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一堂講的孔子春秋,今天講春秋的三傳:公羊傳、穀梁傳、左傳。在今天,我們是講中國史學名著。但在古人當時,不僅從周公到孔子,即下至戰國,秦漢,在中国人腦子裏,還無所謂「史學」一觀念。當時學術大分野,只有經學和子學。班固漢書藝文志根據劉向、劉歆的七略,稱之曰「王官學」與「百家言」。可見在西漢末年時,大學者如劉向、劉歆父子,他們便把中國古代學術分成為「王官學」與「百家言」之兩大別。何謂「王官學」?因其職掌在政府衙門裏。何謂「百家言」?因其只在民間私家傳述。用今天的話來講,也可說王官學就是一種貴族學,百家言則是一種平民學。
孔子以詩書教其弟子,尙書掌於政府中的史官,詩經掌於樂官,這本都是政府衙門裏的學問,所以稱之謂王官之學。中國那時是封建政體,卻和西洋歷史上他們中古時期的所謂封建社會有不同。西方的封建社會,上面沒有一個共同擁戴的最高機構。他們想要來一個神聖羅馬帝國,但亦沒有能做成。他們乃因蠻族入侵,羅馬帝國崩潰,一個統一的政治消失了,四分五裂,遂有封建社會之出現。中國古代的封建則是一種政治組織,由一個王室,如西周,來分封魯、齊、晉、衛諸國出去,上面有一個中央政府,有一個周天子。至少這點顯然與西方中古時期有不同。西方的封建,是一個四分五裂的社會形態;中國的封建,是一個大一統的政治體系。由天子分封公、侯、伯、子、男各等爵到外面去,回向中心共戴天子,成一政治組織。所以稱為「王官」者,王便是一個統一政府,此之謂「一王」。至於平民私人之學則不相統屬,故稱之曰「百家」。
又怎樣說王官之學流而為百家呢?這是說,古代衙門裏的貴族學流傳到社會,變成了平民私家言。如此般的流變,第一個最著的例就在孔子身上。在漢書藝文志裏第一部分叫做六藝略,那就是王官之學。第二部諸子略,那就是百家言。在古代第一個平民學者起來,便是孔子。孔子作春秋,他說:「春秋,天子之事也。」這因春秋記載掌於史官,史官分遣自中央周天子,所以說春秋是王官之學。那麼作春秋應該是史官之事。而孔子曰:「其義則某竊取之矣。」孔子私下採取了周天子分遣史官的陳文來寫春秋。所以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將來有人責備他,就因為他寫此一部春秋,以一平民身分而來做天子王官之事,豈不僭越可責?但若瞭解他,知道他的,也將在這一部春秋上。孔子不得已而來寫這一部春秋,正在「王官學」與「百家言」的交替間。後人推尊這部書,以之和從前周公傳下來的王官之學同等看重,乃有所謂五經,春秋亦列入其內。於是孔子春秋在漢書藝文志裏也被認為是王官之學,也在六藝略之內,成為五經之一,和周公時代的詩書同樣都看成為古代的經籍。經籍是為人看重的,便有人專來發揮它,於是有傳、有記、有說。孔子春秋後人共寫了三部傳,這是我今天要講的。
二
現在我且先講幾句題外的話。如莊子一書是百家言,由莊子自己撰寫。但莊子的學生與後學,也可寫幾篇,加幾句進去,不加分別,共稱莊子。今傳的莊子,已不復是莊子一人著作,儘有其學生乃至後來講莊子學問的人的文章添進去。孟子七篇,不像有別人的添進去;但此七篇,也是孟子和幾個學生如萬章、公孫丑等共同合作而成。又如荀子,他書中就可有很多他學生寫的文章,也總稱為荀子。如墨子,更見是很多墨學後人所作集在一起,而稱墨子。此等體裁,與後人著作不同。我們讀古書,對此層不可不知。淸代章學誠文史通義的言公篇,便是發明此義。
章氏所寫文史通義和校讎通義兩書,對古代學術頗多發明。根據漢書藝文志所謂王官學與百家言來講明古人著作多是集眾合成。王官學在同一衙門內,如西周書,並不是一人所成。詩經三百首,更不是一人乃至一個時代所成。平民社會裹的百家言亦是如此。古人認為立言是公事,不像後來看重私家的著作。這些雖是題外話,但在今天該當作是一種很重要的常識,不可不知。前人所創,後人應奉為常識的,舉不勝舉。如講古代學術史而不看漢書藝文志,不讀文史通義,那總是不對。
我先交代了此幾句,再來講孔子春秋的三傳。
