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点挂子(受过训练的练把式卖艺的人)
在各市场庙会有练把式卖艺的,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他们为“挂子行”。有一种练武术的人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要撂场子卖艺,虽说是“人穷了当街卖艺,虎瘦了拦路伤人”,这种人到了玩艺儿场练把式,脸上还带着一种羞惭的样子,练的时候还是真卖力气,练的时候真有人看,练完了要钱,看主都走啦。这叫,净练不说傻把式。看起来平地抠饼(没有本儿要凭真本事挣出钱来),素手求财,是不容易呀。以上这种情形,阅者在这生计艰难的时代是时常看见的。敝人曾经调查,凡人要是干这打把式卖艺营生的,按着江湖的规矩,得拜个老帅(即是拜师),受老帅的夹磨(jiá mo)(受训练调侃儿叫受夹磨),等到夹磨成了,才能馈得下杵来哪(即是能挣钱哪)!
凡是有夹磨的挂子,若是到了各省县市、商埠码头,一到市场上打地,得打得出地来。按各省市的杂技场都有一种摆地之人,他们先将地皮租好,做些桌凳,若有江湖艺人要撂地做生意,得先找摆地的和他商议好了,每天在他的场子做生意,要用多少桌凳。江湖人管找这种摆地的人叫打地。将地打好,每日做生意所挣的钱,是和摆地之人二八下账。譬如挣一元钱,得给他摆地的两毛钱。这摆地的人吃这碗饭也不容易,他得懂得江湖的规矩,生意人谁有挣钱的能耐,谁的能耐软弱不能挣钱,素日得有个耳闻。要不明白这些事,有几个场子,都打给没能耐的了,虽然二八下账,也下不了多少钱哪!在吃江湖饭的老合(江湖艺人),第一的能耐是先学打地。如若打着好地,圆粘子(招徕观众)也容易,挣钱也容易;若是打不着好地,圆粘子也不容易,挣钱也难。江湖人常说:“生意不得地,当时就受气。”无论多大的能耐,如若不得地,也是枉然。可是生意人要到了打地的时候,眼睛得管事,瞧得出地势如何才成哪!
在各市场庙会有练把式卖艺的,江湖人调侃儿叫他们为“挂子行”。他们得嘴里有把式、身上有把式才能挣钱哪。
吃挂子(受过训练的练把式卖艺的人)行儿,江湖管他叫武生意,得离没有锣鼓的文生意远些,才能做买卖哪。傻练把式的连这种情形都不懂得,哪能平地抠出饼(没有本儿要凭真本事挣出钱来)来呀?挂子行的人将地打好了,到了游人最多的时候,师徒们扛着刀枪靶子到了地内,将刀枪架子支好喽,不能净说不练,得先大嚷大闹的招来人看,调(diào)侃儿叫诈粘(nián)子。等到有人围着瞧啦,才能练点小套子活儿,把人吸住了,四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才算粘子圆好了。圆好粘子,就得使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用话将围着瞧的人们全都拴住了,没有走的人啦,才能练可看的把式哪!什么空手夺枪啊,单刀破花枪,拐子破棍,练完了要钱,才有人往场内扔钱哪。
他们得嘴里有把式、身上有把式,才能挣钱哪。身上有把式是挣钱的真功夫;嘴里有把式是能说会道好圆粘子(招徕观众),使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往下馈杵(要钱)。他们嘴把式调(diào)侃儿叫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他的钢口差不多都是那套老词,作者录下套来贡献阅者参考。录之如下:“净说不练那叫嘴把式,尽练不说那叫傻把式,若要是连说带练,练到了,说明了,好叫人爱看。我们可不敢说练得好,是才学乍练,练得好,练不好,众位包涵着瞧。我们爷几个是才来到此地,实在眼拙,不知道哪位是子弟师傅。如若知道了子弟老师们住在哪里,必然登门拜望。今天我们俩人要练一套单刀破花枪,众位看他那条枪怎么扎,我怎么冒险进招。常言说得好,大刀为百般兵刃之祖,花枪是百般军刃之鬼,大刀为帅,棍棒为王。救命的枪,又好赢人,又好护身;舍命的刀,练的时候,我得舍出命去,练得叫众位瞧着得拍巴掌叫好!好!好完了怎么样?得跟众位要几个钱。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上有天棚下有板凳,官私两面的花销。我们练完了,众位大把地往场内拽(zhuāi)钱,你明理,我沾光。我们不恼别的(要使拴马桩了),就恼一种人,他早也不走,晚也不走,到了我们练完了,一腔子力气卖在这里,他转身一走,饶着不给我们钱,还把花钱的挤走了。这种人好有一比。”说到这里,他那伙计必问:“比作什么?”他接着说:“就比作我们弄熟了一锅饭,眼瞧着饭到口啦,他走如同往饭锅里给我们扔一把沙土,简直得缺了德啦!我们也不说什么,挑刺碍好肉,说他们叫好人难受。我们可不是都要钱,也不恼人白瞧白看。家有万贯,有一时不便。赶巧碰着没带钱,你只管放心,脚底下留德,给我们多站一会儿,给我们站脚助威,我们要多看你一眼,如同看我们的家堂佛,瞧他祖宗哪!话,我们是交代完了,再托付托付。我们练完了,大把往里扔钱的,我作个揖!我们练完了,没带钱的,给我们站脚助威的先生们,我给作个揖!那早不走晚不走,我们要钱他才走,脚底下不留德的人(说到这里愣一愣,用眼睛往四外看一过儿,接着又说),我也给他作个揖!我也不说什么,叫他养儿养女往上长。话是说完了,拿起来就练。”
两个人练的功夫娴熟,这套功夫,能够人人叫好。练完了,按着规矩将刀枪往场内一横,说:“我们要钱了!”这时候便有些看热闹的人纷纷往场内扔钱,他们挣钱多寡,那就看他们杵门子如何了,他们江湖人管练玩艺儿的人练完了要钱调(diào)侃儿叫杵门子。这杵门子硬胜似好功夫,功夫虽好,杵门子软也是白费力气。他们管头一回有些看热闹的人给钱调侃儿叫“头道杵”。要完了头道杵,又叫小孩拿着小笸箩,或是拿着小茶碗,围着场子向观众要钱,调侃儿叫“托边杵”。阅者常见他们把式场内有个小孩子,卖艺的人用一根木棍儿往小孩脖子后边一横,把小孩的胳膊腿儿往棍上一别,别好了之后,卖艺的人用脚踏着小孩,那种状态使人看了怪可怜的。卖艺的人踏着小孩,乘着人可怜小孩的时候要钱,这回要的钱,调侃儿叫“绝后杵”(最后一笔钱)。要完了这回钱,看的人全都走啦,再要钱也没有人啦。在他们卖艺的人要钱的时候,嘴里直说:“我们要钱啦!还有哪位!”江湖人管他们不住问地要钱调侃儿叫“逼杵”。最有能耐的人逼杵的时候,能够说几句话就有人往下扔钱,调侃儿叫“使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钢口也有软硬之分,与杵门子软硬相同也。卖艺的使小孩子做出一种可怜样子,是要钱的门子,不知者都替小孩难过,其实那小孩并不难过,那孩子故意做出可怜样子,叫人看着可怜,好往他们场内扔钱。那个小孩在家中是受了夹磨(jiá mo)(训练)的。
卖艺也有练过尖挂子(管真把式叫尖挂子)的,不过是少有,还是腥挂子(假把式叫腥挂子)居多。有些个成了名的江湖艺人,据我调查得来,凡是成了名的卖艺之人,论把式全是尖腥两样都会。所以老江湖人常说:“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那话是不假的。不仅于卖艺的是腥加尖,许多的生意行当都是有真有假。社会里的事儿,也未尝不是真真假假呀!
