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初与外人交接时,于外情茫无所知,只知一味排斥。至湘淮军诸人物,则经验较富,其时上海方面,曾借洋兵之力,以却太平军,后因用外人教练中国人,谓之常胜军,收复东南,颇得其力。因知外人军事之长,亦知交涉不当一味深闭固拒,又知欲敌外人,不能不学其长技,然其所知者,亦但在军事方面,因此而及于制造,又因制造而涉及科学而已。

凡民族之文化,发展至一定程度者,虽因(一)社会内部之矛盾,随文明之进步而深刻。(二)旧时国民与国家关系之疏松,一时为外力所侵入,然其光复旧物之力,终潜伏而不至消亡。(A)其在上层社会,则从事教育及文学为精神上之留诒。(B)在下层社会,则从事于秘密结社,为实际的行动。前者如宋明的遗民故老,其著述事迹,有传于后者皆是。后者如元末之革命,首先北伐者,实为白莲教徒刘福通,可知是时之白莲教,业已渗入民族主义之成分矣。书缺有间,其详已不可考。明清之际,则为时较近,其事之传者亦较详。其大略见日人所著之《中国秘密社会史》。以旧时国民与国家关系之疏松,而种种为虎作怅之恶势方盛,不得不潜伏以待时机。乾隆时表面虽称全盛,实则政治黑暗,社会风俗亦日益奢侈腐败,渐入于民穷财尽之境,于是川楚教民之起事(乾隆六十年至嘉庆七年,1895至1802年),继以天理教徒之密谋(嘉庆十八年,即1813年),略与川楚教民同时者,东南又有艇盗(大略自乾隆五十四年至嘉庆十年,1789至1805年),人心动摇,治安岌岌不可保矣。然此尚限于局部,至道光三十年(1850),乃有太平天国起。太平天国起于广西,出湖南,下武汉,抵南京,定都焉。复分兵西上,北出之兵,战斗力甚锐,以孤军无援,卒为清人所灭。西上者连下安庆、九江,复取武汉,然天国诸豪都是下层社会中人,天王(洪秀全)盖长于宗教,而短于政治及军事,非如历代开国之主,能驾驭英雄,收率贤才也。大权乃落于杨秀清之手。杨则器小易盈,骄暴淫逸,遂致天京内讧始起,诸王互相残杀,石达开较有雄略,别为一军,远出不复归。下游仅余一李秀成,竭力支柱,而资浅望轻,卒难挽救。清朝则胡林翼先占定武汉,曾国藩又办团练于长沙,出境征伐。林翼死后,国藩总揽全局,负发纵指示之责。李秀成虽破苏松,下浙赣,卒为李鸿章率淮军所厄。而太平天国遂亡(清穆宗同治三年,1864年)。其起事于苏皖鲁豫之间,至天国亡,余众与之相合,而声势骤盛者,为捻党。捻党多马队,本易流动,而曾国藩创圈制之法,其所筑运河、贾鲁河间之长墙,虽为捻党所突破,分为东西,然卒为李鸿章及左宗棠所扑灭(东捻亡于同治六年,1867年,西捻亦回师东方,亡于其明年)。回事起于云南(清文宗咸丰五年,至穆宗同治十一年,1855至1872年),云南回事为岑毓英所平。西北则马化龙、白彦虎起事于甘肃。妥得璘乱于新疆,敖罕复乘机入犯,其将阿古柏,废所奉回教教主之裔而代之,灭妥得璘,几尽据新疆之地。英、俄、土耳其皆与通使,英人复为之请封。朝议欲弃其地,左宗棠持不可,于捻党平定后,出兵先肃清陕西、甘肃,继平天山北路,进平南路,阿古柏不能抗,其本国敖罕,复于是时为俄所灭,乃自杀。白彦虎与阿古柏子伯克胡里均奔俄,而新疆平(清德宗四年,1878年),仅伊犁一隅尚为俄人所据。

