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戒为史家之大作用,古所贵乎史,即取其能劝戒也。劝戒起于经历,经历不必尽由读书,然读书则可以古人之经历为经历,一展卷而千百年之得失灿然矣。故《胡注》于史事之可以垂戒者,每不惮重言以揭之曰:“可不戒哉!可不戒哉!”孔子云:“书之重,辞之複,其中必有美者焉。”此之谓也。

汉景帝後元年,亚夫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与钱。

注曰:师古曰:“庸谓赁也。苦谓极苦使也。”余谓亚夫之子无识,苦使其人,而不与赁钱,致其怀怨而祸及其父。亚夫之死,虽由景帝之少恩,其子亦深可罪也。(卷一六)

刻薄佣人,为居家所大戒,当新旧势力递嬗之际尤甚。身之盖有感于当时所谓“奴告主”之事也,详《解释篇》。

汉顺帝永和三年,周举劾左雄所选武猛非其人,雄谢曰:“是吾之过也。”天下益以此贤之。

注曰:闻过而服,天下以此益贤左雄,讳过者为何如邪!(卷五二)

此盖为贾似道言之。

汉桓帝永兴二年,太学生刘陶上疏陈事曰:“陛下目不视鸣条之事,耳不闻檀车之声。”

注曰:贤曰:“鸣条,地名,在安邑之西。汤与桀战于鸣条之野。檀车,兵车也,《诗》曰:‘檀车啴啴。’”余按《大雅·大明》之诗曰:“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陶盖用此檀车事,言桀纣贵为天子,得罪于天,流毒于民,而汤武伐之。亡国之事,不接于帝之耳目,帝不知以为戒也。(卷五三)

“檀车啴啴”,乃《小雅·杕杜》之诗,与刘陶之言不切。惟《大明》歌颂武王伐纣之事,故陶以之为警。

汉献帝建安十年,操斩郭图等及其妻子。

注曰:郭图、审配,各有党附,交鬥谭、尚,使寻干戈,以贻曹氏之驱除。谭、尚既败,二人亦诛。祸福之报,为不爽矣。(卷六四)

谗间人骨肉,以遂己私,而祸人家国者,其势必不能自免。此历史彰著之例证,不独郭、审煽搆袁氏兄弟之事为然也。

魏高贵乡公甘露四年,先是顿丘、冠军、阳夏井中,屡有龙见,群臣以为吉祥。帝曰:“龙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数屈于井,非嘉兆也。”作《潜龙诗》以自讽,司马昭见而恶之。

注曰:帝有诛昭之志,不务养晦,而愤鬱之气,见于辞而不能自揜,盖亦浅矣。此其所以死于权臣之手乎!(卷七七)

身之盖有感于皇子竑被废之事也。宋宁宗无子,养宗室子贵和,立为皇子,赐名竑。史弥远为丞相,专国政,骇不能平。初,竑好琴,弥远买美人善琴者纳之,而私厚美人家,令伺皇子动静。一日竑指舆地图示美人曰:“此琼崖州也,他日必置史弥远于此。”美人以告弥远,竑又书字于几曰:“弥远当决配八千里。”竑左右皆弥远腹心,走白弥远,弥远大惧,日夕思以处竑,而竑不知也。卒被废立,以至于被缢而死。事详《宋史》宁宗杨后及竑本传。与高贵乡公事,如出一辙,可为浮躁浅露者戒。

魏元帝景元四年,吴人闻蜀已亡,乃罢丁奉等兵。吴中书丞华覈诣宫门上表曰:“伏闻成都不守,臣主播越,社稷倾覆。臣以草芥,窃怀不宁,陛下闻此,必垂哀悼,谨拜表以闻。”

注曰:《左传》楚人灭江,秦伯为之降服出次,不举过数,大夫谏,公曰:“同盟灭,敢不矜乎,吾自惧也。”蜀,吴之与国,蜀亡,岌岌乎为吴矣。吴之君臣不知惧,故华覈拜表以儆之。(卷七八)

《左传》语见文四年。降服者素服,出次者避正寝,不举者止侑乐,过数者过常礼日数。邻国灭而知戒惧,此秦穆之所以能霸西戎也。宋端平元年,孟琪以元兵入蔡城,灭金,时相侈大其事,监察御史洪咨夔疏曰:“残金虽灭,与大敌为邻,事变叵测。益严守备,尤恐不逮,顾可侈因人之获,动色相贺,涣然解体,以重方来之忧乎!”语见《宋史·理宗纪》及《咨夔传》,意与华覈同,有国者深可以为戒也。

晋怀帝永嘉六年,众推始平太守麴允领雍州刺史。阎鼎与京兆太守梁综争权,鼎遂杀综。麴允与抚夷护军索、冯翊太守梁肃,合兵攻鼎。鼎出犇雍,为氐窦首所杀。

注曰:胡羯方强,贾、阎、麴、索,降心相从,协力以辅晋室,犹惧不能全,况自相屠乎!长安之败征,见于此矣!(卷八八)

贾者贾疋,先麴允为雍州刺史。洛阳既陷,怀帝被执,贾、阎、麴、索,奉皇太子业即位于长安,是为愍帝。然以忌功争权故,互相屠杀,遂为聪、曜所乘,悲夫!