挂
“挂”是挂子(受过训练的练把式卖艺的人)行,在早年都称为“武术”,俗称为“把式”,又称为“夜叉”行。现今提倡保存国粹,各省市都设立国术馆,唤醒国人,共倡武术,改为“国术”矣。国术的范围是很阔大的。国术的传流,门户的支派,也是复杂的。好在敝人不是谈国术,是谈江湖艺人的“挂子”行儿。
挂子行儿分为几种:有“支”、“拉”、“戳”、“点”、“尖”、“腥”等等的挂子。管护院的调(diào)侃儿叫“支”,管保镖的叫“拉”,管教场子叫“戳”,管拉场子撂地儿卖艺的叫“点”;又有“尖挂子”、“里腥(lǐ xing)挂子”两支分别。
什么是“尖挂子”呢?据江湖艺人谈,真下过些年的功夫与得着名人真传的把式调侃儿叫“尖挂子”。像那打几趟热闹拳的把式,刀枪对战叮当乱响熟套子的把式,只能蒙外行的把式,调侃儿叫做“里腥挂子”。
又有打“清挂子”的与“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分别。什么叫打“清挂子”呢?凡是江湖艺人在各市场里、各庙会里拉场子撂地儿,净指着打把式卖艺挣钱,叫做“清挂子”。如若打把式卖艺的还带卖膏药、卖大力丸的生意,不能算是清挂子,那算是“挑将汉儿”的。在挂子行里的各种生意,就以挑将汉儿的这种买卖难做。第一是干这行生意得“人儿压住点儿”(凡是打把式卖药的人,必须长得身躯高大,相貌魁梧。哪怕武艺不好哪,凭他那个威武雄壮的人样子往场内一站,让人瞧着他好像是有点真功夫似的。管他这人样子能镇得住人调侃儿说叫真压点儿),第二得练过些年“尖挂子”(受过训练的练把式卖艺的人),或是会使几样儿“样色(yàng shǎi)”(能挣下钱的物件),然后才能做得了这种生意呢!
把弹弓上的球儿打出去,如同一条线儿似的,先打在茶碗底上,打不坏茶碗。把茶碗上的泥球打飞了,飞起来的球儿,能把茶壶嘴上的球儿打掉了,不惟茶壶嘴儿打不坏,茶壶嘴上的大铜子儿还不能打下来。这手功夫有个名儿,叫“弹打弹儿”,又叫“球打球儿”。
敝人常见玩艺儿场里有些打把式卖药的生意人,把药案子在场内支好,上边陈列好喽所卖的药品,什么大力丸哪,百补增力丸哪,海马万应膏啊,虎骨熊油膏啊,摆满了案子,到了游人多的时候,先在场内练几趟拳脚,活动活动腰腿,练到他的场子站满了人啦,算是“圆好了粘儿啦”。在这个时候,若是练过“尖挂子”的,就在场内好好练趟惊人玩艺儿,叫观众瞧得人人佩服。练完了这套功夫之后,得先用拴马桩儿(用话把人扣住)把人拴住了,全都不走了,才能做买卖哪!他们使的拴马桩儿是用弹弓子打几手弹子,不论是立着打,躺着打,蹲着打,叫人瞧着不错啦,他向观众说:“我今天练一手儿特别的功夫。”说着,他在案子上摆一把瓷茶壶,在茶壶嘴儿上放一个大铜子,铜子上放个泥球蛋儿,在茶壶前边放个茶碗,要底儿冲天,然后在茶碗上放一个泥球蛋儿。他用手指着这东西说:“今天我练这手功夫,是用我这弹弓子把弹弓上的球儿打出去,如同一条线儿似的,先打在茶碗底上,打不坏茶碗。把茶碗上的泥球打飞了,飞起来的球儿,能把茶壶嘴上的球儿打掉了,不惟茶壶嘴儿打不坏,茶壶嘴上的大铜子儿还不能打下来。这手功夫有个名儿,叫‘弹打弹儿’,又叫‘球打球儿’,平常日子还不练这手功夫。今天众位来着啦,我练练这手儿,叫众位给我传个名。回到家去,你就说×××的弹弓儿打得最好。”说着把弹弓拿在左手,右手拿起泥球儿,往弓弦上一填,拉开了弓,作出欲打的姿势。围着瞧着的人还以为他要练这手功夫,其实他不练了,不过引人的好奇心胜。要瞧他真练哪,那辈子见吧!他用这手功夫把人拢住了好买他的药哪,这叫使“拴马桩儿”。说着,他又不打啦,向观众说:“我要练好喽,弹打弹儿,球打球儿,茶碗不碎,茶壶嘴儿不坏,使众位拍巴掌,给我叫几声好儿,使大劲拍巴掌,大着点劲叫好儿。说好……好完了怎么样?大概你许是要几个钱吧?众位放心,我若一要钱,是跟我祖宗要钱哪!咱们是分文不取,毫厘不要。练好了,众位给我传名,众位可别给我传这弹打弹儿的名儿,要传名你给传这个名。”说着把弹弓子往身上一背,伸手从他的案子上拿起一大包膏药来说:“众位要传名,您就说×××的膏药最好。咱们这膏药可不卖,当初这是我们练功夫的人要有个磕着、碰着、闪腰、岔气的时候,练不了把式啦,只好贴上这膏药。不论是腰疼、腿疼、筋骨麻木、跌打损伤,贴上咱们这海马万应膏,能够顺着周身毛孔舒筋活血,立时止住了疼痛!那位说,你这膏药卖多少钱一张啊?您要买我可不卖,少时间我把这手功夫练好喽,每人我送给一张,自己有病自己贴,没病送给别人。那位说,你这膏药里都有什么药材呀?这里头没有珍珠、玛瑙,没有麝香面子,老虎×,就有几十味草药,有麻黄、乳香、没药、千年健、入地风、木瓜、地骨皮、防风、透骨草、川牛膝、杜仲、广木香、羌活、当归、川芎、沉香,值钱的东西就一味海马。这十几味药,用香油、樟丹文武火熬成了,效力最大。光是我自己说好不算,卖瓜的不说瓜苦,卖酒的不说酒薄。众位如其不信,咱们当面试验。”说着话把膏药放下,又从案子上拿起一个大铜子来,向观众说:“咱们这药不只能治腰腿疼痛,还能治食积、奶积、大肚子痞积、跑肚子拉稀、红白痢疾。这药能化痞积。众位如不信,咱们试验试验。把这个大铜子儿放在膏药内,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能够凭膏药的力量化成末儿。”说着,他由案子上又把一沓儿膏药拿起,约有二十多张吧,他嘴里说着向观众张罗,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哪位伸把手儿,从这膏药里给我挑出一贴膏药来,我要自己拿出一贴来不算。哪位拿吧?”说着把膏药送在众人面前。有那爱管闲事的人给他拿出一贴膏药来,他左手拿着那一沓子膏药,右手接过这一贴膏药,走至他的案子,把一沓膏药放下,拿起火纸点着了,把这张膏药烤开了,当着众人把铜子儿放在膏药油内,然后把膏药并上,放在案上,他又向观众说了不到几句话的工夫,再把膏药打开了。举着膏药在场内绕一匝儿,叫众人上眼。大众一看那铜子没有啦,膏药里有不少铜末子。当场试验,谁也得佩服这膏药的力量。
