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初年的王室形势 从周室开始东迁算起,直到春秋时代的开始,约有四十多年,在这四十多年中,史料异常缺乏,我们所知道的,重要的只有一事,就是周室初迁时是靠着晋、郑两国的夹辅而立国的。晋国在黄河北岸,郑国在南岸,一个蔽护周室的北面,一个蔽护他的东面;同时有虞(在今山西平陆县)、虢(在今河南陕县)两国掩蔽其西,申、吕(都在今河南南阳县附近)遮护其南。这时楚国尚未大兴;西戎被秦、虢两国牵制,也很难东侵;东面尽是周室的封建诸侯,更无祸患;北面虽戎狄环绕,晋国的力量也还镇压得住;所以东周初年王室的地位还很稳固。这时周室似乎还能控制西方的一部,而近畿的西方之事似乎是委给虢国的。虢国是文王的弟弟虢仲的封国(另有东虢,是文王弟虢叔的封国,在今河南成皋县,被郑所灭),本在西周王畿之内(都今陕西宝鸡县附近),后随平王东迁到今河南陕县附近,正当崤、函要塞,足以抵制西戎的侵略。周王因虢国地势重要,且有御戎的功绩,所以很重视他。不久之后,晋国分为翼和曲沃两国,内乱不止,南面楚国已渐渐兴起,侵略申、吕、许诸国,致劳王师远戍,于是周室的真正屏蔽就只剩郑、虢两国了。

黄河下游诸国形势 郑、虢两国中以郑为强,郑国一面是周室的唯一雄藩,一面又几乎做了东方诸侯的领袖。当春秋初年,乃是黄河下游诸国的世界,我们在这里应得先把这些国家的形势大略谈谈。我们所谓“黄河下游”是指洛邑以东的地方,这里大部份都是平原地带,所以它的文化最先发达,商代就兴起于此。当西周时,周室以征服者的资格,在经济上向东方竭力榨取,弄得“东人之子,职劳不来(东人劳苦,而不见抚慰);西人之子,粲粲衣服”;东方文化的发展似乎暂时被阻遏住。到了西周灭亡,周室在东方的压力大去,于是黄河下游诸国就首先兴起了。

黄河下游的群国中以宋、卫、齐、鲁、陈、蔡、郑七国为代表。宋国四面都是平原,地形最难守易攻,周室所以封微子于此,似乎也有防他反侧的意思。幸而在宋国东南面的都是些东夷和淮夷,势力分散,且似服属于宋国,不足为患。南面是陈、蔡,势力更是薄弱,在春秋初年这两国且常被宋国所利用。宋国所应防御的是西方和北方:宋的北面为鲁、卫两国,势力尚不很强,只有西面的郑国才是宋国的劲敌。

卫国在春秋初年西、北两面均邻戎狄,东面是雄齐,南面是郑、宋,卫国介在诸大之间,地势平衍,国力又不强盛,简直无从谈起发展。当春秋之初,郑国强盛,势力向东挥发,宋、卫两国最感压迫,所以常常联结起来抵抗郑人。

齐国在春秋初年,国土虽较大而势力未盛,在当时历史舞台上还不算是要角。齐国负山带河而蔽海,三面均有天然屏障,形势很好,且有鱼盐之利,足使人民趋于富庶。在他东面的都是些弱小的夷族,正可供他吞并;在他北面的似是些戎族,势力较强;但也不足为大患。在他西面的是卫国,更弱小不足道;在他南面的是鲁国,国力较卫略强,在春秋初年颇有与齐争雄之势。

鲁国北凭泰山,东依大海,南抚淮夷,只有西南部地势较平,与宋接界;西北汶水流域的沃田又与齐连界,当春秋之初鲁常以宋、齐两国为敌手,也是地理形势所造成的事实。

陈、蔡两国都较为弱小,邻近淮夷与宋,当楚国未起于西南方时,陈、蔡常服属于宋而与郑为敌国。这是因为陈、蔡与宋国的关系较为密切,而郑是新兴的强国,容易招人忌恨之故。

郑国北凭黄河,西依周室,当北方的晋和南方的楚尚未兴起之时,只有东方才有敌国。他虽是小国,但挟了王臣的地位,足以东向与宋争雄,宋合卫、陈、蔡四国之力尚不足以抑制他的新兴之势。他又东面与齐、鲁联欢,夹攻宋、卫,这就使宋国的地位始终立不起来。

