,秦王坚锐意欲取江东,阳平公融谏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自古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且国家本戎狄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微弱仅存,然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

注曰:会,要也。言大要中国正朔相传,不归夷狄也。(一〇四)

正朔不归夷狄,乃当时一般公论,不独苻融言之。刘聪卒时,太子粲即位,靳準执而杀之,谓安定胡嵩曰:“自古无胡人为天子者。今以传国玺付汝,还如晋家。”此一事也。姚弋仲有子四十二人,常戒诸子曰:“自古以来,未有戎狄作天子者。我死汝便归晋,竭尽臣节,无为不义。”此又一事也。呜呼!晋泽实浅,何由得此。更可以杨盛父子之事观之,《宋书·氐胡传》:“晋安帝以杨盛为仇池公,永初三年,封武都王,以长子玄为世子。武都王虽为蕃臣,犹奉义熙之号,子玄乃改奉元嘉正朔。初,盛谓玄曰:‘吾年已老,当为晋臣,汝善事宋帝。’故玄奉焉。”然则盛之心无所分晋宋也,特以其为中华正统所在而已。如必为晋,则裕之篡,盛当兴师讨逆,否亦当抗颜独立,胡为委顺如此,此皆足与苻融之言相印证者,中国人所以有信心恢复中原也。

太元八年,秦王坚下诏大举入寇,朝臣皆不欲坚行,独慕容垂、姚苌及良家子劝之。阳平公融曰:“鲜卑、羌虏,我之仇雠,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所陈策画,何可从也。”

注曰:慕容垂,鲜卑也,姚苌,羌也,其国皆为秦所灭,虽曰臣服,其实仇雠。(一〇五)

苻融深了解民族意识,与靖康中监察御史马伸上金主《乞存赵氏状》,言颇相类,曰:“窃观今日计议之士,多前日大辽亡国之臣,画策定计,所以必灭宋者,非忠于大金也,特假威以报怨耳。”语载《东都事略·张邦昌传》,以为状出秦桧。时桧为臺长,故署其名。《玉照新志》三,及《宋史·马伸、秦桧传》皆曾辨之。

晋安帝隆安二年,杨佺期自以其先汉太尉震,至父亮,九世皆以才德著名,矜其门地,谓江左莫及。有以比王珣者,佺期犹恚恨。而时流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

注曰:佺期曾祖準,晋太常,自震至準,七世有名德。祖林,少有才望,值乱没胡。父亮,少仕伪朝,後归晋,比王、谢诸家为晚。亮及佺期,皆以武力为官,又与伧荒为婚,故云失类。(一一〇)

晋室之乱,士人晚渡者,南朝恒以伧荒遇之。然早渡固为见幾,晚渡亦未为後义,顾视其能否不变于夷耳。迟迟其行,去父母国之道也。且恢复之望,一日未绝,所食者吾之毛,所践者吾之土,亦何愧乎!惟杨亮少仕伪朝,其子尚自矜门地,斯为可哂耳。

隆安三年,魏主珪问博士李先曰:“天下何物最善,可以益人神智?”对曰:“莫若书籍。”珪曰:“书籍凡有几何,如何可集?”对曰:“自书契以来,世有滋益,不可胜计,苟人主所好,何忧不集。”珪从之,命郡县大索书籍,悉送平城。

注曰:魏主珪之崇文如此,而魏之儒风,及平凉州之后始振,盖代北以右武为俗,虽其君尚文,未能回也。呜呼!平凉之后,儒风虽振,而北人胡服,至孝文迁洛之时,未尽改也。用夏变夷之难如是夫!(一一一)

由晋隆安三年,至魏平北凉,凡四十年,又至孝文迁洛,凡五十五年,共九十五年,而夷风未尽改也。“善人为邦百年,而后可以胜残去杀”,信矣!