在数年前,敝人还很信以为真,想他那膏药很有力量。到了如今,我可不相信了。原来他们用膏药化铜子儿的方法,也是江湖术中的“样色(yàng shǎi)”(能挣下钱来的物件)。使这“样色”,必须先在药铺里买点自然铜(这种自然铜的性质如同铜一样的,买来的时候净是小块儿,这种东西用手一捏便成铜末)来,事先把那自然铜放在膏药之内,把这张膏药弄好,放在案上。等到有人再给他由一沓膏药里拿出一张来,当着众人把铜子儿放在膏药内。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在这时候如同变戏法儿似的,将有铜子的膏药与有自然铜的膏药弄在一处,一翻个儿,把那有铜子的膏药掩藏起来,把有自然铜的膏药打开了,叫人瞧看铜末子。江湖人管这偷梁换柱的法子调(diào)侃儿叫“翻天印”,管这种“样色”叫“丁把(bǎ)儿”。还有一种用膏药化瓷的,也是在药铺里去买“海螵蛸(piāo xiāo)”(乌贼鱼骨)。海螵蛸这种东西,要弄碎了,其质色白,真像破瓷器一样。事先把它做好了,放在一包破瓷之内,由包内取出来,谁也瞧不出破绽来,放在膏药内,用手指头微须一掐便成末儿,这种“样色”调侃儿叫“丁老骨儿”。当他们把“样色”使完了的时候,向观众说:“今天试验完了,不白试验,每人我送一张。”说着他从案子上拿起他的门票说:“哪位若是要我的膏药,哪位伸手先接我一张门票。我可先交代明白,小孩子不送,聋子、哑巴不送,因为他们不能给我传名,多了不送,就送二十份。今天的人可是太多。有接着的,有接不着的,接着的也别欢喜,接不着的也别烦,哪位要哪位伸手。”说着他就散他那门票。世上的人都是贪便宜,白给一贴膏药谁不伸手?当他散发门票的时候,人人都抢着接,眨眼之间二十张门票散完了,他又有一遍说词:“先向大众说,我这人也不是傻子,有膏药白送,这是为的传名。常言道:小不去,大不来,名不去,利不来。今天我送膏药,可有个拦避(bǎn)墙儿(前提),要不然他拿这药不当回事。要买我这膏药,是两毛钱一张,今天我就卖二十张。卖多少钱哪?两毛钱改为一毛,一毛改为半毛,半毛钱是我的本儿。哪位说,你不是白送吗?送是一定送,可不能白送,哪位要买我一张膏药……”说着话一跺脚,狠狠地道:“我再白送一张。我这叫买一张饶一张,可是没接这门票的不卖,要买也成,你掏两毛钱。不论腿疼腰痛,筋骨麻木,闪腰岔气,红白痢疾,贴上这个膏药就好;贴不好来找我,管保退钱。贴不好你不来找我退钱,那算您怕我。半毛钱一张,我要赚了你的钱,叫我抛山在外死不归家。”他这是和没起誓一样,他们江湖人管“拉屎”调(diào)侃儿叫“抛山儿”。他说抛山儿在外,屎不归家;观众听着是死在外头他回不了家啦!没听清他说死咬成了屎字的音儿,拉出来的屎哪能回家呀!他们管起誓调侃儿叫“劈雷子”。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劈完了“雷子”,那买主便相信不疑的,每人掏半毛钱买两张膏药而去。据他们江湖人讲,先说白舍后要钱的手段,调侃儿叫“鬼插腿儿”。先给一张门票后说卖,调侃儿叫“倒插幅子”,合计起来二十张膏药卖了一块大洋,论“笨头”也不过一毛多钱。他们管本钱调侃儿叫“笨头”。一天卖这么几回,吃喝不用愁了。
敝人曾调查过,他们这膏药不是香油煎熬的,是桐油熬的,他们管使桐油熬的膏药调侃儿叫“南底”。这种“南底”的膏药,要贴寒症,还是真有效力的。不过,熬不好的就贴不住,会弄得浑身是膏药油子,叫人疑为无用的了。
挑将汉儿的人们所练的,都是半尖半腥(半真半假)的挂子。惟有镖行的人练的把式,都是尖挂子(真会武术的人)。凡是练武的人将武艺练成了,无论是保镖去,护院去,得重新另学走闯江湖的行话,把行话学好了,才能出去做事呢!遇见事的时候,一半仗着武功,一半仗着江湖的暗话,才能走遍天下呢。
在昔时,水旱交通极不便利,买卖客商往来贩卖货物的,离不了镖行。就是国家解送饷银的时候,也是花钱在镖局子雇用镖师护送的。在那个时代开个镖局子也很不容易。头一样,镖局子立在哪省,开镖局子的人得在这省内官私两面叫得响;花钱雇佣真有能耐的教师充作镖头;没做买卖之先得先下帖请客,把官私两面的朋友请了来,先亮亮镖。凭开镖局的人那个名姓儿就有人捧场才成哪。若是没有个名姓,再没有真能耐,不用说保镖,就是亮镖都亮不了。自己要逞强,亮镖的日子非叫人给踢了不可。立住了万儿(名儿)的镖局买卖也多,道路也都走熟了,自然是无事的。最难不过的是新开个镖局子,亮镖的日子没出什么错儿,算是把买卖立住了。头一号买卖走出镖去,买卖客商全都听见声儿,要是头趟镖就被人截住,把货丢了,从此再也揽不着买卖了,及早关门别干了。这头趟镖出去,镖师带着多少伙计出去,把客人财物放在镖车之上,插好喽镖局子的旗号,一出省会地方,镖车一入“梁子”(即是入了大道)伙计们就得喊号儿,伙计们扯开了嗓子,抖起丹田气来喊“合吾”!这合吾两个字,是自己升点儿(有了响动),叫天下江湖人听。“合吾”,合是“老合”,凡是天下的江湖人,都称为“老合”,喊这两个字儿,是告诉路上所遇的江湖人哪:吾们是“老合”!喊这两个字喊到吾字,必须拉着长声。走在路上凡是拐弯抹角也得喊,遇见村庄镇市也得喊。尤其是遇见了孤坟孤庙或是离着村镇不远有座店,或是有家住户,更得喊号。因为孤坟里埋的不是棺材,十有八九都是贼人走的道儿。孤庙里的僧道虽出家,也未必都是真正的出家人,十有八九,都是“里腥(lǐ xing)化把(bǎ)”(即假和尚)。离着村镇附近有孤店,有独一家的住户,那也是“三(sǎ)应(散落的意思)跺齿窑”儿,跺齿窑儿就是匪人潜伏的下处。
