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者,以今言解古言,以今制释古制,其意义即为注,然注备众体,解释不过注之一端,广而言之,则全注均可谓之解释也。《胡注》之前,《通鉴》有《释文》数种,皆简略。身之始为广注九十七卷,亦仿释文体,乱后重注,将注散入正文,是为今本。前四史虽有旧注,不尽可从,自晋以至五代,则皆身之创为之。且每针对当时,以寓规讽,尤得以鉴名书之义。兹篇所谓解释,虽不过注之一端,亦足见其志之所存也。

周赧王二十三年,楚襄王迎妇于秦。温公论曰:甚哉秦之无道也,杀其父而劫其子;楚之不竞也,忍其父而婚其雠。

注曰:谓楚襄王父死于秦,是仇雠之国也,忍耻而与之婚。(卷四)

此有憾于宋高宗之忘雠也。宋高宗父死于金,忍耻而与之和。《朱子文集》七五序魏元履编次《绍兴八年戊午谠议》曰:“君父之雠,不与共戴天,而为之说者曰,复雠可尽五世,则又以明夫苟未及五世之外,犹在乎必报之域也。虽然,此特庶民之事耳。若夫有天下者,承万世无疆之统,则亦有万世必报之雠,非若庶民五世则亲尽服穷而遂已也。”此明为南宋君臣言之,身之之解释,亦犹是耳。

周赧王四十九年,应侯使须贾归告魏王曰:“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

注曰:屠,杀也。自古以来,以攻下城而尽杀城中人为屠城,亦曰洗城。(卷五)

屠城之义甚浅,而重言以释之者,有痛于宋末常州之屠也。德祐元年十一月,元兵围常州,知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力战固守,皆死焉。伯颜命尽屠其民。文文山《指南录·常州咏》曰:“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壮甚睢阳守!冤哉马邑屠!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唇齿提封旧,抚膺三叹吁!”明丘濬《世史正纲》亦论之曰:“作《元史》者谓伯颜下江南,不杀一人。呜呼!常州非江南之地邪?伯颜前此潜兵渡汉,固已屠沙洋矣。至是攻常州,忿其久不下,城陷之日,尽屠戮之,止有七人伏桥坎获免。残忍至此,而中国之人秉史笔者,乃亦曲为之讳,至比之曹彬,岂其伦哉!或曰:所谓不杀,谓入临安之时也。呜呼!伯颜至皋亭,谢太后即遣使奉玺迎降,寂无一人敢出一语。当是之时,苟具人心者,皆不杀也,岂但伯颜哉!”丘濬生异代,犹为此论,文山、身之,接于耳目,其感怆为何如耶?

秦昭襄王五十二年,荀卿曰:“故乱者乐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

注曰:乱国之民,乐吾之政,故不安其上,惟欲吾兵之至也。(卷六)

孟子言:“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徒拥有广土众民,而不能澄清内治,是之谓乱国。乱国之民,不能禁其不生异心也。

又,周民东亡。

注曰:义不为秦民也。(卷六)

史记》注家多矣,“周民东亡”一语,《周、秦二纪》皆载之,迄无注者,身之独释之曰“义不为秦民”。区区五言,非遇身之之时,不能为是注也。昔宋亡,谢皋羽撰《西台恸哭记》及《冬青树引》,语多不可解。明初张孟兼为之注,明亡黄梨洲重注之,曰:“余与孟兼所遇之时不同,孟兼去皋羽远,余去皋羽近,皋羽之言,余固易知也。”然则诸家不能注,而身之独能注之者,亦以诸家去秦远,身之去秦近耳!

