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金点
“金点”是江湖艺人管算卦相面的总称,如同一种群名词似的。譬如甲乙两个江湖人在路上相遇,甲问乙:“你做什么买卖呢?”乙回答:“我做金点哪。”甲便知是以算卦相面为生哪。故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行当儿调(diào)侃儿叫“金点”。在这“金点”里,尚有“哑金”、“嘴子金”(用鸟儿叼幅子)、“戗(qiàng)金”(相面的)、“袋子金”、“老周儿”等等的分别。
哑金
在各市场各庙会常见有一种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装哑巴。在他那摊子上有个玻璃镜框儿,内写“哑相”二字,或写“揣骨神相”四字。又在摊上写着:“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父母双全,父母不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有子无子?子宫几位?”看哑相的先生便在摊上盘腿一坐(做这种生意都是地摊,按江湖人的规矩是不准使高案子),用手指点行人“圆粘(nián)儿”(使游人围着他观瞧,调侃儿叫做圆粘儿)。游逛的人们见他装哑巴相面是为一怪,便都围着瞧着。做这种生意的人必须能“戳朵儿”(管写字调侃儿叫戳朵儿),才能使得上“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还是倒“戳朵儿”(写挺好的一笔倒字),叫人看的懒得走啦,即是拴马桩子将人拴住了。
敝人曾看见他们在一块板上写“奉送手相”四字,写完了抬起头来,冲着观众“把(bǎ)点儿”(瞧着哪位像花钱的,调侃儿叫把点儿)。譬如,看出这人面貌,便能知道这人的事情如何,调(diào)侃儿叫“把(bǎ)现簧儿”。把现簧儿不外乎由人的脸上察看“喜怒忧思悲恐惊”七个字的秘诀。例如某甲在商家做事,与同事的伙伴不和,有心辞事不干,还没辞哪,跟柜上告一天假,到各市场游逛散闷,要站在哑相摊前,面上必有忧容。相面的先生把出他的“簧头”(面带愁容,有为难事)来,冲他写“白送手相”。某甲伸出左手来,相面的冲他脸上一看,往某甲手掌上倒写四个字:“二虎争食。”某甲想他同人不和却像二虎争食的意思,他面上必显出一点笑容来,相面的先生就知道“簧头”对了。冲他往板上再写“你可相相面”?某甲问:“花多少钱呢?”相面的先生写出“四角钱”,在他犹疑之间,相面的先生便由他腿底下拿出一小沓纸条来,长约三寸,横有一寸多宽。先把这沓纸叫人看看,上头没字,名叫“亮托”(亮出做生意的货),然后冲某甲面上一看,往纸上写上几个字,在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封得很严,不能被人看见,名曰“护托”。写完之后,用手指着他摊上写的那“父母双全、父母不全”问某甲,某甲说:“我父母不全。”相面的先生把他左手攥着的纸沓儿亮给大家瞧,某甲与大众往他纸上看哪,真写的是“父母不全”!不明白江湖术的人们都得惊异了。然后再用纸写吧,什么“妻宫有无?兄弟几位?子宫几位”,无一事不对。某甲不由得自己掏出四毛钱来!
在各市场各庙会常见有一种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装哑巴。在他那摊子上有个玻璃镜框儿,内写“哑相”二字,或写“揣骨神相”四字。
在敝人不明江湖事的时候,总想他那一小束纸条上写的事事都对。有一年在天津遇一位江湖友人×君,我向他问过哑相是怎么个生意,他告诉我是这……回事,我才明其究竟。
原来看哑相的先生们使的那小束纸,调(diào)侃儿叫“跟头幅子”,这跟头幅子是四层儿,未用之先,在各层张之上预先写得了“父母双全、父母不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的字样,四层纸共为八面,有七面写好了字的,剩下一面随用随写,使用的时候,必须“护托”(即是不叫人瞧见的意思)。把手中的一束纸,按层翻着使用,故此调侃儿管他叫“跟头幅子”。做这种江湖的生意(又名念语子金,哑巴调[diào]侃儿叫念语子),必须先把跟头幅子像变戏法儿似的练好喽,运用自然了,然后才能上地做生意。可是一样,作哑金的就怕遇见弟兄十二个人,将跟头幅子翻碎了也翻不出一张兄弟十二位呀。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做这种生意的还能蒙住人。到了现在呀,也是落了伍的生意了。哑金这种生意永远是撂地儿,不能“安座子”。什么叫安座子呢?凡是算卦相面的先生,不论在何处开设了“命馆”即是“安座子”,各市场庙会的座子都是使“老周儿”(六爻卦),“八岔子”(奇门卦),“拆朵儿(测字)治杵”(江湖人算卦挣钱调侃儿叫治杵),还没有使“跟头幅子”的哑金安座子的事哪!
金点中之戗(qiàng)金(相面的)
江湖上相面调侃儿叫“戗金”的,又叫“戗盘”(盘当脸讲)的,这种生意在金点这一门里数它最难做。第一,相面的先生要长得相貌堂堂,气派要大,凭那人样子,再“挂洒火衫”,即是穿着阔绰,在地上一站就能唬得住人,调侃儿叫做“人式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个中的意义即如唱戏的角色一样,必须有台风才能警人。第二得要“碟子”利落(即是唇齿之能)。第三得有“夯(hāng)儿”(即是有嗓子)。有三样特长,然后才能拜师入门,习学“戗(qiàng)金”(相面的)。若是没有这三大特长,干了这行也是仅顾衣食而已。
投明师访高友,是生意人学能为的秘诀,凡是能够换钱的生意人,都是受过好“夹磨”(jiá mo)(生意人管得过师傅真传授调[diào]侃儿叫受过好夹磨)的。有些个老学究们,在少年的时候正赶清末之际,读过《易经》。常言说,读过《易经》会算卦,他们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弄个签筒子,六爻卦盒,再有《渊海子评》、《卜筮(shì)正宗》、《万年历》、《麻衣相》、《玉匣记》往卦摊上一摆,坐在卦摊的后边死鱼不张嘴,等主道候客,又不会“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又不懂得“要簧”(要出实话来)、“把(bǎ)簧”(看出人的底细),又不会要钱,成天价在卦摊后边坐着发愣。要想挣钱哪,简直地说吧,是办不到的。江湖人管这种人调侃儿叫“空(kòng)金点”,又叫“死空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这种傻念书的就是“攥(zuǎn)尖”(江湖人管真能熟读相书、卜筮等书调侃儿叫攥尖)。不会使腥儿(假的),休想能够治杵的(即是不能挣钱)。生意人虽投师受业学习使腥儿,可也得懂得真的,也得熟读卜筮星相各种书籍,给人算卦相面的时候,心里使的虽是腥儿,嘴里可要尽说书理,名为“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又说“相儿一包(一个小包,内有手巾条、铅笔一根就够了),空子一挑(tiāo)”,江湖人管最有能为的生意人,称为相儿。凡是相儿,平地抠饼(全凭本事挣出钱来),讲究的是手巾一条,铅笔一根,站在玩艺场,凭唇齿之能圆粘子挣钱。若是摆个卦摊,用的东西物件多了,摆着费事,运着也难,生意人讥诮他是“空子一挑儿”。
相面的先生如有真传授,就能挣钱。真传授有五:一曰“前棚”,二曰“后棚”,三曰“玄关”,四曰“炳点”,五曰“托门”。什么叫前棚呢?就是凭着他那玩艺儿场中一站,用嘴一聊,就能叫游逛的人们围着他不走,这种能为是第一手,叫做“圆粘(nián)儿”。圆好了粘子(聚好了观众)再用“韩信乱点兵”之法。什么叫乱点兵呢?用这种法子,就能把人拢住不走,又像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他向围着的人们说:“别看咱们这场围着的人不多,内中的事儿不少,我用眼一看,就能知道谁有什么事。内中有两个人要找事做,还没有找着哪!内中有一个人心里不大痛快,要和别人打官司。内中有一个人心里很烦,他家里有个病人。内中还有一个人气色不好,正犯口舌。”他嘴里说着,眼睛不住地往大众脸上瞧着,这叫“观色”,又叫“把(bǎ)簧”(看出人的底细)。譬如某甲正要和人打官司,他听相面的先生说,这些人里有个人要打官司哪,他以为是说他呢,不由得心里佩服这位先生相法高明,心里一动,脸上就显形儿。相面先生见某甲脸上显形儿,就将簧头(实情)把过来了,然后就说:“今天我还是不要钱,奉送相法,可不能全都送,就送七位。聋子不送,我说什么话他听不见;哑巴不送,我说什么他不知道;小孩不送,我说什么他也不懂。咱们有个主意,我有七个纸条儿,谁要愿意叫我白送相法,谁伸手,接着一张纸条,便算有谁一相。接着的也别喜欢,接不着的也别恼。”说到这里,他就散放纸条儿,围着的人都抢着接他的纸条儿,某甲也接了一张。他送的时候向某甲先问:“你是哪县的人呢?”某甲若说:“我是房山县周口的人。”相面的先生就向某甲说:“我看你的气色发滞,印堂发暗,目下你要和人家打官司,对不对呀?”某甲说:“不惟先生你相得对,我还求先生细给我看看,我这官司打得能不能赢?”相面的先生说:“先不用告诉你官司输赢,我先给你相相你是为什么事打官司,叫大家看看我的相法如何。”某甲说:“你看看我为什么打官司吧。”相面的先生说:“你的气色犯小人,二虎争食。”某甲拍掌顿足地说:“真对,真对。”阅者看我写到这里必然也纳闷儿,他们相面的怎么会相得这么对呢?这可不是他按着相书用的功夫,看出来某甲要打官司,这是他们使腥儿(假的)要的簧头儿。阅者若问他们要的是什么簧头儿,我先向阅者诸君谈谈。相面的先生问某甲是哪县人,那不是问哪县的人,是要“地理簧”哪。什么叫地理簧呢?我先向读者诸君解释明白。我中国的地方很大,在早年清初的时代,是南七北六十三省,到了清末的时候有二十二省之多,四万万人民,都有一定的职业。可是一县有一县的特殊职业。譬如山东章邱的人,在家乡是种地务农啦,若是出门做事,有两个途径,他们的同乡在我国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绸缎行做事的人很多,十有八九在祥字号做事。他们章邱县的人若在二十岁里外出门做事,都找他们的乡亲,同乡就能把他们荐在绸缎店里学徒。到如今祥字号的买卖外县人是很少的,都是他们本乡本土的人了。章邱人如若不愿奔绸缎行,还有一条途径就是打铁,当铁匠的人吃的道远道宽,就数着章邱人了。可是也有不奔那两条路的,干别的行儿虽有,也是百里有一。相面的先生若能明白章邱县这种情形,就是他懂章邱县的地理簧。设若章邱人找相面先生谈谈相,相面先生只要一问他们,你是哪里人呢?他说出章邱县三个字来,就能知道他做什么事,穿的衣服干净利落,就是绸缎行的;穿的衣服不干净,就是打铁的。相面先生不用按着相貌上的五官看,就以他是哪里的人接着地理簧的情形,就能知道他是哪行的人,做的什么事。如若告诉他,我看你的相貌应当入商界,他准能佩服相面先生是有功夫的。这种地理簧是江湖金点十三簧里第一簧啊!我详细地解释这县的地理簧,阅者诸君便能了然个中的意义,其余各地勿庸如此絮烦,简单地谈谈,阅者便能尽知其详。各地出产是一个地方一样,人做事也是各有一行。譬如,山西汶水县的人,都是在干果子铺做事的居多;山西榆次县的人,是粮行居多;山西五台人,军政界做事的多;山东烟台福山县的人,饭庄子做事的多;山东胶州人,在北平这地方说,在西四牌楼吃油肉行的多;山东曹州府的人,在军界入伍的多;直隶定兴县的人,是澡堂子、煤铺做事的多,干别的事儿虽有,可是很少。算卦相面的如若不懂地理簧,是不成的。若是见了山西人说是唱二黄戏的,那就不用挣他山西人的钱了。
那么某甲告诉相面的先生是房山县周口的人,按着地理簧说是应当如何呢?据敝人所知道的,那个地方的人十有八九都在煤窑上做事的,按着“现簧”(江湖金点管明白人现在心里有什么事调[diào]侃儿叫现簧)说哪,凡是有矿产的人都免不了争夺的,揣情度理,他要没事,不能来到北平的。北平的最高法院是管附近二十县的,他猜着某甲来北平是上诉的,说某甲的气色犯“二虎争食”,某甲称为神相,是对了他的现簧了。房山县的诸君不要错会了意,敝人这种说法是借题说话,并不是褒贬贵处的人哪!务希原谅是幸。这现簧(江湖金点管明白人现在心里有什么事调[diào]侃叫现簧)是金点十三簧里的第二簧。生意人要明白这第二道簧,较比懂得地理簧儿还难上一层。某甲若是佩服相面的先生了,一定得问他:“你看我打官司是输啊,还是赢呢?”相面的必说:“看你这气色很不好,轻者伤财,重者有危险。”某甲一定得害了怕。他们金点管用话吓唬人叫人害怕调侃儿叫“扣瓜”。他把瓜扣上了,某甲心里害了怕,若再问他:“先生你看我的官司究竟是输是赢?”他就不说了,又给别人白送相了。某甲因为叫他扣上瓜了,准站在那里不走的,等着花钱谈相了。相面先生施展他们的手段,某乙相几句扣上瓜,某丙相几句扣上瓜,有七八个人“顶了瓜头啦”(即是有七八个人害了怕啦),他就要“插幅子”了。什么叫插幅子呢?相面的先生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我送几句相法,是叫大家听听我的相法如何。送相就是几句,若是谈相可就多了。一辈子吃喝穿戴,衣禄食禄,父母死亡,兄弟几位,妻宫克不克,有无子嗣,几个儿子送终,得济不得济,士农工商应入哪界,富贵贫贱,穷通寿夭,为人脾气秉性怎样,少中老三步大运,哪步运好,哪步运坏,详详细细地把一辈子事都谈尽了,那才叫相面哪!那么要向你们谈相,要给多少相礼呢?黄金有价艺无价,我谈相是一块大洋。今天哪,我可不为挣钱,我为的是传名。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我为的是传名,今天谈相不要一块钱,每一相就收两毛钱,若是都谈相我可谈不过来。特别优待,为的传名,咱们是多了不谈,只谈八相。我这儿有八张纸条,哪位乐意谈相,哪位伸手,谁接着我的纸条有谁一相。接着也别喜欢,接不着也别烦恼。过了八位之后,如若再有人谈相,我还是要一块相礼,也许你不谈,也许我不相。哪一位要明白终身大事、富贵贫贱、目下的月令、吉凶祸福、进退方针,就接我的纸条。”说到这里他就散他的纸条,说:“哪位愿相,哪位接个纸条吧。”这时候别人还许怀疑,那被他扣上瓜的几个人就各自伸手接他的纸条儿。等到把纸条儿散完了,“戗(qiàng)金”(相面的)的生意前棚的事算完了。挣得下钱来,挣不下钱,还得看他后棚的能为了。江湖人管散纸条儿调侃儿叫“插幅子”。等到把幅子插出去了,才能“乍角(jiǎo)子”(管板凳调侃儿叫乍角子)拉开,叫“点头儿”“迫(pǎi)下”(江湖上管花钱相面的人叫点头儿,管坐板凳叫迫下),等到点头儿都坐稳啦,他就一点头儿“逼杵”(即是要钱)了。他向众人说:“相面可是先交相礼,相礼放在那里,相对了是我的;相不对了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原钱退回。”于是向某甲、某乙挨着个儿将相礼要过来,都放在一处。这种钱虽到了手,还不能算完哪,还得再要钱哪。点头儿虽然花了两角钱,到了江湖人手叫做“头道杵”,此外还有“二道杵”、“三道杵”、“绝后杵”(最后一笔钱)。要想往下要二三道杵、绝后杵,得会使“抽撤盘簧”了。就是用一种圆滑的口吻,乍听很有理,说出话来能进能退,要出点头儿的实话。还有使“连环朵”的。在早年使用的旧法子连环朵,搁在如今可使不上了。在早年的人知识简单,最容易蒙哄。敝人先将早年使用的连环朵写出来,贡献阅者。然后再向阅者写出新的方法。