晋明帝太宁元年,凉参军马岌,谓氾袆为糟粕书生。

注曰:《庄子》曰:“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轮于堂下,问桓公曰:‘敢问公所读者何言也?’公曰:‘圣人之书也。’曰:‘圣人在乎?’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槽粕已矣,古之人与其不可传者死矣。’”(卷九二)

《庄子》语见《天道篇》,与《淮南子·道应训》略同。《胡注》于七十五卷曾引之,此复有云者,为读书徒考古而不能验诸今者戒也。

晋穆帝永和八年,魏主闵焚襄国宫室,迁其民于邺。赵汝阴王琨以其妻妾来奔,斩于建康市,石氏遂绝。

注曰:自古无不亡之国,宗族诛夷,固亦有之,未有至于绝姓者。石氏穷凶极暴,而子孙无遗种,足以见天道之不爽矣。(卷九九)

古之所谓亡国,大抵一姓之兴亡,等于政权之更迭而已,唯灭种乃真无噍类矣!

晋安帝隆安三年,南燕尚书潘聪,劝取青州。

注曰:“兼弱攻昧,取乱侮亡”,自三代之时,仲虺已有是言,夫子定书,弗之删也。後人泥古,专言王者之师,以仁义行之,若宋襄公可以为鉴矣。(一一一)

我不“兼弱攻昧”可也,安能禁人之“取乱侮亡”乎!故仲虺之言,有国者大可以为戒也。若自安于弱昧乱亡,而盼人为仁义之师,则天下尚何亡国败家之有!靖康、德祐之末,宋人两次请求为人属国而不可得者此也。《通鉴注商》乃以胡氏此言为悖,何耶?

晋安帝义熙元年,尚书殷仲文以朝廷音乐未备,言于刘裕请治之。裕曰:“今日不暇给,且性所不解。”仲文曰:“好之自解。”裕曰:“正以解则好之,故不习耳。”

注曰:英雄之言,政自度越常流,世之嗜音者可以自省矣。(一一四)

以刘裕为英雄,以其有灭慕容超、姚泓之功也。以嗜音为戒,惩南宋歌舞湖山之习也。

义熙九年,是岁以敦煌索邈为梁州刺史。初,邈寓居汉川,与别驾姜显有隙。凡十五年而邈镇汉川,显乃肉袒迎候,邈无愠色,待之弥厚,退而谓人曰:“我昔寓此,失志多年,若雠姜显,惧者不少。但服之自佳,何必逞志。”于是阖境闻之皆悦。

注曰:鞠羡之安东莱,亦若是而已。世人修怨以致祸者,由不知此道也。(一一六)

鞠羡当作鞠彭,注偶误。彭,羡之子也。鞠彭之安东莱,事见一百卷。初,彭与王弥、曹嶷有隙,彭子殷继为东莱太守,彭戒殷勿寻旧怨,以长乱源。殷求得弥、嶷子孙于山中,深结意分,彭复遣使遗以车服,郡人由是大和。此美俗也,语曰“冤家宜解不宜结”,鞠彭、索邈有焉。

宋孝武帝大明二年,路太后兄子尝诣王僧达,趋升其榻,僧达令舁弃之。

注曰:路太后兄庆之尝为王氏门下驺,故僧达麾其子。舁音余,对举也。孔光屈身于董贤,以保其禄位,人以为谄;王僧达抗意于路琼之,以杀其身,人以为褊躁。远小人不恶而严,君子盖必有道也。(一二八)

由此可见身之平日之修养,不激不随,处乱世之要诀也。

梁武帝太清二年,侯景募人奴降者,悉免为良。得朱异奴,以为仪同三司,异家赀产悉与之。奴乘良马,衣锦袍,于城下仰诟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我始事侯王,已为仪同矣。”于是三日之中,群奴出就景者以千数,景皆厚抚以配军,人人感恩,为之致死。