又,先是魏主珪围中山,久未下,军乏食,问计于群臣,崔逞对曰:“桑椹可以佐粮,飞鸮食椹而改音,诗人所称也。”珪虽用其言,听民以椹当租,然以逞为侮慢,心衔之。

注曰:《诗》:“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注》云:“鸮,恶声之鸟也。鸮恒恶鸣,今食桑椹,故改其鸣,归就我以善音。”珪本北人而入中原,故衔逞以为侮慢。(一一一)

珪固多疑,然亦因夷夏观念过深,所以衔此。《癸辛杂识》续集下,言:“盐官县学教谕黄谦之,甲午岁题桃符云:‘宜入新年怎生呵,百事大吉那般者。’为人告之官,遂罢去。”“怎生呵”,“那般者”,为元时诏令常用句语,盖由北语翻译而成,亦以其侮慢而衔之也。

又,燕主宝之败也,民部尚书封懿降于魏,珪以懿为都坐大官,问以燕氏旧事,懿应对疏慢,亦坐废于家。

注曰:珪盖自疑,以为衣冠之士慢之也。(一一一)

民族意识,人皆有之,故身之独拈出魏主珪之隐。

晋安帝义熙十三年,河西王蒙逊,闻太尉裕灭秦,怒甚。门下校郎刘祥入言事,蒙逊曰:“汝闻刘裕入关,敢研研然也!”遂斩之。

注曰:河西士民,乃心晋室,蒙逊胡人,窃据其土,闻裕入关,虑其响应,故斩祥威众,以镇服其心也。姦雄之喜怒,岂苟然哉!《魏书·沮渠传》作“妍妍”,华人服饰,妍靡自喜,故蒙逊云然。妍读如字,音义皆通,当从《魏书》。(一一八)

刘裕入关消息,传至河西,蒙逊闻之怒,刘祥闻之欣欣然有喜色。同在一城,心理何差异若此,民族意识使然也。

晋恭帝元熙元年,夏主勃勃徵隐士京兆韦祖思,祖思既至,恭惧过甚,勃勃怒曰:“我以国士徵汝,汝乃以非类遇我,汝昔不拜姚兴,今何独拜我?我在,汝犹不以我为帝王;我死,汝曹弄笔,当置我于何地邪?”遂杀之。

注曰:勃勃之杀祖思,虐矣。然祖思之恭惧过甚,勃勃以为薄己而杀之,则勃勃为有见,而祖思为无所守也。(一一八)

赵绍祖《通鉴注商》曰:“祖思无所守,诚如胡氏之言,若勃勃杀祖思为有见,不知此何所见也。”赵君昧于夷夏观念,故不知身之所云。

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魏司徒崔浩,书魏之先世事,皆详实,列于衢路,北人无不忿恚。

注曰:北人,谓其先世从拓跋氏来自北荒者。(一二五)

南人北人,所指至无定,燕蓟之人,亦曰北人。今谓其先世来自北荒者,明所指非中国人也,浩卒因此被族诛。宇文虚中之在金也亦然,《宋、金史》本传,皆言其好讥讪,见女直人,辄以矿卤目之,贵人达官,积不能平,告以谋反,老幼百口,同日被焚死,惨与崔浩同。元遗山以虚中冠《中州集》,极称其冤也。

元嘉二十八年,魏主遗臧质书曰:“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氐羌。设使丁零死,正可减常山赵郡贼,胡死,减并州贼,氐羌死,减关中贼。卿若杀之,无所不利。”

注曰:自苻、姚据关中,其种类蕃滋,虽其国已灭,而其种实繁。“杀之无不利”,言于魏国无所不利。(一二六)

国与种之别,此条至为明显。经若干年,语言文字,姓氏衣服,乃至血统,与中国混而无别,则同为中国人矣,中国民族老而不枯者此也。

又,质又与魏众书曰:“尔语虏中诸士庶,佛狸所与书,相待如此。尔等正朔之民,何为自取糜灭,岂可不知转祸为福邪。”

注曰:以魏主书言其兵鬥死,正减国中贼也,因而携之,術莫近乎此矣。魏主得质此书,岂不悔前所与质书乎?中原之民,本禀汉晋正朔,故谓之正朔之民(一二六)

魏主与臧质往复书,虽寥寥数行,于民族意识,可谓发挥尽。是时中原虽为魏所据,而其民皆曾奉汉晋正朔,固不忘中国也。

齐东昏侯永元元年,魏任城王澄,以王肃羁旅,位加己上,意颇不平。

注曰:王肃本江南人,而奔魏,故以为羁旅。肃为尚书令,而澄为右僕射,故以为位加己上。(一四二)

王肃,琅邪临沂人,仕齐秘书丞,父奂及兄弟,并为齐武所杀。肃自建邺奔魏,魏孝文欲利用之以图南,故礼遇加乎贵近之上。

梁武帝天监十四年,魏尚书裴植,自谓人门不后王肃,以朝廷处之不高,意常怏怏,表请解官隐嵩山,世宗不许,深怪之。及为尚书,志气骄满,每谓人曰:“非我须尚书,尚书亦须我。”又表征南将军田益宗,言:“华夷异类,不应在百世衣冠之上。”于忠、元昭,见之切齿。