譬如,谈相的人向他问:“先生你看我有媳妇没有呢?”相面的先生就用笔在纸上写六个字:“鳏(guān,没有妻子或妻子死亡的)居不能有妻。”写完了这六个字,反向谈相的人猛势儿问道:“你倒是有媳妇无有呢?”这人说:“我有媳妇。”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鳏居不能,你这人是不能鳏居的。”又往下念那两个字:“有妻,你是有媳妇的人。”这人便信服他相法有准,很是高明的。设若这人说:“先生,我没有媳妇。”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鳏居呀,你这人是鳏居。”又用手指着往下念那四个字道:“不能有妻。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人是鳏居呀,不能有媳妇。”这“鳏居不能有妻”六个字,说有媳妇也成,说没媳妇也成。江湖人调侃儿就叫“连环朵”!还有人向相面的先生问道:“先生,你看我父母在不在呢?父母全不全呢?是都活着哪?是都死了呢?”他用笔在纸上写十个字,写的是:“父母双全不能克伤一位。”这十字分开来念,怎样都对。他写完了这十个字说:“你父母在与不在,是双全不双全,我都写出来了,你说吧。”这人说:“我父母双全,都在着哪。”他便用手指着这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你看我这儿写着哪,是父母双全,你爹妈都活着哪。”又用手指着六个字念道:“不能克伤一位。你父母连一位都不克伤,对不对呢?”这人真能佩服他。譬如,这人说:“我父母死了一位,活着还有一位哪。”他用手指着那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不能。你这人的相貌,父母双全不能。”又用手指着下边的四个字念道:“克伤一位。你把你父母克去一位。”这人还不信服他吗?譬如,这人要说:“我父母都死了。”他用手指着那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不能,说你这人父母不能双全。”又往下指着念道:“不能克伤一位。要克你父母啊,还是克伤两位哪!”这十个字的连环朵能有三种念法,也很神秘。还有两个五个字的连环朵儿。譬如,要向他问:“先生,我父母倒是死了一位,在着一位,你能知道我父母死的是哪一位吗?”他用笔在纸上写了五个字,写的是:“父在母先亡。”写完了他问这人:“我这儿写好喽,你说你是先死的哪一位吧。”这人说:“我父亲先死的。”相面先生用手指着这五个字念道:“父在母先亡,你父亲在你母亲之先死的。”如若这人说:“先生,我母亲先死的。”他也指着这五个字念道:“父在,你父亲在着哪,父在嘛。”又往下念那三个字道:“母先亡。你母亲先亡,就是你母亲先死的。”这五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样的用法。设若谈相的向他说:“先生,你看我有儿子没有呢?”他用笔在纸上写六个字,写的是:“命独不能有子。”写完,他问点头儿(花钱相面的人):“你有儿子没有呢?”这点头儿说:“我有儿子。”他就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命独不能,你这个人有儿子,不是命独啊!”又指着那两个字道:“有子,你是有儿子的。”譬如,这点头儿说:“我没有儿子。”他就用手指着六个字念道:“命独,你这个人命太独。我这儿写着命独,你不能有儿子。”又用手指那四字念道:“不能有子。”这六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个用法。譬如,点头儿向他问:“先生,你看我有几个儿子呢?”相面的用笔在纸上写上八个字,写的是:“一位有子不能二三。”写完了他问那点头儿:“你有几个儿子呢?”这点头儿说:“我有一个儿子。”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一位有子。你要有了儿子是一位,就有一个儿子,我看出来了。”又用手指着后面四个字道:“不能二三。你不能有两三个儿子。”譬如,点头儿说:“我有两个儿子。”相面的用手指着那八个字说:“一位有子不能。你这人有儿子,不能是一位。”又念那两个字道:“二三。你有儿子或二或三。”譬如,这人说:“我有四个儿子。”相面的用手指着那八个字道:“一位有子,说你这一位可有儿子。我这儿写着哪,一位有子,你这位有子。”又用手指着那四个字念道:“不能二三。你有儿子不能是二三,一定是四五个呀。”这八个字的连环朵儿,就是这样用法。譬如,这点头儿(花钱相面的人)向他问:“先生,你看我弟兄几位呢?”相面的用笔在纸上又写了八个字:“昆仲一位不能二三。”写完了问那点头儿:“你哥儿几个呢?”点头儿说:“我弟兄一位。”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道:“昆仲一位,你是哥儿一个。”又用手指着那四个字念道:“不能二三。你不能哥儿两个、哥儿三个。”譬如,点头儿说:“我哥儿三个。”他就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昆仲一位不能,你这人不能是哥儿一个。”又念那两个字说:“二三。不是两个,就是三个。”这种连环朵儿若是在庚子年前后使用,社会里的人们都很诚实,点头儿能够花钱,围着瞧的人能够把(bǎ)不出腥来(把不出腥来即是看不出假来)。到了近来,社会里的人士全都开化了,“戗(qiàng)盘”(盘当脸讲)的金点儿若是还使用这连环朵儿,这点头儿不醒攒(cuán)儿(不醒攒儿是心里不明白),那围着瞧的人们也能把出腥来,也能给他豁鼻子——说破了,给他搅得治不下杵来(挣不下钱来)。
现今社会里的人们知识进化了,那生意人挣钱也就难了。但有的生意人比早年挣钱反倒更多,江湖人的生意方法也随着社会的风气大有进化了。阅者如不相信,你走到前门里外准瞧得见。有些个撒传单的人往那坐洋车的人怀里递传单,那传单上印着:“×××大相士到平,现寓××饭店三层楼上十八号房。”他那相法与众不同,有八大特色,录之如下:“一能知士农工商哪界做事;二能知父母妨与不妨;三能知昆仲几个;四能知妻宫有无,贤与不贤;五能知子嗣有无,何年立子,送终有几;六能知目下吉凶祸福;七能知现在所谋,问事成与不成,指定进行方针;八能知祖业有无。”后边还印着:“如不灵验,分文不取。谈相五元,暂取两角,每日只谈三相,过三相仍收五元相资。时间每日上午九时起至下午四时止,过时不候。”下署一班介绍人名,都是要人政客,或是社会中的闻人。不知内幕的,真不知他是什么人物。敝人在民国十年以前,走在前门,曾接到一张传单,上面印的是××佛大相士谈相八大特色,敝人好奇心盛,要豁出几毛洋去谈谈相,找到了旅馆,向茶役问明号头,进到了大相士的临时相馆。屋里摆设得无论多阔,那是人家旅馆的,不足为奇。这位先生长得方面大耳,身体肥胖,穿着阔绰,好像个大富贵的样子,一嘴的文明词儿,谈吐文雅,凭他那“人式”就很“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桌上放的润格是八寸宽二尺多长的玻璃框儿,内里宣纸写上八个大字:“贫不计利,富贵加增。”那些小字写的是:“粗谈相法一元,中谈相法五元,细谈相法十元,细谈流年三十元,细谈终身五十元,大富贵相百元。粗批八字两元,中批八字五元,细批八字十元,细批流年五十元,流年加季六十元,流年加月八十元,流年加节一百元。趋吉避凶。重要方针,临时面议。”我看那“杵门”(价目多寡,江湖调[diào]侃儿叫杵门)开得觉着心惊不安。落座之后,有伺候大相士的茶役递给我一根三炮台的香烟,又倒了一碗热茶,那热气扑出来喷鼻儿香。那位相士向我问了问贵姓,恭喜。我喝下他那碗茶去,了不得啦,肚子里头轱辘直响,叫那碗茶打得心火下去,几乎中气不接。我抽了他那根三炮台的香烟,这位大相士才问我:“你是谈谈相吗?”我说:“不错,正求先生指教。”他用手往桌上一指,吓了我一跳,那桌上有个木板,写着:“已过三相。”我猛然想起他们的章程是:谈相一元,临时暂收相资两角,三相为止。如今他叫我看已过三相,那是告诉我,你要谈相呀,至少也得花一元钱的。我虽明白他这个门子,哪时有人来谈也是过了三相。本来嘛,人家住的旅馆,敬客都是三炮台的香烟、上等的香片茶,挣你两毛钱,还不够人家喝水的哪!此刻,有心不谈相吧,又怕人家“吾攻(wú gong)”(江湖人管不愿意、恼恨人调侃儿叫吾攻)我,幸而我前天当了五元钱的衣服,腰里还有三元多。我低声下气地说:“粗谈谈吧!”于是这位先生指着我的五官,如同法院过堂似的说了几句,我赶紧掏给人家一元钱。幸而没把当票露出来,若是把“拱页子(gǒng yè zi)”(即是当票)露出来,人家心里还不“钻(zuǎn)钢”(江湖人管明白了调侃儿叫钻钢)啊!我没叫他们敲上,开了开眼界,花了一块大洋。若有块洋钱到了天桥谈相啊,能够谈十次的相,十位先生给我细谈终身哪。如今生活程度日高,江湖的金点也随着潮流能挣大洋钱了。
金点的水火簧
相面的先生要想能够天天挣钱,必须懂得“水火簧”。什么叫水火簧呢?江湖人管几句话能套出人的穷富来调(diào)侃儿称为“水火簧”。做金点的人若是不知人家是穷是富,怎样挣钱哪?他们可不是势利眼,不瞧人家的穿着,有些人家无恒产,连个职业也没有,你别管他是坑蒙拐骗,到了什么时候,应时当令的穿什么,到了冬天也能穿上细皮袄,水獭领子大氅(chǎng)(大衣),水獭皮帽,由头上到脚下真能值个一二百元。你要问他是干什么事的,人家是耍人儿的。相面的先生遇见了这种人,若说他是富贵人,不唯他不信先生的相法,也就不用挣他的钱了。乡下的土财主到了,别看他有几十顷地,开着几个大烧锅,到了冬天,在家中就穿个蓝布棉袍,出来有事应酬亲友,也就穿个灰布皮袄,由头上至脚,衣帽鞋袜都算上也值不了十几块钱。别看他的穿着儿不阔,家里的产业可有的是呀。相面的先生遇见这种人,要说他是个穷人,他如何能信?也就不能挣他的钱了。也有那有钱的人好穿好衣服,也有那穷的穿不齐全的。总而言之,相面的先生要瞧人的穷富,是不能以衣帽取人的。
我谈的这“水火簧”,是一见面儿和谁谈上几句话,就能够知道谁是真穷、真富,还能知道谁是先贫后富、先富后穷,穷了多少年,富了多少年。我将这“水火簧”的用法写出来,阅者便知其详。譬如有人到了相面的面前说:“先生你给我相相面。”这先生就问:“你今年多大年岁,你媳妇多大年岁?”这人如说:“我今年三十二岁,我媳妇今年三十五岁。”相面先生听他所说他媳妇比他大三岁,就说:“按你这人的相貌,在幼年的时候运气很好,祖上根基不错,能够承受祖上的产业。”这人真是幼年的时候运气好,家中有祖上的遗产。他听相面的这样说法,一定信服他相得很好。阅者若问,他怎么知道这人是如此呢?我向阅者解释几句,阅者便能了然“水火簧”的奥妙。相面先生问这人多大年岁,这人告诉他三十二岁,也没什么关系。他问这人的媳妇多大年岁,这人告诉他三十五岁,由他媳妇比他大三岁,就能推测出穷富来了。我国的不良风俗就是早婚。有钱的人家是愿意子孙众多,人口昌盛;没钱的人家是怕人口多了无法生活。大凡有钱人家,十有八九都是财旺人不旺的。有了男孩,不等孩子长大成人,到了十三四岁就给儿子娶媳妇,甚至于有十一二岁就娶媳妇的,最晚不过十六七岁。可是孩子年岁小,娶个媳妇不能很小了,怎么也得比少爷大个三四岁,十三四岁的少爷娶个十七八岁的少奶奶。少爷岁数小不懂事务,少奶奶十七八岁,女工针黹(zhēn zhǐ)(针线活),做菜做饭,伺候公婆,样样都得能成,故此有钱人家早娶儿媳妇有两样好处:又能早抱孙子,又能有人料理家务。可就忘了少爷身体没长足壮,早娶媳妇,伤损身体了。早婚之害是说不尽的。江湖人不是净骗钱财呀,人情世态、社会学,都有深奥的研究啊!就以这早婚人家能推测穷富的“水火簧”来说吧,准能够用得上,百试百验的。故此相面的先生学会了水火簧,有人来谈相,先向人问:你多大年岁了?令正夫人多大年岁?谈相的人哪能知道这些事,绝不知道他是要“水火簧”啊。若遇有钱的人,在他父母在世的时候家道兴隆,都是早娶媳妇,告诉先生他三十二岁,媳妇三十五岁,他说出来不觉悟,相面的先生可就明白了,他是“火码子”(管有钱的阔人调[diào]侃儿叫火码子)。譬如,相面的先生遇个谈相的人,长的约有三十七八岁,穿的衣服阔绰,问他多大年岁?他说三十七岁。问他令正夫人多大年岁?他说十九岁。相面的先生就能推测出来,他早年家境不好,他父母没有力量给他娶媳妇。直等他自己学好了能耐,能在社会里做事挣钱养家了,才娶上媳妇。他女人家还不是冲家当给的,而是冲他有能耐给的。有些人明白世故人情,养活姑娘要说婆家,宁给有能耐的姑爷,也不给有产业的。有产业的人家有儿女都是溺爱,别看他家有产业,还不一定守得住哪!只要姑爷他有能耐,比姑娘大几岁都不在乎,姑娘过了门,绝不能跟男人挨饿。
凡是没钱的人家,有儿子也不能早娶媳妇,一者没钱娶,二者娶过来也没钱养活。就是父母给儿子张罗媳妇,他儿子年纪小又没学出什么能耐,又瞧不出准有来历,说媳妇也是没人给。所以相面的先生遇见有人来谈相,如若说问他是三十七岁媳妇才十九岁,准知他是个“水码子”(江湖人管没有产业的人、贫寒的人调[diào]侃儿叫水码子)出身,就说他少运不好,祖业不靠,自创自立。他听了准佩服先生的相法高明,说他走了二三年的好运也能对的。以他三十七岁媳妇十九岁推测,他娶媳妇也就是二三年,绝不是六七年的。若是六七年,他媳妇才十一二岁,哪能娶呀?可是续弦填房者另说,不在此例。这是相面先生所用的江湖术中金点十三道簧里的水火簧。这种说法是在点头(花钱相面的人)本身用的,还能往深里用哪。若问他祖父多大年岁,问他祖母多大年岁,也能知道他祖父母当初穷富。如若点头说他祖父六十一岁,祖母六十四岁,要是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祖父是十三四岁娶的媳妇,当年他家是有过家产的阔家呀。如若说他祖父八十一岁,祖母五十三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祖父就是个穷光蛋出身了。任他本人多阔,他祖上也是贫寒人家。譬如点头儿说他父亲五十三岁,他母亲五十六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父亲的少运也是不错呀。若是他父亲六十岁,他母亲五十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父亲少运不好,晚娶妻,也是没有祖业自创自立的人物了。这是水火簧的深奥之法,能推测人三辈子穷富。可是,这样的推测在那个时代使用行了,若在大清庚子年前后,就不能这样使用的。八旗人家家中虽没有恒产,少爷有十八九岁,在弓房学会了拉弓射箭,赶上旗里出缺,挑(tiāo)缺的时候,一马三箭射中了,便能每月关(发)几两银子的旗饷,一年四季能领到老米,或许有人冲他得了钱粮能给他个媳妇。若在那时代遇见八旗的人,用水火簧又不能按着现在的推测法了。彼一时,此一时。江湖艺人金点的水火簧,也是随着时代性变迁使用的。江湖人对于世故人情也是按着国家的制度、社会的变迁来研究的。他们的研究法是深入社会的,是深入农村的,绝不是闭门造车、关上门研究啊。多值得人钦佩!