注曰:凡为奴者皆群不逞也,一旦免之为良,固已踊跃,况又资之以金帛,安得不为贼致死乎!士大夫承平之时,虐用奴婢,岂特误其身,误其家,亦以误国事,可不戒哉!(一六一)

奴婢,专制时代产物也。侯景之所为,特利用阶级之争,以遂其欲耳。鄙谚有之,曰“有势不可恃尽”,亦忠厚留有馀地步之意也。元初,故公相家子弟免于困辱者鲜矣,身之盖有所见而云然也。

陈临海王光大元年,齐七兵尚书毕义雲,为治酷忍,于家尤甚。夜为盗所杀,遗其刀,验之,其子善昭所佩刀也,有司执善昭诛之。

注曰:史书此以垂戒。然以情观之,善昭果弑其父,必不遗刀以待验,盖盗为此计以杀其子。(一七〇)

此亦居家刻薄之戒,杀其父不啻并杀其子也。

陈宣帝太建七年,齐主纬一戏之费,动逾巨万。既而府藏空竭,乃赐二三郡或六七县,使之卖官取直。由是为守令者率皆富商大贾,竞为贪纵,民不聊生。

注曰:史极言齐氏政乱,以启敌国兼并之心,又一年而齐亡,有天下者可不以为鉴乎!书名《通鉴》,岂苟然哉!(一七二)

政治不修明,不能禁人之不窥伺。“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孟子所言之定律,後世莫能推翻也。故敌人兼并之心诚可恨,然实己之乱政有以招之,则盍反其本矣。

隋文帝开皇十九年,上幸仁寿宫。

注曰:仁寿宫成于开皇十五年。方其成也,文帝怒,欲罪杨素,独孤后喜而赏之,继此屡幸仁寿官,至仁寿之末,卒死于仁寿宫。仁者寿,帝穷民力以作离宫,可谓仁乎?其不得死于是宫,宜矣。帝怒杨素而不加之罪,其后喜则亦从而喜之,岂非奢侈之能移人,触境而动,至于流连而不知反,卒诒万世笑,是知君德以节俭为贵也。(一七八)

此盖为南宋宫庭之华侈言之。

隋恭帝义宁元年,薛举自称秦帝,立其子仁果为太子。仁果性贪而好杀,尝获庾信子立,怒其不降,磔于火上。

注曰:庾信自梁入关,有文名。史言薛仁果在兵间不能收礼文艺名义之士,卒以败亡。(一八四)

庾信而有不降之子,所谓犁牛之子也。仁果鄙夫,固无大志,亦其平日蓄愤于士类有以致之。

武后久视元年,初,狄仁傑为魏州刺史,有惠政,百姓为之立生祠。後其子景晖为魏州司功参军,贪暴为人患,人遂毁其像。

注曰:史言狄仁傑尽忠,所以劝天下之为人臣;言其以景晖贪暴而毁祠,所以戒天下之为人子。(二〇七)

口碑为上,祠像不足恃也。政潮起伏无定,则祠像之兴废亦无定。巍巍丰碑,数年之间,旋起旋仆者有矣,一时之虚荣,乌足羡乎!

唐德宗兴元元年,李晟流涕誓众,决志平贼。

注曰:李怀光自河北千里赴难,不可谓不勇于勤王。以其兵力固可以指期收复,君臣猜嫌,反忠为逆,张名振所谓“自取族灭,富贵他人”,有味乎其言也!後之观史者,观怀光之勤王始末,与张名振所以谏怀光之言,与夫史家归功李晟之言,则凡居功名之际者,可不戒哉!(二三〇)

李怀光之叛,卢杞迫之也;李晟之罢,张延赏间之也。故善谋国者必使上无妨功害能之臣,而後下有竭忠尽节之士。李晟之善终,李晟之忠谊过人也。《新唐书》赞之曰:“功盖天下者,惟退,祸可以免。”信哉斯言!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自广德以来,垂六十年,藩镇跋扈,河南北三十馀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至是尽遵朝廷约束。

注曰:呜呼!“兼并易也,坚凝之难”。读史至此,盍亦知其所以得,鉴其所以失,则知《资治通鉴》一书不苟作矣!(二四一)

“兼并易能也,惟坚凝之难”,乃《荀子·议兵篇》语。元和之治,几至中兴,此杜黄裳、裴垍、李绛、裴度之力也。淮西既平,帝浸骄侈,皇甫镈、程异以数进羡馀并拜相,裴度、崔群争之不得,河朔功烈未终,宪宗卒以多慾陨于弑逆,惜哉!《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此之谓也。

