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主义之欲,无厌者也。日俄两国既已攫得满韩之权利而瓜分之,其心必不以是为已足。于是日本思进取内蒙古,俄人则思侵略外蒙及新疆。风传日俄订结新协约正约之外,别有密约。俄认日并吞韩国,日认俄在蒙、新方面之行动。
语曰:“作始也简,将毕也巨。”岂不然哉?日俄战役,直接之结果,既如前述。至其间接之结果,则推波助澜,至今而未有已也。此事若欲详论,必须别为专书,原非此编所克包举。然读史贵穷其因果。一事也,固不可不知其推迁之所届。今故提挈其大要,俾读者于日俄战役之影响,可以详知;而读他书时,亦可互相参考焉。
日俄战役影响之最大者,则日本一跃而为世界之强国是也。大隈重信者,日本宪政党之首领也。宪政党当日俄战前,即力主与俄开战。方满洲撤兵问题,相持未决时,日本国民组织对俄同志会,促政府与俄宣战,宪政党员与焉。及战事既终,复组织清韩协进会,以便侵略中国及朝鲜。宪政党者,实日本主战最力,而其言论,最足代表日本与俄战争之意思者也。清韩协进会之开会也,大隈演说焉,曰:“所谓强国者,则对于世界问题,有发言权而已。夫世界大矣,焉能事事由吾发言?则亦曰:与其国有利害关系之事,必由其容喙而已。东亚者,与日本有利害之关系,且其关系极密切者也,故东亚之事,非得日本发言不可。”又极论扶掖中国,保护朝鲜之法。日人称其言为大隈主义,比诸美之门罗主义云。此主义也,即日人以东洋盟主自居;凡东亚之事,不容不征求彼之意见;而彼且欲把持他国之外交之谓也。彼当欧战之际,出兵以攻青岛,自称维持东亚之平和;力阻我国加入参战;又于参战之后,事事加以干涉者,皆此动机为之也(日英攻青岛时,中国亦欲加入,日本力阻。又向英声明:“与中国交涉,必先通知日本。”迨中国加入参战时,告知日本。日本谓“加入参战,甚为赞成。但如此大事,不先告彼,甚为遗憾云。”中国非日本之保护国,做事何故须先告日本邪?日本旋向英、俄、法、意交涉,以承认中国加入,要求四国承认彼“接收山东之权利”。我国青岛交涉之终不得直,此事为之也。外交被人把持之害如此)。故日俄一役,日本物质上之损失虽巨,而其增进国际上之地位,则不少也。
夫使日本欲包揽把持,而真有意于东洋之和平,犹可说也。乃彼则惟利是图,虽因此破坏东洋之和平,而亦有所不恤。于是日俄两国,始以利害之不相容而战;继以利害之相同而合;继则俄国政变,日本遂思乘此侵略俄国;侵略之不成,乃复欲共同以谋利。此则日俄战争以来,两国国交离合之真相也。
当日俄议和时,微德即以两国在满洲之关系,终不能免,主本合作之旨,与日订立约章(合此及日俄战前不欲开战之事观之,微德之为人,真沉可畏已),电奏俄皇。俄皇意在复仇,不许。当日俄战事方殷之际,及其初结束之时,日本方期博得世界之同情,不欲以独占东亚利权之名,为各国所嫉忌,故光绪三十一年之日英新同盟(1905年),三十三年(1907年)之日俄协约、日法协约,三十四年(1908年)之日美照会,咸以保全中国领土,开放门户为言。然日俄两国之势力,在满洲既日进不已,中国乃思引进英美之势力,以抵制之。于是有借英款筑新法铁路,并延长至齐齐哈尔之议。日人目为南满之平行线,起而反对(满洲善后附约订结时,日人要求我国不得筑与南满并行之铁路。记入议事录中)。我卒曲从之。但要求我筑自锦州经洮南至齐齐哈尔之铁路,日不反对,记入议事录中。英美闻之,均愿借款承造,并拟延长至瑷珲。俄以与其权利有妨碍也,起而反抗。或曰日人实唆之。于是美人有“满洲铁路中立”之提议。满洲铁路中立者,欲使“各国共同出资,借与中国政府。使中国政府以之买收满洲铁路。外债未还清前,由出资各国共同管理。禁止政治上、军事上之使用。使满洲铁路地带,实际上成为中立”。犹夫“满洲为永世中立国”之志也。日俄至此,均觉其利害与己不相容,遂共同出而抗议。时在宣统元年(1909年)。明年,日俄新协约成。约中明言:“维持满洲现状。现状被迫时,两国得互相商议。”盖联合以抗英美也。是为日俄战后复合之始。