汉高帝十一年,陆贾说尉佗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

注曰:背父母之国,不念坟墓宗族,是反天性也。椎髻以从蛮夷之俗,是弃冠带也。(卷一二)

此为宋末诸降人言之。

汉武帝征和四年,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

注曰:师古曰:“搜索者,恐其或私赍文书也。”余谓恐其挟兵刃。(卷二二)

旧注既谓“恐其私赍文书”,身之何以谓“恐其挟兵刃”?盖有见于元时汉人持兵刃之禁甚严,不啻三令五申也。当时汉人许持弓矢者,仅汪惟和一家。《元史·世祖纪》载:“至元二十六年六月,巩昌汪惟和言:‘近括汉人兵器,臣管内已禁绝。自今臣凡用兵器,乞取之安西官库。’帝曰:‘汝家不与他汉人比,弓矢不汝禁也,任汝执之。’”呜呼汪氏!何以得此于元世祖哉!《十驾斋养新录》九曰:“汪世显仕金,官至镇远军节度使。据《金史·忠义·郭蝦传》,世显背国嗜利,乃小人之尤。久通款于元,不待阔端兵至,即率众降”云。惟和固世显孙也。

汉光武帝建武七年,司空掾陈元疏言:“至乃陪僕告其君长;子弟变其父兄。”

注曰:王莽时,开吏告其将,奴婢告其主。变者,上变告之也。陪僕,犹《左传》所谓陪臺也。(卷四二)

凡易姓之际,新旧势力移转,则平日受压迫之人即思报复,故上变告密之事恒有。陈著本堂集》八十,《与袁竹初书》言:“某等如章甫已敝,不足以荐屦,恐萍齑豆粥之家,皆奴辈仇噬所及。”即指当时以告变之章,大捕四明遗老,以为欲迎二王也。竹初名洪,即袁桷清容之父。《清容集》卅三《先大夫行述》,言:“德祐乙亥冬,临安奉表降,旁郡邑相屯堡未散,旧不快意于衣冠者,争上变入爵。参议官陈允平,素与王姓雠,讐言新从福州航海来,见陈为书苏都统,约以九月乘帆下庆元,当出兵以迎。又言礼部尚书高衡孙而下三十馀人,皆联署劝进。复言奉化昌国某大家,以故王为名,一从台州黄岩来,一从海上来。”因此人心危疑,惧连染者至相率投拜以自保。清容之父,亦从降臣赵孟传朝燕京,觐新朝皇帝,谓得“天语褒奖”,载之行述以为荣。呜呼!深宁、身之杜门不出,正为此也。

汉和帝永元四年,华峤论班固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

注曰:谓不立忠义传。(卷四八)

此条有章怀注不用,而别注曰“谓不立忠义传”。吾始疑忠义传前四史皆无之,何能独责班固!继思《汉志》阴阳家有于长天下忠臣九篇,师古引刘向《别录》云:“传天下忠臣。”是固之先本有忠臣传,特固不之采耳。且忠臣传应列春秋家,何以列阴阳家?王深宁曰:“《七略》刘歆所为,班固因之。歆,汉之贼臣,其抑忠臣也则宜。”语见《困学纪闻》十二。深宁所论,足与身之相发明,此宋季浙东学说也。异日李邺嗣撰《西汉节义传》、万季野撰《宋季忠义录》,皆此说有以发之。

永元十一年,鲁丕上疏言:“说经者传先师之言,难者必明其据,说者务立其义。”

注曰:汉儒专门名家,各守师说,故发难者必明其师之说以为据,答难者亦必务立大义,以申其师之说。(卷四八)

曰“务立大义”,明不专为破碎之考据也。

汉安帝建光元年,翟酺上疏曰:“昔窦、邓之宠,倾动四方,兼官重绂,盈金积货,至使议弄神器。”

注曰:贤曰:“神器谓天位也。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余谓威福人主之神器,此言弄威福耳。(卷五〇)

此为史、贾辈言之。

晋武帝太康十年,淮南相刘颂上疏曰:“夫创业之勋,在于立教定制,使遗风人心,馀烈匡幼弱。後世凭之,虽昏犹明,虽愚若智,乃足尚也。”

注曰:言法制修明,虽后嗣昏愚,有所据依,则其治犹若明智之为也。此言盖指太子不能克隆堂构,而帝又无典则以贻子孙也。然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以刘禅之庸,而辅之以诸葛亮,则昭烈虽死,犹不死也。孔明死,则孔明治蜀之法制虽存,禅不能守之矣。(卷八二)

刘颂言贵有治法,身之言贵有治人,二者不可偏恃也。

晋元帝大兴元年,焦嵩、陈安举兵逼上邽,相国保遣使告急于张寔,寔遣金城太守窦涛,督步骑二万赴之。军至新阳,闻愍帝崩,保谋称尊号。破羌都尉张诜言于寔曰:“南阳王,国之疏属,忘其大耻,而亟欲自尊,必不能成功。晋王近亲,且有名德,当帅天下以奉之。”