郑国的内乱 郑国虽是春秋最初期的唯一强国,但他的地位也不是容易得来的。在刚入春秋时期的当儿,郑国内部也险些闹出一件大乱子来:原来郑庄公的母亲——郑武公的夫人武姜,是个很偏爱的妇人。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就是庄公,小的叫做叔段。《左传》上说郑庄公是在武姜睡梦中出生的,那时候惊吓了他的母亲,因此他便受不到母爱,家庭的幸福给叔段独占了。其实女人家偏爱小儿子本是情理中的事,《左传》上的话恐怕只是后人在郑庄公的名字(寤生)上替武姜想出来的不爱大儿子的理由。武姜既偏爱她的小儿子,便屡次在她的丈夫武公的面前请求立叔段为太子;武公不愿废长立幼,不答应她。等到武公去世庄公即位,武姜又在庄公面前替叔段要求封邑:先要制邑(在今河南汜水县附近),庄公因为那是一处险塞,不肯给叔段;跟着又要京邑(在今河南荥阳县附近),庄公答应了,便封叔段在那里,称为京城太叔。这同晋公子成师的封曲沃是差不多的一件事。成师封于曲沃以后便想吞晋,叔段封于京以后也想争夺郑国。他第一步先命郑国的西鄙、北鄙的地方兼属于自己,不久又把这两处地方完全划作自己的领土,一直达到廪延的地方(在今河南延津县附近)。第二步他便修筑城池,招练兵马,与他母亲约好日期,请她做内应,想一举攻入郑都。庄公打听明白他们的阴谋,就命大夫公子吕带了二百乘兵车去打京城,京城的人都背叛太叔段,太叔段只得逃到鄢邑(在今河南鄢陵县附近)。庄公又指挥兵将追打过去,他立足不住,远逃到共邑(在今河南辉县)去了。在太叔段初封京城的时候,大臣祭仲曾劝谏庄公道:“京城太高大了。把这地方封太叔是很不妥当的。”庄公装着很无用的样子说道:“这是太夫人姜氏的意思啊,有什么办法?”祭仲又说:“她哪里会餍足,不如提早防备,不要使他们的势力发展开来才好。”庄公就说:“他们多做不合理的事情,一定会自走到死路上去的,你姑且候着罢!”等到了叔段的势力渐渐发展的时候,又有公子吕一再劝谏庄公,叫他赶快翦除叔段。庄公说:“不必,他们的势力来得愈厚,便崩倒得愈快了!”在这里可见庄公的处心积虑,要想加重叔段的罪状,以便一举将他除掉。我们看他的计划何等的严密,他的手段是何等的毒辣!然而郑国所以不致造成分裂的局面,也就靠着庄公的能干。叔段奔共的时候,他的儿子公孙滑逃到卫国,卫国为了他起兵伐郑,夺取了廪延的地方。郑国也用了王室同虢国的兵马回打卫国,以为报复。

卫国的内乱 不久,卫国也起了内乱。原因是卫国在先的君主庄公有个庶出的儿子,叫做公子州吁,很为庄公所宠爱。他生性喜欢武事,庄公并不禁止他弄兵。庄公的嫡夫人庄姜却把另外一位庶夫人戴妫所生的儿子完当作自己的儿子,而很嫌恶州吁。那时卫国的大臣有个叫做石衜的也曾在庄公面前说州吁的不好,劝庄公抑制他,庄公不听。等到庄公去世,公子完即位,是为桓公;石衜也告了老。桓公十六年(鲁隐公四年),州吁作乱,杀了桓公,自立为卫君。他恐怕国人不服,想与诸侯联络,并耀武于外国,以安定自己的君位,于是耸动了宋国,又联合了陈、蔡两国起兵伐郑,把郑国的东门围了五天。那年秋天,宋、卫等国再起兵伐郑,又来联合鲁国;鲁隐公不愿与他们联络,但终因公子翚的请求,去凑了一回热闹。诸侯的人马把郑国的步兵打败,割了郑国的禾子回去。这回主战的国家是宋与卫,至于鲁、陈、蔡都只是附从。我们应记住:在春秋初年,郑国的敌人是宋、卫两国。卫州吁出了两次兵,仍旧不能使全国的人民归附自己,于是他便派他的同党石厚(石衜的儿子)去问他父亲,怎样才能安定君位?石衜本来嫌恶州吁,曾告诫石厚,不要去同州吁打伙伴,石厚不肯听从。到此时,他趁着他们来请教,胸中便打定了主意,对他的儿子说道:“要想安定君位,非去觐见天子不可!”那时离西周时代不远,王室还有些威权,周王不是轻易可以觐见的,石厚又问:“怎样才能得到觐王的机会呢?”石衜教他道:“陈国的君主(桓公)正有宠于周王,陈国与卫国现在正和睦,如果你们肯去朝陈,请陈国转向周王请求,就能够达到目的了。”于是州吁便带了石厚去朝陈君。石衜暗地派人到陈国去说道:“这两个人是杀害敝国先君的逆贼,请贵国把他们除去了罢!”石衜是卫国的国老,说话很有效力,所以陈国听了他的话,便把州吁、石厚二人拿下,向卫国邀请监斩官。卫国派右宰丑去监斩了州吁。石衜也派了他的家宰?羊肩去监斩石厚。州吁既死,卫国人便向邢国去迎公子晋回国为君,是为宣公。