注曰:忠、昭皆北人,故深讳此言。(一四八)

裴植以门第自高,即不应屈身异类,既屈身异类,而犹以衣冠骄人,野谚所谓“臭架子”也。田益宗,光城蛮,于忠本勿忸于氏,元昭本拓跋氏,皆鲜卑,故恨其言。《至正直记》四言:“许敬仁,祭酒鲁斋子也,学行皆不逮于父,以门第自高,尝忽傲人。每说及乃父奉旨之荣,口称先人者不一。又颇尚朔气,习国语,乘怒必先以阿剌花剌等句叱人,人咸以为诮”云。阿剌花剌者,辟人使避己也。裴植以华骄人,许敬仁则以变于夷自得,其凡鄙又在裴植下,君子可以观世变矣。

天监十八年,魏征西将军张彝之子仲瑀上封事,求铨削选格,排抑武人,不使豫清品。于是喧谤盈路,立榜大巷,克期会集,屠害其家。彝父子晏然,不以为意。

注曰:方羽林虎贲立榜克期之初,魏朝既不为之严加禁遏,纵彝父子欲以为意,奈之何哉!(一四九)

此张彝父子自取之也。所谓羽林虎贲者,皆种人,故此非文武问题,乃种族问题,排抑武人,实排抑种人耳。张彝父子恨种人之纵横,不立乎其朝可也,立乎其朝而欲排抑其人,非天下之至愚者乎!马贵与《兵考》尝论之矣,曰:“拓跋氏起自雲朔,据有中原,兵戎乃其所以为国也。羽林虎贲,则宿卫之兵,六镇将卒,则禦侮之兵,往往皆代北部落之苗裔,其初藉之以横行中国者。自孝文定鼎伊洛,务欲以夏变夷,遂至矫枉过正,崇文鄙武,边任浸轻,魏之衰弱,实肇于此。而彝复欲排抑武人,不豫清品,且当时所谓清品,岂皆佳士,而独欲摈羽林虎贲,使不得预乎!军士贼杀大臣而不能讨,纪纲隳矣。然彝父子谋之不臧,固有以取死也。”贵与与身之同时,盖有所感而云然。

梁武帝中大通元年,陈庆之自魏还,特重北人,朱异怪而问之,庆之曰:“吾始以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乡。比至洛阳,乃知衣冠人物,尽在中原,非江东所及也,奈何轻之?”

注曰:陈庆之特有见于洛阳华靡之俗而为是言耳。(一五三)

陈庆之语出北朝人撰《洛阳伽蓝记》二,未知果有是言否,《通鉴》采之,示中原遗黎之可念耳。时中原统治者戎狄,而被统治者实遗黎,江左君臣既不能恢复中原,应深自愧责,更奈何轻之。黄东发跋俞庭椿北辕录》曰:“奉使俞公,身入京洛,历览山川,访问故老,归而录之。慷慨英发,意在言外。而中原之故老,皆我宋之遗黎,一一能为奉使公吐情实,亦足见忠义人心之所同,览之不觉流涕。或者因以‘忠信行蛮貊’褒之,是置中原于度外,弃赤子为龙蛇也。呜呼!岂奉使公作录本心哉!”语见《日钞》九一。由是观之,则视沦陷之民为蛮貊者,东发所不取也。然果是“衣冠人物”,必不显于戎狄之朝,其显于戎狄之朝者,特降虏耳,曷足贵乎!此身之所以不满于陈庆之之言也。

中大通四年,魏孝武帝即位于东郭之外,用代都旧制,以黑毡蒙七人,欢居其一,帝于毡上西向拜天毕,入御太极殿。

注曰:魏自孝文帝用夏变夷,宣武、孝明即位,皆用汉魏之制,今复用夷礼。(一五五)

自孝文迁洛,至此不过四十年,复用夷礼。盖迁洛后国势不见增强,反见衰落,遂有归咎华化之意欤!

梁武帝大同三年,东魏行臺郎中杜弼,以文武在位多贪污,言于丞相欢,请治之。欢曰:“天下贪污,习俗已久。今督将家属,多在关西,宇文黑獭常相招诱;江东复有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我若急正纲纪,不相假借,恐督将尽归黑獭,士子悉奔萧衍,人物流散,何以为国!”