镖局子伙计走镖的时候,都得喊镖号,惟独到直隶沧州不敢喊镖趟子。若是不喊就许安然过去,如若一升点儿,任你有多大的能耐也得出点舛错的。在我国清末时候镖车过沧州还是那样呢!因为沧州那个地方,不论村庄镇市住的人,老少三辈没有不会把式的。到了如今,新科学武器发明了,沧州练武的人是日见稀少了。当镖师的带着一拨伙计出去走镖,每逢出了镖局,拉着马匹不能乘坐,遇见了熟人都得打个招呼。镖车走出了省会地方,他才能上马呢。镖车走在别的省会地方,要有镖局子,镖师也得下马,伙计也得跳下车来,和人家打过了招呼,然后过去,才能上车上马。镖车上的大伙计走在路上虽然是耀武扬威,两个“招路”得会“把(bǎ)簧”。招路是眼睛,把簧是用眼瞧事儿。镖行人常说当大伙计不容易。骑着马拿着枪,走遍天下是家乡。春点(江湖艺人所用的术语)术语也得讲,跨着风子(即是骑马)得把簧。镖车走在路上瞧见了孤树,大伙计得喊“把(bǎ)合着,合吾”。如若遇见了桥,得喊“悬梁子,麻(mā)撒着,合吾”。如若遇见路旁有个死人躺着,得喊嚷“梁子土(死)了点的里腥(lǐ xing)啵把合着,合吾”。如见对面来人众多,得喊“滑梁子人氏海(hāi)了,把合着,合吾”。如若走在村内,得喊“窑里海(hāi)梁子,把合着,合吾”。如若瞧见有山,得喊“光子,把合着,合吾”。如若过河登船时,得喊“两边坡儿,当中漂儿,龙宫把合着,合吾”。如若遇村镇有集场,得喊“顶凑子(集市)掘梁子,把合着,合吾”。如若遇见庙会有香火场儿,人太多了,得喊“神凑子(大庙会)掘梁子,把合着,合吾”。
这初次走镖,有那江湖绿林人知道了,他们要试试这走镖的人是行家子不是。他们知道镖车从哪里走,在哪里截车。两下里对着一把簧,彼此升点儿(互相捧),一问一答对难为。大伙计把问答的话说完了,必须问他们:“祖师爷留下了饭,朋友你能吃遍?兄弟我才吃一线(即是指着天下一股往来大道而言),请朋友留下这一线儿兄弟走吧!”等到了这样话说出来,他还不闪开,讲不了就得动手啦。若是久干江湖绿林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翻脸动手的。可是初出茅庐、才进芦苇的人,他可不听这套,非得镖师尖挂子(真有本事的人)把他赢了才能算完。要不然当镖师的没有尖挂子干不了这行呢。倘若是镖车走在路上遇见了劫镖者,以江湖术语打不动他,讲外面的朋友话也不成,镖师就喊嚷一声:“轮子盘头,各抄家伙,一齐鞭托,鞭虎挡风!”伙计们听镖师喊嚷“轮子盘头”,他们赶紧把所有的镖车往一处盘个大圈儿,有抄家伙保住镖车的,有抄家伙准备打人的,镖师喊嚷“一齐鞭托”,就是大家打他吧!“鞭虎挡风”,是动手把贼人打跑喽,只可惊动走啦,挡过风去就得了,不可真把贼人“青了”(即是别杀了他们),也别“鞭土(死)喽”(即是别打死他们)。若是镖师仗着尖挂子把贼人惊动走了,大伙计就得喊嚷一声:“轮子顺溜了,合吾!”镖车走开了,镖师一上马,押着镖又走下去啦。
若是镖车进了店,店门外插着镖旗,院内放张桌子,一个凳子。大伙计在凳上一坐,指挥着伙计,把镖车都安排好啦。然后,大伙儿净面掸尘,喝茶吃饭,喂完了牲口,前后夜伙计上了班啦,大伙计才能歇着去,值更的把店门外的镖旗撤下,另换镖灯,镖车上也都插上小灯笼。然后按着更次,一人喊号大家轮流着喊,如同古时候军营里喊筹一样。值更的伙计也有头儿,到了夜间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凡是贼道能出入的地方,更得格外留神。这是住了熟店,准知道这店是干净窑儿。如若住在生店,不知道窑里干净不干净,镖局子的伙计得把屋内桌底下,床榻底下,假装打扫,瞧瞧有地道没有。如有地道,便是贼店,赶紧得回禀镖师,请示他的办法。院内有井,或是有锅灶、柴禾垛,都得“把”合到了。关于这些事,都是镖师训练他们的。譬如房上来了人啦,打更的就得冲着房上说:“塌笼(江湖人管房子调[diào]侃儿叫塌笼)上的朋友,请你下来搬会儿山儿(即是来呀,咱们喝点酒啊),啃(kèn)个牙淋(yá lin)哪(即是叫他喝碗茶呀)!”房上的人如不听这些事儿,一语不出,值更的就得喊嚷一声:“塌笼上的朋友,走遍了天下路,交遍了天下友,祖师爷留下这碗饭,天下你都吃遍?我们吃一线的路儿,你去吃一片,留下这一条线的饭我们用吧!”如若贼人在房上还是不走,或是越来越多,值更的就得喊:“倒(dǎo)(东)、切(qiē)(西)、阳(南)、密(北)四埝(方位)的伙计都出来,亮青子挡风!”他们在店内住下没事便罢,此若有事,应当东西南北各占各方,准备着动手。东边的伙计,得知他们是“倒埝”的差事;西边的伙计,得知他们是“切埝”的差事;南边的伙计,得知他们是“阳埝”的差事;北边的伙计,得知他们是“密埝”的差事。如若值更的喊“倒、切、阳、密四埝的伙计都出来,亮青子挡风”,他们四面保护,动手的伙计就得抄起刀枪来,由屋里出来把东西南北的地方都占好喽。镖师从屋里出来,他再向房上的人说什么“人不亲艺亲,一碗饭大家吃”等等的情面话,这叫使“贴身靠儿”。倘若再不成,镖师就得问:“塌笼上(房子)的朋友,是一定破盘吗(即是非要抓破脸吗)?”房上人再不答言,镖师就得往当中一纵说:“既要‘破盘’儿,请下来开鞭吧(即是下来打吧)!”房上的人如若跳下来,四面的伙计就嚷:“上有天罗,下有地网!条子戳(用枪扎),青子青(刀对刀),要想扯活(chě huo)(跑)呀,休生妄想啦!”