郑宋卫诸国的争衡 郑国趁了卫国的乱,起兵侵扰他们的郊野,回报了围东门一役的仇恨。卫国也用了南燕国(在今河南延津县)的兵去回打郑国,却被郑国用埋伏夹攻之计杀了个大败。在这里看来,卫国到底不是郑国的对手。不但卫国,就是宋国也被郑国用了王室的军队同邾(在今山东邹县)兵打进了外城;宋国虽起兵报复,也是得不到多大的便宜。这时郑国又先向陈国求和,陈侯迷信宋、卫,不许,郑国又把陈国打得大败。当时齐国看见宋、卫、郑等国互相攻伐,想来做个和事老,便于温的地方召会三国,在瓦屋的地方结了一次盟(在此以前,宋、陈与郑已曾讲和,郑、陈且已联姻)。不料口血未干,郑国就借了宋公“不共王职”的罪名(大约是宋公不肯随郑伯朝王),自说奉了周王的命起兵伐宋。鲁国也因宋国不来告警,与宋绝了交好。郑国便乘机联合了鲁、齐两国再伐宋国。鲁兵打败宋兵,郑兵夺取了宋邑郜、防,做人情送给鲁国,来讨鲁国的好。宋国也联合了卫、蔡两国的兵回打郑国,三国的兵反被郑兵在戴的地方(在今河南考城县附近)打得全军覆没。此后郑国又连次伐宋,把宋国打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宋国就发生了内乱。

宋国的内乱 原来宋国那时是殇公与夷在位,殇公是穆公的侄儿,因为穆公的即位是受了他哥哥宣公的让,所以他要把君位让还宣公的儿子与夷,而叫自己的儿子公子冯出居郑国。殇公即位以后,郑国要想把公子冯送回宋国来(似是想借此要挟宋国),因此宋、郑两国结了怨,大家相斫了好几年。宋殇公在位十年,倒打了十一次的仗,百姓很吃些苦头,弄得都对殇公不满。恰巧那时宋国的太宰华督与穆公的顾命大臣大司马孔父不知为了什么事情结怨,华督在百姓前宣言说:“我国连年打仗,都是司马(孔父)的主意。”他便纠集了徒党攻杀孔父。孔父是殇公的保护人,华督害怕殇公要替孔父报仇就把殇公一并杀了。殇公死后,宋人就向郑国迎立了公子冯为君,是为庄公;这是要表示与郑亲善的意思。从此以后,宋、郑的争斗便暂告一段落。这时已是鲁桓公的二年了。

鲁郑的交涉 至于鲁国同郑国的交涉是这样:当鲁隐公做公子的时候,曾带兵与郑国在狐壤地方开仗,被郑国捉了去,郑人把他囚在大夫尹氏家里。隐公向尹氏厚纳贿赂,又在尹氏所奉祭的钟巫之神面前祷告了,就与尹氏一同逃归鲁国。隐公即位以后的第六年才与郑国通好,曾答应郑国用祭泰山的?田掉换祭周公的许田(许本是鲁的附庸,所以鲁有祭周公的许田;郑国不知何故也有祭泰山的?田??田近鲁,许田近郑,所以两国愿意掉换)。在此以前鲁臣公子豫已曾私与邾、郑两国结盟。到此时鲁国又曾帮助郑国打宋国(在先鲁国本是宋的与国)。后来更邀合了齐国帮郑国打许国(在今河南许昌县),攻进了许都;许君奔卫。因为鲁国原是许国的宗主国,所以齐僖公拿许国让给鲁国,鲁国不受,转让给郑国,想是报答他夺取宋邑让给鲁国的好意。这可以说是鲁、郑两国的交换条件。

