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〇年十一月,天皇召集议会。其议会有二院,曰贵族院,曰下院。贵族院议员,凡有五种:(一)成年以上之皇子。(二)二十五岁以上世袭之公侯。(三)伯子男之代表,其数约当封爵五分之一;凡年逾二十五岁者,享有选举及被选之权。(四)勋劳大员及富于政治经验之大臣,为天皇任命者。(五)府县纳直接税最多者,凡十五人选出一人;其当选者,天皇命为议员。属于(一)(二)(四)者,在职终身,其属于(三)(五)者,每七年一改选。下院议员,由选举人公选。凡日本国籍之男子,年龄二十五岁以上,纳直接税十五元,居于选举区满一年者,有选举权;三十岁以上,纳直接税十五元以上,居于选举区内逾一年者,享有被选权。当时人民四千余万;有选举权者,四十六万,略过总人口百分之一。其被选为议员者三百人,多属醉心欧化动于感情之华族地主之子,昔尝谋组政党与政府为敌者,政府恶之,尝禁其活动,党人大愤。当一八九〇年七月一日,举行选举,分散之小党,先团结连合,号曰立宪自由党。独大隈党徒,自成一党,仍其名曰改进党。二党在下院者,共得一百七十余人,占议席之多数;党人因互相提携,以求报复。

十一月议会召集,天皇亲与开会式礼,致辞曰:“朕即位以来,二十余年,内治修定。……幸缔约诸国之邦交,日益亲近。但海陆军备,为保障和平之故,不得不略事扩充。明年预算及各种法案,朕命国务大臣,提出国会。深望卿等,公平慎重,审议协赞,得使后人取法焉。”政府之预算案,既提交于议会;党人以报复之故,倡言休养民力,节省政费,减去预算一千余万。总理大臣山县有朋,出席解释,希望通过原案;党人仍逞其才辩,严辞质问。内阁无奈,自行让步,许以明年整理政务,节减经费;下院酌减数百万元,始得通过。会期终了,山县辞职,天皇命松方正义代之。松方初为属吏,精明果毅,善于理财。会俄太子来游,日人患神经病者,于途中击之,重伤,仅得免死;一时日俄邦交,骤形严重。政府赖调停谢罪,始得无事,遂颁严厉之治安条例;议员请其取消,不可。俄而地震,损失甚巨;松方亟于救民,支出灾款数百万元。议员谓距召集议会之期已近,竟不待其通过,支出库金,大愤。适立宪自由党,恢复前称曰自由党,举板垣退助为总裁。板垣与大隈相见,开民党恳亲大会,共谋藩阀政府。政府自山县辞职后,其所承诺节费之前言,未尽履行,下院益愤。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召集议会,政府之重要提案,概遭否决。内阁因议决解散下院,由天皇下解散之诏。

松方正义

二党首领大隈板垣,设有机关报纸;攻击藩阀政府,胪列其理想政策。日人易为感情所动;其有选举权者,多富厚之家,其人尝受教育,醉心欧化,崇信自由。专事鼓吹之大隈板垣,因四出演说,号召党徒,以期选举之胜利。内阁惧其势盛,授意于人,组织政党,谋与之对抗。其内务卿密饬地方官吏,助其候选人员,或以金钱买票。商人与政府有关者,更令投票助之。人民已知其谋,益恶内阁。及期选举,警察以武力干涉,全国骚然,民心汹汹,流血死者二十五人,伤者三百八十八人。但其结果,议员袒阁者,不过九十六人之少数。元老在阁外者,争论其非;天皇因罢干涉选举之内务卿,而以党人副岛种臣代之,借缓舆论。一八九二年五月,议会开会,政府为避免预算之争,施行上年之预算决案,仅增二百万元,请议会通过,下院竟否决之,转交贵族院,贵族院力主恢复原案,相持不决,乃上奏天皇。天皇谘询枢密顾问;下诏以二院享有平等之权为辞。二院始自让步,通过预算。于是下院将提内阁干涉选举案,副岛种臣力任调停;会其政策为同僚所阻,辞职而去,舆论哗然。松方内阁因辞职;天皇召伊藤、井上、山县等使组织之,是谓元勋内阁。

元勋内阁,伊藤为总理大臣,井上为内务大臣。井上审核地方官吏干涉选举明显者罢免十一人,是年冬,召集国会。议员谋报复者,谓其阁员皆藩阀分子,不可信任。国会开会之日,伊藤适病,井上为其代表,出席,读致辞,中述政见,意甚诚恳。读毕,议员数人,责其仅能诵读不能演说以窘之;内阁提交预算草案,下院减少政费八百万元,取消制造军舰费三百余万元。政府不可,下院议决休会五日,促内阁审思;政府坚持原案,更命国会停议十五日。期满开会,下院议决上奏天皇;其辞有:“国会者,协和上下,进行政务之机关也。自国会召集以来,行政立法,不克共济,多以陛下之臣不能尽其职守。明治二十六年之预算,臣等审核细目,费过其实,又未详细说明。臣等停会五日,请其审思;陛下之臣,竟持前议。海军船费,亦已否决;阁员乃扬言曰:‘将谋解释宪法,进行前议。’臣等惊惶,请其解答,终皆不能……”云云。

越三日,天皇下诏曰:“……朕总大权,废藩改革。……又开议会,欲使尽公议以赞大业;施行宪法,今当初步,不可不慎始谨终。……顾宇内列国之势,日急一日;倘或纷争旷日,遗忘大计,因而误国运进张之机,是非朕奉事祖宗威灵之志,又非立宪之美果也。……朕命阁臣整理庶政,审思熟计,务无遗算;然后朕亲裁定。至于军防,怠缓一日,遗悔百年;朕今节内廷之费,以六年为期,每年出助三十万元;又命文武官僚,除有特别情状者外,亦以六年为期,各纳其俸十分之一,补造军舰之不足。朕赖阁臣议会之辅,其各慎其权限,和衷共济,克翼大事。……”诏下,议员感动,与政府协商,选举九人为协议委员;伊藤及大藏卿往与之议。且许之曰:“下届议会召集之前,将必整理行政,节省政费。”议成,国会酌减常费二百六十万元,通过预算。明年闭会。