因孔子春秋成了經,所以可以有傳。但一經為何有三傳?三傳異同又在那裏?宋代葉夢得講過:
左氏傳事不傳義,公、穀傳義不傳事。
孔子自己說:
春秋,其文則史,其事則齊桓、晉文,其義則某竊取之。
春秋既是一部歷史記載,當然有事,左氏傳即是傳它的事,即是把春秋裏的事,更詳備地傳下了。但孔子作春秋尙有一番大義,左氏傳不講,而公羊、穀梁則就是講此義,所謂「其義則某竊取之」的義。但公、穀又並沒有詳細講述春秋書中的事。後來朱子又說:
左氏史學,事詳而理差;公、穀經學,理精而事誤。
此與葉說大致相同。但此已是宋代人的話。可以把它作為三傳異同的一個大槪分別,但古人則並不如此,因古人並無史學、經學之分。如班固漢書藝文志,把太史公史記附在六藝略、春秋略之內,可見其時人觀念,尙只有經學,無史學。故宋代人講的話,並不能代表漢代人的意見。
漢人講經學,如尙書,有今文、古文之辨。我已講過。今文列為博士,也就是當時的官學。古文不立博士,則是當時的私家學。實際上只是一部尙書,只伏生傳下來的列為博士了,而孔安國傳下來的則未立博士。此刻講春秋三傳,同樣有今、古文之分。漢武初年春秋立為博士,那時就照公羊家一家講法,所以公羊春秋立為博士,即所謂「今文學」。後來到了漢宣帝,他在未做皇帝前,就喜歡穀梁春秋,待做了皇帝,在朝廷上開了幾次學術會議,把穀梁春秋也立做博士。所以公、穀同為今文。其實講來,此兩書在先本亦是古文,如伏生尙書其先亦是古文一般。漢成帝時,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他要爭立其他幾部古文書也立為博士,中間就有孔安國尙書,有左氏春秋,而這事沒有成。所以下到東漢,只有公羊、穀梁立為博士,而左氏傳則僅是一種民間私學,稱之曰「古文」。
當時人的爭論,便說「左氏不傳春秋」,傳孔子春秋的,大家公認只有公羊、穀梁二傳,左氏不得認為傳,因它並不是傳春秋的。這是漢代人的講法,和我剛才所舉兩個宋代人講法大不同。宋代人說「傳事不傳義」、「傳義不傳事」,那即是同傳春秋而所傳不同。
此一問題很複雜,諸位可看淸末皮錫瑞的經學通論和經學歷史。在我所著秦漢史裏,也詳述此事。我又有一書為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中間也講到此問題。做學問,便該求一個通。不能說我學史學,不問經學,那麼古代史學經學不分,只知有史不知有經,不通當時的經學,便不能講那時的史學。現在我們講春秋,就要兼講到三傳,而其間有經學問題;不能說我不歡喜經學,把此問題棄置不講。
三
孔子自己說過:「春秋天子之事也。」這句話便是說春秋在以前只是王官學,孔子才把它來變成百家言。孔子乃是把古代貴族學傳佈到民間,而開創出後代的私家自由思想百家言與平民學的。這是一件特別重要的事。到了漢代,董仲舒建議漢武帝,表章六經,罷黜百家。表章六經,便是表章古代的王官學。罷黜百家,便是罷黜後起的平民學。漢武帝為何聽他話如此做?諸位或許會說,當然因為孔子儒家言便於帝王專制,漢武帝才採用了董仲舒之言。此說似乎已成為近代我們的常識,大家都這樣講了。但我要問,此說出在何書?有何根據?如講王官學、百家言,那是根據漢書藝文志,又經章學誠文史通義詳細發揮。我只根據章學誠的話,稍換講法,說王官學就是貴族學,百家言就是平民學。如今漢武帝要復興古代的貴族學,罷黜後代的平民學,是否為便於專制,誰能猜測到漢武帝的內心?又是根據何書?何人所說?總要有一個來歷。我從年輕時即注意到此,幾十年來就沒有找到這句話的來源。問之大家,大家都不管,像是已成定論。此刻我想另作一番推論。
據我所想,漢武帝十七歲便做了皇帝,他幼年宮中老師就是一儒生。他對儒家言有濡染,所以易聽董仲舒說。我對此事的詳細看法,在我的秦漢史中講到很多。當然以前的國學槪論、國史大綱也講到,而秦漢史裏講得比較更多些。我的話都是根據史記、漢書,明白有來歷。時代變了,社會變了,問題也變了,我們學術上的要求也變了。讀書人該可抱些新鮮想法,講些新鮮話。但究竟要有根據,不能廢書不看,信口開河。由我推測,或許「漢武帝表章五經為要便於專制」,此話乃從日本人那裏傳過來。但我也沒有為此去細找證據。諸位倘使高興學看日本書,便知在我們的近代有許多話都從日本人那裏抄來。這也是値得研究的。