鲁国的内变 就在伐许的一年(鲁隐公十一年)上,鲁国也发生了内变,原因是鲁国有个专权的大臣公子翚(羽父)想巴结隐公,在隐公的面前自请去杀隐公的弟弟轨,使得他好永久做鲁国的君。他要求隐公给他做太宰,以为他设策的酬报。不料隐公说:“以前我是因为太子轨年幼,所以即了位;现在时机到了,我正要把君位交还他呢。不久的将来,我就派人到菟裘地方筑别馆,预备到那里去养老了。”公子翚听见这话,害怕太子轨即位以后要怀恨他,便反到轨的面前去说隐公的坏话,请设法结果了隐公。先是当隐公从郑国逃回的时候,因为感谢尹氏和钟巫之神,便在鲁国也立了钟巫的神祠,常常去祭祀。在这年的十一月,隐公去祭钟巫,在社圃斋戒,住在一家氏的家里。公子翚得到这个机会,就派了个刺客到家去把隐公刺死,拥太子轨即位,是为桓公。他们反把弑君的罪名推在氏的头上,杀了家的几个人算了事。桓公即位以后,就与郑国修好,他和郑国在越的地方结了一次盟,把掉换?田和许田的事办妥。他又娶妻于齐国,是僖公的女儿,是为文姜。

周郑的交涉 这时候郑国的气焰正盛,各国没有一个不怕郑的,所以陈、宋、鲁、齐等国都亲起郑来。于是郑国人的胆子愈弄愈大,过了若干时,他竟敢同周王打起仗来。原因是郑国的武公、庄公都做周平王的卿士,在王室很有权柄;后来平王大约为了郑国太强横的缘故,不愿他独把王朝的内政,想把郑伯掌握的周室政权分一半给虢国。郑庄公知道了,大不高兴。平王安慰他说:“哪里有这件事呢!”他情愿同郑国交换质子:王子狐到郑国去,郑公子忽也到周朝来,交换做押品。这已损坏了王室的威严。

平王死后,孙桓王林即位,打算真把政权分给虢公。郑庄公听得这消息,便派大夫祭足(祭仲)带了兵马去把周的温地同成周(东周的都城)的麦和禾子一齐割了去,于是周朝同郑国的感情大破裂了。但是两方面都还暂时敷衍着:郑庄公还去朝周,虽然得不到桓王的敬礼,桓王也并没有把郑伯的政权完全剥夺(这时大约虢公为周室的右卿士,而郑伯为左卿士)。后来郑国还曾以齐人朝王,并用过王师去伐宋国。毕竟是桓王不识相,他向郑国取了邬、刘、、邘四邑的田,而把自己拿不动的苏忿生(周朝的臣子)的田(都在黄河北岸一带)换给郑国;郑国自然大不高兴。接着桓王又把郑伯的政权完全夺了,于是郑伯不朝。桓王大怒,在鲁桓公五年的秋天,招集了虢、蔡、卫、陈等国的兵,御驾亲征去伐郑,郑国也就起兵抵抗王师。两方在繻葛地方开战,郑国用了鱼丽之阵把王师同诸侯的兵打得大败。桓王甚至被郑将祝聃射中了肩头,于是天子的威严扫地了!从此以后,“王命”两个字便不算什么,周室的真正地位也就连列国都不如起来了。

郑国的极盛 郑国打胜周王以后,势力格外强盛。那时齐国被北戎侵扰,也向郑国去讨救兵(北戎先曾侵郑,被郑兵打得大败)。郑太子忽带了兵马救齐,大败戎兵。齐僖公想把女儿嫁给郑太子忽,以为姻援,却被太子忽辞绝了。这次战争,诸侯的大夫多有带兵替齐国守御的。齐国答谢诸侯的好意,馈送粮饩给各国大夫,请鲁国按班次代为分派,鲁国分后了郑国,郑太子忽很不高兴。后来郑国竟联结了齐、卫两国的兵来伐鲁。这也可见郑国在当时的强横了。

郑国当庄公时代,凭藉了“挟天子以命诸侯”的地位,采用了“远交(交齐、鲁)近攻(攻宋、卫)”的政策,努力经营,国际的地位就蒸蒸日上。到了庄公末年,几乎成为春秋最初期的伯主(庄公败周以后又曾合齐、卫之师伐周邑盟、向,王迁盟、向之民于郏,也可见郑人势焰之盛)。鲁桓公十一年,齐、卫、郑、宋盟于恶曹,郑的敌国都变成他的与国了。民国七年在新郑出土的铜器中有王子婴次炉,据近人考证,王子婴次就是郑子仪,他的父亲便是庄公。这话若确,就证明了郑庄公称过王的,想来是败周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