注曰:史言高欢权时施宜,以凝固其众,捨小过以成大功。(一五七)

世乱则官吏贪污,此必然之势,天地清明,妖魅自熄,故高欢不急急于此。然种人贪污,每有国力为之支援,《元遗山集》廿一,《大司农丞康锡墓表》,言:“锡尝弹种人赃污尤狼藉者五六辈,宰相不悦曰:‘康锡不欲吾种人在仕路耶?’因以飞语中之。”与东魏时事,如出一辙,古今人情,相去不远也。至正朔之在江南,乃当时民族意识所公判,非口舌可得而争,高欢亦知之矣。

又,东魏丞相欢,每号令军士,常令代郡张华原宣旨,其语鲜卑,则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其语华人,则曰:“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

注曰:史言高欢杂用夷夏,有抚御之術。(一五七)

然是种畛域,非俟鲜卑华化後,终不能泯除。其始所以能压服华人者,纯恃武力耳!

又,时鲜卑共轻华人,唯惮高敖曹。欢号令将士,常鲜卑语,敖曹在列,则为华言。御史中尉刘贵,与敖曹坐,外白治河役夫多溺死,贵曰:“一钱汉,随之死!”敖曹怒,拔刀斫贵。

注曰:一钱汉,言汉人之贱也。(一五七)

一钱汉,《北史·高昂传》作头钱价汉,温公以意易之,言汉人不值钱也。自刘石凭陵以来,汉人仰食于胡者众,其为人蔑视固宜。《辍耕录》八,言:“今人谓贱丈夫曰汉子。按北齐魏恺,自散骑常侍迁青州长史,固辞,文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就!’”此《辍耕录》引《北史·魏恺传》文也,说本《老学庵笔记》三。北齐贱视汉人史料,比他史特多,其甚者至詈人为狗汉、贼汉,见《韩凤传》。且不独詈汉人然,如和士开,本西域商胡,《琅邪王俨传》:“俨既杀士开,斛律光曰:‘天子弟杀一汉,何所苦!’”是以胡为汉也。源师本出鲜卑,《高阿那肱传》斥之为汉儿,是以鲜卑为汉也。盖汉之一字,始以骂汉,继乃泛以骂人,不专属于汉矣。然北齐时何以此类语独多,则以其书原本王劭《齐志》,劭固喜以俗语入史者也,故《隋书·劭传》嗤其文词鄙野,而《史通·杂说篇》,则极称《齐志》之能多记鄙言。

陈武帝永定二年,齐太子殷自幼温裕开朗,礼士好学,甚有美名。帝尝嫌太子得汉家性质,不似我,欲废之。

注曰:鲜卑谓中国人为汉。(一六七)

太子母李太后,汉人,故曰“得汉家性质”。二族通婚融洽最易,通婚而普遍,则夷夏不复能辨矣,故隋唐以後之鲜卑,悉成为中国人。

永定三年,齐主之为魏相也,杜弼为长史,帝问:“治国当用何人?”对曰:“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帝以为讥己,衔之。高德政用事,数言其短于帝,弼恃旧不自疑。

注曰:高德政谗杜弼,而不知杨愔之忌己,杜弼恃旧,而不疑德政之谗己。昏昏于利欲之场,只思害人,而不知其身之受害者多矣。(一六七)

杜弼、高德政,皆中国人,而不相能。杜弼既以谗死,德政后亦被杀。齐文宣谓群臣曰:“高德政常言宜用汉人,除鲜卑,此即合死。又教我诛诸元,我今杀之,为诸元报雠也。”语见《北齐书·德政传》。呜呼!种族相仇,何至于此!以常情论之,鲜卑侵略中华,恨鲜卑者宜莫南朝若,若北朝诸臣,固与鲜卑合作者也,而劝用中国人,除鲜卑,及诛诸元者,乃出于仕北之徒,是真不可解者。身之以“昏昏于利欲之场”释之,盖认此为勇于私鬥,非能爱其族类者也。

陈文帝天嘉元年,齐杨愔被杀。

注曰:杨愔受讬孤之寄,不能尊主庇身者,鲜卑之势素盛,华人不足以制之也。(一六八)

杨愔所遇,与张彝父子同。鄙谚有之,曰疏不间亲。

陈宣帝太建五年,齐源师为左外兵郎中,摄祠部,尝白高阿那肱:“龙见当雩。”阿那肱惊曰:“何处龙见?其色如何?”师曰:“龙星初见,礼当雩祭,非真龙也。”阿那肱怒曰:“汉儿多事,强知星宿!”遂不祭,师出窃叹曰:“礼既废矣,齐能久乎!”