唐武宗会昌三年,仇士良致仕,其党送归私第,士良教以固权宠之術曰:“天子不可令闲,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使无暇更及他事,然后吾辈可以得志。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彼见前代兴亡,心知忧惧,则吾辈踈斥矣。”其党拜谢而去。

注曰:观仇士良之教其党,则阉寺岂可亲近哉!(二四七)

阉寺亦人耳,未必其性独恶也。因为人主之左右近习,故易于为不善,人主所当戒避之。王深宁曰:“姦臣惟恐其君之好学近儒,非独仇士良也。吴张布之排韦昭、郑冲,李宗闵之排郑覃、殷侑,亦士良之術。”语见《困学纪闻》十四。然则左右近习之欲蒙蔽其主,自昔而然,非独阉寺。故凡有国有家及为人上者,皆不可不察也。

唐僖宗中和二年,加淮南节度使高骈兼侍中,罢其盐铁转运使。骈既失兵柄,又解利权,攘袂大诟,遣其幕僚顾雲,草表自诉,言辞不逊。上命郑畋草诏切责之,其略曰:“朕虽冲人,安得轻侮!”

注曰:“恶声至,必反之”,较计是非,明己之直,此委巷小人相诟者之为耳。古者文告之辞,汉魏以下,数责其罪,何至如此!《通鉴》书之,以为后世戒。(二五五)

唐末纪纲隳坏,君不君,臣不臣,至于反唇相稽,政府威严,扫地以尽,何所恃而不亡乎!

唐昭宗天復三年,杨行密夫人,朱延寿之姊也。行密狎侮延寿,延寿怨怒,阴与田通谋。

注曰:《书·旅獒》曰:“德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尽其心;狎侮小人,罔以尽其力。”杨行密狎侮朱延寿,几至于亡国丧家,盖危而後济耳,可不戒哉!(二六四)

此亦君不君,臣不臣,相习成风,陵夷以至五季,而天下大乱矣。

後梁太祖开平二年,晋王置酒会诸将于府舍,伏甲执克宁、存颢于座。晋王流涕数之曰:“儿曏以军府让叔父,叔父不取。今事已定,奈何复为此谋,忍以吾母子遗仇雠乎!”克宁曰:“此皆谗人交搆,夫复何言!”是日杀克宁及存颢。

注曰:李克宁之奉存勖,初焉非不忠顺。其後外摇于谗口,内溺于悍妻,以至变节而杀其身。地亲而属尊者,居主少国疑之时,可不戒哉!(二六六)

此亦惟急流勇退,推贤让能,可以免祸。

後梁均王贞明四年,蜀主不亲政事,内外迁除,皆出于王宗弼。宗弼纳贿多私,上下咨怨。宋光嗣通敏善希合,蜀主宠任之,蜀由是遂衰。

注曰:有政事则国强,无政事则国衰。衰者亡之渐也,可不戒哉!(二七〇)

广土众民,政治不良,犹足以亡国,况小国乎!彼徒以地大物博自夸者,可以惕然矣!

後梁均王龙德元年,徙静胜节度使温昭图为匡国节度使,镇许昌。昭图素事赵岩,故得名藩。

注曰:温昭图求徙镇,见上年。静胜,梁之边镇,且两县耳。匡国,唐之忠武军,领许、陈、汝三州,自来为名藩。赵岩以名藩授昭图,及缓急投之以讬身,而斩岩者昭图也。势利之交,可不戒哉!(二七一)

赵岩者赵犨次子,朱温壻,《新、旧史》皆附《犨传》,而目无名。温昭图即温韬。当岩用事时,韬曲事岩。唐庄宗灭梁,岩谓从者曰:“吾常待韬厚,必不负我。”遂奔许州。韬迎谒归第,斩首以献,尽没其所赍之货。事见下卷唐同光元年。以利始者以利终,此之谓也。

龙德二年,蜀军使王承纲女将嫁,蜀主取之入宫。承纲请之,蜀主怒,流于茂州。女闻父得罪,自杀。

注曰:蜀主取何康之女,其夫以之而死;取王承纲之女,则承纲以之得罪,女以之杀身。《通鉴》屡书之以示戒。(二七一)

汉成帝时,赵飞燕女弟赵昭仪入官,姿质粹,见者嗟赏,独披香博士淖方成唾之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此语《班、荀二书》皆不载,《通鉴》独采《赵后外传》载之三十一卷鸿嘉三年中。诚以女色之为祸烈,而此语之警人深也,要在乎有以节制之云尔。

後唐明宗天成元年,四月帝殂,李彦卿等恸哭而去,左右皆散。善友敛庑下乐器,覆帝尸而焚之。

注曰:自此以上至是年正月,书“帝”者皆指言庄宗。庄宗好优而毙于郭门高,好乐而焚以乐器,故欧阳公引“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之言以论其事,示戒深矣。(二七五)

上冠明宗年号,而下所书“帝”乃指庄宗,故注特揭之。欧公语见《五代史·伶官传》,示戒不为不深。然南宋君相歌舞湖山之乐,曾未少辍,《武林旧事》十卷,记歌舞者殆居其半也。噫!