诸葛数灯下数(shù)即是袋子金
在民国二十四年夏天,老云有事出外至大连,寓于浪速町某客栈中。一日,独自闲游,闻大连西岗子为露天市场,比津市之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奉天之小西关、保定之马号还格外热闹。信步而行,不到一个钟头即至,锣鼓喧天,嚣嚣震耳。各种杂技场、戏法、相声、鼓书、杠子、竹板书、评书、洋片、无不齐全,热闹可观,各处巡礼,赏心悦目,精神奋发,游兴颇浓。行至某油坊大墙角下,见有数十人围绕,面向里观瞧,既不敲锣,又不击鼓,不知是何玩艺儿。好奇心盛,我挤进人群一看,见有一张桌子,上铺白色毡子一个,毡有毛笔一支,砚墨一份,石板一块,粉笔一支,桌上有四个纸袋,袋长四寸,宽约二寸。有三个袋子上都写着“奇门遁甲”的字样。那一个袋子上没写奇门遁甲的字儿的,写:“〇〇〇年〇〇〇岁〇〇省〇〇县人〇〇月〇〇日〇〇时生报花”,这是两行小字,在两行小字的后边,还有“父母〇〇兄弟〇〇妻妾〇〇子女〇〇”格式表儿。我看这摊子上设摆的东西,就知道这是个算卦的摊。抬起头来一看,在桌后靠墙儿立着个人,长得又黑又高,一脸的麻子,约有四十多岁,他手里拿着个小竹筒儿,筒内有三根小棍儿,不住地用手摇晃那竹筒儿,嘴里还说:“在咱们这卦是与众不同,按着人的生辰八字,五官相貌,命相合参,能够知道人的年岁多大,家乡住处,父母妨不妨,兄弟几位,妻妾有无,子女多少,士农工商哪界人,一辈子衣禄食禄,富贵贫贱,穷通寿夭。我这个卦摊多了不算,每天就算四卦,这叫‘奇门遁甲’。”说到此处,他用手一指桌上的四个纸袋说:“我这卦是先算得了等人,应当有谁的卦,袋内有张纸,纸上写好啦。问卦之人姓什么?叫什么?哪省哪县人?父母妻妾兄弟儿女,写好了应有应妨,一世终身,应做什么事?有多大财源?哪年好哪年坏?得谁的好处?受谁的害处?哪位要算,咱们全都写好了,一字不差,你再给钱;算差了一字,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要算算,哪位言语。”
说到此处,有一个人说:“先生我算算。算对了,我给钱;算不对了,分文不给。”敝人瞧这说话之人,长的就是个“朗(lǎng)不正”(江湖人管社会里讨人嫌又嘎又劣的人调[diào]侃儿叫朗不正)的样子,那个算卦的先生看他那样子,就说:“我这卦不能是人都算,有谁的卦咱们才算呢!如若没有谁的卦,你给钱我也不算。”说到这里他又说:“怎么知道有谁的卦没谁的卦?用我手中这个竹筒可以问得出来。筒里这三根小棍儿,我摇出一根来才有卦呢,摇不出来可就没卦。”说着他就摇手中的竹筒儿,那三根小棍哗啷啷直响,摇晃了一会儿,那三根棍儿一个也没摇出来。他向那位“朗(lǎng)不正”(讨人嫌又嘎又劣的人)的人说:“没有你的卦。”那个人没法儿,赌气子走啦。我一时好奇心盛,说:“先生,你算算有我的卦没有?”他又把竹筒儿摇动起来,工夫不大,吧嗒一声就摇出一根棍来。他说:“有你的卦。”我说:“有我的卦你准算得对吗?”他说:“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我就说:“你给算算吧。”他将桌上纸袋拿起一个来,说:“这里头就有你的卦,你一辈子的事,全都写好啦,在袋里搁着呢。”我说:“取出来看吧,看对了我给钱。”他说:“等等,先别动,咱们说好喽,你再取来瞧瞧。”我说:“还有什么商量的?”他说:“我那条写得对不对,没法子证明。我这里有块石板,你用粉笔将你的姓名、年岁、哪省哪县人,父母妨没妨,兄弟几位,妻妾有无,子女多少,全写在石板上,然后再将袋里的卦单取出来,你看这单上的字样与石板上写的一样了,我再把你的终身事读念了,该多少钱的卦礼,你就给多少钱。”我说:“这个办法很好,心明眼亮。我不亏心,你不冤人。”他就把石板递给我,我接过石板来用粉笔就写,写的是:“荣式毅,年二十四岁,北京人,父母双全,弟兄两位,妻有妾无,子三女一。”写完了将石板放在了桌上。他用手指着石板上的字念了一遍,叫围着看热闹的人听听,大家都明白了。他伸手拿起笔来,从毡子底下取出一沓纸条来,宽有二寸多,长有四寸多。他说:“我这里有谁的卦,得有号头儿,我记上号头儿。”说到这里他就拿着纸条儿用墨笔写了号头,写的时候不叫大家看见,举着手写,他身后是墙,也没法看见。他写完了冲我说:“你把那纸袋给我吧。”我把纸袋交给他,他将纸袋往号头的纸上一放,忽然说:“我写的号头还没让你瞧见哪。”说着就将纸袋,纸条拿起来,又放下,我看那纸条上写的是“第一千五百十六号”。他说着就将纸袋打开,从里边将卦单取出来放在桌上,我看那卦单上写着:“荣式毅,年二十四岁,北京人,父母双全,妻有妾无,兄弟两位,子三女一。为人性柔怀刚,心高志大,喜于交际,志在四方。六亲冷淡,祖业不靠,自创自立,衣食无缺。少运受父母栽培,早入孔孟之庠,学业有成,做事最早,劳碌早,出外早,乃三早之命;发达晚,立业晚,享福晚,三晚之分。早年做事多难成,难展才志,财运虽有,来多去广,有财无库;中运先难后易,渐渐发达,有贵人提拔,财禧并进,受人器重,家道日隆;晚运有大名,有大利。人口昌盛,福寿绵永,晚年蔗境颇堪羡也。”敝人看完了他这卦单,与我个人的命中所经过的事以及家境均皆相符,毫厘不差,心中很为佩服他的术学有灵有验,那卦单末尾上写着:“中等上级官界官,礼金四元八角。”我看完了吓了一跳,囊中只有大洋一元,向他好言央求,总算通过实行,在他那瓢底下给我记上袋了。
我自从占了这卦以后,逢人便说此事,如遇大的神仙。不意在海参崴那年,有朋友王君,我向他道及此事,他说道:“你遇见‘袋子金’了。”我说:“什么叫袋子金呢?”他说:“给你算卦的那诸葛神数,调(diào)侃儿叫袋子金。”我说:“奇怪,那么灵的卦也是生意吗?”王君说:“除测字、周易、奇门,那是一种术学的尖局的(江湖人管真正的好东西,调侃儿叫尖局的),余者有一多半是生意。”我说道:“生意?怎么他能知道我姓什么,家里都有几口人哪?他那卦单上是先写得了的?”王君说:“你还是没明白过来,那算卦的若要先知道你这些事,那不是活神仙吗?我告诉你吧,他那门子(管闹鬼儿使障眼法叫门子)。你看他桌上放四个纸袋吧,那四个袋是真的,在他身上还藏着个假的,名叫彩袋。那彩袋上有个填写的格式,毛病都在那儿哪!彩袋里装着那卦单,卦单上的字全都是先写得了的,惟有那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那是临时现写的。”我说:“就是他有个彩袋,彩袋里有先写成了的卦单,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是临时写的,我没见他写字呀!”王君笑道:“他叫你用粉笔写在石板上,把这些事都写好啦,他从身上取出一沓纸条,他把那个彩袋就放在了纸条底下,他假说写个号头儿,拿起那纸条的时候,不是往纸条写号,是往那彩袋里填写你的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双亲,要不然他这行又称为‘袖儿吞金’哪,戳朵儿(写字调侃儿叫戳朵儿)是他们的能为,工夫小,写的字又快又多。”我说:“那不对,我手里拿着那有卦单的纸袋,他那彩袋与我手里的这纸袋,在什么时候换的过儿呢?”王君说:“那叫翻天印。”我说:“什么叫翻天印呢?”王君说:“他把那彩袋藏在那纸条底下,和你要过手里攥着的纸袋,放在纸条上,那上边的袋没有毛病,纸条底下的彩条有毛病,他说看号头儿,一翻个儿,就把彩袋翻上来了,那个纸袋翻在底下,和变戏法一样。江湖人管这个法子叫翻天印。”我说:“虽然上了当,我也佩服他。”王君说:“你佩服他什么?”我说:“他使门子(管闹鬼儿使障眼法叫门子)闹鬼儿我不佩服,我佩服他就在假装写号头的工夫,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六亲就都写完了。”王君说:“人家吃香东西,就凭写那笔字。”我说:“怎么算六爻卦、奇门卦、测字相面的到处都有,遍地皆是,怎么算诸葛神数袋子金的平常不能多见呢?”王君说:“那是调角(diào jiǎo)买卖(江湖管是非行当调侃儿叫调角买卖)。江湖人真有本领的不干那行。有学问的人,被生计所迫摆卦摊吃饭,也不愿学他那是非营生。是算卦相面的人都恨那袋子金。”
金点之竹金
在前年,我又云游到张家口,走在大桥头儿,见大道旁边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我云游客挤进去一看,见有个老头儿在当中立着,手中拿着两根竹竿,那竹竿约有五尺长,挺细挺细的。那老头儿向围着的人说道:“在下这算卦与众不同,也不算先天,也不算后天,我这是南海观音卦,管保准灵。我这根竹竿儿每天在观音大士佛像前供着,焚香祷拜。众位如有求财问喜,病人生死,出灾的日期是远是近?问书信何日来到?走失行人,落于何方?能否找着?丢失财物,落于何人之手?自己父母妨与不妨?何年妨父?何年妨母?兄弟几位,能否相依?妻宫贤愚,能否白头到老?子女有无,送终有几?士农工商,应在哪行?一生一世,哪年发达?寿数大小,大限哪年?如若父母死得很早,不知个人生辰八字,我灵竹能够问出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人。算对了,礼金两毛;算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有意,可以占算占算。有钱难买早知道,人有三不知:是福来不知,祸来不知,死时不知。我这灵竹就能知道,哪位算算?”
这时有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人,约在二十多岁,看他那样子就是玩皮货的,他向那算卦先生说:“我今年二十六岁,是二月的生日,我五岁死的母亲,八岁死的父亲,我不知是二月哪天的生日,你给算算吧,算对了给你两毛,算不对了我可不给钱。”那算卦先生说:“算不对,不要钱。”当时那青年人往当中一站,算卦的先生叫将他两只手放在腰间,手心冲上,然后他将两根竹竿放在青年人的手内,不准攥着,凭其自便。这时候就见那算卦的先生腮帮子一凸,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念什么咒语似的,然后他用手指着竹竿说道:“这位多大年岁,方才自己说出来,二十六岁,如若他真是二十六岁,你就将两竿的头儿,并在一处。”说到这里,就见那两根竹竿儿往一处就并,竿头儿对竿头儿并在了一处(就这一来,能值两毛钱)。“这位若是二月生日,叫左竿在上,右竿在下,搭在一处。”也真奇怪,那两根竹竿儿立刻就忽悠忽悠地动转,真个儿左竿在上,右竿在下,搭在了一处。然后他指着竹竿又说道:“这位是二月的生日,可不知道是哪天,我由二月初一一天一天往下数,数到三十日为止,如若这位是那天的日子,我数到那天,你就两竿分开。”他说完了,就初一初二地数起来,直数到十三,那两根竿就自动地分开了。那个青年将两根竹竿掂了掂,觉着很轻。我云游客看着也不像竿内灌水银、灌铅的。那青年将竹竿给了他,掏出两毛钱给了先生,笑道:“先生,我真是二月十三日的生日。我说不知道是哪天的生日,那是冤你,我故意地撒谎,试试你这卦灵不灵,果然真灵!两毛钱不多。”他说完了,欢天喜地而去。
敝人看着很不相信,我也要花两毛钱试试,我向那算卦的先生说:“你也给我算算几月的生日。”他问我道:“你几月的生日都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叫我在场当中一站,两根竹竿往左右手一托,端在腰间。他用手指着竹竿道:“这位不知道几月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数,数到十二月止,数到哪月是这位的生日,你就将两根竿并上。”他说完了,用手指着竿道:“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也真奇怪,到了他喊六月的时候,那竿子的头儿并在了一处。我真是六月的生日,不由得我就佩服了,乖乖地给他两毛钱。我回到寓所越想越纳闷,不知他那竹竿卦为何那么灵。我向来不迷信,绝不信他那卦有神相助,至于他那个诀窍有什么奥妙,真是猜他不透。
今春我遇个江湖友人王君,向他讨论此事,王君说:“用竹竿算卦的,说行话叫‘竹金’,做那种生意,学之甚易。若是算周易卦,得下一年多的功夫才学会了《增删卜易》、《卜筮(shì)正宗》,六十四卦,世应相克,变何爻象。都会了,然后才能摆摊设馆。若算奇门卦,也得下一年多苦功,将《奇门大全》读透了,按着六十根签子,摆好了局式,摆的好卦子,才能出来给人卜算。要学相面,得将《水镜集》、《柳庄相》、《麻衣相》、《大清相》,这些个相书读透了,才能出来给人相面。吃这一行,尽假的绝不能成,都得有几年功夫才能挣钱。就是他有点‘腥门’(即是前说过的十三道簧),也都得‘攥(zuǎn)尖儿’(管读熟了各种卜筮书籍、各种的相书调[diào]侃儿叫攥尖儿)。你们若有犹疑不定的事,可以找算六爻卦、奇门卦、相面的先生,千万别找那磕竹的,他们那行是腥到底的玩艺儿。”我向王君探讨那两根竹竿怎么那么灵,究竟有什么妙法。王君说:“他们磕竹也没有什么咒语,也不是竹竿灌铅,手里藏着吸铁石。他们那个法子,实是一种心理科学。”说着话,王君在我旁如此这般说了几句。我叫院邻某甲也用手心托着两根竹竿。我用手指着那竹竿说道:“我用你算算这位是哪月的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数,数到十二月为止。他是哪个月的生日,我数到哪月,你就并上。”说完了,我就嚷:“正月、二月、三月、四月。”那竹竿到了四月就并上了。我问某甲道:“你是四月的生日吗?”某甲点头道:“是四月的生日。”我至此才得着了秘诀。我又找了重有十几斤沉的竹竿,仍叫某甲端在手心上。我用手又指着那竹竿道:“我要用你算算他是几月的生日。我数到月儿,你就并上。”说完了我就嚷:“正月、二月、三月、四月……”说到了四月,那两根竹竿纹丝不动。我至此方悟,心理学的力量是用在轻质的竿上,能由心理的精神,从血脉皮肉催动了叫两根并上。若是用上几斤沉的竿子托在手上,就是按着催眠术的方法。这种方法使用好了,也能冤得住人,只是一样,冤过一回算完,不能再上二回当。
用竹竿算卦的,说行话叫“竹金”,做那种生意,学之甚易。