注曰:《通鉴》言国之将亡,其礼先亡。诸源本出于鲜卑秃髪,高氏生长于鲜卑,自命为鲜卑,未尝以为讳,鲜卑遂自谓贵种,率谓华人为汉儿,侮诟之。诸源世仕魏朝,贵显习知典礼,遂有雩祭之请,冀以取重,乃以取诟。《通鉴》详书之,又一嘅也。(一七一)

源师之华化,得风气之先者也,而竟因此受胡儿之侮辱。诸华之不竞久矣,剥极则复,故源师以为齐不能久。果也,不五年而周灭齐,不十年而隋灭周,鲜卑之鼎,复归中国。

太建十一年,周主受朝于露门,始与群臣服汉魏衣冠。

注曰:以此知後周之君臣,前此盖胡服也。(一七三)

北朝至此,遂完全无异于华,故有唐一代,民族意识不显。

後晋高祖天福二年,张砺自契丹逃归,为追骑所获,契丹主责之曰:“何故捨我去?”对曰:“臣华人,饮食衣服,皆不与此同,生不如死。”契丹主顾通事高彦英曰:“吾常戒汝,善遇此人。”

注曰:契丹置通事以主中国人,以知华俗、通华言者为之。宋白曰:“契丹主腹心能华言者,目曰通事,谓其洞达庶务。”(二八一)

张砺唐明宗时为翰林学士,唐主遣砺督赵延寿进军于团柏,遂与延寿俱入契丹。张砺自知为华人,而轻背其祖国,盖别有肺肠者也。

後晋齐王天福八年,契丹主集山后及卢龙兵合五万人,使赵延寿将之,经略中国,曰:“若得之,当立汝为帝。”延寿信之,由是为契丹尽力画取中国之策。

注曰:山后即妫、檀、雲、应诸州,卢龙,幽州军号,此皆天福之初,割与契丹之土地人民也。契丹用中国之将,将中国之兵以攻晋,藉寇兵而赍盗粮,中国自此胥为夷矣。又曰:赵延寿为契丹主愚弄鼓舞,至死不悟,嗜欲深者天机浅也。(二八三)

後晋齐王开运二年,契丹自恒州还,过祁州城下,刺史沈斌出兵击之,契丹以精骑夺其城门,州兵不得还。赵延寿知城中无馀兵,引契丹急攻之。斌在城上,延寿语之曰:“沈使君,吾之故人,何不早降?”斌曰:“侍中父子,陷身虏庭,忍帅犬羊以残父母之邦,不自愧耻,更有骄色,何哉!”

注曰:言赵延寿与其父德钧,不能救张敬达,邀契丹求帝中国,玩寇致祸,并为俘虏也。赵延寿闻斌言,尚欲复求帝乎?陷身事见二百八十卷高祖天福元年。赵延寿在唐时加侍中,沈斌称其旧官。(二八四)

开运三年,契丹主遣赵延寿衣赭袍至晋营,慰抚士卒曰:“彼皆汝物也。”杜威以下,皆迎谒于马前,亦以赭袍衣威,以示晋军,其实皆戏之耳。

注曰:契丹主非特戏杜威、赵延寿也,亦以愚晋军。彼其心知晋军之不诚服也,驾言将以华人为中国主,是二人者,必居一于此。晋人谓丧君有君,皆华人也,夫是以不生心,其计巧矣。然契丹主巧于愚弄,而入汴之後,大不能制河东,小不能制群盗,岂非挟数用術者有时而穷乎!(二八五)