至於董仲舒勸漢武帝表章五經、罷黜百家的話,在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裏說得很詳細。此三策收在漢書裏,儘可一讀。董仲舒勸武帝改制,是要改秦代的制度。又勸武帝復古,是要復秦代以前的古,那就是三代夏、商、周的古。當時一般人意見,認為秦不可學,二十幾年就亡了。我們該學周,緜延著八百年。董仲舒同時人抱此意見的也不少。因此他們要改革秦代的博士制度來罷黜百家專講五經,但並不說是要便於專制。
但究竟周公距離漢代遠了,漢代人要講五經,其實更側重的是講孔子,講春秋。他們說孔子春秋是「一王大法」,春秋有大法,乃是又是一個新王來了。古代的王就是夏、商、周三代。孔子那時,周之王業已經迹近衰亡。我們又要講到孟子的話:「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孔子春秋正是要來一個新王。孔子也自己說:「我其為東周乎!」若孔子出來行道於天下,已不能像周公那時的西周了,只得要來一個東周。因此說春秋是一部一王大法。在史記裏有這樣一句話,說: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
又說:
有國有家者,不可不知春秋。
春秋既是一王大法,要興一王之治,怎麼可以不懂春秋?漢代人再把這話變了,說孔子「為漢制法」,現在要改制,不能再照秦代。秦始皇專制,大家都能講;漢武帝正要一反秦始皇之所為,怎麼又說漢武帝表章五經為要便專制呢?漢武帝正要改正秦始皇之所為,而董仲舒首先提出此意見。
我不是要為漢武帝、董仲舒辯護,只是要講歷史眞相。講歷史則該有根據。大家又駡孔子春秋,認為書中都是誅心之論;但又說漢武帝表章六經為要便專制,豈不亦是一種誅心之論嗎?我們最好不要隨便批評古人,因古人已死久了,我們批評他,他也無奈何。我們該要懂得批評現代人。如我所寫秦漢史涉及此事的,中間那一句話講錯了,這儘可批評。不要認為近代人便不値批評,只去批評死了的。
四
漢代人要表章六經,就說孔子春秋是「為漢制法」,幫漢代人定了一個新王之法。要治天下,便該照孔子春秋。但孔子又那裏知道將來會有一個漢代要他老人家來替它立法呢?但漢代人既都如此講,因此漢代人表章五經,而其中所特別注重的則應是孔子春秋。董仲舒自己就是一個學春秋的。以後漢代朝廷上逢到大政事,頗多根據春秋來作裁判。如雋不疑,如蕭望之,都是極顯著極有味的例。他們碰到困難案子,根據春秋來判斷,別人也無法反對。若根據法律,有些事法律上沒有。而且法律是近代人定的,春秋則是古代聖人傳下大義。漢人不根據王法而來根據春秋,這就見王法不能專制。如漢武帝要打匈奴,有人反對,漢武帝卻說:公羊春秋裏就有九世復讎之義,可見孔子也贊成我們要復讎。當知漢代人所謂「通經致用」,派最大用場的正在政治上;而最有用的一部經便是孔子春秋,講孔子春秋大義的便是公羊傳。諸位這樣一想,就知公羊傳在當時的重大地位。
但我們要問公羊傳裏所講的是否就是孔子意思?是否我們要講春秋,便該一路照公羊傳講法?這裏就大有問題。諸位且先看皮錫瑞經學歷史、經學通論,我又另有一篇文章孔子與春秋講到此問題。此文亦收在我的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一書中。諸位要讀我此文,便該先知道一些經學史。此問題暫置不講,此刻再來講春秋三傳。
漢廷立博士的,公羊以外還有穀梁。究竟兩家說法有何異同?這在當時曾成一爭論。這裏便牽涉到齊學與魯學之辨。所謂「齊學」「魯學」,漢代第一個講公羊春秋的胡母生是齊國人,第一個講穀梁春秋的魯申公是魯國人,所以說公羊是齊學,穀梁是魯學。齊學、魯學之異同,此刻暫不講。總之公羊、穀梁都是傳義不傳事。