注曰:君父皆死于贼手,保之大耻也。保宣帝之从曾孙,故曰“疏属”,帝宣帝之曾孙,故曰“近亲”。(卷九〇)

君父死于贼,不以为大耻,而亟欲自尊,是安其危而利其灾,故知其必败,亦有憾于忍耻忘雠者也。

晋成帝咸和四年,陶侃、温峤之讨苏峻也,移檄征镇,使各引兵入援。湘州刺史益阳侯卞敦,拥兵不赴,又不给军粮,遣督护将数百人随大军而已。朝野莫不怪叹。

注曰:不料其如此,而乃如此,故怪之。又念其平昔为何如人,而今乃为此,故叹之。(卷九四)

晋成帝咸康七年,燕王皝遣长史刘翔等来献捷,翔疾江南士大夫,以骄奢酣纵相尚,尝因朝贵宴集,谓何充等曰:“四海板荡,奄逾三纪,宗社为墟,黎民涂炭,斯乃庙堂焦虑之时,忠臣毕命之秋也。而诸君宴安江沱,肆情纵欲,以奢靡为荣,以傲诞为贤,謇谔之言不闻,征伐之功不立,将何以尊主济民乎!”充等甚惭。

注曰:《板》《荡》,刺周厉王之诗也。板板,反也,言厉王为政,反先王与天之道,天下之民尽病也。荡荡,法度废坏之貌,言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也。惠帝永兴元年,刘渊肇乱,至是三十六年矣。(卷九六)

靖康乱後,由丁未以至壬午,高宗在位,凡三十六年。而君臣歌舞湖山,任其板荡,形势尚不如东晋,此志士所为扼捥也。然由永兴元年甲子,至咸康七年辛丑,实三十八年,注盖因高宗在位之数而误耳。

晋穆帝永和二年,会稽王昱与殷浩书曰:“即时之废兴,则家国不异”

注曰:言国兴则家亦与之俱兴,国废则家亦与之俱废也。(卷九七)

《公羊·僖廿一年传》:“宋公谓公子目夷曰:‘子归守国矣,国子之国也。’公子目夷复曰:‘君虽不言国,国固臣之国也。’”《仲尼弟子列传》载:“夫子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人与国同休戚,夫子之训也。

永和五年,蔡谟曰:“观今日之事,殆非时贤所及,必将经营分表,疲民以逞。”

注曰:言必不能长驱以定中原,势须随所得之地,分列屯戍,画境而守,疲民以逞其志也。一说分音扶问翻,言人之才具,各有分量,收复中原,非当时人才所能办也。经之营之,过于其分量之外,则不能成功。丁壮苦征战,老弱困转输,疲民以逞而不能济也。其后殷浩之败,卒如蔡谟所料。(卷九八)

蔡谟为当时稳健派,其持论近悲观,不幸而言中也。身之此条所释,颇费思力。盖晋、宋以下诸注,皆创为之,非如前史之有所凭藉。吾独怪近世注《五代》者,犹间取《胡注》舆地;而注《晋书》者,乃不甚取《胡注》,何也?

永和十二年,桓温自江陵北伐,与寮属登平乘楼,望中原叹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注曰:以王衍等尚清谈而不恤王事,以致夷狄乱华也。(一〇〇)

晋虽尚清谈,其国力未为甚弱。《困学纪闻》十三曰:“僭号之国十六,而晋败其一,苻坚是也;灭其三,李势、慕容超、姚泓是也。不可以清谈议晋。”此宋人自伤其不如晋也。

晋海西公太和四年,秘书监孙盛作《晋春秋》,直书时事。大司马温见之,怒谓盛子曰:“枋头诚为失利,何至如尊君所言!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其子遽拜谢,请改之。时盛年老家居,诸子共号泣稽颡,请为百口切计,盛不许,诸子遂私改之。盛先已写别本传之外国,及孝武帝购求异书,得之于辽东人,与见本不同,遂两存之。

注曰:史言桓温虽以威逼改孙盛之书,终不能没其实。(一〇二)

不能统一,国之不幸也。然专制之甚,使人无所喘息,孙盛之书,又何由得传别本乎!

