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党号召“百家争鸣”之年,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纪念也恰好在今年,我趁此伟大的纪念日作一家之鸣,用以纪念鲁迅。
我提出一个问题,就是,鲁迅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不是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之下写的?许多在大学里讲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老师们都说是的,鲁迅的《狂人日记》是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之下写的。我的意见相反,认为不是的。我还认为这个问题本不成一个问题,事实上问题既已存在,就应该提出来解决罢了。
毛主席在《论人民民主专政》里面告诉我们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的也帮助了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中国的先进分子,是以毛主席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首先在中国接受了无产阶级的宇宙观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鲁迅不属于这一种人,他是小资产阶级革命知识分子;孙中山也不属于这一种人,他代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孙中山、鲁迅都是因为中国共产党人的帮助而欢迎十月革命,而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毛主席说得很明白,“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我们要注意这里的“重新”两个字,就是“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而重新用另一个方法考虑问题。这个迷梦,中国共产党人打破得最早,是因为十月革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鲁迅的重新考虑,那就比较地晚了,的确如他自己一九三二年在《二心集》序言里说的:“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若他写《狂人日记》的时候是一九一八年四月(四月写成五月发表),那不是“后来”,那是太早,连最早的中国共产党人都还没有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哩。鲁迅是伟大的,在写《狂人日记》的时候,他是“先进的中国人”。其所以为“先进的中国人”,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还没有送到中国来,而在辛亥革命之后,在五四运动之前,他以革命的热情高呼封建历史是吃人的历史,当时的进步知识分子,包括最早的共产党人在内,谁都读了《狂人日记》,谁都受了影响。所以鲁迅是中国反封建运动的启蒙者,是空前的民族英雄。而马克思列宁主义一送到中国来,中国发生了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成立与劳动运动真正开始,鲁迅的《狂人日记》的思想马上退到舞台后面去了,往下的问题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鲁迅自己的思想改造问题哩。这只表示中国的事情变化得快,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力量大,中国共产党的使命大,而鲁迅,同孙中山一样,是伟大的“先进的中国人”。这些事情,本来属于常识范围,而好心的朋友们,生怕减低了鲁迅的价值,把鲁迅一开始写小说(刚好在十月革命后几个月)就同十月革命联系起来,其实从这里不能发生任何教育作用,相反地只好形成教条主义。
好心的朋友们认为《狂人日记》是在十月革命影响之下写的唯一的旁证材料,是《热风》里的一篇杂感《圣武》。其实《圣武》这篇文章,内容不用说,就连字面上与十月革命也丝毫没有关系,关系在于《圣武》是紧跟着另一篇杂感《来了》写的,是《来了》的续篇,在《来了》里面明明提到“过激主义来了”,那么《圣武》里面虽然没有“过激主义来了”,也就等于“过激主义来了”,有“过激主义来了”就可见鲁迅的文章是在十月革命影响之下写的,内容如何在所不问。这两篇杂感都是一九一九年五月发表的,而《狂人日记》只不过早一年,《狂人日记》里面虽然没有“过激主义来了”,也等于有“过激主义来了”,所以《狂人日记》是鲁迅在十月革命影响之下写的,内容如何在所不问。所谓证据就是如此。其实在鲁迅写《来了》、写《圣武》的时候,共产党人李大钊同志,倒已经在中国歌颂十月革命,宣传马克思主义——而鲁迅不与焉。而提前一年鲁迅写《狂人日记》的时候十月革命的炮声是不是传到了中国?最好是说没有。因为最早的中国共产党人还没有响应。到了中国共产党人大声疾呼歌颂起十月革命来,鲁迅“却并未留心他的文章”,有鲁迅的《〈守常全集〉题记》为证。正在这个时候鲁迅写的杂感,虽说上面有“过激主义来了”,那是他说他“近来时常听得人说”,听得人说这一句话,因而引起了他的感想。他的感想主要写在《圣武》里面。
《圣武》的主题思想是希望中国人看见“新世纪的曙光”,“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鲁迅这种思想,在他那时写的《我之节烈观》里也有表现,都是对当时中国的事情发生叹惜。《我之节烈观》里面说,“时候已是二十世纪了;人类眼前,早已闪出曙光。”而在中国当时,“将时代和事实,对照起来,怎能不叫人寒心而且害怕?”所以我们说他是叹惜。在他更早写的《文化偏至论》里更充分地表现他的“新世纪的曙光”的思想,他认为二十世纪不同于十九世纪,他概括为二事,“日〔曰〕非物质,日〔曰〕重个人。”所以在《圣武》里也有“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的话。总之他认为新世纪的曙光是个人求得解放。好心的朋友们,一看见鲁迅的“新世纪的曙光”的字面,便指为十月革命的光辉所照,不然就不能算是鲁迅似的。鲁迅倒真是鲁迅,他要求个人解放,以这个思想为基础,乃在辛亥革命之后,五四运动之前,为中国人民写了声讨封建文化的檄文《狂人日记》。
一九一九年中国发生了五四运动,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成立。鲁迅由“呐喊”而转为“彷徨”。到了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之后,他自己首先说现在倘再发《狂人日记》似的议论“连我自己听去,也得觉〔觉得〕空空洞洞了。”往下鲁迅在自我改造上所用的功夫真值得我们学习!往下鲁迅对反抗反革命的文化“围剿”所树立的伟大功勋真值得我们纪念!我们去读从《二心集》起一连八个杂文集,我们想一想毛主席说的“共产主义者的鲁迅,却正在这一‘围剿’中成了中国文化革命的伟人”这句话!