那种生意,到如今科学昌明,人类的知识开化,虽不说破,也能有人猜破的。这种生意也是时代落伍的行当,日见减少。就是还有做那行生意的,也是昙花一现,偶见于市廛(chán)的。磕竹的生意是受了自然的淘汰了。阅者若不相信,可以实地试验试验,如果试验的情形相同,便知余言之不谬也。
天桥的卦摊
东安市场问心处卦馆主人姓赵,天津人。原在天桥摆卦摊,算卦的人是拥挤不动,买卖发达了,迁至东安市场。有顺水万儿(管姓刘的调[diào]侃儿叫顺水万儿)者,也摆八岔子(江湖人管奇门卦调侃儿叫八岔子,是指其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而言),见问心处营业发达,他仿着人家的名儿叫做闻心处,有欲占课之人到了天桥,找不着问心处,也能撞着他闻心处。如同乡下人进城买刀剪一样,王麻子、汪麻子、真正王麻子、老王麻子,不准哪家一样买,买的是王麻子的东西,何分王、汪、老、真正啊!闻心处仿问心处,如卖刀剪仿王麻子一样。
闻心处的生意还真发达,他摆卦摊的地点在天桥永利居后身,支棚设帐,每天只卖百卦,多了不算。够了百卦的度数的立即收摊。我老云在民国十二三年常到他那摊上助威。天天到了十二点钟,他本人没到,就有人将摊摆上,占卦的人们就围着摊子来回乱转,等他等得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他来了往摊后边一站,问卜的人们就争先恐后地抽签子,将签抽出来,抢着往他手里递,看那样子好像抢头彩似的。他将卦签接过去攥在左手,右手就摆起卦来,将卦摆好了,向问卜人问:“这卦是你的?本人占?替人占?”如若问卜之人说:“自己占的。”他就问:“多大年岁?”问卜之人将岁数说明,他就往卦盘上一看说:“你这卦是因为心里犹疑不定,不知道奔东好,奔西好,是不是呢?”这人说:“是的。”他就说:“还是奔新路走好。”问卜的人就给他二十枚卦礼而去。这样一卦一卦地算去,每天他能挣二百吊钱,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他的收入大有可观,听说他做了十年好生意,很落下不少钱。
我向江湖人们探讨,闻心处的生意怎么会那样发达?他占的卦是否真灵?据某江湖人说:“闻心处刘某,所摆的奇门是‘腥盘’。”我问:“怎么叫腥盘?”某江湖人说:“奇门的盘,不是说那铜盘、铁盘、木头盘,是以那局式而分腥尖(腥是假的,尖是真的)。真的叫尖盘,假的叫腥盘。”我问:“什么叫局式?”某江湖人说:“他那卦摊上正当中摆着九个卦子儿。子儿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九个字,那九个字是以戊为头,按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八卦九宫摆成。如戊字在坎一,就叫一局;戊字在乾六,就叫六局。阳局顺行。例如阳一局是戊在一,己在二,庚在三,辛在四,壬在五,癸在六,丁在七,丙在八,乙在九,布成了就是顺行一局。阳有九局,皆是顺行。阴局逆行,例如阴九局,戊在九,己在八,庚在七,辛在六,壬在五,癸在四,丁在三,丙在二,乙在一,布成了就是阴九局。阴有九个局式,都是逆行。这局式到了冬至节以后,阳气上升,就摆顺行九局;到了夏至节以后,阴气下降,就摆逆行九局。至于戊字应落在几宫,则按照汉张良所定的阴阳十八局。凡是学奇门卦的人,初步就应当学摆局式,若买本《奇门遁甲》、《奇门大全》、《奇门五总龟》,任你有多好学问,也是看不会的。学摆局式,必有对于术学经验极丰富的人详为指点,才能学成。若真按着书理去学,至少也得费一年半载的工夫,才能使好了。卖卜的人都是穷极无聊,摆个卦摊,挣钱就吃饭,如若学摆局式,费一年半载的光阴,得有多大的垫办(下本钱筹办)?如若有钱,不是失业的分子,谁肯为奇门费几年的光阴?市井中卖卦的都是使腥盘,只要有人占卦,抽出根签来,卖卜的先生拿着卦签,啪……将四九三十六个卦子儿排在一处,叫行外人看着好像功夫很熟,蒙住了外行人就能成了。行家能有多少?百年不遇。真遇上行家也不怕,那懂行的人知道学奇门的难处,虽看出使腥盘来,也不肯破坏他们的生意,也不能和他们辩论真伪。闻心处的老刘便是使腥盘子的摆八岔(算卦中的一种)的老合(江湖艺人)。”我问:“有使尖盘子的没有?”某江湖人说:“摆奇门卦使尖盘的实在太少,百里挑一,即或使的是尖盘,也未必能够挣钱。”我问:“怎么使尖盘倒不能挣钱哪?”某江湖人说:“世上的人都是认假不认真。江湖人常说,一天能卖十石假,十天卖不了一石真。由这两句话考查,还是假的能挣钱。”我问:“用过真功夫的人,使尖盘怎么不挣钱哪?”某江湖人说:“凡是会使尖盘的人,都是书香门第,当初家道饶裕,生活无忧,读些年书,闲着没事,研究医卜星相,买些个医卜星相的书,找几个高明人指教,消磨岁月,学成了术学,给人算着玩,消遣解闷。玩票成啦,凡是这种人,都不懂得卖卜挣钱。到了他们要摆卦摊挣钱的时候,必是家业衰弱,衣食两难,受了经济的压迫,才到街头卖卜。他们这种人,是文学丰富,术理精通;对于社会里的人情世故是不通的。就是将摊摆上也是没有人占的,偶尔有占卦的又能挣多少钱?他只知学理,不知挣钱的诀窍,江湖管他们叫空(kòng)八岔(也叫外行八岔子)。”
我问:“卖卜的有什么挣钱的秘诀?”某江湖人说:“当初有个算奇门卦的先生叫也非仙,他也是个空八岔,在天津卫西城根摆卦摊,成天价愣着没人问卜。在他旁边有个摆卦摊的,也是摆奇门卦的,每逢人家那摊子摆上,问卦的人们立刻就将他围上。抽签问卦,争先恐后,买卖很是发达。也非仙看着人家那样挣钱,生了羡慕之心,他的灵机很好,有天那位先生将来到,还没摆摊哪,天就下起雨来,也非仙收了摊要回店,偏巧雨又住了,他不愿再摆摊儿,站在那先生背后,瞧他给人占卦。人家这位先生卦卦占得灵验,每逢断一卦,问的人就点头咂嘴说:‘先生算得真对。’也非仙瞧到末一卦,就听那位先生向问卦的人说:‘你这人姓张?’问卜的人说:‘对了。’他又说:‘你这卦是给你媳妇算的,问她的病好得了还是好不了?对不对?’问卜的人回答:‘太对了。’他又说:‘你媳妇这病还很厉害,须往北求医才好。’问卜的人说:‘我是在我们北边求的医。’那位先生说:‘赶紧抓药吧,吃下去就好了。’那问卜的人给了卦礼钱,欢天喜地地去了。也非仙等着问卜的人走了,他向那位先生问说:‘你这卦怎么算得这么灵哪?’那位先生说:‘你这人真是个空(kòng)子(江湖人管不懂江湖事的人调[diào]侃儿叫空子)。我哪能算得真灵,我是会把簧(bǎ huáng,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细)。’也非仙又问道:‘什么叫会把簧呢?’那位先生说:‘将才问的那个人,我怎么知道他姓张呢?是我看见他那钱口袋上有三个字,是百忍堂(因当地“百忍堂”是姓张的开的,这就属地理簧),我才知道他姓张。’也非仙听着触动灵机,有些觉悟,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媳妇有病呢?’那位先生说:‘我见他帽檐内掖着个药方,只见那药方上有红花、附子两味药,我才说他媳妇有病。’也非仙问道:‘看见他身上带着药方,就猜着他家有病人,这意思我明白了;你说他媳妇有病,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那位先生说:‘世上的人对于亲族骨肉,情义最厚莫过于妻子儿女,若是他父母有病,下这大的雨他就不出门了。我料他上边淋着,底下踏着泥水,必是给他媳妇抓的药。’也非仙说:‘对,对,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他是往北来医治哪?’那位先生说:‘适才下雨的时候,刮的是南风,这人前身没有雨点,后身肩膀上净是雨点,他不是从南往北来吗?我才断他往北求医。’也非仙点头道:‘是的,是的。’那位先生说:‘我瞧出他这几样破绽来,说行话,调侃儿叫把出簧来了。’也非仙说:‘你这把簧的本领教给我行吗?’那位先生说:‘传授你也成,你得拜我为师兄,挣了钱都给我,白给我效一年力那才成哪!’也非仙说:‘我愿意了。’于是两人就商议成了,择了个吉日,请出位中保人,弄了桌酒席,也非仙就写字拜师兄,他师兄将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把簧(bǎ huáng,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细)儿、迫(pǎi)响儿(留下想算卦的人)、推送点儿(把不想给算卦的人说走)等等之法,全都传授也非仙。两个月光阴,也非仙将江湖秘诀学成了,再到各处摆卦摊,可不像以前坐在摊子后边等主顾候主顾了,他站在卦摊后边,几句话就能招一圈子人,将粘子(观众)圆好了,使诸葛乱点兵的法子,白送相法,小花腔(江湖人管冲着八面的观众使话儿调[diào]侃儿叫小花腔)使得最好,给谁相面谁佩服他。他用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拢住了二十来个人,又说着说着岔到奇门卦上了,他说卦算得最灵,那二十多人,便这个算一卦,那个算一卦,算起来没结没完。也非仙是按着他师兄的传授,两只眼睛会把簧,两个耳朵会听飞簧,心头灵敏会使簧,给谁算卦谁说好,越有人算,算主越多,哪天也能挣几块大洋,也非仙的卦摊比他师兄还多挣钱。还有些问卜的人在地摊上占完了卦,事后能够应验,接连不断地找他,能有回头主顾。”
我老云向某江湖人问过:“你说的这江湖秘诀,我是相信了,怎么也非仙的卦会有灵验哪,比他师兄还多挣钱哪?”某江湖人说:“他师兄是一腥到底的(全是假的)玩艺儿,也非仙是腥加尖(假的加真的)的玩艺,故此比他师兄多挣钱。”我问:“什么叫一腥到底哪?”某江湖人说:“他们算卦的若是净会使手段、使腥盘、使簧头,不明白术学的原理,就叫一腥到底。”我问:“什么叫腥加尖哪?”某江湖人说:“如若卖卜的人先将《奇门大全》、《卜筮(shì)正宗》、《三元总录》等等的术学书理研究透了,吃江湖的行话叫攥(zuǎn)尖儿,再学会了圆粘子、使簧儿等等的江湖法儿,使腥儿(假的)拢人,设法多挣钱,给人断卦,可用术学的真理给人决断。若能这样做,就叫腥加尖。”说到这里,某江湖人就说:“也非仙从前是个读书人,将术学的真理研究好了,因受经济压迫,在街上摆卦摊挣些钱维持生活。不料他是个不懂江湖的空(kòng)金,成天价愣着不能挣钱,他就拜了江湖人为师兄学会了江湖术。他又明书理,又会使江湖术,可就火穴(xué)大转(zhuàn)(在一个地方做生意挣了大钱了)了。凡是在他那里问卜的,十有五六能够应验。问过卜的人对他有了信仰心,就都常去找他问卜。他师兄是腥到底的,占了卦不灵验,砂锅砸蒜,一下子算完,绝不能有回头主顾,所以买卖不如也非仙。”
我听他所说的这些事才知道,社会里的事,最难学的是世故人情,江湖中的秘诀,也是从人情里研究出来的,“练达人情皆学问”,诚然不假。我问某江湖人:“江湖中的秘诀,以哪种最好?”某江湖人答道:“金皮彩挂,各门皆有秘诀。就以江湖中算卦相面的使用的秘诀来说吧,最好的是方观成的《玄关》。”我问:“方观成的《玄关》是怎么回事?”某江湖人说:“方观成是个才子,做过清朝的大官,在他不走运的时候,穷极无聊,摆过卦摊。他以人情世故研究出一部《玄关》,凡是算卦的人,能得着了《玄关》,不论是什么人来问卜,都能当时就灵。那《玄关》是江湖金点中(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总称金点)的无价之宝。”我问:“那《玄关》中的秘诀,阁下能知晓吗?”某江湖人说:“知道些个。”我问:“阁下能否告诉我一二?”某江湖人说:“我列举一事,你听了就能知道《玄关》的奥妙了。”他说到这里,就说:“有个问卜的人到卦摊上问卜,抽了一根卦签,往摊上一扔。算卦的先生问:‘你这卦是给人占还是自己占哪?’问卜的人说:‘是给我母亲占的。’那算卦先生说:‘你母亲的岁数多大呢?’问卜的人说:‘六十二岁了。’算卦的先生往卦盘上看了看,然后说道:‘你母亲这卦是天芮星压运,主有灾病缠身。’问卜之人立刻就得说:‘不错,我母亲正在闹病哪。’”我问:“这样断法是卦里断出来的,还是江湖中的《玄关》呢?”某江湖人说:“这是《玄关》中的秘诀。你想,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叫人给她问卜,除去有病还能有别的事吗?”我说:“是这个意思。”我问:“《玄关》就是这一样吗?”某江湖人说:“《玄关》秘诀共有八百余样,要学也是不易。”他将个人所有的《玄关》取出来叫我观瞧。我看那头一篇上写的是:
方观成之玄关
先师化道,不出天地范围,一理贯通,能使人超悟。一入门先猜来意,未开言先要拿心。洞口半开,由此挨身而进;机关一露,即宜就决雌雄。要紧处何劳几句,急忙中不可乱言;只宜活里活,切忌死中死。捉鬼擒妖,使他心悦诚服,激情发意,探面色、口风定贵贱,勿看衣裳断高低。宜观动静,到意温和,正是吉祥之兆;来人急骤,定是凶险之因。斜盼连观,预虑其差头,寻事人来,察数理,可推及得失。奴仆成群,也有奸恶;同友并队,岂无刀凶?若问流年行运,必收放而言,有问宜缓答,无语少先声,我要问他须急快,他来问我莫慌忙。忤时假装怒,隆时假陪欢,他喜我偏怒,他怒我偏欢,冷处要生急,急处要生冷。先忤后隆,术中妙诀;轻敲响卖,秘内元机。父来问子必有险,子来问亲亲必殃。幼失双亲,难许早年享福;晚来得子,定然半世奔波。若年高,功名必冷。心粗胆大,刑险将来。妻克重重,内有生离恶土;子孙叠叠,岂无子孙愚顽?若染私情,夫妻定然不睦;交多朋友,父母岂不憎嫌?老妇再嫁,谅必家贫子不孝;少年守寡,要知衣食丰足。观门户能知勤俭,看茶汤可决妻能。儿衣齐洁有贤妻。老夫奔波无好子,家有孝子岂用老翁赶集?幼酌在宫,多有欺凌之事;老娶娇妇,难逃欺女之端。芝兰当分荆棘,瓦砾要辨金珠。清高多贵人之提拔,富贵有嫉妒之异端。商人忤兴废,奸者虑官非。湖海客来谈贸易,缙绅人至讲经纶。闹市人家,须防火烛;荒村野店,宜虑强人。家从亲手而兴,胸有智略;业为自己而败,性爱风流。逞英才,好风月,家资萧索;爱朋友,结弟兄,手内空虚。帮衬假奉承,语中有刺;欲要吐,欲不吐,随卖随封。得钞时休言多寡,卖响处灭迹藏形。失撇宜留后意,受擒作佯。逆来顺受,不可忤悖;顺中有逆,须详有假。是忤必响,是隆必倒。进退两难,宜思拔法;断谈有势,须考心传。一篇通江湖之术,数言开造化之机。平时不研求,一时岂能决断?