伊藤力践前言,设整理行政委员及海军委员,调查政务,罢免官吏三千余人,节省经费一百七十余万元。内阁又与自由党相亲,谋得其助,于下届会期,通过政府提出之要案。大隈嫉之,与国民协会相结。国民协会者,干涉选举之内务大臣所组织之政党也。党员九十余人,始以伸张国权,扩充军备为党纲。及松方内阁辞职而后,骤改政见,攻击政府,竟与昔日势不两立之改进党联合。一八九三年十一月议会开会,首讦自由党之领袖星亨氏。星亨时为下院议长。按议会条例,议长任期与会期相始终。而讦之者,竟不之顾,谓议长受赂,迫其辞职;并除其名。星亨之党为其辩护,目为不法,互相诋詈,秩序扰乱;终以众寡悬殊,成立通过,除星亨之名。党人怒犹未已,以农商务大臣有受赂之嫌,议决上奏,请天皇罚之。于是伊藤内阁,上书辞职;天皇召集枢密顾问,谘其意见。俄下诏曰:“任免阁员,朕之大权;汝下院议员不得干涉。”又命伊藤复职,阁员依旧视事。议员终无如何,乃借外交为攻击之具。初,民间爱国之士,不愿外人居于内地;议员咨请内阁严重禁之。阁员答非如此,不能改约。当是时,外交大臣已与各国磋商改约;惟其进行严守秘密。议员不知,议决上奏:(一)废领事裁判权。(二)海关自主。(三)禁沿海贸易。内阁患滋纷扰,徒碍进行;天皇下诏,令其停会十日。逾期开会,外交大臣,出席答辩;及终,天皇又下停会十四日之诏。后乃解散;预算要案,尚未议及。

自由党领袖星亨

一八九四年三月一日,举行选举;政府监于前事,谕地方官吏毋得干涉。各党求得胜利,竞争剧烈。自由党员,变其故态,力助政府。其谋报复者,与之相诋,扰乱日甚,至于流血;死者一人,伤者一百五十三人。选举结果,自由党得一百二十席,占下院少数。其多数议员,皆内阁之敌,以反对藩阀政府为事者,坚持责任内阁,主张对外不得退让。五月,新会召集,下院首即弹劾内阁,以其解散议会之故;议决上奏。且数内阁之罪,内不进行改革,外丧国家权利。下院议长,上呈表文,天皇不纳;议长交与宫中大臣。明日,天皇召见议长,谕之曰:“朕不批准奏文之意,无须诏谕。”议长回至下院,报告始毕,天皇之诏已至。其辞曰:“朕据宪法第七条,解散下院。”于是下院又解散。

政府与下院冲突之时,贵族院常助政府。其议员三百十人中,贵族一百六十四人,纳直接税而被选举由天皇任命者四十五人,官吏受敕命为议员者一百一人。贵族官吏,富于政治经验,注重政策之得失;富商地主,久与官吏相通,赖政府之提倡工商业,得获厚利,常袒内阁。是以上院无谋报复内阁之政客,卓然独立于政党之外,内部整齐,意见一致。政府因利用之,控制下院,其权寖大。即如宪法第六十五条,规定预算先提出于众议院。一八九二年,政府预算,列入建筑军舰费二百七十万元,下院否决之;案达上院,上院主复原案;两院相持不决,乃上书天皇,请其诏释关于两院议决预算之权限。天皇下诏,略曰:“贵族院及众议院之权相同;各得本其所见,议决预算;当其意歧,可按议会条例连席会议决之。”政府上院之相互助盖如此。

一八九〇—一八九四,四年之间,而下院解散者三次。政府与下院冲突之烈如是,果何故耶?兹更举其原因如下:(一)阁员为天皇所任命,与议员无关涉;而议员专羡英法之责任内阁。所谓责任内阁者,内阁对国会负责之谓也。其在英法,阁员皆为政党之领袖,身据要津,指挥国会;一旦失其多数议员之信任,立须告退。日本议员,谋享斯权,遂启纷扰。(二)阁员多英哲果断之士,精强若山县松方,明毅若伊藤井上,皆国内元老,躬与废藩归政之谋,威望久著,故敢断然解散议会。解散之后,各党竞争,所耗不赀;且解散之次数愈多,党人之受影响愈甚,阁员初意,或将借此以控制之。(三)人民有选举权者,较之人口总数,比例甚微。多数人民,囿于数千年之专制习惯,视选举得失,与己无关,对于下院之解散,若未闻知。其活动者,多少年盛气之士,日与内阁为敌,摘发其短,专事破坏。其行动言语,非多数国民之意。其所以能屡解散者,亦因无援助耳。(四)代议制行于欧美,由其历史上之习惯而成。日人骤采其法,于其习惯,初或不能相容,人民不知所以用之,冲突势难免也。(五)解散下院,载于宪法,出于天皇之诏。日本臣民,忠于天皇,对于诏旨,无敢违者。

综之,解散下院,次数愈多,怨隙弥深。内阁知其预算草案终不得通过,遂于一八九三—一八九四年之间,皆不提出,施行上年预算。此策抑终不可以久行,则所谓宪法者,将必根本摇动。政府患之,乃谋对外,求国人之同情,议会之协助,借以巩固宪法;终遂有中日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