这时候,无论来了多少绿林人,全瞧镖师的“尖挂子”(受过训练的练把式卖艺的人)“鞭上”(打的)如何了。若是镖师凭“尖挂子”把绿林人惊得扯活啦,然后,还得叫伙计各处“把(bǎ)合(看)”到了,防备贼人藏起来。要防备不周全就许“窜了轰子”(管有贼人放火调[diào]侃儿叫窜轰子)。各处都搜查完了,一齐喊嚷:“扫净了,合吾!”这才算化险为夷。
至于真要在路上被绿林人把镖车劫了,镖师得瞧得出事来。真要鞭不过人家,得藏起来保全性命;贼人扯活喽,暗中再跟下贼人去,认着了他们的窑儿(住的地方),好想主意把抛了的东西找回来。若是回到了店里,再有绿林人来呀,镖师鞭不扯活(打不跑)贼人,必被贼人弄得“挂了彩”(即是受了伤),或是“土了点儿”(即是弄死)算完。若是把贼人鞭扯活啦,还得留神,镖师得有走、不走的见解。如若得走,到了时刻,镖师喊嚷:“扯轮子”(即是套车)“趟(tāng)梁子”了(即是出店奔道走啦),“合吾”!于是伙计们套好了车,天亮了撤灯笼,撤店门的镖旗,收拾完毕,镖师出店前后一把合,东西和人俱都齐了,他就嚷声:“请客人迫(pǎi)轮子(管请客人坐车叫迫轮子)了,合吾!”车把式一响鞭子,喊起镖号,往外就走啦。走在路口的时候,大伙计得喊:“轮子调顺了,入梁子了(即是把车排顺了,进了道啦),合吾!”这路上可得留神那浑天入窑儿的(即是夜里进店抢镖的人)没得了手,难免他再蛊惑别人在路上劫镖。这要在路上见了人要劫镖,就不用跟他们客气。大伙就冲着眼岔(要劫镖的人)的喊嚷:“水浅了不了嗣,是肉有骨头,是鱼可有刺,是朋友躲开了,免得折(shé)鞭(管挨揍调侃儿叫折鞭)。”如若簧点清(见事则明与达时务的人调侃儿叫簧点清)的人,就不找麻烦喽。倘若遇见说什么也不成劫定了镖啦的人,免不得喊“轮子盘头(把所有镖车往一处盘个大圈儿),亮青子(刀)鞭托(打人)挡风(把人惊走)”,真得干两下子。新亮镖的镖局子、头趟镖走出去没出什么舛错,从此买卖上门,就算立住了“万儿”(名儿)啦。
镖师走完了这头趟镖,一路之上,没准交多少朋友,其中好歹贤愚都有,还得应付得法,事事周全到喽,提起话来说,“某镖局子的镖师谁谁是朋友”,立住了万儿,如同创下了江山一样,能吃长久了这碗饭,也实非容易的。
天桥内把式场
天桥是个五方杂处之地,藏龙卧虎之所。那里的人物最为繁杂,什么样的都有。挂子(练武术的)行的人也是好歹贤愚都有。
在早年有个花枪刘,带着两个姑娘在天桥卖艺。说江湖的行话,他们父女是“火穴大转(zhuàn)”(在这个场子挣了大钱了),很有个“万儿”(名儿)。如今可不知他父女都到哪里去了。
在天桥久占的把式场是弹弓子张,他叫玉山,在前清当过官差,后入江湖。据江湖人传言,他虽是做挂子行买卖,可是柳枝(随着野台子戏班卖膏药)的门户,与柳枝大将袁桂林是师兄弟。他在中年的时候身体灵,精神足,口齿伶俐,长于言谈。不止会打弹弓子、会武艺、拳脚好,他还得过正骨科的真传,凡是闪腰岔气,错了骨缝,经他手一捏就好,管保手到病除。江湖人都说他有几把“尖托”(管会接骨的妙法调[diào]侃儿叫托门,瞎捏不见效叫里腥[lǐ xing]托,管手到病除叫有几把尖托)。
他在天桥年代最久,我老云每逢到他那场子,必站住了把(bǎ)合把合(看看)。他的场内立根竹竿,上边悬着个小锣,能手持弹弓,扣上弹儿,横打、竖打、正打、反打、蹲着打、卧着打、仰面朝天躺着打,打出去的弹儿都能打在小铜锣上。在早年他做买卖的时候,每逢上托圆粘(nián)子(用手法招徕观众)引人,都是用弹儿打小铜锣。逛天桥的人们,听见了小铜锣儿当当的响,先掉瓢儿(先回头儿),招路把合(眼睛看),后过去观瞧。他瞧着场子人围严啦,就练好功夫。往案子上放把茶壶,嘴上放个铜钱,在上放个泥弹,用弹弓子打出去的弹儿,讲究能打落茶壶嘴上的弹儿,铜钱不掉,茶壶嘴不伤。每逢要归买卖挣钱啦,他就向观众说:“我今天练回弹打弹。什么叫弹打弹哪?众位瞧着,我用弓儿往天空上打出个弹儿,那弹往起去,我不等他落下来,跟着再用弓儿打出个弹去,后打出去的弹儿,追上先出去的弹儿,两个弹碰在一处,啪的一声,能叫后出的弹,将先出的弹打碎了!我要打好了,请大家给我喊个好儿。说练就练,净练这手不算功夫,我还练……”他说到这里,可不练弹打弹,叫围着的人们听着都不走,净等着瞧他练弹打弹。他用这个方法,将人吸住了不走,做他挣钱的买卖,等着将钱挣到手啦,然后再练弹打弹。我老云还瞧过几次,他那弹打弹的功夫,还是真准,百发百中。久逛天桥的人们,虽然知道他用弹打弹吸住了人使拴马桩儿(用话把人扣住),因为这类功夫颇有可观,都倾心愿意的不走,等很大工夫瞧他的弹打弹儿。他早晚准打,从不谎人,故此能够吸得住人。有些个练武艺的人常向观众夸说,他要练什么特别的功夫。招惹得观众不走,将腿也站酸了,钱他也挣足了,所说的功夫没练。那种情形,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扣腥”,可是他们天天扣腥,叫久逛的人们都明白了,再扣腥就不成了,失去了信用。每到要钱的时候,观众就呼啦一散。受了会子累也挣不了钱,岂不是冤人自冤呢?我对于张玉山的弹打弹,临完了打一回叫人看看,不是净说不练,那才是地道的拴马桩儿。我们这话对不对?老合(江湖上各行业的人们)们闭目自思,自然明白。
张玉山生有二子,大的叫张宝庆,二的叫张宝忠。哥俩从小练的把式,以大刀为最高。据说那趟大刀是东城某有名武术家所传。
张玉山生有二子,大的叫张宝臣,二的叫张宝忠。哥俩从小练的把式,在民初的那几年,他父子上地(做生意)撂场子,两个人打对子。单刀破花枪、花枪破三节棍、空手夺刀,功夫烂熟,打得火炽,哪场玩艺儿也不少下钱。最美是他们哥俩练的大刀为最高,听说那趟大刀是东城某有名武术家所传。若练大刀,比练别的武艺格外多挣钱。他们爷仨的杵门子(到要钱的时候叫杵门子)很硬,是档子地道玩艺儿。
自从民国十年后,张玉山一个人在天桥做买卖,张宝忠弟兄就开了外穴(xué)(到外地去挣钱),往各处跑腿,到了张家口,他们响了万儿(名声大),“火穴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至今张宝忠的哥哥还在张家口安座子(开药铺说行话叫安座子)哪!他的媳妇是唱竹板书关顺鹏的胞姐,夫妻和美,治家有道,在口上生活很是不错,我前年云游到张家口,还瞧见那买卖十分兴旺呢!
张宝忠在民国十五年后,才由张回平。他在早年是挂子(练武术的)行,如今是专门卖大力丸,他的场子在公平市场丹桂茶园后边。每天他在场内打拳、练鞭、弹弓、摔跤,足练一气。靠着他场儿的南边就是他的药铺,字号是金鉴堂,弹弓为记。据天桥的人们所说,他们卖的那药能有“回头点儿”(即是买过东西再来买),实在不易。张宝忠练的不是“腥挂子”(假把式调[diào]侃儿叫腥挂子),他还比别人多样本领,会摔跤,还摔得不弱。从前他有些傲气,近几年来有了阅历,谦恭和蔼,侍父能尽孝道,江湖人能够如此,实是不多呀!