後來大家又逐漸看重了左氏傳。劉歆正式提出要立左氏博士,這因從前沒有人見過左傳。淸末康有為的新學僞經考,卻說左傳是劉歆假造,那又錯了。即如太史公作史記,引用許多材料,今亦同見左傳中。但太史公並未正式提及左傳一書名。可見太史公只見了左傳書中的史料,但並未見過左氏傳一部書。這問題不需詳講,太史公以前看見左傳書中材料的人還多,戰國時代便有人明明引到左傳中的材料。但到劉歆,才始見到左傳這部書。一時經學大師如鄭眾、賈逵,他們都認為「公羊義短,左傳義長」。到了三國時代,鍾繇曾說「左氏為太官家,公羊傳為賣餅家」。賈逵春秋序曾說「孔子立素王之法」。「素王」是一個無冕王;我們已經講過,春秋是一王大法,孔子是為漢制法。從前公羊家如此說,現在是治左傳的也如此說。下到晉代杜預注左傳,乃把左丘明稱為「素臣」,等於是孔子建立這新王朝中一大臣。下到東晉偽古文尙書出現,那時人已不爭漢人所謂的今古文分辨,所以唐初人作五經正義,偽古文尙書也在裏邊。唐太宗貞觀、高宗永徽時,奉周公為先聖,孔子為先師,而配享先師的只有兩人,一是顏淵,一是左丘明,可見左傳之被重視。循此以下,諸位就可以想到宋代人意見,認為公羊傳義不傳事,左氏傳事不傳義,一是經學,一是史學,較之漢儒,可說是公平之見了。
下到淸代,尤其在晚淸道光以後,今文家獨盛;從龔定菴一路到康有為,遂拚命來捧何休。何休就是東漢人,作公羊傳注的。其實何休所講,並不即是董仲舒所講,其間乃大有區別。但晚淸以下大家都講今文家言,都講康有為的這一套,說劉歆偽造古學。這只是最近一百年來的錯講。諸位要知道這事情,我的近三百年學術史和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兩書可以參讀。
五
現在要問,這部左傳是不是左丘明所作?這裏也有問題。因為左丘明應該姓左丘,名明,如太史公說「左丘失明,乃著春秋」。這個「明」字是不是他的名,已不詳曉,可是他不能名「丘明」。則他的書應稱「左丘傳」,不該稱「左氏傳」。今明稱左氏傳,這裏便有了問題。論語上孔子說過:「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此左丘明不像是孔子學生,或許是孔子一位朋友。而今這部左傳所記事情,直到孔子死後。左丘明似乎不像比孔子更年輕,這裏便又有了問題。這就是左氏眞偽的問題。從前人只說左氏不傳春秋,並不曾說左傳是一部偽書。但其中實有問題,並已有很多人討論過,也不是到今天才產生的問題。我的先秦諸子繫年中,也曾集合了各家講法來討論這左氏的作者。
漢代人講左氏,有一個源流,由什麼人傳給什麼人,再傳給什麼人;和公羊、穀梁相似,同有源流。而在左氏源流中有個吳起,此人大値注意。怕這部左傳總該與吳起有關。吳起曾把左傳傳給他兒子,如此再傳下去。至少我們可信左傳作者一定看見當時各國的歷史,尤其是晉國、楚國此兩國事,左傳裏講得很詳細。公羊、穀梁皆不曾見各國史,所以他們書中所記事情很簡單,因他們沒有看到很多史料。而左傳則不同。要論同時看到晉、楚兩國雙方史料的,吳起是一個最適合的人。吳起先在魏,後去楚,而左傳裏特別對晉三家中之魏,總是講好話。又左傳裏很多講軍事,講得特別好,吳起是一個懂得軍事學的人。左傳裏又有很多預言,直講到魯哀公以後去,大體在秦孝公以前的都對,秦孝公以後便不對了;恰恰這年代也和吳起的年代差不遠。吳起本是一儒家傳統中人,所以這部書雖不能說是吳起一人所寫,或許起於吳起以前直到吳起以後。總之這部書與吳起有關。倘使沒有關係,後來講左傳源流的人,不會拉出吳起來。因吳起在後人觀念中,已遭看不起。因此我說左傳可能與吳起有關。
六