我老云看罢这《玄关》,仍然不解其中意义。向某江湖人恳求,叫他按着江湖的意思向我一一地解释。某江湖人不肯给我解释,叫我自己参悟。我求之再三,他只讲那《玄关》中的“老妇再嫁,谅必家贫子不孝;少年守寡,要知衣食丰足”,“儿衣齐洁有贤妻。老夫奔波无好子”。说给我了,我将他所说的意义,录之如下。某江湖人说:譬如,有个算卦先生往各街巷中敲打竹板兜揽主顾,有一家出来一位五十多岁里外的老太太叫算卦的,那算卦的先生未曾答言先把(bǎ)簧(用眼睛看出人的底细),把簧的意义有:先看她穿什么衣服,什么长相,面貌上的形容喜乐悲欢,就能不用问她,将老太太的事预先知道了。如这老太太描眉打鬓,穿的衣服鲜艳,就可以明白,她那大年纪,土埋半截了,还这样修饰,一定是“老妇改嫁”。如若是老了,丈夫不在,或是尚在,安分守己过日子,哪能那样打扮?这算卦先生随着老太太到屋里,没落座之先,得先看屋中的摆设,好知道她的穷富。看她屋内的人共有几位,也能预测出来她的家境。大凡妇人占卦有两样儿,若是屋内人多,三姑、六婶、八姨、二舅妈,满屋子是人,将算卦的先生叫进屋来,先生一看就知道是问喜事,什么要生养了,是生男孩呀,是生女孩呀,姑娘有婆家,儿子说媳妇,合个婚,择个日子,绝离不开这几样事。如若妇女们心中有了烦恼的事,有了凄凉的事,要想找个算卦的,算算个人的心事,绝不叫她亲族骨肉、院内街坊知道,悄悄地叫算卦的进来,好问个人的心事。有病的人,心中事不瞒医生;问卦的妇女有了事,无论多么严密也不瞒先生。算卦的先生到了屋中,如见没有人,就能猜透老太太定有伤心事,最难过的事儿。如若屋中有一两个人,也是与她不是母女,便是婆媳。算卦的落了座,问她给谁占卦。如若老太太说给自己占,算卦的先生用八面风的卦语,如同摆八卦阵一样,然后再问她什么事。如若老太太问她将来如何,不用问她的身世,就知道她是老妇再嫁。再嫁之后,丈夫的感情多好,究竟半路夫妻,不如从小的夫妻。算卦的先生遇见这样事,看卦上的卦象是假,按照人情中的感慨话语,向她断卦,准能句句说得老太太点头咂嘴,心中佩服。如若断她命苦心善,无好儿女,或是说她命里孤独而贫,管保准对。譬如,算卦的先生走在一家门前,出来个仆人叫算卦的。算卦的先生看他门户整齐,进了院子,门房有男仆,内宅有女仆,屋内摆设不是洋货,花梨、紫檀、硬木桌、郎窑瓶、官窑罐,主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少妇,长得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一身素服,眼前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算卦先生落了座,问给谁占卦,这位少妇说给小孩算算命。算卦先生问明了小孩生辰八字。用《万年历》将八字的四柱财、官、印、受都按好了,用一句话就能要出簧。头一句冷不防向少妇说:这位少爷的八字克他父亲。嘴里这里说,两只眼睛看着少妇,如若少妇显出悲惨来,一定是她丈夫死了,穿着是丈夫的孝,被算卦先生一句冷钢(钢就是话)引起她的伤感来,就要出簧(问出实情)来,知道她是青年守寡。按着方观成《玄关》断她衣食丰足,准能对的。摆卦摊的先生,遇有六七十岁人问卜,问做买卖兴衰,谋事能否有成,就按着方观成的《玄关》年老奔波无好子的断语,准能对的。如若有三十多岁的男子,带着几个小孩,穿的衣袜鞋帽整齐洁净,就按着方观成《玄关》儿衣齐洁有贤妻,准能对的。
我听了某江湖人说的,方知《玄关》奥妙无穷,再看他那《玄关》的第二章,他不让看,就是再看第一章也不叫看了。最后我问他一句:“闻心处的卦是一腥到底呀,还是腥加尖(假的加真的)?”某江湖人说:“他的本领并不高明,腥的也不到家,尖的也有限,只是他有五六个贴靴的(同伙),弄得很火炽。江湖人宁愿使十三道簧,按着《玄关》推测人的事,都不愿用贴靴,即或挣了大钱,江湖人也讥诮他仗着敲托的(管贴靴的调[diào]侃儿叫敲托的),不算真本领。”
天桥金点
在民初时天桥有个相面的先生,叫做市井拙人。他不懂什么叫“玄关”,哪叫“十三道簧”。用过几年工夫,将《麻衣相》、《柳庄相》、《三世相》、《大清相》等几部相书,读得挺熟,像背《三字经》似的。每日总有些人围着他,张三相完了,李四跟着相,接连不断,直到收摊为止,没有歇着的工夫。一般江湖人常说:市井拙人虽然是个“空(kòng)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给人相面的时候虽不使“簧头(方法)儿”,也大受社会人士的欢迎。他另有书本的簧头、相关(和相面有关的内部术语)。据江湖人说:市井拙人相面的本领可称头把交椅,但他无论挣多少钱,也是一日花光,在民国十年以前生痔疮倒卧街头而死。指南轩命馆主人桂振峰,是星相中的出色人物。说腥腥到家,说尖局的尖到家,清末民初之间,在天桥的命馆中名望最大,买卖兴旺,为同业所不及。“戗(qiàng)盘”(管相面调侃儿叫戗盘)是他的拿手好戏,到了他的晚年,能以“八岔子”(奇门卦)坐而不动,等候主道,支持几年,实是不易。
如今北平这个地方,有许多“戗盘”的先生,都是桂振峰的门下。金点(算卦相面的总称)的门户,他家的支派是最盛了。在吉祥舞台、振仙舞台的后边以及天桥西市巷内有些个卦摊,不是奇门,就是六爻,每有行人从摊前经过,彼辈必然点首招手:“你来!我送你几句!”惹得行人无不侧目。我对于他们点手唤罗成的先生,也向江湖人讨论过是怎么回事。有一位江湖人说:“他们是半空半嘬(似懂非懂)的金点。”我问:“什么叫半空半嘬的金点?”江湖人说:“不懂江湖事的人调(diào)侃儿叫空(kòng)子;懂江湖内幕,会使江湖手段算卦的先生调侃儿叫金点。算卦的人如若对于江湖诀窍有一知半解,似通似不通,调侃儿叫半空的金点。算卦的人如若尽顾挣钱,不顾羞耻,调侃儿说真念嘬。那些个点手唤罗成的先生,对于江湖事,有些事能够懂得,又要挣,又没本领,点手唤人,似乎脸厚,又觉不安。江湖人对于他们这些人叫做半空半嘬的金点。虽是调侃儿,也透着讥诮。”近几年来,我老云对他们注意考察,点手唤罗成的先生是有增无减,由此可知失业的人的多寡了。
江湖中之戳黑的(江湖人管点痣的调侃儿叫戳黑的)
吾老云云游各省,常见各省的市场上有一种买卖,用一张小桌,上摆药瓶数个,玻璃镜一个,人牙数百个,壁上悬挂布幌(huǎng)子,布幌子上画两个大脑袋,一男一女,面上有些黑点,按着相书的部位,都有标志,那黑点底下,或是:女妨男、男克女、有产危、有火灾、有水危、有土劫、有疾病。在这两个人脑袋的左边、右边、上边,还画着十二个小图,第一图是一个人乘船覆没,上写“犯水危”。第二图:一家失火,将人烧在火场之内,上写“犯火灾”。第三图:一个人走在墙底下,被壁倒墙塌砸得腰断腿折,上写“犯土劫”。第四图:一家子有死人,院中停着一口棺材,有个小媳妇身穿重孝,跪在灵前啼哭,上写“女妨夫”。第五图:有个女子站在门前,向行路之人眉目调情,下写“月下偷情”。第六图是一人喝酒吃醉,持刀行凶,上写“酒后行凶”。第七图是一个人手持单刀一口,截住行人,上写“劫盗”。第八图是一个女子悬梁自缢,上写“主自缢”。第九图是一个人生得方面大耳,上写“福相”。第十图是一个老人,上写“寿相”。第十一图是一个人又瘦又没精神,上写“夭相”。第十二图是一个做官的人,上写“贵相”。上边还写四个大字“去痣求顺”。
做这种生意的,也有坐在旁边一声不发,等主道候客的;也有向行人指手画脚说说道道的。他们是给人用药去痣,外带拔牙。我云游了好几十年,很见过几个有本领的。虽然是点痣为生,能够穿着一身绸缎之服,日挣十数元的。在济南府我见过一个叫安华林,在黑龙江见过一个叫贾宝善,在天津见过一个尚登云,这三个人是点痣头路角色。凡是那不张嘴儿等主候客的,都面带愁容,透出来是不挣钱,没生意,勉强支持的样子,也甚可怜。
有一次,我在河南开封相国寺里见着一个点痣的,长得矮小身材,靠着东墙,挂着布幌(huǎng)子,摆着一张桌。他能在桌前奉送手相,招惹得一庙之人围着他,等候送相,围得风雨不透。他说:“看相不看手,必是没传授。”他拉着一个人的手说:“看手相,是:掌为虎,指为龙,能叫龙吞虎,莫叫虎吞龙。指长掌短龙吞虎,掌长指短虎吞龙。大指为君,小指为臣,二指为宾,次指为主。你这人是虎吞龙,臣欺君,宾欺主,劳碌早,六亲不靠,自创自立能受累。”那人直点头说:“先生相得很对。”他又说:“你这人的财是存不住的,来多去广,多来多花,少来少花,总不存财。”这人说:“先生相得很对,我几时才能存财哪?”他说:“你这人左耳前边有个痣,主于不存财。”说着递过一个玻璃镜,那人用镜子照他的面上,果然左耳前边有痣。他问先生:“怎么会不存财呢?”先生说:“你这人是红脸膛儿,五行属火,你那痣是黑的,属水,水克火,你受着克哪!”说到这里,就向这人说:“有病早治,养病如养虎,虎大伤人,病大伤身。你这痣用药点去吧。”这人问:“点这痣多少钱哪?”他说:“我们这里点痣是一大枚。”这人说:“准能点去吗?”他说:“点不掉原钱退回。”这人说:“你就给我点去吧!”他用个骨头针往药瓶里沾了点膏,点在这人左耳前边痣上,又说:“你这人无论是对待亲友多好,也是恩人无义,反来成仇。”这人说:“不错,这些日子直犯口舌。”他用手把这人的脸上一指说:“你的嘴犄角上有个痣,犯口舌,把它点了去吧?”说着用骨头针又往药瓶沾了些药膏说:“点痣用不了多少钱,一大枚就成。”他嘴里这样说,那人还以为点多少个痣也是一大枚,就点吧。他说几句点个痣,说几句点两个痣,不到一刻钟,这人的脸上都点满了,然后这人给他掏钱,掏出一大枚来。他说一大枚不成,点一个痣是一大枚,点两个痣是两大枚,你的脸上共有三十七个痣,应当给我三十七大枚。这人说:“我没带那些钱,我只有二十大枚。”他说:“你还差十七大枚,明天给我带来吧。”这人给了他二十大枚,转身走去。
我看他这样先不说明,往脸上足点药,满脸都点成花鸡蛋似的,然后多讹钱,带着小敲诈地讹人。点了一个人,又点一个人,接连不断点了十数人,合计起来也挣两元多钱。次日我去逛相国寺,走到他那里,正见昨日点痣那人和他捣麻烦,说:“我花了二十大枚点痣,一个也没点了去,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们这药管保准掉,如若不掉原钱退回,可是花钱一次,点药两回,昨天点了一回,今天还得再点,昨天给了钱,今天不要了。”说着又给那人点了一遍,点完了药说:“你可别用指甲抓这药,可别沾水,等着这药自己掉了,再沾水也成。你如若用手抓了,沾了水,药劲使不上,点不下去我可不管。”那人点头而去。
我连着去了几天,也不见那人来找他。至于痣点去了没有,也不得而知。我向江湖人探讨了几天,才知道其中的事儿。原来这点痣的行当,说行话叫“戳黑的”。他使用的布画幌(huǎng)子,叫做“摆子”。还有带拔牙的,调(diào)侃儿叫“戳黑带搬柴”(江湖人管牙叫柴,管拔牙叫搬柴)。他们金点(算卦相面的总称)要收徒弟,遇见伶俐的,立刻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他戗(qiàng)盘(相面)。如若拙笨,教他相面恐不能成,笨人由笨处来,先教给他戗盘的条子,练习去戳黑。什么叫“戗盘的条子”呢?说起他们的条子来,也是多得很,大约着有百数多样,如同唱小曲儿似的。一段算是个条子。要教徒弟的时候,必须将这条子用笔写在习字本上,一段段地教徒弟去读,读熟了能够背诵下来就能使用。他们的条子分为士、农、工、商,有戗(qiàng)冷子条儿(做官的人调[diào]侃儿叫冷子,给冷子相面的词儿调侃儿叫戗冷子条儿),有戗科郎(kē lang)点的条子(管种地的人调侃儿叫科郎点,给乡下人相面的词儿就叫戗科郎点的条子),有戗贸易点的条子(管做买卖的商人调侃儿叫贸易点,给他们相面用的词儿就叫戗贸易点的条子),总而言之是给哪界相面用哪路词儿,哪路词儿即是哪路条子。譬如他们戳黑的(江湖人管点痣的调侃儿叫戳黑的)在市场内将摆子挂上,摊子摆好,说说道道圆上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见人围得够用了,瞧见某甲,有三十多岁,像个劳动分子,自挣吃穿的朋友,他就向某甲说:“你这人二眉竖目,是君臣不配之相,主于少年不立,难靠祖业。要说你这人祖上的根基颇正,吃亏就是你没赶上好时候,到了你这辈,咬王瓜的尾巴,苦点了。你好似老爷庙的旗杆,风来了自己挡,雨来了自己淋。六亲不靠,连个遮风挡雨的人都没有。自创自立,自己跌倒自己爬。你那亲戚朋友也是苦害你,钱你没少挣,不知不觉也没落下,只见鱼喝水,没见两腮流。”这套词儿准能说得某甲点头咂嘴心里佩服。再如,他若见人群里某乙的穿着打扮、面貌的神气,好像个光棍字号朋友,戳黑的就能使用光棍条子,用手指着他说:“这位老兄五官端正,颧骨高耸。相书上说,男人颧骨高,必定逞英豪;女子颧骨高,杀夫不用刀。你这位老兄就颧骨高,主于三大。哪三大呢?就是义气大、胆量大、志气大。义气大怎么说?就是你拿钱不当钱,遇见朋友真交。不怕家里没钱也要办有钱的事儿。胆量大怎么说?别人有点事记在心里,能够发愁得睡不着觉,你不怕有天大的为难事,也不往心里放,该吃的时候真吃,该喝的时候真喝。志气大怎么讲?你这人看富的不巴结,遇见穷的不小看人家,银钱如粪土,脸面值千金。遇见事,宁可钱吃亏,不叫人吃亏。”这套话说出来,那光棍字号的某乙一定能够佩服他的相法高明。他如问:“先生,你看我目下怎么样?”戳黑的说:“你这人吃亏被累就在你的脾气上,如若遇见投缘对劲的朋友,要命都给;如若遇见不投机、不对劲的人,任他有多大势力你也不怕。真是:千金可让真朋友,话不投机寸草争。见文王恭而有礼,遇桀纣干戈齐扬。目下运气不佳,事事不凑巧,求财不到手,心里发急躁。”这光棍朋友听后,真是点头佩服。他们的戗(qiàng)盘(相面)条子,编得也是体贴人情,很有意思。就是见了什么人说什么话。还有“册(chǎi)子条儿”:相眉毛用的,相眼睛用的,相鼻子用的,相耳朵用的,相嘴用的,相山根(印堂之下,两眼之间的部位)用的。譬如,有人问:“先生,你看我鼻子好不好?”他就说:“鼻为审辨官,乃五官之祖,一面之表率。相书上说:鼻梁高,准头正,为人正直;鼻子小,准头尖,为人灵巧,处世圆滑。塌鼻梁,一生奔波。准头不正,心地不良,像你老兄的鼻子主于……”又如有人问:“先生,你看我耳朵如何?”他又说:“耳朵厚,要有轮,有轮有廓是贵人。耳要厚,福气厚。耳要薄,福气薄。耳要大,又要圆,又圆又大是英贤。两耳削薄,一世奔劳;两耳贴脑,富贵到老。对面不见耳,乃大富贵之相,你阁下的耳朵是……”譬如有人问:“先生,你瞧我的嘴好不好?”他必说:“口要正,又要方,口如四字福如江,唇口端正红如朱,富贵荣华在前途。唇削薄,不露齿,一生劳碌也无福。你阁下的出纳官(即嘴)是……”他们的条子如若用上,立时就见响儿(江湖人管相面相对了,叫人佩服了,调[diào]侃儿叫响儿),只要见响儿,立刻就扣瓜(管吓唬人,叫人害怕调侃儿叫扣瓜),如若顶了瓜(江湖人管他们恫吓人,人要相信害了怕调侃儿叫顶了瓜),立刻就挣钱。挣钱之法也是叫人去痣求顺。如若戳黑的半用相面之法,一半点痣,能够有拿手准挣钱,就算是成了;如若才能有限,心智不灵,也就戳一辈子黑。
江湖人对于戳黑的要是没有进步,做一辈子戳黑,都很轻视。据他们江湖人说,戳黑的是相面的徒弟们坐科(入科班学艺,此处借指最基础的)的生意。要有灵机,干了一年半年的就能脱离戳黑改为相面,那才有人恭敬,说是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成了。他们所用的那点痣之药,计有两种:一种是用硫磺、火硝、白矾、口碱熬炼而成,其色红,必收于瓷瓶之中,药性猛烈,木质铁质瓶皆不能收存,那药点在人面之上,疼痛难忍,三日生效,准能去痣。兼治恶癣,皆有奇效。但制此药“笨头儿太海(hāi)”(江湖人管本钱太多调[diào]侃儿叫笨头儿太海[hāi]),一般老合(闯江湖的)们都不愿花钱费神,不熬此药,那药方儿也怕要失传了。如今戳黑的使用的“汉儿”(江湖人管药品调侃儿叫汉儿)都是“里腥啃”(lǐ xing kèn)(江湖人管假东西调侃儿叫里腥啃)。我老云察看过他们点痣使的药,是白灰、口碱,用烧酒浸化,加以樟丹搅和的,点在脸上只觉得微疼微痒,但无效力,不能去痣,现在北平各处虽然都有戳黑的,哪个也没受过真传授,全是半空(kòng)不嘬(江湖人管点痣的人虽知道江湖的黑幕,没受过江湖传授,对于挣钱多少没有拿手,没有把握,将就凑合混饭吃,调侃儿说他们半空不嘬)。现代的人们都打破了迷信,对于面上有痣主吉主贵,有无凶险,毫不介意。点痣的生意也因时代落伍了,想不落伍也行,得往农村里骗那乡下人吧!