孟继永是挂子行(练武术的)的人物,久在天桥撂地,他把式场从前在天桥公平市场。自从前年,迁到红楼南边。他是河北省武邑县人,六十多岁,身体强壮,性情直爽,人称为孟傻子。他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的法子,用大白在地上画个人头,有耳、目、口、鼻,在耳、目、口、鼻上各放一个大枚,他往场内一站,手里拿着甩头一子(丈多长的绳儿,一头系个镖,武术家管这宗东西叫甩头一子),扯开了嗓子,喊镖趟子:“合吾……合吾……”逛天桥的人们围上了,他说:“我是镖行的人,在前清的时候保过镖,如今有了火车、轮船、邮电局,我们的镖行买卖没了,镖行的人,不是立场子教徒弟,便是给有钱的富户看家护院,我是拉场子卖艺。我拿的这个东西叫甩头一子,康熙年间浙江绍兴府有个保镖的叫黄三太,人称叫金镖黄,他是神镖胜英的徒弟,因为凑银子要给清官彭大人运动三河的县官,指镖借银,铁罗汉窦尔墩不借金银,反倒与他结了冤仇,在山东德州李家店,定下约会,两个人比武。黄三太用三支金镖、甩头一子赢了窦尔墩。三支金镖压绿林,甩头一子定乾坤,一口单刀纵横天下!今天我孟傻子练练这甩头一子。这个东西不用的时候往上一缠,用的时候一抖就开,远打一丈多,近打二三尺,用足登着绳儿打,叫狮子滚绣球;在腿底下转着打,叫张飞骗马;在胳膊上盘着打,叫盘肘;在脖子上绕着打,叫缠头裹脑。”他上边说着底下练着,一招一式,练得颇有可观,他练着向观众说:“我今天用甩头一子要打地上画着的人头,说打左眼,不能打右眼;说打右眼,不能打左眼,我打一回叫众位瞧瞧。”他说到这里,可不练了。把人吸引住,也是用拴马桩儿(用话把人扣住)。说到要打人头啦,他说到这里可就岔下去了。他说:“那位说啦,你使的这甩头一子,是什么人遗留的?这个东西是汉朝才有的,想当初王莽篡位之时,有奸臣羽党苏献奉王莽之命追拿刘秀,追到潼关外头,刘秀与他动手,未走三合,苏献将大刀一扇,刘秀的刀就撒手了,没有军刃不能动手,拨马逃走,苏献在后苦苦地追赶,急得刘秀心生一计,将他的丝鸾带解下来,下马寻石,找个石头,系在丝鸾带上,复返上马,苏献追到了,刘秀就用这个带子系石头将苏献打败,得逃性命。后人仿着他的意思,做成了甩头一子。别看这种兵刃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内,还是帝王留下的。今天我就用这甩头一子打一回试试,打得不偏不歪,请众位给喊个好!好,好,好,好完了!那位说,许是要钱吧?众位放心,我这个场子不要钱。练完了,我还每位送上一贴膏药。”说到这里又扯到膏药上,这就是“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由练武说到卖药挣钱的“包口儿”(管这一大套做买卖话调[diào]侃儿叫包口儿),他在天桥有二三十年了,也卖艺,也卖药,糊口有余,也没有发达,平平常常而已。
他的徒弟叫姜兴周,也是武邑的人,有四十多岁,在红楼东南一带撂场子。每天与他两个儿子打把式卖艺。姜兴周不会卖药,说行话叫清挂子。人忠厚,克勤克俭,收入虽然不多,治家有法,粗茶淡饭,衣食不缺,与他师父大有不同。他的大儿子现在某银行,是“支杆挂子”,即是护院的;二儿子是个手艺行;三儿子、四儿子与他撂明地,干“点杆挂子”。除去他二儿子外,父子爷儿四个,都是挂子行,可是分为支杆、点杆,也大同小异也。姜兴周老来有子成器,晚景定然有靠,福禄加于勤俭人,治家理财,江湖人也要学的。否则,落个风流乞丐,终归也怕有衣食断绝之处。
挂子行之中的支杆挂子
武术一道是我国汉民族中的国粹。在古时,先是马战,后是步战,传到了唐、宋、元、明、清,普遍了全国,到处都有场子。不只是男子,就是妇女,也很有练把式的。直到清末,欧西各国新武器昌明,就是痨病人,若手持洋枪,搬动机簧,弹子打出,有霸王、存孝之勇也立时丧命,故新武器输入中国以来,人人皆轻视武术,很受重大的影响,几乎将特有的国粹失传了。现在国府当局为保存国粹起见,将武术改称国术,各省设立国术馆,极力地提倡。挂子行这几十年来如遇大劫,现在又盛行了。可见世上的事,有一兴必有一衰,有一衰必有一兴,循环不已呀!
现在国术虽然兴旺了,国术中的特长还是无人提倡。什么是国术中的特长呢?就是挂子行(练武术的)的规矩。评书上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把式多好,也难免不栽斤斗。要想由把式上成名立业,必须按着挂子行的规矩才能成哪!如其不然,有多大的能耐也难免叫人打倒。我老云在外边闯练这些年,很交了些个挂子行的朋友。山东的陈大鼻子、烟台的张王老师、北平的焦方桐,都和他们探讨过挂子行的规矩。可是挂子行的规律很大,我探讨得来的,也是有限。懂行的诸君可别笑话我说得不全。一个人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仅将我个人所知的写了出来,懂行的人,我在您班府门前耍回斧子;不懂的人们,是我贡献话料儿。
闲话休提。却说这把式行,在早年说行话,有明暗之分。什么叫明,哪叫暗哪?凡是偷盗窃取的朋友练的功夫,他们调(diào)侃儿说叫“暗挂子”,称他们为“黑门坎的人”。凡是练把式不偷窃的,为公当差应役,或是入伍,或当捕快;为私的或是保镖护院,或是立场子教徒弟,走闯江湖打把式卖艺,都叫“明挂子”。
就以护院的说吧,他们是专以保护富户人家不丢东西为目的;那黑门坎的朋友则专以偷窃富户人家为目的。他们这两种人虽然都是挂子行,可立在敌对的线上,绝不能彼此合作,或各守界限的。如若守界限,护院的可以按月挣工钱,那黑门坎的朋友不偷富户可吃哪一方哪?为这一层我和挂子行人讨论过,据他们所说也很有趣味。
明、暗挂子行的人能由敌对线上交朋友,各讲义气。在早年没有洋枪、火炮,没有电网,富户人家建筑的房屋无论多么高大,怎样坚固,挡的也是不来之人。如若有黑门坎的人把出道来,一样地随便出入。故此,富户人家都得花钱请护院的。凡是请护院的,十有八九都由镖局子给转请。
在早年,保镖的人上过道,走过镖,把式好,阅历深。不愿意保镖时,他们就改为护院。这护院的行当调侃儿叫“支杆挂子”。大富贵的人家,或有权势的人家,要请护院的不止请一位,或三或五,十位八位,内中还得有个头目,到了夜间,多少伙计,都得听头目人的指挥。如若有打更的更夫,也得听他们的调动。譬如,到了夜间,前后门、各屋门都关锁了,由护院的亲往各处巡视一趟,如有不完备的地方,他得费一回手,以免入地(黑门坎[专干偷盗窃取的练功夫的人]中从地下想办法偷东西叫入地)的朋友们乘机而入,丢失物件。屋中沏好了茶,身上收拾利落,应用的家伙也都放在手底下,不能打哈欠冲盹儿,把精神贯足了,宅院有多大全都得照看到了。若是黑门坎的朋友来了,他们也先“升点”,试问有护院的没有。什么叫“升点”哪?像评书小说上说的,高来高去的人每逢到了谁家,都用问路石子往院里一扔,故意地叫那石子吧哒一声,有了响动,调侃儿叫“升点”。若是有了响动不见有人答言,那就进来偷窃了。如若护院的人听见有人“升点”,他得出来答话,和黑门坎的人调(diào)侃儿说:“塌笼(房子)上登云换影的朋友,不必风吹草动的,有支杆挂子(护院)在窑,只可远求,不可近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他们明、暗挂子行的人全都懂这几句侃儿。“塌笼上登云换影的朋友”,是说房子上的高来高去之人;“不必风吹草动的,有支杆挂子在窑”,是说来的人不用升点,有护院的在此;“只可远求,不可近取”,是说叫他往别处去偷,这里的东西动不得。如若遇见好说话的黑门坎人,凭这几句话,他就走了。如若贼在房上还是不走,就说:“朋友!若没事,塌笼内啃(kèn)个牙淋(yá lin),碰碰盘儿,过过簧。”这几句话是说:“你要没事,请下来喝会儿茶,见面谈谈。”如若贼人要走,跟着就得说:“朋友顺风而去。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牙淋窑儿,啃吃窑,再碰盘。”这几句话说的是:“你走啊,咱们夜里不见,白天见,或是茶馆,或是饭馆,咱再见!”