帝国主义之欲,无厌者也。日俄两国既已攫得满韩之权利而瓜分之,其心必不以是为已足。于是日本思进取内蒙古,俄人则思侵略外蒙及新疆。风传日俄订结新协约正约之外,别有密约。俄认日并吞韩国,日认俄在蒙、新方面之行动。证以协约成后,日遂并韩(日当与俄开战时,由其驻韩使臣林权助,与韩订立议定书。尚以保障韩国独立及领土完全为言,迨光绪三十一年之日英新同盟,则但言保障中国之独立及领土完全,而置韩国于不言,即英承认日并韩也。《朴茨茅斯条约》第二条:俄认日在韩之卓绝利益,列强更无执异议者。韩遂于是年成为日之保护国。日俄新协约,以宣统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即1910年7月4日发表。是年七月十九日,即阳历8月23日,韩遂合并于日。国之存亡,一任他国外交家之措置,亦可哀矣);俄人对蒙、新方面,遽提出强硬之要求(宣统三年正月至二月十八日,即1911年3月18日,以最后通牒致我,以28日为限),其说当不诬也。于是我国仍思引进他国之势力于东三省,以抵制日俄两国。乃有宣统三年之东三省兴业借款,言明用以振兴东三省之实业,即以东三省各税为抵。由英、美、德、法四国承募。四国知日、俄两国,在东三省之
日俄战争前的国际关系图及日俄战争后的国际关系图
日俄战争前的国际关系图
日俄战争后的国际关系图
势力,既已深厚;欲排摈之,必起反动,乃主招两国加入,冀谋一共同解决之策。于是四国团变为六国团。借款未成,革命遽起。民国乃继续之,以磋商善后大借款。以争监督财政等条件,美政府命其银团退出,而六国团又变为五国团。卒成2500万镑之大借款。袁世凯利用之以压平赣宁之变。政争激荡,迄今未已。而此借款以盐税为抵押,因许设立盐务稽核所;又许于审计处设稽核外债室,以稽核其用途。开外人监督局部之财政,迄今未能脱除。因外交而影响于内政,其波澜亦可谓壮阔已。而未已也。俄人既因日本密约之容许,而有蒙、新方面之行动。英人亦以日欲并韩故,第二次日英盟约中,删去保障韩国独立之语,而以日本承认英在印度附近之行动为交换。于是有日俄战时,英人派兵入藏之举。其后浸至占据片马。迨宣统三年,俄人既于蒙、新方面,提出强硬之要求,旋煽诱蒙古独立。英人在西藏方面,亦亟图均势,遂保护出奔之达赖。至民国时代,俄对蒙,英对藏之要求,犹始终取一致之步调(如俄对外蒙,要求我不驻兵、不殖民。英亦欲强分藏为内外,要求我于外藏不驻兵、不殖民)。皆日、俄、英三国,国交离合之为之也。其波澜之壮阔,真可谓匪夷所思矣。是为日俄两国,离而复合,各肆侵略之时代。
迨欧战既起,各国皆无暇东顾,俄国尤窘。日人乘之,对我提出五号二十一条之要求,其中关于满蒙者多款。又乘俄国西方战事之不利,迫之于险。于民国五年(1916年),大正登极,俄国派使往贺时,迫其订立密约(是为1916年7月3日之密约。后为革命后之俄政府所宣布),承认其在中国之权利利益。两国利益,苟受第三国损害时,当共同防卫。因此宣战,亦当互相援助。则进为攻守同盟矣。盖恐欧战停后,英美等国,对日乘机攫取之权利,加以非难,故预以是抵制之也。此约之徒利于日,俄人非不知之,然迫于情势,无如何也。是为日俄两国,貌合神离,而日本独霸东亚之时代。