晋孝武帝太元十二年,秦主登以乞伏国仁为大将军、大单于苑川王。

注曰:杜佑曰:“苑川在兰州五泉县,近大小榆谷。”余谓杜佑以意言之。(一〇七)

以意言之,不专恃考据,所以能成一家之言,此身之自道也。

晋安帝元兴二年,刘裕破卢循于永嘉,追至晋安。

注曰:武帝太康三年,分建安立晋安郡,今泉州南安县即其地。宋白曰:东晋南渡,衣冠士族,多萃此地,以求安堵,因立晋安郡。隋为泉州。(一一三)

又,楚王玄上表请归藩,使帝作手诏固留之。又诈言“钱塘临平湖开,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贺,用为己受命之符。又以前世皆有隐士,耻己时独无,求得西朝隐士安定皇甫谧六世孙希之,给其资用,使隐居山林,徵为著作郎,使希之固辞不就,然后下诏旌礼,号曰高士,时人谓之充隐。

注曰:实非隐者,而以之备数,故谓之充隐。(一一三)

凡非自有而假之谓之充,非自愿而强之谓之使。史文连用四“使”字,曰“使帝作手诏”,“使百僚集贺”,“使隐居山林”,“使固辞不就”,明皆非自愿也。假造民意之事,自古有之矣。

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尚书令何尚之,以老请置仕,退居方山,议者咸谓尚之不能固志。既而诏书敦谕者数四,尚之复起视事。御史中丞袁淑,录自古隐士有迹无名者,为《真隐传》以嗤之。

注曰:有迹无名,如晨门、荷蒉、荷、野王二老、汉阴丈人之类。(一二六)

余谓身之亦庶几有迹无名之隐士也。身之宋亡後谢绝人事,凡二十六年而後卒。今考身之行迹,仅袁桷《清容集》及陈著《本堂集》,有一二诗文可据,其他撰述,鲜及之者。《清容集》因其甲申、乙酉问,曾为借观藏书,一留袁氏塾;《本堂集》则因其晚年曾为子求婚于陈氏。陈氏亦甬人,且为进士同年,然由《本堂集》可知其留甬上时,并未与陈晤面。《鲒埼亭集》外编十八,《胡梅藏书窖记》,谓:“身之在甬上,未尝与深宁商榷,其故为不可晓。”不知此正足见身之之不轻与人往来也。王梓材校刊《宋元学案》,不列身之于涑水私淑,乃据道光初陈仅所撰《深宁年谱》,列身之为深宁门人,实为轻信。深宁撰《赤城书堂记》,虽曾一及身之,曰:“台之宁海,其先贤赤城先生罗公德业,为元祐名臣。邑之宿儒前进士胡君元叔,即公游息之地,创书堂,合乡之俊秀子弟而淑艾之。延前进士舒君岳祥为之长,前进士孙君钧、赵君孟礼、胡君三省,前太学陈君应嵩、刘君庄孙为之录”云云。胡元叔者,身之从父,与孙钧同举景定三年进士,孙钧即为身之墓填讳之人。据此《记》谓深宁知有身之则可,谓身之为深宁门人则不可。又宋景濂撰《通鉴纲目附释序》,虽曾以胡三省与史炤并称,而方正学撰《刘庄孙樗园文集序》,历数宁海前辈,乃不及身之,曰:“宁海在宋为诗书文物之邑,去南渡国都为近,故士之显闻于世者甚众。樗园刘先生少游钱塘,学于宋太学,所尊善者惟同邑阆风舒公景薛、南山陈先生寿;所友而敬者则剡源戴公帅初、鄞袁公伯长。袁公后仕元为显官,名称海内;戴公文亦传于时。阆风、南山与先生,皆自谓宋遗人,不屑仕,故文行虽高,而不大彰于世,传而知之者惟邑人而已。”阆风即舒岳祥,南山即陈应嵩。二人虽不大彰于世,而尚有邑人知之,身之则并邑人而不知之矣。