後唐潞王清泰元年,蜀主下诏暴李仁罕罪,并其子继宏及宋从会等数人,皆伏诛。是日李肇释杖而拜。

注曰:李肇事孟知祥,于董璋之难,阴拱而观其孰胜。董璋既死,肇宜不免于死矣,孟知祥念其剑州之功,不以为罪。及事少主,释位入朝,倨傲不拜,其谁能容之!一见李仁罕之诛,遽释杖而拜,前倨后恭,欲以求免,不亦难乎!《通鉴》书之,以为武夫恃功骄悖者之戒。(二七九)

五代十国之际,藩镇割据,名为君臣,实同敌国。其力足以相抗则倨,不足以相抗则恭,固不知有君臣之分也。

後晋高祖天福五年,李承裕贪剽掠,与晋兵战而败,失亡四千人。唐主惋恨累日,自以戒敕之不熟也。

注曰:唐主生于兵间,老于兵间,军之利钝,熟知之矣。其惋恨者,诚有罪己之心,惜不能如秦穆公耳。至冯延巳辈,乃讪笑先朝,至于蹙国殄民而后已。《书》曰:“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延巳之谓矣。後之守国者尚鉴兹哉!(二八二)

冯延巳见陆游《南唐书》十一,相元宗李景,大言轻躁,至讥笑烈祖李昪戢兵,以为龌龊无大略。尝曰:“安陆之役,丧兵数千,辍食咨嗟者旬日,此田舍翁安能成大事!”不知兵者凶器,岂可易言!李昪之战战兢兢,盖其慎也。苟轻举妄动,冀侥倖于一时,小足丧师,大足亡国。身之盖有鉴于开禧之役,轻启衅端,驯至覆亡,而不可收拾也。

後晋齐王天福八年,蜀主以宣徽使兼宫苑使田敬全领永平节度使。敬全,宦者也,引前蜀王承休为比而命之。

注曰:前蜀主王衍,使宦者王承休帅秦州,事见二百七十三卷唐庄宗同光二年。《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後之世。”孟昶不能以前蜀之亡国为鉴,乃引王承休为比,以崇秩宦官,其国至宋而亡,晚矣!(二八三)

人有所惑溺,则未来之祸患,每不能敌目前之喜悦,古今所以多覆辙相寻之事乎!

後汉高祖乾祐元年,磔重威尸于市,市人争啖其肉。

注曰:怨杜重威卖国,引虏入汴,而都人被其毒也。(二八七)

争啖其肉,非果有其事也,史言人之恨之,不比于人类,而以为禽兽耳。千夫所指,不疾而死,引敌人残害宗国者,可为寒心矣。

又,李屿僕夫葛延遇,为屿贩鬻,多所欺匿,屿扶之,督其负甚急。延遇与苏逢吉之僕李澄谋上变,告屿谋反。

注曰:孔子有言,“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居昏暴之朝乎!(二八八)

临安既亡之后,所谓士大夫家为奴仆上变,告其受宋二王文帖者甚众,略见《元史·贾居贞传》。故欲保持门户者,相率求附于新朝,如袁洪、张伯淳之伦是也。

後周太祖广顺二年,唐司徒致仕李建勋卒。且死,戒其家人曰:“时事如此,吾得良死幸矣。勿封土立碑,听人耕种于其上,免为他日开发之标。”及江南之亡也,诸贵人高大之冢,无不发者,惟建勋冢莫知其处。

注曰:李建勋知国事之日非,而骸骨得保其藏,可不谓智乎!(二九〇)

《南唐书》九论之曰:“李建勋非不智也,知湖南之师必败,知其国且亡,皆如蓍龟。然其智独施之一己,故生则保富贵,死犹能全其骸于地下。至立于群枉间,一切无所可否,唯诺而已,视覆军亡国,君父忧辱,若己无与者。”呜呼!放翁之论若此,建勋之智,果足尚乎?身之何为而称道之?《癸辛杂识》续集上曰:“自杨髡发陵後,江南掘坟大起,天下无不发之墓矣。”身之盖有感于此而称道之也。夫枯骨无保存之必要,然就社会秩序及风俗习惯言之,岂不以得保藏为“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