曾几何时,霹雳一声,俄国革命是为俄国一大变局,而亦日人所极震惊。初我国与俄订立《东清铁路条约》时,本只许其沿路设警。日俄和约附约,乃有每启罗密达得置守备兵25名一款。俄人借口是条,驻兵至六七万。欧战作后,大都调往西方。日人饵以甘言,谓俄“尽可撤兵。北满及东海滨省沿岸,日人不徒不乘机侵略,且当代为警备”。盖欲使俄尽撤东方守备,则日可相机行事也。然日是时,方以与英同盟故,以协约国之同调自居,势不便与俄翻脸。迨俄国政变,而日人之机会乃至。时则俄、德讲和,作战于前敌之捷克军,逃入西伯利亚。俄人则借武装之德、奥俘虏以制之。各国乃有共同出兵,以援捷克军之议。日人乃思一箭双雕之策,欲并我外蒙、北满之权利而攘之。乘段政府亲日之机,与我成立军事协定。订明“由后贝加尔至阿穆尔省之兵,中由日指挥;由库伦至阿穆尔之兵,日由中指挥”。看似极为平等,实则我安能指挥彼;且兵所经皆我之地,其为不利于我也审矣。于是各国次第出兵,而其所首谋攫夺者,乃在西伯利亚路及中东路。遂由中、俄、英、法、意、美、日七国立一联合铁路委员会(在海参崴),将两路置诸管理之下。其后该会技术部长美人斯蒂芬氏,遂有共同管理中东路之议,提出于太平洋会议席上。经我国专使力拒,乃仅为“中国对于该路股东及债权者,应负债务上之责任”之决议。至该会取消后,列国犹照会我国,重提此决议,表明愿与中国共同处置焉。此为我国因俄事所受之损害。至于俄人,其受日之侵略尤甚,日人当时之兵锋,盖曾至伊尔库次克。拥立反苏俄之徒谢苗诺夫(Semionnoff)于赤塔,卡尔米哥夫(Kalmykoff)于哈巴罗甫喀。或谓日本当时对于谢苗诺夫及沃木斯克之高尔察克(Koltschak)皆订有让渡满蒙一切权利之密约云。日人是时,实欲并外蒙、北满及东海滨省,悉据为己有也。
然东方之捷克军,卒不可辅。白党之旧势力,亦决非各国所能维持。1919年岁杪,高尔察克之兵,既已全为苏俄所扫荡;而捷克军亦已出险,各国乃议决撤兵。九年一月,美兵首先撤退。英、法、意诸国继之。日人独留。四月,尼科来伊佛斯克有戕杀日人之举。日人乘机,发兵占据其地。并占哈巴罗甫喀、海参崴及库页岛北半。俄人谋立远东政府,日人则尽力阻碍之。劫制其所占领之地,不许加入组织。然远东政府卒成立,败谢苗诺夫之兵,恢复赤塔。日人乃复召谢苗诺夫至大连,资以军械。谢苗诺夫遂遣其将恩琴陷库伦。以外蒙为根据地,反对俄国。于是外蒙问题,在中俄间复行引起。先是俄国政变后,外蒙失所凭依,业于1919年11月,取消独立。及是,苏俄屡以外蒙之事,抗议于我。我不能办。苏俄乃复诱外蒙,以1921年3月23日独立。与之共平库伦。1924年5月4日,活佛死,外蒙遂全变为苏俄式之政治。苏俄既与立约,承认其独立于前(1921年11月5日)。其后与我订立协定,又云认外蒙古为我国领土之一部,且尊重我之主权。其谁欺?欺天乎?(俄外交总长翟趣林在执行委员会宣言:“认蒙古为中国之一部,其自治权则决不认中国侵犯之。”此等宗旨,与旧俄时代,初无以异,不知协定之言,竟作何解也。)此则因日人图略外蒙以害苏俄,而使我国受池鱼之殃者也。
其后苏俄之基础日益巩固,远东共和国,亦与之合并。日人知无复侵略之余地,乃于1925年2月,与俄订约而撤兵。协定第六条:许日本在西伯利亚,有关采矿产,采伐森林,及其他资源之租借权。议定书二:许其租借北库页之石油田,其面积为5090,期限40至50年。并得采伐企业所用之树木,兴办各项便于运输材料及产品之交通事业。而其尤要者,则承认朴茨茅斯之条约,仍为有效。此约为日本取得南满权利之根据也。以上为俄国政变,受日人侵略之时代。
加拉罕 俄国十月革命后,为稳定自己在远东的国际地位,1919年,苏俄政府宣布废除中俄不平等条约,归还租界。图中脚下画×者为苏俄第一任驻华大使加拉罕。