由《宋史》之无传,知元时其名不著;由《元史》之无传及方正学之无称,知明初其名亦不著。成化间谢铎辑《尊乡录》,黄溥《简籍遗闻》讥其漏身之名。弘治间谢修《赤城新志》,有身之小传矣,然《宋史新编》、《南宋书》仍不为补传;焦竑《国史经籍志》亦不著录《通鉴胡注》,知明季其名亦不著也。元、明学风,治《纲目》者多,治《通鉴》者少。自考据学兴,身之始以擅长舆地见称于世。然厉、陆两家辑《宋诗纪事》,凡六七千人;顾选元诗亦数千人,而不能得身之一诗。《元史类编》及省府县志为身之补传,而不能于《鉴注》及《释文辨误》两序外,得身之一文。孔继涑刻《玉虹鉴真帖》,宋高宗书《徽宗文集序》,有龙舒故吏胡三省跋,可谓凤毛麟角矣。跋称“书于袁桷清容斋”,当为留袁氏塾时所作。後此序归张茂实,有文徵明跋,茂实张丑父也。後又归王俨斋,故孔继涑刻之,继涑,俨斋孙婿也。而各家著录此帖,多载文徵明跋,而不载身之跋。文跋虽曾述身之名,而各刻本《甫田集》此文“胡”字下名独阙。《清河书画舫》、《式古堂书考》、《佩文斋书谱》等,载文徵明跋,又皆将胡三省误作胡珵。理字德辉,毗陵人,刘元城弟子,《梁溪漫志》恒称道之。《杨诚斋集》七九有《胡德辉苍梧集序》,言“陈少阳上书,德辉视其草,投畀苍梧”,《鼠璞》亦言“张魏公曾奏胡珵笔削东书”。是珵先身之百馀年,何能与清容相值!缪误如此,使不见原帖者,终莫知龙舒故吏为胡三省。足证终明之世,其名尚不著也。以故凌迪知撰《万姓统谱》,两出胡珵,而不及身之;万季野撰《宋季忠义录》,有陈应嵩、刘庄孙,而不及身之;钱竹汀拟《南宋儒学传》目,有王应麟黄震,亦不及身之;《四库〈清容集〉提要》,谓“桷少从王应麟、舒岳祥、戴表元诸遗老游”,亦不及身之。一若身之于擅长地理外,言论行谊,举无足述者。呜呼!《鉴注》全书具在,岂特长于地理已哉!《鉴注》成书至今六百六十年,前三百六十年沉埋于若无若有之中;後三百年掩蔽于擅长地理之名之下,身之殆可谓真隐矣。曾廉撰《元书》,由《类编·儒学传》改入《隐逸传》,有以也夫!《宋元学案补遗》谓:“《戴剡源集》十八,《题萧子西诗卷後》,有胡元鲁,即身之。”尚无他证。《阆风集》一有《同年黄东发赠楮衾诗》,二有《酬胡元鲁惠松石诗》,而不称同年。又身之从父名元叔,而身之别号元鲁,亦似乎不类。温公胞兄旦字伯康,而温公子名康,岂当时不以为嫌乎!当更考。因释真隐,并及身之事迹之隐晦如此。

梁武帝天监十一年,魏尚书右丞高绰、国子博士封轨,素以方直自业。

注曰:业,事也。以方直为事,所谓疆作之也。作之不已,乃成君子。(一四七)

中庸》谓:“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以“疆作”释“自业”,其说甚精。作之不已,则可由勉强以几于自然,足见身之持躬之道也。

梁简文帝大宝元年,齐主简练六坊之人,每一人必当百人,谓之百保鲜卑。

注曰:百保,言其勇可保一人当百人也。高氏以鲜卑创业,当时号为健鬥,故卫士皆用鲜卑,犹今北人谓勇士为霸都鲁也。(一六三)

以“霸都鲁”释“百保鲜卑”,最适当。其名为前此辞书所罕见,而身之能采用之,亦时代为之也。《元史》九九《兵志》“宿卫”条,言“元时名忠勇之士曰霸都鲁,勇敢无敌之士曰拔突”,其实一也。纪、传又时称为拔都,或八都儿,译音无定字。《宋史》二七五,北宋初李继隆,字霸图,义亦取此。清人译曰巴图鲁,故友英敛之名其长孙曰巴图,敛之北人也。