江湖中之金卖两门做变绝生意之内幕
江湖中的金点应以算卦、相面、看风水、批八字做生意,不应当带着卖药。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应以治病卖药做生意,不应当带着算卦,否则金卖相混,同道人必出头干涉,责以江湖乱道之罪,令其改悔。
在清末的时候,治病大夫不论是否够格,随便挂牌行医,随便售药。患病之人稍有不慎,不是被庸医所害,就是被售药所误。有些个卦馆门前都写着八个大字:“圆光寻物,专打鬼胎。”不知内幕的都以为他们会圆光,丢了东西,圆光圆得出来是何人偷去;专打鬼胎,是谁家有邪魔外祟,他们会捉妖(倒不是《青石山》、《混元盒》),谁也不注意这些事儿。社会里的事真是奇怪,不拘什么买卖,只要有人做,立刻就有人照顾。当初我老云在学房读书,有某学友,他父亲就在××街开设命馆,门前就立着那“圆光寻物,专打鬼胎”的招牌。我时常找某学友一同上学,他的父亲将我看成小孩子,不懂事儿,有什么事也不避讳。有一次他的秘密之事被我无意之中看个完完全全的。我还记得那天正下大雨,我找学友上学,他父亲说:“今天下雨,不用上学了,你们在一处玩吧。”我们两个小孩就在里屋内玩耍。工夫不大,从外边进来了一个人,约有二十多岁,穿着打扮像个仆人,长的相貌俊美已极。他进门就问:“先生怎么叫打鬼胎呀?”先生说:“凡是姑娘受了邪魔外祟,不夫而孕,就叫鬼胎。妇人的丈夫不在家,受了邪魔外祟,有了孕,也是鬼胎。这鬼胎要是不治,长成了形,生养下来不定准是什么东西。这鬼胎不唯可怕,传说出去,也真寒碜。”那仆人说:“鬼胎怎么打法哪?”先生说:“我有两个方法。一个极快当的法子是用针扎,我到你家去扎也可。”那仆人直皱眉,说:“我们这是姑娘,她不能出来,也不能到我家去扎针。先生你还有别的法子没有哪?”先生说:“还有一种治法,是用吃药往下打。”那仆人说:“吃药往下打倒是很好。是汤药啊,还是丸药哪?”先生说:“丸药。”那仆人说:“丸药便利极了。药费多少钱一服呢?”先生说:“一百五十两银子一服。”我听着他讹人,以为是穷疯了呢。这仆人说:“这药怎么这么贵哪?”先生说:“这药有上等的朱砂,一两二钱银子一钱;这里头有好麝香,叫当门子麝,每分卖二两四钱银子。就这两种药就贵极了,别的药还有贵的哪。可是,这药虽贵,有几样好处,吃下去人不受伤,一天的工夫,准能把鬼胎打掉。”那仆人听了,也觉得很喜欢,说:“吃下这药去要是不灵验哪?”先生说:“不管事,原钱退回。”那仆人就从腰中掏出一张银票,说:“先生你给配这药吧,我留下五十两银票当作定钱,明天我一定来取。那一百两银子我明天给你带来。”先生接过了银票,问他道:“你贵姓啊?”那仆人说:“我姓蒋。”说罢转身走去。他走了不大的工夫,先生就将他儿子叫出来说:“你快追那个买药的,在他后头跟着,瞧他进哪条胡同进哪个门,然后你打听那门是谁住着,你再回来。”他儿子就追出去了,暗中随着那个仆人而去。
有些卦馆门前写着八个大字:“圆光寻物,专打鬼胎。”不知内幕的会以为谁家丢了东西,他们圆光圆得出来是何人偷去;谁家有邪魔外祟,他们会捉妖。
先生的媳妇才四十多岁,专爱说话。她问先生:“那买药的人来了,你为什么说会扎针呢?”先生说:“他来买药,一进门儿我就看出他是个仆人。我说会扎针,往他家去扎,是要去他家看看穷富。如若真阔,得多挣他的银子。他说不能往他家去扎,也不能到我这里扎,我就猜着了,一定是他当仆人的与他主人的姑娘小姐通奸有染。他们的小姐是大家之女,与仆人有私,焉敢叫我进门呀,也不能来呀。我猜着是仆人与小姐通奸有孕,就要他一百五十两。”他媳妇说:“这个仆人哪能花得起一百五十两啊?”先生说:“你不懂,我是用话探明白的,是要他的水火簧!”他媳妇问:“什么叫水火簧?”先生说:“他要穷,就是水,我少要钱;他要阔,就是火,我就多要钱。我瞧这仆人长得那么漂亮,穿得那么整齐,他主人家定是个阔家。我和他要一百五十两,他当仆人哪有这些钱,这钱是他们小姐花的,我和他要一百五十两他都没驳回,大约花个几百银子也花得起,我还要价要嫩了呢!”他媳妇说:“要嫩了怎么办哪?”先生说:“我有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的法子,还能问他多要钱。这个点儿(人),至少也挣他几百两。”少时他儿子回来说,他跟着仆人走进东四×条胡同,进了×宅了。先生听了,向他媳妇说:“×宅是个富户,这号买卖做下来,准够我们二年的花销。”他一家子有了这号买卖,欢喜得了不得,先生就提笔在手,开了两个药方,给他儿子五两银子叫往药铺里配制此药。他儿子就邀了我一同前往。到了药铺,柜伙抓药,他贪玩耍,各处瞧着。我知道那药方宝贵,便用铅笔抄写下来,是三棱、义术、水蛙、芒虫、鸟头、附子、天雄、牛膝、薏苡、蜈蚣、红花、大黄、芒硝、桃仁、杏仁、黄花、沉香、朱砂各等分,蜜制成丸,黄酒送下。其二是:皂角、细辛、肉桂、丁香各等分,共为细末,用药捣泥如丸。绸子包裹,如核桃大小,纳阴坐之,其绸上拴三股小线,坠铜钱三个。药铺伙计将药包好,他儿子拿回家去,配制去了。
我自幼就喜爱谈奇说怪,见了他的事儿,我留心访查,果然至次日天黑了,那仆人往他卦馆取药。先生说:“先将坐药用上,觉着有了动静再吃丸药。”那仆人就给他一百两银票,持药而去。他拿走这药有没有效力,不得而知。恰巧第四天,我正在他家和他儿子写字、温习功课,那仆人进门就作揖,说:“先生,你这药真有效力,我来道谢。”说着又给了他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先生问他:“打下了鬼胎之后,人觉着怎么样?”那仆人说:“吃下药,肚腹疼痛难忍,还好,昨夜内胎就下来了。这两天病人周身软弱,不思饮食,心乱神昏。”先生说:“不好!还得配服产后的药吃,安神养血,若不吃药,恐有性命之忧。”那仆人害了怕,又问:“配这产后药得多少钱?”先生说:“这药倒不贵,才几两。最贵不过那避孕药,吃下去管保男女交合永不受孕。”那仆人听了,面上有了喜容,忙问:“那避孕药要配一服得用多少钱?”先生说:“二百多两。”那仆人说:“怎么这么贵哪?”先生说:“这种药里有避孕砂,出在南洋,贵重无比,二百多两还是药的本钱,我还没赚呢,如若再赚你的,几千两几万两还不止哪!”那仆人听完,由身上取出一对玉镯、两个戒指,说:“先生,你看这些东西,能值几百两,你将它变卖了,连那产后的药,一并配成,我后天来取,将来我还给你传名,重谢于你。”先生将东西收下。以后的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如今,我晓得社会黑幕、江湖骗术,才知道那卦馆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金点座子”;占卦、相面、批八字是它的本等,带着卖药,调侃儿叫“枪里加鞭”;专打鬼胎的生意,是“做变绝点儿”(江湖人管给人打胎叫变绝点儿。这句侃儿是指着胎孩而言,十月临盆能够活的小命一条,他给治死了,由活变气绝了)。走闯江湖的人们对于骗取人的银钱,都不在乎。惟有对做这“变绝”生意的,都不赞成,他们调侃儿说,做那生意太“伤攒(cuán)子”(江湖人管做缺德的事儿调[diào]侃儿叫伤攒子,做亏心事也叫伤攒子),也真是伤天害理太缺德!
他们做这种生意也是瞧人下家伙,该卖一百绝不要五十。第一回的钱,叫头道杵;第二回的钱,叫二道杵;还有三道杵、四道杵,最末一次的叫绝后杵。有时扎胎、打胎没弄好,弄出毛病来,遭了官司,骗财、害人,二罪归一,饱尝铁窗之苦。做这变绝点(给人打胎)生意挣钱虽多,头顶着杀人的罪行,也不把牢。如今时代转变,有卫生当局管理医生、药商,对于无执照售药的、无凭书行医的,取缔得很严。无论药铺、卦馆,都没有那打鬼胎的招牌了。可是,凡是做这变绝生意的,又花样翻新,另想招揽这种生意的办法。他们在包药的发票上,印着几个大字:“此药孕妇忌服。”如若有人问他,这药孕妇吃下去怎样,他们就能明白此人欲买打胎的药物。于是,施展他们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售以堕胎的药品。这“孕妇忌服”,就是做绝点生意的变相招牌。上年有段新闻:“(二十四年四月八日)西直门北关门牌×××号××堂××膏药铺,铺长×××,专做绝点,收手术费七八十元至一二百元,或为扎,或为用药,断送了无数小命。不料事机不密,被人告发,被官署查抄,饱尝铁窗风味。”我说做这种生意真伤攒子,不知社会人士作何感想?
江湖中锍(liǔ)幅子的
我老云虽然卖稿为生,每日埋头书案当刷子匠,有了闲工夫就到外去游逛,什么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天桥儿、什刹海,时常地巡礼。有那又便宜又贱的胶皮车,花个几十枚就能转半个北平。每逢洋车走到前门里外、西河沿、王府井大街、霞公府、西单牌楼北边,都有那撒传单的,追着往洋车上愣锍。所撒的传单不是卖药的,就是相面的,天桥儿也有这种撒传单的。
我问某江湖人:“他们这撒传单的人按江湖事说是干吗的?”某江湖人说:“他们这种人,说行话叫‘锍(liǔ)幅子的’。”他们都是欲做江湖事,知识聪明不足,才给人撒传单。调(diào)侃儿管那传单叫“幅子”,管撒去叫“锍”。他们这行人本领也分高低。有本领的给相士们撒传单,挣了钱三七分钱、二八分钱;本领弱的撒一天传单,挣三四角钱。行家雇撒传单的花钱虽多,拿出去一千张传单,准撒给一千人,多少也有点效力。力笨雇撒传单的,花钱可是少些,拿出去一千张,撒不了三二十张,剩下都论斤卖了,包花生仁了,指望传单发生效力,那不是做梦吗?有本领的撒传单的,拿出去传单不能遇见人就给,他们也有诀窍:哑巴不给,瞎子不给,拉洋车的不给,卖苦力气的不给,外国人不给,蒙古人不给,穿的衣服太穷不给。这些人都不能到旅馆花钱相面,给他们传单也是白糟践东西。他们撒传单的每逢要给谁一张传单,得瞧着给谁不白给,有几成儿能照顾他们才成哪。撒的传单不多,见的生意不少,那才是锍幅子有把点(瞧着哪位像花钱的,调侃叫把点)的本领哪。可是有本领的锍幅子的人都不挣死工钱,要说三四角一天,他们是不干的。挣了钱和先生三七分账,少了,一天挣个块钱里外;多了,三二元。可是相面的先生凡是有经验的,都愿意三七下账,雇有本领的撒传单,钱虽多花,挣得还多哪!有时撒传单不把字露出来,把没有字的背面给人看。我因这事向他们问过:“你们为什么撒传单反着给人家呢?”他们说:“一般的人因为知道传单是宣传品,看一眼就扔了,甚至于还有不看的,我们反着递给他,他不知道是什么,无论如何也得看看。只要他看,就许触动他的心机,照顾一下子。反着传单递给人,是叫人非看看不可。这种做法,非是久惯锍幅子的才能这样哪!”我听他们所说,才明白个中的用意。
可见社会里的事,不管哪行也有研究,若像绸缎店的徒弟出来撒传单哪,看见人就给一张,简直是白搭,哪能有宣传的效力?我老云对于江湖中锍幅子的人们,是佩服他们有经验阅历,不是白挣钱不管东家赔赚的。
三不管的戗(qiàng)金生意
算卦、相面、看风水,总侃儿叫“金点”。分开了说,相面的又叫“戗金”,又叫“票金”。据我所知道的,三不管的戗(qiàng)金(相面的)有十几个,分为三大支派:一是陈大官的门人弟子;一是刘五先生的门人弟子;一是桂振峰的门人弟子。
陈大官系山东腿儿,长得相貌最好,说行话,他是“人式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胆大敢言,得有江湖真传。各省市、各码头、各村镇他都去的。有好些个做戗金的能在乡间挣钱,不能在都市码头挣钱;有些个做戗金的能在省市码头挣钱,到了乡村不成的,调(diào)侃儿叫“不吃科郎(kē lang)点”(庄稼人)。惟有陈大官这个做戗金的是省市商埠也成,乡村镇市也都能成。凡是江湖跑腿的人,只要一提陈大官,无人不知,他的生意到处“火穴大转”(zhuàn,买卖挣了大钱了),因为他有“万儿”(名儿),有好些个人拜他为师,给他“叩瓢”(江湖人管磕头调侃儿称叩瓢),有为学他的本领的,有借他的万儿走闯江湖的。在天津三不管有个相面的周岐山,自号亚卧龙,生得身躯短小,眼大口方,拜陈大官为师,在大连、烟台、营口、天津、青岛、济南、龙口等码头,安过些回“座子”(江湖人管设立临时命馆调侃儿叫安座子),总是初立的一个多月生意最好,过了一个月后就不能支持,江湖人都说他学的生意,前棚最硬,后棚(一见面的前三抢儿调侃儿叫前棚,多挣钱、使人佩服调侃儿叫后棚)最软,始终是虎头蛇尾。他在天津某公寓内安了回座子就是这样,后来支持不住了,到三不管去搁明地。我老云在他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的时候立着听了听,只见他说的很有派儿,也会“触簧”(管用冷话硬撞周围的人调侃儿叫触簧),也会往下“叫点儿”(叫住相面的人),到了“散帖”的时候,愿意相面的接条儿,行话叫“归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儿,“撒幅(sǎ fú)子”(往周围人手中撒算命的号儿)也很有人接帖。他的“杵门子”最硬(相面人管能挣钱,敢向人要钱,有要钱的手段调侃儿叫杵门子最硬)。钱到了他的腰内之后,给人相上面哪,只有几句干脆嘹亮的,越听越不像事,使人对他的信仰上立时失望,当时就后悔,他哪能有“回头点”(江湖人管有人花了钱相面,应验了之后还不断地找他们相面,调侃儿叫回头点,以有回头点为最大的光荣)呀!我见亚卧龙这样,才信人传言,他的后棚欠研究,传授不真。我向江湖人探讨,有人说,他只会“腥”(假的),不攥(zuǎn)(懂)“尖儿”(真的),不懂得“尖册(chǎi)儿”(江湖人管熟读相书叫懂得尖册儿,没读过相书叫不懂尖册儿,还是以钻尖儿为高明)。像周岐山的本领,只能打“走马穴(xué)”(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天津也不能久长,至今不知他哪里去了。
在三不管相面的生意做的日期最多的有个郑耀庭,是河北沧州的人,他从前挑个竹筐收碎铜烂铁,没有事的时候常逛天津的西城根。那块生意虽在清末的时代,也很发达。“戗(qiàng)盘”(相面)的生意,有两个高明的安座子的最好。来了相面的人,他一见面就知道人的心内有什么事,几句话叫人心服口服,如遇仙人。江湖的人们常说,把(bǎ)现簧(常瞧当时的心事调[diào]侃儿叫把现簧),高绪斋第一;在街上做干跺脚的(江湖人管相面的人不用桌凳,不使棚帐,只凭他空人一个,在墙根底下一站,拿管铅笔给人相面挣钱,说行话叫做干跺脚的生意),刘五先生最高。那刘五先生是南皮县人,开过“汉壶瓤子”(管开草药铺调侃儿叫汉壶瓤子),因为和人“朝(cháo)翅子”(江湖人管打官司调侃儿叫朝翅子),他改行吃“金”,学会了相面。他长得身高、面庞儿大,人式很压点(yā 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朵儿(字儿)又清”(江湖人管字写得好,有学问,调侃儿叫朵儿又清),又攥“尖儿”,使人情做生意,永远不“鼓点”(江湖人管没人和他们打架,没人和他们争吵,调侃儿叫不鼓点)。每天到下午,只要他往墙根一站,立刻人就围上,行话叫“自来粘(nián)子”,“顶点数(shǔ)”(江湖人管相面的主顾一拨挨一拨接连不断地谈相,调侃儿叫顶点数),哪天也挣一两元钱。除了下雨下雪的天不能挣钱,好天好日的,永远那样挣钱。在那个年头要每天能挣一两元钱,能比现在挣七八元还好。那郑耀庭天天去看相面的,瞧着刘五先生挣钱的本领,生了羡慕之心。刘五先生每天瞧着他听相面的,就知道他有意习学这行儿。有天收了市的时候,向郑耀庭问道:“你干吗天天来看相面的?”郑说:“我来看这个,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的心。”刘先生说:“你要爱惜这个,就学学吧!”郑说:“我学不了,没念过书,不认识字哪能成啊?”刘先生说:“不认识字没关系,一样能学。就是看此心专不专,如果专心学练,一定能成。”郑说:“我能专心学的。”于是他二人商商量量就成为师徒。
刘五先生的传授很好,因为他不认识字,不教他做高了,只挣“贸易点”(商人)、“科郎(kē lang)点”(庄稼人)的钱。所有相面用的方法与所说的话,都是粗糙的言词,不到三四个月,学成了就能上地(做生意),做戗(qiàng)盘(相面)的生意。和他师傅一样,任什么东西也不拿,只用几张纸,一管笔,到三不管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就挣钱。
天津的社会是工商业的劳动区,手艺人多,河岸码头卖力气的人、赶车的人、使船的人,就比哪儿也多。这些人虽然是无资产的劳动分子,只要一晃膀子就能挣钱。在民初的那些年,天津这地方是真发达,哪个人凭力气也能挣一元两元的。三不管将开办,下级的人都去游逛,有这些“科郎点”,郑耀庭就得着好买卖。他是笨鸟先飞早入林。上地早,收得晚,很挣下不少钱。江湖中相面的人就数他在三不管做生意待的日久,二十多年也没挪过地方。人人都说:“他的老帅(江湖人管师傅调[diào]侃儿叫老帅。帅与师只欠一笔,请阅者注意,别以为我的帅字是师字,少一横儿)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得地道。”可是,他只能养家糊口,没挣过几百元、几千元,只能做“零毛碎琴”(江湖人管不能挣成元洋钱,挣角儿八仙、几十个铜子,调侃儿叫零毛碎琴)的生意。
要说能挣大钱,还得属着他的大师兄云霞子。那云霞子是沧州人,与天津的名武生高福安同乡,名叫于紫阳。自早年拜刘五先生为师,他学会了生意,就不愿意做地上的买卖,往津、沪、汉、烟、济等商埠码头,各大旅馆、各大饭店挂牌相面,遇见通达事务懂得社会里一切诡诈事的人,他没法敲诈,挣个“迎门杵”(挣的头一笔钱)了事;见有那做亏心事的人,做诈一下子。他的手段很是毒辣的,图眼前快乐,不到十年他自己就患起“丢子(si)”(江湖人管疯人调侃儿叫丢子)。我老云向江湖人探讨他为什么疯了的。据说,他“挖(wǎ)点”(敲诈人)太多了,伤了“攒(cuán)子”(江湖人管做亏心事调[diào]侃儿叫伤攒子)才这样啊!世上的事有因果报应,说起来叫人可怕,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做不得呀!在前几年,往天津地道散步,遇见了于紫阳,他穿的衣服破烂不堪,面貌枯槁,两眼发直。将他截住,我问:“先生,你怎么这样了?”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说:“当初在河北竹林村煤铺西边的小胡同内,我给你们了过事,难道你忘了吗?”他惊愕不已,连说:“遇见神仙,遇见了神仙。”往东而去。至此,我才知道他是真疯。
那刘先生一共收了四个徒弟:大徒弟有本领,几百几千地挣,可是疯了。二徒弟郑耀庭,就能挣个零毛碎琴(江湖人管不能挣成元洋钱,挣角儿八仙、几十个铜子,调侃叫零毛碎琴),没有多大的来历,闹得衣食不缺,无病无灾。三徒弟×××,本领也好,可惜他的“果食码子”和他人“扯(chě)了”(江湖人管媳妇调侃儿叫果食码子,管跑了调侃儿叫扯了);到了烟台,坠入“库果窑”内,成了“库果”(江湖人管娼家下处调侃儿叫库果窑儿,管妓女调侃儿叫库果),大约着也是伤了“攒子”。四徒弟孙耀西,“戳的朵儿真嘬”(管字写得好调侃儿叫戳的朵儿真嘬),“幌幌(huàng)”(管贴的报子调侃儿叫幌幌)上的“万儿”(有了名儿),是华阳山人。他二十三四岁出师,往各码头做生意,很为不错,挣了不少钱,刚娶了媳妇,就“粘啃(nián kèn)押头”(管得了重病调侃儿叫粘啃押头),“咯光子血”(管吐血调侃儿叫咯(kǎ)光子血)“土了点”(即是死了)啦。闹了寿夭,大约也是伤了攒(cuán)子。
刘五先生只有一个儿子,父传子受,也做戗(qiàng)盘(相面)的生意。二十多岁的人,先“抹海(mò hāi)”后“插末(chā mòr)”(管吸鸦片烟调侃儿叫抹海,管扎吗啡调侃儿叫插末),成天价往各处行窃,自顾不及,哪管他父母。刘五先生年老气衰,挣钱的能力一日不如一日,竟困难得衣食不保,老早就去世。他们的师徒只有郑耀庭一人,安然久过,没出什么毛病。其余的都没得好。不怪江湖人常说:“多挣钱,多作孽!”若是为商家将本图利,多挣钱也没事呀。我劝没能为的金点们,虽不能多挣,顾得住衣食就不用学那伤攒子、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挖点(占人家的便宜)的手段。刘五先生师徒就是前车之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合(闯江湖的)们何不醒攒(cuán)儿(管觉悟过来叫醒攒)!