鲁迅的学习理论与自我改造决不是简单容易的事。他自己动手翻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书,他喻为“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又说他翻译的情形:“打着我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忍疼,却决不肯有所增减”。这就是说学习理论同时自己作思想改造,是痛苦的事,同时是痛快的事,决心要做。他在《〈守常全集〉题记》里说:“在《新青年》时代,我虽以他为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伙伴,却并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骑马不必注意于造桥,炮兵无须分神于驭马,那时自以为尚非错误。”可后来以为是不对的。在《我们要批评家》里他说:“这回的读书界的趋向社会科学,是一个好的、正当的转机,不惟有益于别方面,即对于文艺,也可以催促它向正确,前进的路。”这些话对我们有极大的教育意义,等于鲁迅的自我批评,他早期的个人解放思想就是因为不趋向社会科学,离开阶级斗争而求个人解放。
如果说鲁迅在一九一八年开始创作就是因为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之下,则鲁迅的价值我们完全认识不清,教条主义是把人愈弄愈糊涂的。伟大的鲁迅,你是五四前夕反封建运动的第一个旗手!你是中国人民反文化“围剿”的唯一的功臣!我们学习你学习理论!我们学习你自我改造!你永远是我们的榜样!
鲁迅先生给我的教育
鲁迅先生给我的教育,不是鲁迅先生生前给我的,是鲁迅先生死后,是中国已经解放了,有一天我感得我受了鲁迅先生很大的教育。说起来是我的痛苦的经验,我想告诉爱好文学的青年同志们。
学习文学的人,如果不热心政治,那是没有什么前途的,简直是一个危险的道路,我的痛苦的经验告诉我是如此。在“五四”后,我对文学发生兴趣,想把毕生的精力放在文学事业上面。起初我并不脱离政治,对政治是热心的,我最早写的一篇小说就是写自己同北京大学的同学们向那时的北洋政府请愿挨打的事情。不久就一天一天地逃避现实了,自己以为自己的小说越写越好,其实是受了欧洲资产阶级文学观点的影响,把中国的宝贵的现实主义传统一下子给扔了。那时鲁迅先生的《彷徨》正出版,我对它就不如《呐喊》初出版时那么热心,《呐喊》我是预约买的,如饥如渴地盼望它出版,一出版就去取书,拿在手上就看那一篇《自序》,非常受其吸引地读下去。《彷徨》也买了一本,翻开一看,没有著者自序之类的东西,只在卷头引了屈原《离骚》里面的几个句子,“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看了之后就很不懂了,也没有求懂的兴趣,扔了。这一扔,不但扔了鲁迅,也扔了屈原,也扔了司马迁等等。我自己的文学活动也继续了几年罢,几年之后就停止了,因为走进死胡同里面去了。直到解放后,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教课,因为受了时事的教育,受了中国共产党的教育,有一天我体会到现实主义的意义,很自然地我记起《彷徨》的题辞,我当时真要流泪,我受的教育太大了!从此我对鲁迅,对屈原,有所懂得,爱他们。我过去,因为经过自己的劳动的缘故,对祖国的语言是真爱好,可是到现在才懂得什么叫做“形象思维”。不说别的,鲁迅用了“彷徨”两个字做了他的小说集的名字,这就表示鲁迅的“思维”,而做了鲁迅小说的题辞的屈原的诗句又是多么美丽的爱国者的形象呵!我过去以为我懂得中国文学,其实很不懂得,不懂得屈原,不懂得鲁迅,怎么配说懂得中国文学呢?要懂得屈原,懂得鲁迅,就必须有高度的政治热情,政治与业务不是分离的。我现在对中国文学研究的兴趣非常大,感得前途无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