陈武帝永定二年,帝怒临漳令嵇晔及舍人李文思,以赐臣下为奴。中书侍郎郑颐私诱祠部尚书王昕曰:“自古无朝士为奴者。”昕曰:“箕子为之奴。”颐以白帝曰:“王元景比陛下于纣。”帝衔之。

注曰:此《论语孔子之言。郑颐诱王昕使言而陷之,“邦无道,危行言孙”,圣人包周身之防也如此。(一六七)

此盖有感于方回仇远之事也。降臣方回古稀之岁,牟献之与之同庚,其子撰文与乃翁为庆,且徵友朋之诗。仇远有句云:“姓名不入六臣传,容貌堪传九老碑。”又作方句云:“老尚留樊素,贫休比范丹。”因方尝有“今生穷似范丹”之句也。于是方大怒仇褒牟而贬己,遂摭六臣之语,谓仇比上为朱温,必欲告官杀之。诸友皆为谢过,不从。仇遂谋之北客侯正卿,正卿访之,徐扣曰:“闻仇仁近得罪于虚谷,何邪?”方曰:“此子无礼,比上为朱温,当告官杀之。”侯曰:“仇亦止言六臣,未尝比上于朱温。今比上为朱温者,执事也,告之官,则执事反得大罪矣。”方色变,侯遂索其诗元本,手碎之乃已。事见《癸辛杂识》别集上,仁近仇远字,虚谷方回字。时元贞二年丙申,身之亦六十七矣,故以“危行言逊”为子孙戒。

陈宣帝太建七年,周主谋伐齐,于翼谏益储加戍,韦孝宽陈取齐三策。

注曰:自古以来,谋臣智士陈三策者,其上策率非常人所能行,中策亦必度其才足以行,然后能听而用之。《通鉴》盖谓于翼、韦孝宽所见略同也。(一七二)

此身之有感于江上之策不行也。《鉴注自序》言:“从军江上,言辄不用。”袁清容祭梅涧文亦言:“江上之策,不行于老奸。”《钱塘遗事》四,载:“咸淳间,汪紫原立信于襄危之际,以书抵贾相陈三策:一谓内地何用多兵,宜尽抽之过江,可得六十万。或百里二百里置一屯,皆设都统,七千里江面,三十四屯,设两大藩府以总摄运掉之,缓急上下流相应,必无能破吾联络之势者,久之虽进亦可。二谓久拘使者在荆湖何益,不如遣使偕行,啗以厚利,缓其师期。半岁间我江外之藩垣成,气象固,且江南之生兵日益矣。三谓若此两说不可行,惟有准备投拜,其意盖以激贾行二说也。贾得书大怒曰:‘瞎贼敢尔妄语!’讽臺谏罢紫原。不数月北兵渡江,九江以下皆失守,乃以端明招讨起公。过淮时,贾出督相遇,拊紫原背而哭曰:‘端明端明!某不用公言,遂至此。’后有告伯颜以紫原曾献三策者,伯颜惊叹:‘江南有这般人,这般话,若遂用之,我得至此耶!’时人有诗曰:‘厚我藩垣长彼贪,不然衔璧小邦男,庙堂从谏真如转,竟用先生策第三。’”事并见《宋史》立信本传及《三朝政要》。余颇疑此策或出身之,因身之充主管沿江制置司机宜文字时,沿江制置使正为汪立信也。不过身之乱后深自韬晦,故知之者鲜耳。

太建十四年,隋主既立,待梁主恩礼弥厚。是岁纳梁主女为晋王妃,由是罢江陵总管,梁主始得专制其国。

注曰:西魏迁梁主詧于江陵,置助防曰防主,后遂置总管,今罢之。(一七五)