三不管的杨大将
有年冬天我往天津看望朋友,住在客栈内。清晨早起,往海光寺绕弯儿,临回来的时候,走到三不管枪毙人的行刑场(上权仙电院南边),见靠西墙根围着一群人,不知道是干吗的。挤进去一看,见场内是个地摊,地上铺着一块毯子,上边放着一个罗盘,大小十几个定南针。有一块石板,两根石笔,一根文明杖,场内有个人不住嘴地嘟囔。这人长得瘦,中等的身材,他穿着小棉袄、棉马褂,没穿棉袍子,底下是棉裤、棉鞋,我不知道他是干吗的,定住了心神慢慢地听。见他用手指着一个人说:“这位老兄多大年岁?”那人说:“我今年三十七岁。”他又问:“再添上十三岁,你是五十岁对不对?”那人也笑了。他是个又愣又怯的样儿,又用手指着另一个人道:“这位老兄多大年岁?”那人说:“我今年四十一岁。”他说:“再添上十九岁,您是六十岁对不对?”那人说:“对了。”他说:“我这根文明杖,往你身上一挨,就知你的媳妇克不克。”说到这里,他又向那人说:“您的媳妇宜小不宜大,大嫂子比你大比你小呀?”这人说:“比我大三岁。我十六岁那年娶的。”他说:“坏了,坏了,娶得早了,非克妻不可。”那人说:“对了,我媳妇死了。”他听说对了,向围着的人大声嚷道:“又对了一位。相得不对了,倒找大洋一块。我这几天始终也没找出钱去,叫我着急。”
他的调门忽高忽低,惹得众人直笑。我看到这里才知道他是个相面的。听他相了好几个人,都是白送不要钱。这回他又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你这人,媳妇宜小不宜大,大了得克去。大嫂子多大年岁?”这人说:“她今年四十五岁,我今年四十二岁,比我大三岁。”他又问道:“死了没有?”这个人说:“没死。”他听着没相对,又向这人说:“现在没死,早晚得克了。你回家别跟她说,您要跟她说,她就骂我,真叫我急。”他这样一说,围着的人全都乐了,可是大家这一乐,把他那没相对的事全都忘了。我老云云游了十几省,看见过多少金点(算卦的总称曰金点),什么样的都见过,还没见过他这滑稽派的相士哪!
可是他随送相随着抓哏(包袱儿),真比说相声的不在以下。抓了哏,听的主儿乐,还没有不咧瓢(liě piáo)(大笑)儿的。他这逗笑的好处能给自己遮丑儿。相得不对了,大家一笑全都忘了。我曾听老江湖人说过:“万象归春。”说相声的叫人一乐就叫春。不论是哪行儿,也是逗笑儿好,电影的片子还是笑片能引人入胜,戏台上还是有丑角儿才能热闹。唱大鼓书的也有老倭瓜、架冬瓜的滑稽大鼓;单弦呢,也有群信臣的滑稽单弦;说评书能有叫座魔力的双厚坪、品正三、刘继业、袁傑英、海文泉等,都是以把人逗笑为拿手。“万象归春”这话是不假,哪行儿能会滑稽术的也能受人欢迎。
这个相面的仗着会使滑稽艺术,不用使拴马桩(用话把人扣住)儿,也不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围着的人谁也不想走。他到了归买卖要挣钱了,向观众说:“我姓杨,双名叫润斋,京南固安县的人,人称杨大将。我到过霸、宝、文、大、固、永、东,昌、顺、密、怀、平,大、宛两县,涿、良、房。京兆二十四县,提起来杨大将没有不知道的。天津也常来。那位说,你这是相面吗?不是。这是卖扁食(水饺)的喝汤,引引人。要是相面哪,是相人老中少三步大运,住什么房子,妨父母不妨,克老婆子不克,有几个儿子,有几个闺女,应当在哪界做事,富贵贫贱,穷通寿夭,连坟地带孩子,连老婆子带宅子,洗脸带捋胡子,一连带架全都有啦,大洋两毛,多了不要,少了不谈,哪位要相,哪位说话。”真有几个人叫他给相。他是随相面,随抓哏,围的人始终不散。我听他相了几个人,笑得肚肠子都疼了。较比听万人迷的相声还觉着热闹,站得腿都酸了,我才回店歇息。用了饭之后,有我的朋友曾文盛约我在下天仙去听玩艺儿,直听到散了戏。往恩德元吃饭,又去逛法租界,往某胡同里遛了一个弯,坐了不大工夫,就听见大门外有人喊嚷:“算卦,相面,看手相不要钱。”声音忽高忽低,招惹得各屋子游客全都笑了。跟着这位相面的先生就进了院子,隔壁的屋中有位客人把他叫了进去,给那妓女相相面,只隔着一层木板墙,往那屋听得很真。他们并不是相面,而是彼此抓哏,来了一回对口相声。这个乐,那个笑,十分热闹。结果,那位游客花了四角大洋,那位相面的先生才出来。我跑到院内一看,这位先生就是那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的杨大将。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做金点(算卦的总称曰金点)生意的人也有滑稽派的,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三不管的八岔子(奇门卦)生意
在三不管的南头每逢下午,有个算卦的。天天儿,他还没到那儿,问卜的人就先到了,在附近来回打转,净等着他来了好算卦。我好奇心盛,觉得这位先生一定高明,特意地看了他几天。只要他一到,把摊子摆上,四面的人就围满了。他算的是“奇门卦”,那六十根签子往筒内一放,这个也伸手,那个也伸手,一阵乱抽,眨眼之间就把签子抽出一半,大家攥着签子等他算卦。我往他这摊子上看那“局式”,就知道他是腥门(假的)了。什么叫做局式哪?就是他那摊上正当中摆的那九个卦子,横三行,竖三行,每行三个。那卦子上是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按《奇门大全》说,那叫局式。凡是算奇门卦的都得先把局式布好了,然后有人算卦,再按着签子上的字,往局式上摆卦,要学奇门最难学的可就是这局式。有些个江湖人要做生意,只把那江湖术学好了就能挣钱吃饭,谁也不花多少年的工夫去学那奇门遁甲。老合(江湖艺人)们的奇门使“尖盘”(真的)的虽有,总是不多吧。
他那卦摊我听了几天,听他给人断的卦语都是“八面风”,怎么说怎么有理。他那摊上问卜的人,不是都来问卜的,有七八个人都是“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有些个人都管这位先生叫“卖油郎”,我不知是何缘故,向人们打听为什么叫他卖油郎。据知他根底的人说,他从前是个挑担卖香油的,受某江湖人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他弃了香油担改了“八岔子”(奇门卦)。他有几个敲托的,又会使几道簧,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生意很发达。一般人都不叫他的姓名,叫他“卖油郎”。很兴旺个十几年,到了民国十五年,他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在南市第一舞台的西南方,德美后前边,路北有一溜小铺面房,西头路北的门前有张小桌子,桌上有个小檀木签筒子,筒内六十根签子和那全份的卦子,也都是檀木的,上边支着个小布棚,上写三个大字是“厂×士飞星奇门”。桌后边坐着一个老先生,有五六十岁,胖大之躯好像老寿星一般,他那卦摊上问卜的人一天价紧忙,接连不断就不住闲儿。我看见他那人,才想起来曾在大连西岗的某油房前边久摆奇门的“厂×士”。他是北平东边通州的人氏,是个书香门第,饱学之士,摆的奇门不是腥盘(假的),纯粹是“尖盘”(真的)。他断卦的口吻稍带一点江湖味儿,他一辈子只在大连、天津两处,挣的钱就够养老的,做了一辈子响万儿(成了名儿)的生意,腥尖皆通,火穴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那就应了我老云的话了:“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
世上的事,不论那行,净耍腥儿(假的)是不成呵!在民国十二三年的时候,高大愣卖大力丸的场子对过,有个年纪最小的摆八岔的,也就有二十岁,了不得啦,他那摊上写的是:“连仲三诚演奇门。”我老云听过他几天,见他买卖虽然挣钱,可是一腥到底(全是假的),得了江湖的传授,使腥儿、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最好。口齿伶俐,很能警人。只是他不攥(zuǎn)尖儿(不学真的本事),美中不足了,也是他的缺点。他惯“戳簧”。什么叫戳簧哪?譬如有人去占卦,他把卦摆得了,问那问卜的人说:“你这卦是问财?”问卦人一点头,他就说:“我这卦一看就知道你是问财。”如若那人不点头,可是他心灵嘴快,立即就说:“……或是问事,我都能看得出来。”他那愣戳,戳不对的时候,不等问卜的人发言,立刻就说或是问事,随着就拐弯,调(diào)侃儿叫“抽撤口儿”。据江湖人说,他年轻,不大,跑的腿儿长,自从幼小拜天津北开花柳座子的杨春山为师,论江湖人的支派,他是山东德州×家庄的门户,他们那门人都是挑(tiǎo)招汉儿的(即是卖眼药的)。当其学成了生意时,与德州达官营的潘长鸿往烟台去做“四平粘(nián)子带搬柴”(江湖人管出高案、卖丸散膏丹各药的调侃儿叫四平粘子,管带拔牙调侃儿叫搬柴)的生意。在烟台的南市场泳仙楼前,很做了二年好生意。后来潘长鸿往大连去了,他们“劈(pǐ)了穴”(江湖人管分了伙调侃儿叫劈了穴)之后,他一个人在南市场又安了(开了)“柴座子”(江湖人管开镶牙馆调侃儿叫柴座子)。他做了未久,又与做八岔子(算卦中的一种)的张子庚学了摆奇门,遂弃了“汉门”(凡是卖药的调侃都叫汉门)的生意,又吃了“金门”(凡是算卦相面的调侃都叫金门)啦。每逢冬天的时候,他在烟台的后海沿去“挑顿(dūn)子汉儿”(江湖人管卖咳嗽药调侃儿叫挑顿子汉儿)。
有年,我老云在美阳会上还见过他,正做“戳黑”(江湖人管点痣的调侃儿叫戳黑的)的生意。民国八九年,他在天津的南马路还挑过“熏(xūn)子汉儿”(江湖人管卖闻药、卖避瘟散的,调侃儿叫熏子汉儿)。民国十二年他与“光子”(拉洋片的调侃儿叫光子)上的王秉肇到了营口洼坑甸做八岔子。十三年回到了天津,未久他又去北平,在天桥吃“金”(算卦),响了“万儿”(有了名儿)。至今,他又改了“团(tuǎn)柴”(江湖人管说评书的调侃儿叫团柴)啦。
若在海北海西,提起连仲三来,“万儿很正”(这个人不错)。阅者诸君若问他为什么万儿念的,就是为了那个。
江湖中金点的黑幕
老云在今春往开封有事,得闲去逛相国寺,见各种杂技场都围得风雨不透,数山东大鼓、男女合演的鸳鸯档子尤为叫座,较比坠子还受欢迎。这些玩艺儿我都不喜欢去看。往里边走,见殿后有个“疙瘩粘(nián)子”。阅者要问什么叫疙瘩粘子,据他们江湖人说,大玩艺儿场围的人多,调(diào)侃儿叫海(hāi,多)粘子;小玩艺儿场围的人少,调侃儿叫疙瘩粘子。我不知道那疙瘩粘子里是什么生意,挤进去观瞧,见场子内有张小独桌,两旁有两个小条板凳,桌上放着破笔墨盒、纸条子,有一对玻璃框,内写着“直言无隐,概不奉承”。桌后边立着一个人,长得细条身材,白面庞,五官清秀,穿着打扮像个官僚,两撇小黑胡子,大概是个相面的。
只听他的话是南方口音,好像江浙的人。他说:“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是从此路过,要传个名儿。住在旅馆内,有本处政界的伟人由上海把我约来给他们谈相。我曾听人说,开封是过去几千年前故去的都城,风淳土厚,这里的人都守旧礼。我要逛逛相国寺,偶步闲游,在庙内要送相法。相对了大家给我传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我有个名,大家诸君常看上海报登有大相士小糊涂,就是在下。今天咱们送相,分文不取,毫厘不要。我可有几种人不送:聋子不送,哑巴不送,不孝父母不送。我送的是读书识字明情知理的人,就是不认字,久闯外面、通达人情的人。可是多了不送,只送六相。哪位愿意相,哪位伸手接我的纸条,接着了也不用喜欢,接不着也别烦恼,接着了就有一相。”说着,他就拿起六条白纸,社会里的人有好贪便宜的通病,围着的人争先恐后争那纸条。我抢着把末一张纸条接过,他叫我们六个人都站在桌前,一一地站着。相面的先生左手攥着一把纸条,右手拿着一管笔,往墨盒里蘸了蘸,就冲着头一个人往纸上写了写。写的时候把手举起多高,捂得很严,不叫大家看见写的是什么,只叫身后的那人看见。他还冲着身后那人说:“头一位他弟兄几个,我能知道,你看见了没有,就是这几个。”那身后的人笑了笑。他向头一个人道:“你兄弟几位?”那人道:“我们哥儿两个。”相面先生就大声喊:“相对了一位。我这先写两位,他就是哥儿两个。”说完了又换了一张纸,还是捂着不叫人看。他用笔写了几个字,写完了冲着身后的人亮那纸条说:“第二位就是弟兄这些个。”说完了又向第二个人问道:“你兄弟几位?”第二个人答道:“我兄弟四个。”小糊涂又嚷:“相对了两位!”于是,他就用这先写后问的法子,一个一个地相。到了我这里,我说是哥儿三个,他也嚷相对了。我可是没看见他那纸条,不知他写的是什么,总是疑惑有假。他相完了六个人,就说:“这就是相面吗?这是送相。要真相面,不能这样简单。讲究相人老中少三步大运。哪年妨父母?哪年克妻?什么年立子?士农工商,应当在哪一行做事?是当人中领袖,是给人做事?哪年不好,哪年发达?得谁的好处?受谁的害处?由幼小直到老,全都说到了,那才叫相面。相一面得多少钱哪?若按我的润格是:细谈相法五元。今天在这相面要多少钱哪,别说五元,连一元也不要,特别优待,只为传名,收两毛钱一相。要全都花两角相面,我可不相,只相八个人。过了八相之外,谁要再相,可要五元钱。也许你不相,也许我不谈,哪位要相,哪位接我的纸条,接着了算有一相,接不着没有。可是接着不用喜欢,接不着别恼。”