如果贼人真走了,护院的倒得留神,防备他稳住了护院的,哪里防备不到哪里去偷。若是贼人走后也没动静,也不丢东西,到了天亮之后,护院的就得“醒攒(cuán)儿”(江湖人管心里明白了调侃儿叫醒攒儿)。人家黑门坎的人是把自己当朋友,也得和他们交交。于是,身上也得紧衬利落,带上零钱,往附近的茶馆或是饭馆去找人家。别看两个人不认识,茶饭馆里座儿多,护院的到了往各处里一“把(bǎ)合(看)”,就能看出来哪个人是夜内的朋友。怎么个看法?凡他们黑门坎的人在茶馆酒肆候人,按着规矩有一种表示。如若坐在北边的桌旁,他得坐在右边,留出左边那个客座来。如若喝茶,左边没人也得放个茶杯;喝酒,左边无人也得放个酒杯。护院的来了,见他留着客座等候自己,就先过去抱拳施礼,道个“辛苦”,人家自然还礼,两个人谦让座位,然后吃喝,无论如何,护院的也得会人家的酒饭账。交了朋友之后,彼此遇事互相帮助,护院的可得了大便宜。有黑门坎的人(专干偷盗窃取的练功夫的人),如若不知道某宅有护院的,要去偷窃,他就能给拦住说,某处的支杆挂子(护院)是他的朋友,和他有交情,不必去了。有这个关照,无形之中就少许多的麻烦。护院的若能在本地交了黑门坎的“瓢把(bà)子”(头儿),那可更好了。黑门坎的人知道某宅护院的与他的头儿有交情,也不好意思去偷了。
也有那狡猾难惹的黑门坎的人,他要到了某宅扔了石子升了点儿(弄出声响),护院的答了“钢儿”(话)说:“塌笼上的登云换影的朋友,有支杆挂子,靠山的朋友有窑,不必风吹草动的。”他就在房子上“答钢”(江湖人管答言调[diào]侃儿叫答钢),问护院的:“你支的是什么杆?你靠的是什么山?”护院的就得回答道:“我支的是祖师爷那根杆,我靠的是朋友义气重如金山,到了啃(kèn)吃窑内我们搬山,不讲义气上梁山。”如若贼人走了便罢,倘若不走,就和他们说:“朋友!祖师爷留的一碗饭,你天下都吃遍,把这个站脚之地让给师弟吃吧!”说到这里,他还不走,就得说:“塌笼上登云换影的朋友,既有支杆的在此靠山,你就应当重义,远方去求,如若要在这里取,你可就是不仁,我也不义了。你要不扯(江湖人管你要不走调侃儿叫你要不扯),鼓了盘儿(管翻了脸调侃儿叫鼓了盘儿),寸步难行。倒(dǎo)埝(管东方调侃儿叫倒埝)有青龙,切(qiē)埝(管西方调侃儿叫切埝)有猛虎,阳埝(管南方调侃儿叫阳埝)有高山,密埝(管北方调侃儿叫密埝)有大水。你若飞冷子(弓、箭、袖箭)、飞青子(飞刀)、飞片子(房上的瓦),我的青子青着(刀子砍上)、花条子滑上(大枪扎上),也是吊梭(管疼痛调侃儿叫吊梭)。”贼再不走,就向他说:“朋友,这窑里有支杆(护院)的,四面也都是象家(对于练武的人们尊称为象家)之地,我若敲锣为令,四埝的师傅们一齐挡风,你可就扯不了。如若朝了翅子(管打官司调侃儿叫朝了翅子),都抹盘(管都不好瞧调侃儿叫都抹盘)。”
贼人再不走,那就得和他动手,凭自己的“尖挂子”(管真功夫、真能耐、好武艺调[diào]侃儿叫尖挂子)对付贼人了。倘若和黑门坎的人(专干偷盗窃取的练功夫的人)动了手,赢了得留情,不能和他们结冤;若是输给他们,就改行别干了。
黑门坎的人也不一样,他们各走一条线。据我所知道的,有“钻天”的贼人,有“入地”的贼人。那钻天的贼人也不一样,最有能耐的,练会了蹿房越脊的功夫,到富户人家拨门撬户,取箱柜的东西,使人不知,那算江洋大盗。本领再次一点的摘天窗儿,他们到了房上,用全份的家具掀瓦挑顶子,弄个窟窿,使绳索捋着下去,到屋里偷东西。临走的时候,还把天窗抹饰了,外行人看不出痕迹来他才走哪!钻窗户的,钻烟筒的,也到屋中偷盗,他们练的功夫有软的,可称轻身术,把一领席卷起来,有锅盖、茶盘粗细,放在桌上,由远远地一蹿,把身子能钻进席筒,一钻而过。还能往回退,两只手一扶地,退回去,两条腿入席筒,再穿回来。这种功夫练成了,由窗户烟筒进屋子,眨眼之间,就能办到。还讲究腿上绑铁沙子,由坑内往上跳,练得一两丈高就能上房,不用梯子,一蹿而上。他们还有一种功夫,两只手的指头抓住了房椽子,把身子贴在房檐底下,两足登椽子,把身悬起来。清末时候,北城某茶馆有一人吃核桃,不用砸,两个指头一捏,核桃皮就开,被衙门中的鹰爪看见,捕了去,一过堂,就招出许多窃案。可见黑门坎的人练手指之力,是能抓住房椽子,悬得住身,不然捏核桃时,手指没那么大的劲儿。明挂(管练把式不偷窃的叫明挂子)练的鹰爪力、大力法,与他们的功夫不同。
护院的人,若在哪里看家护院,也不能净等着。有的暗挂子(即黑门坎的人)按着规矩扔石子,升点(弄出声响),答钢儿(答言),倘若遇见浑家哪?他会高来高去功夫,不懂得明暗挂子规矩。没钱花,穷急了,不言不语,没有响动,他悄悄地偷,本家人若丢了东西不问他护院的吗?所以,明挂子行的人要给人护了院,夜内不住地往各处巡查,就得防备这种人。就是那开天窗、钻窗户、钻烟筒的贼人,也得时时防范。那黑门坎的人还有入地(黑门坎中从地下想办法偷东西叫入地)的贼呢!他们也分好几路:有能由几十丈远掘个窟窿,下到地内,去往坟内盗墓的;有由富户住宅墙外掘地窟窿,到富户的院内或屋内偷东西的;有由墙上挖窟窿到屋中偷盗;有专能移动下门坎底下砖石,钻进院内屋内偷东西的。我向黑门坎人(专干偷盗窃取的练把式的人)探讨过几次,据他们说,入地的朋友要挖窟窿盗洞的时候,都得在粗风暴雨的天气,有风雨之声,可以听不见他们挖窟窿的声音。护院的人对入地的朋友也得时时留神,无论什么样的天气也不能在房中忍着,照样出来巡查,哪处失神,哪处就许出错儿;哪里防不到,哪里就许出毛病。他们这碗饭实在不好吃。
北平这个地方,在清室的时代很有不少富户。这些富户,十家有九家花钱请护院的。自从欧西各国昌明新武器之后,我国的武术很受了影响,火车轮船,交通便利,镖行就没有饭吃啦!有许多镖行的人改了行,不是戳杆子立场子教徒弟,就是给大商家、富户们看家护院了。直到如今,北平支杆(护院)的朋友还有不少。廊房头、二、三条,西河沿,珠宝市,大栅栏,各银行、各银号、各绸缎庄很有些家请了护院的。我曾调查过几次,这些个护院的都是粮食店街南头路西会友镖局代雇的。
那会友镖局系河北束鹿县三皇炮锤门的名人孙某创立的。直到如今,他们的东家孙立庭还不肯歇业,保存那镖局子的买卖。一者祖业不肯扔,二者是专为给介绍护院的支杆的。孙立庭可称硕果仅存了。他每天早起必到西河沿、珠宝市、大栅栏等处绕一弯,凡是由他给介绍的护院的铺户,挨家都到到,看看有事没有。六七十岁的人,还能不怕劳苦,也是练把式的人得的强身壮体益寿延年的好处啊!