太平天国起义地点 1851年,洪秀全领导“拜上帝会”成员在广西起义,建号太平天国。图为太平天国起义的地点——广西桂平县金田村。

综观清代咸同之间,几于无一片干净土,而卒能次第平定,无怪当时之人,志得意满,颂为中兴也。推原其故,盖由:(一)诸起事者,仅太平天国,少有宗旨,然其始起诸人程度本属不足,其所设施,均不足以成大事(太平天国初起时,曾发布讨胡之檄,使专以此为宗旨,自较易得士大夫之赞成,顾其所谓上帝教者,带西教之色彩甚重,是时西教为大多数人所厌恶,其易引起反感者势也。无可如此径直推行之理,此固中外平民革命之通蔽,不能专为太平天国咎,然其不能成事则无疑矣。以军事论,抵武汉后,宜悉众北上,此时清朝尚无预备,其力亦薄弱不堪,使能直抵北京,则全国震动,而清朝亦失其发号施令之中枢,局面与后来大异矣。乃缘江而下,先据东南富庶之区,遂流于骄奢淫逸,使北上之孤军,战斗虽烈,卒遭歼灭,此实其失策之大者。观其既据金陵后,北上之军,犹能纵横驰骤,直薄畿甸,则知其初苟能全军北上,其形势必大非后来之比矣。逮湘淮军两路攻逼,形势已危,仍有劝其悉众向西北者,谓其地为清长江水师势力之所不及,且难得外人援助也。而太平天国又不能用,此亦为其最后之失策)。而出江以后,胁从日众,初起时之农民革命性质渐变(太平天国亦有类乎社会政策者,然其见解浮浅,手段太径直,决无可成之理。后来变质耽于享受,流于淫奢,亦为其失败之原因。且其定都天京以后,自广西来的诚朴壮健之农民日少,而湘淮军却专用此等人,亦其成败所由异也),遂至一败涂地。(二)而清朝是时之政事,确比历代灭亡时为清明。(三)湘淮诸将帅中,又颇多人杰,固无怪其能后延数十年之命运也。然是时清室之君臣,以之应付旧局面则有余,以之应付新局面则不足,故对内虽能削平变乱,对外则着着失败,终致不可收拾焉。

清文宗盖一多血质之人,即位之初,颇有意于振作,后睹时局之艰难,遂亦心灰气短,恣情安乐。载垣、端华、肃顺因而蛊之,以窃其权。三人中肃顺颇有才能,能赞文宗任用汉人,实为削平变乱之本,然骄横亦最甚。文宗死于热河(咸丰十一年,1861年),子穆宗立,年幼,肃顺等自称受顾命。穆宗生母叶赫那拉氏与恭亲王奕密谋,定回銮之计,至京,猝诛杀三人,那拉氏遂与文宗后钮钴禄氏同垂廉听政,实权皆在那拉氏手。那拉氏颇聪明,能听断守文宗任用汉人之策不变,用克削平内乱,然(一)自此流于骄淫,政事日形腐败。(二)又其新智识不足,对于世界情势,茫无所知。(三)且性好专权,以纳后事,与穆宗不协,穆宗郁郁,遂为微行,致疾以死(同治十三年,1874年)。醇亲王奕之妻,那拉氏之妹也,实生德宗,那拉氏违众立之。然德宗既长,复与那拉氏不和,遂为晚清朝局变乱之本。

中国初与外人交接时,于外情茫无所知,只知一味排斥。至湘淮军诸人物,则经验较富,其时上海方面,曾借洋兵之力,以却太平军,后因用外人教练中国人,谓之常胜军,收复东南,颇得其力。因知外人军事之长,亦知交涉不当一味深闭固拒,又知欲敌外人,不能不学其长技,然其所知者,亦但在军事方面,因此而及于制造,又因制造而涉及科学而已。陆军改练新操,谋建设海军,设制造局,派幼童出洋留学,及于国内设广方言馆等,均在此时。此等改革,其于大局影响不大。外交上革新之机,起于同治六年(1867)派志刚、孙家谷出使各国,实则主持其事者,为美人蒲安臣,对欧美诸国,申明以后交涉,当本于公道,不可倚恃强力(与美人曾立约八条,于欧洲各国,则未及立约,此次使事未终而蒲安臣死,亦其进行停顿之一原因也),惜后来未能本此进行。此时主持交涉者,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其中人物,智识大都锢蔽,且多溺于敷衍之习,罕肯留意讲求外情,对于外人仍存深闭固拒之见。外国遣使来求立约者,多拒绝其登岸。外人乃诈称为已立约国公使之亲戚,由其迎入使馆,然后由该公使代为请求,谓之介绍,中国又不能不允。其所立约稿,则即由介绍国之公使,为之代拟,多即以该国之约为蓝本,不平等条约之束缚,因之愈积愈深(至光绪元年,1875年,与秘鲁立约,乃思有所挽回,条文稍异于旧。然与此等小国所立之约,不能有何影响也)。