助防与驻防不同。驻防明言驻以防之,助防则名为助之,实以防之,其名甚巧。此詧所以终不得自由而鬱邑以死也。傅沅叔跋姚士粦后梁春秋》曰:“詧以骨肉猜贰,据地自王,与昭烈存汉,庄宗继唐,宁可并论!又况倚恃北国,备位附庸,苟延残喘。观集中所载《愍时赋》有云:‘悲晋玺之迁赵,痛汉鼎之移新,遂胡颜而苟免,谓小屈而或申,岂妖诊之无已,何国步之长沦!’又云:‘余家国之一匡,庶兴周而祀夏,忽萦忧而北屈,岂年华之天假!’其言悲愤沈鬱,终于发背而死,良可悯悼。姚氏乃欲以中兴之运属之,拟非其伦矣。呜呼!当宗社覆灭,土宇沦溃之际,凡在藩侯宗子,或倡大义以讨乱贼,或收馀烬以复旧疆,纵事业未成,后之君子,常钦其志,而假之以名。若夫乞援强邻,受封上国,幸为人所卵翼,称帝号以自娱,政柄非己所能操,存废听人之措置,此石晋、刘齐之故辙,读史者方愤叹痛惜之不暇,宁复从而崇奖之耶!”语见《藏园群书题记续集》一。

陈长城公至德二年,突厥沙钵略可汗数为隋所败,乃请和亲,千金公主自请改姓杨氏,为隋主女。隋主遣开府仪同三司徐平和使于沙钵略,更封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

注曰:千金公主,宇文氏,请于沙钵略,欲复雠。及兵败于外,众离于内,乃请为隋主女。更封以大义,非嘉名也,取“大义灭亲”云尔,为大义不得其死张本。(一七六)

自晋元渡江,讫宇文氏之灭,河北沦陷者,二百七十馀年,至是复归中国。《春秋》大义,国雠百世可复,隋盖为中国复雠也。千金公主乃欲复宇文氏之雠,故隋以大义封而灭之。身之释大义,其说新而切。

隋文帝开皇九年,时天下既壹,异代器物,皆集乐府。牛弘奏:“中国旧音,多在江左。”

注曰:典午南渡,未能备乐,石氏之亡,乐人颇有自邺而南者。苻坚淮淝之败,晋始获乐工,备金石。慕容垂破西燕,尽获苻氏旧乐。子宝丧败,其锺律令李佛等,将太乐细伎奔慕容德。德子超献之姚秦,以赎其母。宋武平姚泓,收归建康,故云“多在江左”。(一七七)

永嘉之乱,伶官乐器,皆没于刘、石,其后辗转复归江左,实分两期:一由石赵、前燕、苻秦以归于晋;一由后燕、南燕、姚秦以归于宋。此所释甚清晰,垂、宝后燕,德、超南燕也。

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补阙杜琎尝上书言事,明日黜为下邽令。

注曰:唐制,上县令从六品上,补阙从七品上。以此言之,则非黜也。盖唐人重内官,而品之高下不论也,况遗补供奉官,地居清要乎!(二一四)

唐德宗贞元五年,琼州自乾封中,为山贼所陷。

注曰:琼州在海中大洲上,中有黎母山,黎人居之,不输王赋。所谓“山贼”,盖黎人也。宋白曰:琼州北十五里,极大海,泛大船使西南风帆,三曰三夜到地名崖山门,入江,一曰至新会县。(二三三)

释琼州何为涉及厓山?厓山在新会,为宋丞相陆秀夫负少帝殉国处,书以痛也。厓山海中有奇石,张弘範磨崖大书“张弘範灭宋于此”,以自夸耀。明提学赵瑶诗:“镌功奇石张弘範,不是胡儿是汉儿。”指此也。成化间御史徐瑁,始命工削去。事见《道光新会志》。张弘範刻石,身之未必知,都统苏刘义等挟二王由浙入闽广,终于奎山,《癸辛杂识》续集屡载之。胡、周同时,周既有所闻,胡不容不知也。

唐宪宗元和十一年,诏以易州刺史陈楚为义武节度使。军中闻之,掠浑镐及家人衣,至于倮露。陈楚驰入定州,镇遏乱者,敛军中衣以归镐,以兵卫送还朝。楚定州人,张茂昭之甥也。

注曰:史言河朔之人,习于叛乱,知奉其帅之亲党而已。(二三九)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上欲御楼肆赦,崔慎由曰:“陛下未建储宫,四海属望。若举此礼,虽郊祀亦可,况于御楼。”时上饵方士药,已觉躁渴,而外人未知,疑忌方深,闻之俛首不复言。

注曰:史言宣宗不早定国本,使王宗实得以立长而窃定策之功。(二四九)