在三皇炮锤名人焦方桐在日,曾向我老云说过,一些个商家铺户,对于护院的事都不晓得,专爱雇岁数年轻的,没经验阅历,遇见黑门坎的人,能耐弱的,他能弄走喽;本领高的,就没法办。若是雇四五十岁的人,那全是上过道(他们管走过镖说行话叫上过道)的,只要上过道,他的武艺错不了,经验阅历一定丰富。如若遇见黑门坎的人,不用动手,几句话就能把他说走,永不来偷。若是用年轻的人,他没有阅历,遇见黑门坎的人,恃其技能驱逐。就算是武艺高强,能把黑门坎的人追走,他们恨上了,结下怨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人若是惦记上了,怎样防备也有防不到的时候。常言:老虎厉害,也有打盹的时候,漏了空贼人便偷。护院的要想没人来偷,最好是访查哪里有黑门坎的朋友(专干偷盗窃取的练把式的人),设法联络,和他们套交情,由他们介绍见着黑门坎的瓢把(bà)子(头儿),若与瓢把子有了来往,就可以高枕无忧。
在清室的时代,北平有多少黑门坎的瓢把子,前步军统领衙门内外城各营汛部能知道。他们的瓢把子也各有界限,每个管多少地方,在他那地方之内,不论是谁偷窃财物,都得叫他知道,并且把偷来的东西,先交给他存放数日,防备有人找。如若失主有势力,寻找失物,追得急了,由瓢把子把东西交还。或是失主家中雇有护院的,人家护院的找着瓢把子论交情义气,也得把东西交还。
每一个黑门坎的瓢把子,手下都有许多人,昼伏夜出,偷来的东西,存放数日无事,他们就把赃物“挑(tiǎo)喽”,“均杵”(江湖人管卖东西调[diào]侃儿叫挑喽,大家分钱叫均杵)。如有外省的黑门坎的人来到内地,未作案之先,就得先拜瓢把子,然后才能偷窃,如若不拜瓢把子就作案,那失主丢了东西不找,瓢把子知道了也暗中叫鹰爪(江湖人管捕盗的官人调侃儿叫鹰爪)把他捕去。可是外省的黑门坎的人来到内地,若是念杵头儿(江湖人管没有钱花调侃儿叫念杵头儿),见了内地的瓢把子,得由瓢把子帮助他衣食住,如不作案,由这里路过,缺少路费,那是告帮,瓢把子也得赠他相当的路费。或有黑门坎的人遭了官司,瓢把子得托情运动,给送钱使用。
当瓢把子的也不一样。头等的人物,本领好,轻财重义,交际广,眼皮杂,认识的人多,遇事都用得着,事事活动,立住了名姓,有了万儿(名儿),黑门坎的人慕名来投奔,他的“摽(biào)杵吃上也是海海(hāi hāi)的”(瓢把子花他伙计的钱调侃儿叫吃摽杵,得的钱多了调侃儿叫摽杵儿海海的)。如若当瓢把子的没义气,事事不讲交情,过于厉害了,日久天长万儿一念(江湖人管名姓臭了调侃儿叫万儿念了),官私两面的朋友都不沾了,他也是吃不着摽杵,能挤得自己出去作案,那才寒碜哪!黑门坎的人,论品行也有优劣,那人品不好,事事不守黑门坎的规矩,鹰爪漏空他也偷,富户家中有护院的,得了手,他也偷,甚至于瓢把的窑(屋)内有好东西,不留神,也照样地窃走。可是,照这样胡来,栽了就没人救,吃上苦子,身体就得受伤,若是伤了手眼,这碗饭就不用吃了。黑门坎的人(专干偷盗窃取的练把式的人)本领高的,十有八九都是有义气的。富户人家有护院的他不偷,就是没有护院的,他访查人家财来得正当,也不下手,遇着孤寒贫人,疾病死亡,或是同道的为难事儿,他访好了哪个富户财来得不正,他必大偷一水,取来不义之财,他另做有义之事。如若日久了,立住了姓名,明暗挂子(黑白两道)阴阳两门的人都知道了,遇事还有人帮助他。
当初北平东北城某富户家雇有护院的,有一次黑门坎的义贼因有用款之事,夜内去见护院的,求他向本家借用一千银子,护院拾着义贼的万儿(江湖人管听人传说某人的行为如何,做事怎样,调[diào]侃儿叫拾着万儿),知道他常常偷富济贫,向富户借用的钱,不久准还。他来展(借)“柳海(liū hāi)拘迷(jū mi)杵儿”(即借一千银子),护院的就替他向本家疏通。怎奈本家主人不肯借用,事情弄僵了,护院的就把事辞掉。本家再找护院的,没人干了,夜内连三并四地丢东西。他家有势力,请来官军巡守,那黑门坎的义贼照样来偷,叫官兵看着,干拿不住他。昼去夜至,夜夜扰乱,个月不安。结果还是托朋友请明挂子(练把式不偷不盗的)有名的人物出来,给他们说和了事。事倒是完了,那富户的损失可太大了,弄得他啼笑皆非,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护院的虽是明挂子,偷盗窃取的人虽是黑门坎的人,他们阴阳也是不分哪!当初老云年幼的时候,在北平同学友往各处玩耍,有一次误入某院,见有一个老年人教好些人练功夫,所练的并不是拳脚,练的是蹿高纵远、滚背爬坡的功夫,所练的家伙都不带响动儿。有好几个人,能够撒腿跑着往墙上一蹿,倒背着身子,后背靠墙脚离地,能把人粘在墙上一样。那种功夫,据说名叫“粘糖人”,清末的名武丑儿张黑唱《大卖艺》,就有这种本事。由台帘跑出来,身子悬在台柱子上,平市五六十岁的人差不多的都见过。还有能把身子悬在房檐底下,手脚抓住房椽子,就能悬好大时候。那黑门坎的场子与普通的把式场子不同,我老云看过一次,以后再去,就被人家拒绝了。几十年内光景,回思往事,好像还记得点儿。
护院这行人,北平很出过几个有本领的。在清初时代,吴三桂在云南反了,遣绿林人到北京刺杀大学士索额图。那个黑门坎的人物(专干偷盗窃取的练把式的人)到了大学士府,见索额图夜内坐于案后办理公务,为国勤劳,料他是个忠臣,不忍下手,竟投在索额图府中给他护院。以后有许多的刺客俱都被他挡回去。索额图嗜好古玩,即使是明挂子(练把式不偷不盗的)行人也想去偷,只是有黑门坎的人改在他的府中支了杆啦(护了院了),也都不好意思去偷。看起来明、暗挂子行人都是有义气的呀。至于清室末叶,八卦门的董海川、尹福(现在平市募警教练所尹玉璋之父),太极门之杨露禅,也都有惊人的技能,又戳杆又支杆(又教徒弟又护院),很做了些个惊天动地的事儿。提起杨班侯、翠花刘、煤马、眼镜程等人来,至今还有人在茶馆酒肆里谈论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