天下事之最可痛心者,莫甚于听他人之协以谋我,尤莫甚于使他人协以谋我。东三省之形势,久成覆水之难收(此梁任公在清末语。当时以言之稍激,大为国人所反对。然迄今日,东三省之形势,究如何也?呜呼)。所冀者,他国之势力,不相联合;并可互相牵制,容我徐图补救耳。当俄国初革命时,举世欲翦灭之而后快。不徒求一友邦不可得,并欲求一与之通商之国,以暂纾目前之困而不可得。其时愿与我恢复邦交之心盖甚切。使我能开诚布公,与之商办,则各事皆易就范。乃我国受人牵鼻之外交,迟迟吾行,并停止旧俄使领之待遇而有所不敢(俄国革命,在1917年3月。我停止旧俄使领之待遇,乃在次年9月。其中旧俄使领,以无所代表之资格,而受我之承认者,两年半也)。俄之与我接洽,远在其与日接洽以前;而中俄协定之成,反在日俄订约撤兵之后(中俄协定,成于1924年5月31日,按前文所述,应在日俄订约以前。——编者)。无怪日俄协商以处置我之局面,依然持续矣。英美两国,当欧战停后,盖亦仍有意于保持东方之均势。故1918年10月,协约国之胜利既定,英使朱尔典,遂首唱中国铁路统一之议(其议欲使各国将获得之铁路权,均行交还中国。共同另借新债与中国,俾中国将旧债还清。借以取消各国之势力范围。犹是美人开放门户之旨,及满洲铁路中立之办法也),而美人和之。以交通系所设之铁路协会,竭力反对,议未有成。其后美国发起英、美、日、法四国新银团。日人坚持“满蒙除外”,久之不决。卒由美银行家拉门德氏代表三国银团赴日。议定(一)南满与其现有支路,及(二)吉会,(三)郑家屯、洮南,(四)开原、吉林,(五)吉长,(六)长洮,(七)新奉,(八)四平街、郑家屯诸路,皆不在新银团经营范围之内[日本放弃(一)洮热,(二)洮热间某地至海两路],而议乃有成。时1920年5月11日也。是岁9月4日,四国公使通告我以新银团成立。“希望中国早有统一政府,俾银团得将四国政府赞助中国之意旨,表现于实际。”忽忽又七年矣。此七年中,中国若能利用之,满蒙之形势,亦必有以异于今日。乃以政局不定故,一切事皆无从说起。而新银团借款之举,亦遂延搁至今。我无借款之资格,人之急于放款者,不能深相谅而久相待也。于是今年(1927年)9月,有拉门德赴日之事;而南满洲铁路会社,同时以借外债6000万元闻。时则正值日本向北京之张作霖政府要索东三省筑路之权最紧急之际也。交涉之真相及结果,虽尚未可知,而美人欲投资于我而不得,乃转而与日商略,则形势既可见矣。而同时复有日俄成立某种谅解之说。甚者至谓俄举中东路之管理权,让与日人,而由满铁会社,酬以4000万元,表面作为借款焉。俄人虽力自辩白,然亚洲东北方之地,实非俄人实力所及,前章已言之。彼自革命以来,西伯利亚之富源,且不惜分赠之于日人,而何有于北满?此于彼固无大关系(俄人即把持西伯利亚及北满,一时亦无实力经营。日人即得西伯利亚及北满,亦断不能经营之,至能迫害俄人之程度也),然于我则如何?今者报纸所传,日俄如何如何云云,虽亦未敢遽以为信,然其必有协商;其协商必有合而谋我之势,则无疑也。他事我纵不自悔,独不记中俄协定第九条,苏联政府曾允我赎回中东铁路,而于协定签字后一个月内举行之会议中,解决其款额、条件及移交之手续乎?而何以迄今不开也?此亦无与人商办之资格,而迫人使与我之敌合者也。彼日本今日,既以安奉、南满、吉长、吉会诸铁路,联络南满、朝鲜而成一方环矣。其满铁会社,亦既俨如英之东印度公司矣。若复让渡之以俄在北满之权利,辅助之以美人雄厚之资本,岂直为虎傅翼而已。此最近日俄两国,由离而合,而复有协以谋我之形势之真相也。呜呼!予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