韩胄之于宁宗,史弥远之于理宗,贾似道之于度宗,皆以定策之功而肆其姦者也。弥远死,其子孙为製碑铭,且以“定策元勋”题其首焉。

唐懿宗咸通七年,上好音乐宴游,殿前供奉乐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设,不减十馀。

注曰:宴设,谓宫中置宴也,宋朝内臣谓之排当。(二五〇)

宋季三朝政要》言:“理宗端平初,厉精为治。在位久,嬖宠浸盛,宫中排当频数,倡伎傀儡,得入应奉,端平之政遂衰。”今以“排当”释“宴设”,明其弊不减于咸通也。《钱塘遗事》五,有专条记之云:“宫中饮宴名排当。理宗朝排当之礼,多内侍自为之,一有排当,则必有私事密启,度宗因之。故咸淳丙寅,给事陈宗礼有曰:‘内侍用心,非借排当以规羡馀,则假秩筵以奉殷勤,不知聚几许汗血之劳,而供一夕笙歌之费。’”其说可想矣。

後梁太祖开平二年,华原贼帅温韬,聚众嵯峨山,暴掠雍州诸县,唐帝诸陵,发之殆遍。

注曰:《温韬传》:“韬在华原七年,唐诸陵在其境内者,悉发掘之,取其所藏金宝。而昭陵最固,韬从埏道下,见宫室制度闳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铁匣,悉藏前代图书,锺王笔迹,纸墨如新,韬悉取之,遂传人间。惟乾陵风雨不可发。”(二六七)

昭陵太宗陵,乾陵高宗陵。《通鉴》于此事略言之,注独详引《欧史·温韬传》以释之者,为杨琏真加写照耳。杨髡发宋诸陵事,当时通国皆知,故此不言而喻。

後晋高祖天福二年,义成节度使符彦饶,奏范延光遣兵度河,焚草市。

注曰:时天下兵争,凡民居在城外,率居草屋,以成市里。以其价廉功省,猝遇兵火,不至甚伤财以害其生也。此草市在滑州城外。(二八一)

百闻不如一见,非身亲其事,不能言之亲切。身之生乱世,故独能了解兵争时事。

又,闽主以空名堂牒,使医工陈究卖官于外。

注曰:堂牒,即今人所谓省劄。空名者,未书所授人名,既卖之得钱而后书填。(二八一)

《癸辛杂识》别集上,言:“降臣王積翁奉使,拘温陵任氏舶,以好语官职诱之,且付以空头总管文帖,反为任所杀。”即此所谓空名省劄也。史言五代时中国不统一,故割据者胡行,民不堪其病矣。

後汉隐帝乾祐二年,以归德牙内指挥使史德珫领忠州刺史。德珫,弘肇之子也,颇读书。有举人呼于贡院门,苏逢吉命执送侍卫司,欲其痛箠而黥之。德珫言于父曰:“书生无礼,自有臺府治之,非军务也。此乃公卿欲彰大人之过耳。”弘肇即破械遣之。

注曰:贡院门,礼部贡院门也。五季自梁以来,虽皆右武之时,而诸州取解、礼部试进士,未尝废。唐明宗天成二年,敕新及第进士,有闻喜宴,今后逐年赐钱四百贯。其进士试诗赋文策,帖经对义。盖朝廷犹重科举之士,故史德珫虽将家子,亦爱护士流。(二八八)

此有感元初士流之贱。凡淮蜀士被俘者,皆没为奴,不如五季武夫,犹知爱护之也。

後周世宗显德三年,李德明劝唐主割江北之地,唐主不悦,宋齐丘以割地为无益。德明轻佻,言多过实,国人亦不之信。

注曰:国人,谓南唐通国之人。史言诞妄之士,雅不足以孚乎人,不惟丧身,且误国事。(二九三)

李德明见陆游《南唐书》七,与锺谟同传。性轻佻反覆,朝士侧目,号为锺李。德明尝诣周军,睹周军容之盛,知非南唐所能敌,极力主张割地议和。唐君臣以其素行不孚,不信其说,德明犹攘袂大言,谓“周师必克”,故群以卖国诋之,卒至被戮,而祸且中于国。故君子植品,贵在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