他说着就另选了八张纸条。他说:“相对了两毛钱归我,相不对了你再拿回去。”于是就问谁相谁伸手,我们这六个人每人都接了一张。格外还有两个人也接了,共是八个人。他叫我们在桌子角旁的凳上都坐好喽,他说:“咱们是相金先惠,不对退还。”我们八个人都掏出两角票来,一块六大洋放在桌上。相面的小糊涂用墨盒压好,就按着次序给八个人谈相,我老云当然是末一个。
他给第一位相终身的事,我都不留神听,惟有相到兄弟几位的时候,我见他把先写后问的几张纸条,都攥在手里,把一张没有字的扔了。看那有字的第一张,上写“兄弟两位”。我看完了,心中很是佩服,他的相法真是先写后问,写得对,相得对。那第一个人也心平气和,花了两角欢喜而去。接着,我又由第二位看起,直看到第五人,无一不对,不只是这五位的兄弟几位全相对了,他们在哪行做事,脾气秉性,经过的运气好歹,分厘不错。至到了我老云的时候,他相得对不对我不做声,也不摇头,也不点头,还既不定神,也不走神。他那纸条上写的是兄弟三位,倒是对了,只是他说的我的职业与我的性情等等全都不对。
这相面先生使的是“小蜕皮”的手彩。
相完了面,我回到客店,回思往事,疑虑颇多,总不相信小糊涂的相法有准。次日,我又去他那儿看热闹,正赶上一个某甲和他捣麻烦,他那纸上写某甲是兄弟四个,某甲说不对。小糊涂说:“将才你说是兄弟四位,这是怎么又改了哪?”某甲说:“我五弟出门在外,我将才说错了,可是我说错了没关系,你相错了可不成!”我听某甲和他争吵的事,对于他那纸条上先写后问又生了疑心,觉得他定有“手彩”(手上的功夫和技巧)。至于什么手彩,实在不知。
我由开封回来,路过保定,在马号遇见一个老江湖的朋友,请他在饭馆喝酒,闲谈起来。我忽然把在开封相国寺小糊涂给我相面的事说给他听,他只是好笑。我问他:“这相面的纸条上先写后问有什么手彩?”他说:“那叫小蜕皮。”我说:“什么叫小蜕皮哪?”他说:“那小糊涂左手攥着几张纸条,先写上某人兄弟几位,然后再问某人兄弟几位,说的写的俱都一样,那个也是手彩。”我问:“究竟他那手彩怎么使呢?”他说:“譬如小糊涂给三个人看相,他左手攥纸,右手用笔往上写,捂得挺严,不叫人看见,他是假装往上写。事实真没写,他问头一个人你兄弟几位,那人说三位。他就喊相对了,那是蒙人,纸上还没写哪,他唬事。他问出头一个人是兄弟三位,把人家的弟兄数儿蒙了去,再给第二个人相面的时候,往第二张纸上写兄弟三位(注意,第二张写的是头一个人弟兄几位)。写完了,他又问第二位相面的是弟兄几位,他知道了第二位人说是两位,他又假装给第三个人看相,往第三张上写兄弟两位(第二个人的兄弟数又被他诓了去)。他写了,又问第三个人你兄弟几位,第三个人说我哥一个,他又往第四张纸上写兄弟一位,写完了假装再给第四个人看,诈称我对了。照这样弄法,他手中那些纸条,第一张白纸没字,第二张是第一个相面人的兄弟三位,第三张是第二个人的兄弟两位,第四张写的是第三个相面人的兄弟一位。再问一个别人,那是遮掩法。等到他叫人看那纸条的时候,把头一张没字的白纸扔了,就叫‘小蜕皮’。蜕了那一张皮,第二张改成第一,第三张改成第二,第四张改成第三。局外人不解其意,往第二张上看,果是兄弟三位;往第三张看,果是兄弟两位;往第四张看,果是兄弟一位。谁也想不到这种手彩呀!江湖的相士在各处相面,都是用这小蜕皮的方法。可对外人他们绝不说。个中的黑幕,非得收了徒弟他才肯将这小蜕皮的黑幕,传授给他徒弟。”我听他说完了,如梦初醒,才明白过来。据他说:相书上对于相人兄弟几位,并没有准对、准看出几个人的相法。如若不懂江湖术,无论学识多大,看多少年的相书,相人什么都对得了,若相人兄弟几位,管保对不了,尖册(chǎi)子(江湖人管《麻衣相》、《三世相》、《柳庄相》、《铁关刀》、《相理衡真》、《大清相》等书,调[diào]侃儿叫尖册子,即是真正相学书也)也多不可靠。江湖人是取尖册中有准对的学理,与江湖手彩并用,才能叫人相信了。若不熟读相书,只会个小蜕皮手彩,也是不能挣钱。
小蜕皮是金点(算卦的总称)中的一种黑幕,至于金点中的全部秘密,有千八百样,各有巧妙不同,也是学之不尽,外人探讨不完哪。我听老江湖人说完了,才不敢自骄。以我老云的江湖知识说呀,所知道的不过百分之一,不知道的还多着哪。等我慢慢地探讨,得一事,向阅者报告一事,总以爱护多数人,揭穿少数人的黑幕,为大众谋利除害,以表示我老云忠心于社会啊!
江湖金点中之自来簧
保定府在清时是直隶的省会,市面繁华热闹已极,到了民国十年以后,直系势力盛时,也比今日兴旺。那里的杂技场儿在马号。我有时候到了保定也去逛那马号:“一杆大旗”刘香久、“炮打不散”尤鹤亭、“死不要脸的”袁×亭三个人的评书我也听过几次,倒是各有巧妙不同,都有叫座的魔力。到了夏天卖香面的也有一两档子。变戏法的、卖艺的也有几档子。最多不过是拉洋片的。有一次我见靠墙根有个相面的先生在那里撂生意,既不设桌案,也没有凳子,只是左手攥着一沓儿纸条,右手攥着一管毛笔,约有三十多岁,白白的脸庞,很是精神。他往那里一站,看热闹的人就把他围上,大约着是一档子作响了的生意。听他说是叫张半仙,他在这里,一天多了不相,只相十个人。相面的礼金两角,少了不相。他给围着的人白相,那是奉送几句,我听了会儿,他送了几个人的相,所说的很有意思,人人点头,给谁相谁说对。他是这样说的:“我张半仙的相法与众不同。有那一种蒙人相面的,他问人家多大年岁,人家告诉他五十七岁。他说你父母受克全都死了,那老头还说对啦,其实那全是蒙事。众位想想,人到了五十七八岁,有父母的很少,他都五十七八快到六十了,他父母活着岂不八九十岁?世上活到八九十岁的不多吧?老年人你要相他父母不在,那是蒙人。我这里相面,是老不谈父母。还有一种相面的,他问人家多大岁数,人家告诉他十五岁。他说人家还没有儿子哪!人家准得点头说对。十五岁得儿的倒有,万里挑一。普通的人要在十四五岁,不要说有儿子,娶了媳妇的都少,相面的要给少年人相没有儿子,都是蒙人。我这里相面与众不同:是少年人不谈子宫。那位说,你张半仙这里相面是怎么相啊?我这里是少年能知道他父母有无,是全都妨去了?是父母双全?是死去了一位还有一位?一看便知。老年人,我能知道他有儿子没有,还能准知道他有几个。中年人,我能知道他是弟兄几个,众位如不相信,咱们就当面来试。怎么试验法呢?”他说到这里,把那些纸收到兜内,把左手的大拇指一挑,说:“我看哪位的相貌是弟兄几个。看完了,我往大拇指头肚上先写好了,哥一个画一道,哥两个画两道,有几个画几道,画完了,我叫他自己先说是哥几个。他说完了,再看我的手指头上画的是几道儿,如若是一样儿,那才算我相对了。如若不对,那算我经师不明,学艺不高。”他说完了,就向人群里看,用手指着个二十多岁的人说:“这位兄弟几位,我知道了,我先写上。”他把左手举起多高来,捂得挺严,不叫人看见,用笔画了一画,然后又看了看那人,他直摇头,又用舌头把手指上画的舔了去,重新另画。画完了把左手往袖筒内一藏,他向那人问道:“你是弟兄几位?”那人说:“我是哥两个。”张半仙说:“众位听明白了没有?这位可是哥两个。”说完了他把左手伸出来,一露大拇指头,大众往他手指上一看,果然是画了两道儿,谁都佩服他,相得真对。他又说:“我相对了一位,不算,这也许是蒙对了,撞对了。咱们要是把众位全都相对了,那才算我的本领。”他说完了又用手指一个人道:“这位有四十多岁了,他兄弟几位,我看出来了。”说着他又用舌头把大拇指头上的两个黑道舔去了,又用笔画了画,捂严了不让人看见,把左手又藏在袖内。他问那四十多岁的人:“你是兄弟几位?”那人说:“我们哥七个。”张半仙说:“众位听见没有?这位是哥七个。”他说完了就把左手伸出来,叫大家看他那手指头,大众一看,果然他手指上画了七道了。不用说别人,就是我老云也佩服他了。
他接连不断相了十几个人,全都相对了。他可就说:“众位,净相哥几个那不算本领。要相面,讲究相人一世终身,少中老三步大运。妨父母不妨?克妻不克?哪年享福?能有几子送终?沾谁的光?得谁的济?受谁的好处?被谁所害?士农工商应在哪行?富贵贫贱,一辈子能有多大财气?在家好在外好?几时发达?几时被困?衣禄食禄高低?由幼小直到老,样样都相对了,那才叫相面哪!”他说到这里,往左右前三面一看,又说:“按着这么相得花多少钱哪?大洋一元。那位说,一块可多点儿。那就这么办吧,我来个特别优待,今天咱们相面只收两毛大洋。可有一节,我多了不相,只相十位。在这十相之内,我每位收大洋两毛;十相之外再有相的,可是一块钱一相。我这里有十个纸条,哪位愿意相哪位伸手接我的纸条,接着了就有一相,接着了也别喜欢,接不着也别恼。”他说着就把十张纸条数了数,左手攥着九张,右手拿着一张,说:“哪位要相,哪位伸手!”就有人接他的纸条,接着不断,十张纸条真都有人接去。他又向众人要钱,是先给相礼,然后相面,每人两毛,一共是两块大洋入了他的腰柜。他就给这十个人谈起相来,我老云在旁边听着,他相这十个人的性情如何,所做的事情高低,已往的情形,都能说对了,相的人们点头咂嘴,无不佩服。我老云直看着把这十个人全相完了也没走,那围着的人也没散。忽然从外边挤进来一个人,长得肥头大耳,方面广额,衣冠楚楚,气势凌人,约有四十多岁。他冲张半仙说:“张半仙!我听人传说你的相法最好,你看看我是有儿子没有?我是几个太太?”张半仙说:“你这相貌很不容易相,你是多大年岁?”这人说:“四十六岁。”张半仙说:“你还没有儿子。”这人用手一拍巴掌道:“好先生!我真是没有儿子。”张半仙说:“你还不是一位夫人。”他说:“你看我有几个媳妇?”张半仙说:“两位。你的大太太不生养;二太太生养过,没有立住。”这人喜欢得直跺脚儿,说:“你可称神相。你看我将来还有儿子没有哪?”张半仙说:“你要问将来准有儿子没有,你掏十块钱的相礼吧!”这人说:“怎么大家相面要两毛,和我要十元哪?”张半仙说:“十块钱还算少要了。”这人说:“先生你交个朋友吧。”说着由怀中掏出皮靴掖,取出五元一张的洋钱票递给他。张半仙接了过去,说:“你这人的财命很多,做过几档子好事,准保不能绝后。能有儿子,可是一子送终。”这人说:“我在哪年立子呢?”张半仙说:“远在明年,近在今年的后半年。”这人把大拇指一挑,说:“我真佩服你,应验了我来谢你。”说完了转身就走。
我看他费了一个多钟头的话,才挣了两元钱,说的话真没了数儿。这个人来,他才费了几句话,就能挣五块大洋。我就觉着人们常说“挣钱不费力,费力不挣钱”的话,说得很多,越是费事越不挣钱,越是挣钱越不费力。我由他那里回来,信步而行,对于张半仙的本领真是佩服。我走到寓所,把这事记在心上。
有一次我到了天津,在某旅社遇见了个老江湖的朋友,闲说话提到了我在保定府马号看见张半仙的事。他说:“相面这行儿,调(diào)侃儿叫金点,又叫戗(qiàng)金,又叫戗盘(盘当脸讲)的,像张半仙那个相面的,也不支棚,也不设帐,连张桌儿都不用,只用几张纸条儿,一管毛笔,调侃儿管他那种生意得叫‘干跺脚’。”我说:“他们能相人哥几个,往左手的大拇指头先画黑道儿,后看对不对,人家说哥几个,他手指头上就是几个黑道儿,那是怎么回事哪?”他说:“他那个方法很是巧妙,若按着江湖的侃儿,叫做‘五音碑’。他那画的黑道儿,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先写上的,其实不是。他是先问明了,然后写上的。”我说:“那可奇怪。我看着他先写上,然后把手收在袖筒里。你说后写的,他一只手怎么往上写呢?”他说:“做这种生意有个门子,和变戏法儿似的,不叫人看见,他的袖筒内藏着一支小笔。”我说:“他那小笔怎么个样哪?”他说:“那笔如同药铺内卖的万应锭大小,是由纸铺买来的墨,砸碎了,弄成细末儿,然后再用胶水合,内里要捻上一根极粗的线,把它揉成了嘎嘎形,当间粗两头儿尖,一头有线头,一头儿尖,放干了。用时把那粗线头儿缝在袖筒里,嘀啷搭啷的,如袖中蒙着一管小笔儿,外人如何能知道?他要使这法子的时候,或是先用唾沫湿一下子,或是假装的写错了然后再用舌头舔了去,重新用笔写。他捂得挺严,外人看不见他写的是什么,他用笔瞎晃悠,并没写。向谈相人问哥几个,问明了是三个,他乘着手指头的湿劲,用藏着的小笔尖,往手指上画三道儿,伸出手来叫大众看那手指上的三个黑道,谁看了也得佩服他的本领,绝想不到其中另有鬼病。”我听他一说,方才明白其中的黑幕是这么回事。
我又问他,那张半仙给人相完了面,忽然来了一个人,冷不防地问他,能看出他有几个媳妇?有儿子没有?张半仙看了看就说对了。还没有儿子,不是一个媳妇。他是真有此本领啊,还是其中另有什么诀窍?他说:“你不懂这些事,隔行如隔山。那人来了,冲他一问,立刻就能明白。大凡人要找相面的,别的不问,只问他有儿子没有?他们相面的有一种诀窍,共为十三道簧(十三套办法),这问有儿子没有是自来簧(张嘴就能问的话)。他本人就把簧(实话)露出来了,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听他问的口吻就推测出来他是没有儿子。方观成写《玄关》上说:‘问子却没子。’大凡世上的人要是家中有钱,都盼望早立子,如若穷得没饭吃,有儿子还发愁哪;没有儿子绝不想儿子。凡是想儿子的,都是富厚之家。倘若年岁大了没有儿子,不是他媳妇没开怀,就是有了病不能生养,一定得娶姨奶奶求养子嗣。那张半仙说得对了,并不是按着相书的书理研究出来的,那是江湖诀窍,点头儿(江湖人管花钱相面的叫点头儿)带出来的自来簧。”我听他所说才知道江湖的事儿有十三道簧中的自来簧。看起来,江湖中的诀窍是令人不可思议,奥妙无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