此时交涉之惊心动魄者,第一为中俄之伊犁交涉。同治十年(1871)俄人乘回民起事,占据伊犁,清人与之交涉,俄人漫言乱定即还,意谓中国必不能平新疆也。及新疆既平,中国复求交还,俄人无词以拒,乃欺使臣崇厚之无识,仅与我一空城,尽夺其四周险要,且索广大之权利以去。中国下崇厚于狱,派曾纪泽使俄求改约,虽亦有所争回,然所丧失者,固已多矣(约成于光绪七年,1881),此为西北之侵略。(俄人先于同治元年,即1862年与中国订立《陆路通商章程》,同治四年、同治八年又两次修改,许俄人于两国边界百里内无税通商,中国设官之蒙古地方亦然。未设官者,则须有俄边界官之执照,乃许前往。由陆路赴天津者,限由张家口、东坝、通州行走。张家口不设行栈,而许酌留货物销售,税则三分减一。崇厚之约,肃州、吐鲁番、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哈密、乌鲁木齐、古城均许设领。纪泽之约,限于肃州、吐鲁番,其余五处,订明俟商务兴旺再议,而将蒙古贸易扩充至不论设官未设官处,均许前往。凡设领之处及张家口,均放造铺房行栈,天山南北路通商,亦许暂不纳税。案中国是时所急者,不在索回伊犁,而在续行勘界,界线定,则伊犁不索而自回矣。急于收回一城,反致受人要挟,实一失策也)。

其西南之侵略,则始于同治十二年(1873),许英人自印度入云南。光绪元年(1875)英员行至蛮允被杀,交涉几致决裂,卒于其明年立《芝罘条约》,许英人(一)自北京经甘肃或四川入西藏,自藏入印度。(二)又或自藏印边界上前往,后印度半岛诸国,安南、暹罗、缅甸为大。安南在近世,有新旧阮之争,旧阮为新阮所覆,中国弗能正(明成祖永乐六年,即1408年,平安南,宣宗宣德二年,即1427年,复弃之,其时王安南者为黎氏。世宗嘉靖七年,即1527年,为其臣莫氏所篡,走保西京,神宗万历三十年,即1592年,复灭莫氏。明以莫氏受都统使之职,为内臣,来讨,且立其后于高平,黎氏亦如莫氏,削国号,受明都统使之职,事乃已。自是黎莫并立。清圣祖康熙十三年,即1674年,黎氏复灭莫氏。黎氏之复国,多得其臣阮氏之力,而任用外戚郑氏,阮氏遂南据顺化,形成独立,惟对黎氏尚称臣而已。高宗乾隆五十二年,西山豪族阮文惠兄弟灭顺化之阮氏,是为新阮。顺化之阮,则称为旧阮,新阮遂入东京,灭郑氏,篡黎氏。明年清高宗出兵征之,为所败。又明年,遂因其请降而封之),其王乃走海岛,介法教士乞援于法。法人亦仅使军官之具有志愿者援之而已。事成(旧阮恢复之主名福映,其灭新阮,在嘉庆七年即1802年,仍请封于中国,并请改号为越南,许之),顾依原约求割地,越南弗与,且以传教事屡与法人龃龉,终致启衅,越南屡败,割地乞和。同治十三年(1874)法与越南立约,认为自主之国。光绪九年(1883)又以为保护之国,中国弗认,出兵援越(时越南政府不能控制全国,其东北境仍有战争)。兵之出云南、广西者皆不利,李鸿章与法使定约天津,承认法越前后条约,旋以撤兵期误会,复起冲突,法军袭福州,败我海军,然攻台湾,不克,我冯子材复有谅山之捷,而李鸿章仍与法言和,认越南归法保护。是役也,论者多为中国惜,然是时之外交,非对一国一事之问题,即专就此役论,一胜亦未必可恃,亦不得以是为鸿章咎也。然光绪十三年(1887)所订条约,开龙州、蒙自、蛮耗通商,二十一年(1895)之专约,以河口代蛮耗,复开思茅,且许越南铁路得接至中国,则窥伺及于滇桂矣。缅甸在明代,尚为中国之土司,故明初西南疆域,实包举伊洛瓦底江全流域,而兼有萨尔温、湄公两江上游,其后平缅、麓川之思氏亡,而缅甸遂强,而中国实力,西仅至腾冲,南不越普洱,遂渐成今日之境界。自英据印度,缅与之邻,兵衅时启,缅人累败,割地孔多,光绪十一年(1885)英人乘中法相持,遂灭之,中国无如何,亦于其明年立约承认。暹罗以英法相持幸存,然亦非复我之藩属矣。光绪二十三年(1897)中缅条约附款复许缅甸铁路通至云南,此西南剥床及肤之大概也。