我今揷述一故事。胡適之先生寫了一部中國哲學史大綱,有一天,我們兩人閒談,提到這部書。當然胡先生這部書開始便講老子,而我認為老子還在孔子之後。但此問題且不提。我問,此書提出一個主張,即講思想定要講到這思想的時代背景,在那一時代背景之下才有這一套思想。我說:老子在春秋時代,要分析當時的時代背景,便該根據左傳,為何卻據詩經?詩經裏當然也有歷史,可是和老子時代隔遠了。此書在詩經裏舉出當時有人是樂天派,有人是悲觀派,有人是懷疑派等,我說這不算是時代背景。拿一本唐詩三百首,中間也有樂天派、悲觀派、懷疑派。今天我們好幾人談天,便一定也有人是樂天派,有人是悲觀派。這不便是老子思想的時代背景。而且任何一個思想都該講其時代背景。孔子時代和孟子時代又不同,不能只在老子下面放個時代背景,此下便是思想接思想,更沒有時代了。胡先生沒有回覆我第二個問題,卻回覆了我第一個問題。他說:當然,因你的劉向歆父子年譜(1)還沒有發表,我不敢大膽引用左傳,因認左傳是一部偽書,所以避而不談。
我今天特地提出此番話告訴諸位,做學問應做「通學」,即所謂「通人之學」。講哲學也不能不稍曉得歷史。不知左傳眞偽,講那時人思想,也易有誤。後來梁任公先生在南京中央大學有過一段長期講演,講「中國政治思想史」。他是康有為學生,但他講春秋時代中國政治思想,便多根據左傳,這就比較切實。那時有人翻譯了一本瑞典漢學家的著作左傳眞僞考,一時極為流行。但講左傳眞偽的,如我先秦諸子繫年中所舉許多講法,一個外國人如何能知道?今天我們該多讀中國書才是。好多年前,有一美國學生要研究康有為思想,來和我討論。我說:你不通中國經學,不知公羊春秋,如何講康有為?
我們此刻是要學歷史。講中國古代,至少該從左傳讀起。這一段兩百四十年事記載得詳細,為何放棄不讀啊?諸位學中國古代史,好像不通龜甲文便覺不好。但龜甲文究只是一些零碎史料,很完整很詳細的一部兩百四十年的編年史就是左傳。只就歷史眼光來講,左傳的價値還應在春秋之上。這話近人章太炎講過。他只要反對康有為,因此他只要講古文學,甚至說劉歆賢於孔子。這個也有些過分,劉歆怎能比孔子都賢了呢?從前人只推左丘明是「素臣」,那能比得「素王」?但至少左傳是一部史學上更進一步的編年史。孔子春秋只是開拓者,左傳才算是編年史的正式完成,接下來最著名的是資治通鑑。資治通鑑和左傳間缺了不到一百年,也有不少人補過,但都補得不好。若現在再要補,應看我先秦諸子繫年裏新的六國年表。我這先秦諸子繫年,也可說最大貢獻在對古代歷史上,尤其在從左傳接上戰國史中間這一段。但因我書名叫先秦諸子繫年,講思想史的人嫌我不在那裏詳細講思想;講史學的人說,這是有關諸子的,和他不相干,簡直便不看。但我的書不看還可,左傳總該讀。唐代劉知幾史通,他把古史舉出兩體:一是尙書,一是左傳。可見左傳為中國史學家所重視。下次我想再把左傳詳細多講一點,因此問題要講到春秋,講到經學,講到從漢到淸的種種爭論。
其實讀左傳也不要花很多時間。諸位不能只講現代史,限得時代太近,便講不準。如講一個人,最好定要從他小孩生下進幼稚園、小學、中學、到大學,從頭講起,大體應有個來源。若把前面的都忘了,如何講現在的!現代史當然非講不可,孔子春秋就是孔子那時的現代史,西周書就是周公那時的現代史。我們此刻所講,主要也該是講我們的現代史啊。我所講都針對著現代,那一句不是根據現代而講?我不是只根據康有為來講,更不是只根據朱子來講,或根據董仲舒來講,乃是根據我們現代來講,這是一般學術上的現代史。諸位生在現代,不能不懂現代,但要從現代往上推。當然也不是要諸位多來研究古代史,但古代史總要知道一點,那麼此下講話不致不通。古代到現代,如一條大水流切不斷的。至少我要告訴諸位,治學要求通。學史學不能不稍通經學,治近代史不能不稍懂古代。這也只要大槪知道一些便好。我今天且只講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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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編者按:劉向歆父子年譜一文已收入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一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