右数条盖有感于金人之立张邦昌、刘豫也。金人非有所爱于张邦昌、刘豫,犹契丹非有所爱于赵延寿、杜威,特恐宋人不服,假以名义,使为缓冲,或自相攻伐,则可得渔人之利耳。张邦昌似尚非自愿,刘豫则实自求之,卒至身败名裂而後已,亦可悯也。《宋史·岳武穆传》,绍兴七年,武穆手疏言:“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河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粘罕因得休兵观衅。”《刘豫事迹》阜昌七年条,亦言:“豫闻宋将亲征,告急求援,金主召诸将议,宗磐曰:‘先帝立豫,欲豫辟疆保境,我得按兵息民也。今豫进不能取,退不能守,兵连祸结,休息无期,从之则豫收其利,而我实受敝,奈何许之!’”呜呼!金人立豫之本心如此。故明年废豫敕,亦以此理由为词。曰:“朕丕席洪休,光宅诸夏,将俾内外,咸登太平。故自浊河以南,割为邻壤之界,灼见先帝举合大公,罪则遄征,固不贪其土地,从而变置,庶共抚其生灵。建尔一邦,迄今八稔,尚勤兵戍,安用国为”云云。盖利用之时机已过,则猎狗可烹矣。豫父子犹醉生梦死,徒顾目前,不能自拔,身之所谓“嗜欲深天机浅”者,其刘豫父子之谓乎!《道园学古录》十三,有《福州总管刘侯墓碑》云:“侯讳济,字济川,世为大名人,在金时常显宦,而事轶不传。所可以名知者,义军千户晖而已。”此刘豫子孙也。《元遗山集》四,《为刘济川题紫微山水》,明谓济川为阜昌孙,今碑乃云“事轶不传”。非不传也,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贪一时之富贵,而为子孙百世所羞称,人亦何乐乎此哉!

又,契丹翰林承旨吏部尚书张砺,言于契丹主曰:“今大辽已得天下,中国将相,宜用中国人为之,不宜用北人及左右近习。苟政令乖失,则人心不服,虽得之,犹将失之。”契丹主不从,引兵自邢相而南,杜威将降兵以从。

注曰:或问杜威不降契丹,晋可保乎?曰:设使杜威藉将士之力,击退契丹,契丹主归北完聚,必复南来,晋不能支也。使其间有英雄之才,奋然出力,击破契丹,使之不敢南向,则负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将士又将扶立以成篡事,石氏必不能高枕大梁,刘知远亦不可得而狙伺其旁也。(二八五)

身之之意,无论杜威胜败,石氏必亡。败则亡于契丹,胜则亡于所胜之人,终非石氏有也。张砺对契丹主之言,与杜弼对北齐主之言同。《契丹国志》十六,载:“砺晚居恒州,萧翰以铁骑围其第,砺方卧病,翰数之曰:‘汝何故言于先帝,云北人不可为节度使,又谮我及解里于先帝,我必杀汝。’命锁之,砺愤恚而卒。”其受侮辱,亦与杜弼同,皆可为仕于夷者之龟鉴也。

後汉高祖天福十二年,东方群盗大起,陷宋、亳、密三州,契丹主谓左右曰:“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

注曰:中国之人,困于契丹之陵暴掊克,咸不聊生,起而为盗,乌有难制者乎!盍亦反其本矣。(二八六)

此有感于元初“叛乱”之众也。万季野曾将《元史·世祖纪》,至元十五年至廿七年之间,叛乱被诛者,辑为一篇,附《宋季忠义录》后。虽未该备,然已达五六十起。复为之跋曰:“宋社既移,四方称兵者蜂起,大都宋之遗民,不忘故主,欲嘘既烬之灰,非弄兵潢池者比也。所谓周之顽民,非即商之义士乎!乃《元史》概书之为盗,彼史臣之体宜尔,而诸人之心,则不白于天下万世矣。今悉采而录之,窃比朱子《纲目》不书樊崇、杨玄感为盗之义”云。是可与身之此条相发明者也。

又,契丹主命蕃汉诸军急攻相州,食时克之,悉杀城中男子,驱其妇女而北,胡人掷婴孩于空中,举刃接之以为乐。

注曰:观佛狸之饮江,侯景之乱江南,其肆毒类如此。不嗜杀人,然后能一天下,孟子之言,岂欺我哉!(二八六)

非必其生性残忍也,蔑视之甚,故以非人道待之。《舒阆风集》三《己丑诗》,言:“去年大兵入台,仙居幸免。今冬屠掠无噍类,衣冠妇女,与牛羊俱北,闻而伤之。”有“初谓无兵祸,那知酷至斯,相看不敢哭,有死未知期”之句,阆风所咏,即身之所值也。

又,契丹主见所过城邑丘墟,谓蕃汉群臣曰:“致中国如此,皆燕王之罪也。”顾张砺曰:“尔亦有力焉。”

注曰:燕王谓赵延寿。张砺随赵延寿入北,又与赵延寿俱南,以残中国。契丹主犹知其罪,况中国之人乎!(二八六)

身之谆谆于中国之人者,明契丹主不足怪也。然契丹在金元,均称汉人,已与中国为一家矣。岂独契丹,女直在元,亦已称汉人,在今则皆谓之华人。身之尝叹中国自此胥为夷,岂知夷至此胥为中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