上海外滩租界 在战争中取得的各项特权,使得各国列强纷纷在国内一些城市中设立租界,并在租界中实行殖民制度,使其成为“国中国”。图为1880年上海外滩租界街景。

俄人之侵略东北及西北,其声势之浩大,实为可惊,顾犹未能全力进行,至英法之于西南,则其进行更缓,且西南地势闭塞,其足影响大局,又非北方比也。至风云起于东亚,而形势乃一变。东方大国,沐浴我国文化者有二:一朝鲜一日本是也。顾两国之国情不同,朝鲜右文,日本尚武。力有所蕴者,必罄泄之而后已。故日本而盛强,其影响终必及于朝鲜,而且必不能止于朝鲜;而日本之发展,以东洋为其主要地带,一展拓,即与我最繁荣发达之地相触,其形势自又与西洋诸国不同。日本之与我立约,始于同治十年(1871),彼此皆限定口岸通商,领事裁判权彼此俱有,关税亦皆为协定。此时日人颇有与我相提携以御西方各国之意,顾诚欲与我相提携,则应开诚布公,商订一平等之条约,以为模范,不应思以泰西各国与我所订不平等条约为蓝本,不得所求,则怏怏不乐。而中国于是时亦应与日本开诚布公,商订一平等之条约,不应沾沾然,以失之于泰西者,不复失之于日本自憙,两国之外交家皆无远大之眼光而仅计较枝节之利益,此实使中日交涉走入葛藤之途之第一步也。然欲求东亚的安定,端在中国之富强,中国一时不能兴盛,而日本顾发展甚速,则两国间之葛藤,迟早必起。故此次交涉,虽不善,然即有眼光远大之外交家,能规永久之利益,而以后此两国发展之参差,亦终必至于引起葛藤,亦不足为此一事咎也。日本之外交喜恃强,于是有同治十三年(1874)因台湾生番杀害其漂流人,派兵入台之举。光绪五年(1879)又县两属之琉球,我争之无效。前此三年(光绪二年,1876)日已与朝鲜立约,认为自主之国。李鸿章乃劝朝鲜与美、英、法、德次第立约,以图牵制。约中均订明朝鲜为中国属国,国际法上之解释,遂生两歧。然是时,亦非复法律能解释之问题矣。光绪八年(1882)朝鲜内乱,中国派兵前往镇定,日本亦派兵而后至,无所及,中国兵遂留驻朝鲜。十一年(1885)日使来,与李鸿章定约天津,约定彼此皆撤兵,嗣后如欲派兵,必互相知会。中日在朝鲜,遂立于同等地位。据李鸿章言,此约因将士远戍苦累,又外交事件应付非易,军人驻扎于外,或恐转致纠纷而然。中国是时,欲经营朝鲜,兵力人才,固均苦不足也。光绪二十年(1894)朝鲜复内乱,求救于中国,中国兵至,乱已平,日人亦多派兵,中国要日俱撤兵,日本不可,而要中国共同改革朝鲜内政,中国亦不许。兵衅遂启。先袭败我海军,其陆军渡鸭绿江,陷辽东缘海城邑,别军攻辽西,又陷旅顺,犯山东,我海军于威海卫,又南窥台湾、澎湖。明年(1895),李鸿章如日本,定和约于马关,(一)中国认朝鲜自主,(二)偿款二万万两,(三)割辽东半岛及台澎,(四)改订商约,悉照泰西各国之例,(五)开沙市、重庆、苏、杭为商埠,(六)许日人在通商口岸,从事制造。第四项乃日人求之多年,而中国未肯允许者也。旋以俄、德、法三国干涉,乃许我以3000万两赎还辽东,自此战后东方之形势大变,而中国之积弱,更暴露于天下矣。

时李鸿章主联俄,俄人乘机以诱之,于是有光绪二十二年(1896)之中俄密约,许俄人建造东省铁路(此系条约上之旧称,近时书籍多称为东清铁路,乃日本人所用之名词也)。其明年,德占胶州湾,立租借99年之约,且许其建造胶济铁路及开采铁路缘线30里内之煤矿。于是俄人租借旅顺,并得展筑东省铁路支线;英人租借威海卫,法人租借广州湾,皆在光绪二十四年,即1898年。遂以分割非洲时所用势力范围之名词,移而用之于中国。要求我国宣言某某地方不割让,各国即认为其势力范围,而各于其中,攘夺权利焉。瓜分之论大炽。明年,美国务卿海约翰以开放门户,保全领土之旨,照会英俄法德意日六国,六国覆文皆赞成之。其办法,则(一)各国对于他国之利益范围,或租借地域,及他项既得权利,彼此不相干涉。(二)在其范围内之各港,遵守中国海关税率,并由中国征收。(三)对他国船舶所课入口税,不得较其本国为昂,铁路运费亦然,所谓均势之论也。自清末至民国初年之外交,则均势瓜分两力之消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