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之南征,《三国志》记其事甚略。《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曰:亮至南中,所在战捷。闻孟获者,为夷、汉所服,募生致之。既得,使观于营阵之间。问曰:“此军何如?”获对曰:“向者不知虚实,故败。今蒙赐观看营阵,若只如此,即定易胜耳。”亮笑,纵使更战。七纵七擒,而亮犹遣获,获止不去,曰:“公,天威也,南人不复反矣。”遂至滇池。南中平,皆即其渠师而用之。或以谏亮,亮曰:“若留外人,则当留兵,兵留则无所食,一不易也;加夷新伤破,父兄死丧,留外人而无兵者,必成祸患,二不易也;又夷累有废杀之罪,自嫌衅重,若留外人,终不相信,三不易也。今吾欲使不留兵,不运粮,而纲纪粗定,夷、汉粗安故耳。”

《马谡传》注引《襄阳记》曰:亮征南中,谡送之数十里。亮曰:“虽共谋之历年,今可更惠良规。”谡对曰:“南中恃其险远,不服久矣。虽今日破之,明日复反耳。今公方倾国北伐,以事强贼,彼知官势内虚,其叛亦速。若殄尽遗类,以除后患,既非仁者之情,且又不可仓促也。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亮纳其策,赦孟获以服南方,故终亮之世,南方不敢复反。

攻心攻城,心战兵战,后世侈为美谈,其实不中情实。案当时叛者,牂牁朱褒、益州雍闿、越嶲高定。

褒之叛在建兴元年(223),闿、定则尚在其前(《后主传》:“建兴元年(223)夏,牂牁太守朱褒拥郡反。先是益州郡大姓雍闿反,流太守张裔于吴,据郡不宾。越嶲夷王高定亦背叛。”据《张裔传》及《马忠传》,则闿前次已杀太守正昂。《吕凯传》云:“雍闿等闻先主薨于永安,骄黠恣甚。”又载亮表凯及王伉,谓其“执忠绝域,十有余年”,则当先主之世,闿亦未尝服从也)。闿又系为吴所诱(见《蜀志·张裔、吕凯传》,《吴志·步骘、士燮传》),其答李严书,辞绝桀慢(见《吕凯传》),盖其蓄叛谋久矣。其心岂促卒可服?

《李恢传》云:“为庲降都督……住平夷县。先主薨,高定恣睢于越嶲,雍闿跋扈于建宁,朱褒反叛于牂牁。丞相亮南征,先由越嶲,而恢案道向建宁。诸县大相纠合,围恢军于昆明。”“恢出击,大破之。追奔逐北,南至槃江,东接牂牁,与亮声势相连。南土平定,恢军功居多。”

《吕凯传》:“永昌不韦人也。仕郡五官掾功曹。……(雍)闿又降于吴,吴遥署闿为永昌太守。永昌既在益州郡之西,道路壅塞,与蜀隔绝,而郡太守改易,凯与府丞蜀郡王伉,帅厉吏民,闭境拒闿。……及丞相亮南征讨闿,既发在道,而闿已为高定部曲所杀。”亮至南,表以凯为云南太守(亮平南之后,改益州郡为建宁郡。分建宁、永昌郡为云南郡,又分建宁、牂牁为兴古郡),王伉为永昌太守。

《马忠传》云:“亮入南,拜忠牂牁太守。郡丞朱褒反,叛乱之后,忠抚育恤理,甚有威惠。”

昆明种落,西至楪榆,其距越嶲,已不甚远。亮兵自越嶲而出,至云南附近,必已与李恢、吕凯相接。永昌本末破坏。自昆明以东,又为恢所平定,则亮之战绩,当在越嶲、云南之间。既抵云南,遂可安行至滇池矣。亮之行,盖至滇池为止。自此以东,益因李恢兵势,更遣马忠往抚育之。

《后主传》仅云:“南征四郡,四郡皆平。”《诸葛亮传》亦仅云:“率众南征,其秋悉平。”不详述其战绩者,亮军实无多战事也。七纵七擒事同儿戏,其说信否,殊难质言。即谓有之,亦必在平原,非山林深阻之区。且以亮训练节制之师,临南夷未经大敌之众,胜算殆可预操。

孟获虽得众心,实非劲敌。累战不捷,强弱皎然,岂待七擒而后服?况攻心攻城,心战兵战,乃庙算预定之策,非临机应变之方,谋之历年,当正指此,安得待出军之日,然后问之?马谡亦安得迟至相送之日,然后言之乎?

《李恢传》云:“军还,南夷复叛,杀害守将。恢身往扑讨,锄尽恶类,徙其豪帅于成都,赋出叟、濮耕牛战马金银犀革,充继军资,于时费用不乏。”此所谓军还者,当指亮南征之军。所谓费用不乏,亦即《诸葛亮传》所谓军资所出,国以富饶。其事相距不远,故承其秋悉平之下终言之。则是亮军还未几,南夷即叛也。

《后主传》:“(建兴)十一年(233),南夷刘胄反,将军马忠讨平之。”《马忠传》亦云:“建兴十一年(233),南夷豪帅刘胄反,扰乱诸郡。征庲降都督张翼还,以忠代翼,忠遂斩胄,平南土。”而据《张翼传》,则翼之为庲降都督,事在建兴九年,刘胄作乱,翼已举兵讨胄,特未破而被征。然则胄之乱尚未必在十一年;即谓其在十一年,而亮之卒实在十二年八月,相去尚几两年也。

《马忠传》又云:“初,建宁郡杀太守正昂,缚太守张裔于吴,故都督常驻平夷县。至忠,乃移治味县,处民夷之间。又越嶲郡亦久失土地,忠率将太守张嶷,开复旧郡。”《张嶷传》注引《益都耆旧传》云:“忠之讨胄,嶷复属焉。战斗常冠军首,遂斩胄。平南事讫,牂牁兴古獠种复反。忠令嶷领诸营往讨。”此事当在建兴十一二(233-234)年间,亮亦尚未卒。

又《后主传》:延熙三年(240)春,使越嶲太守张嶷平定越嶲郡。《张嶷传》云:“自丞相亮讨高定之后,叟夷数反,杀太守龚禄、焦璜。是后太守不敢之郡,只住(安定)县,去郡八百余里,其郡徒有名而已。时论欲复旧郡,除嶷为越嶲太守。嶷在官三年,乃徙还故郡。定莋、台登、卑水三县,旧出盐铁及漆,而夷徼久自固食。嶷乃率所领夺取,署长吏。郡有旧道,经氂牛中至成都,既平且近。自氂牛绝道,已百余年,更由安上,既险且远。嶷乃与氂牛夷盟誓,开通旧道,复古亭驿。”又《霍峻传》:“子戈……永昌郡夷獠,恃险不宾,数为寇害。乃以弋领永昌太守,率偏军讨之。遂斩其豪帅,破坏邑落,郡界宁静。”此事在弋为太子中庶子之后,太子璿之立,事在延熙元年,则戈之守永昌,当略与嶷之守越嶲同时。然则不但终亮之世,南方不敢复反为虚言;抑亮与李恢、吕凯等,虽竭力经营,南夷仍未大定,直至马忠督庲降,张嶷守越嶲,霍弋守永昌,然后竟其令功也。诸人者,固未尝不竭抚育之劳,亦未闻遂释攻战之事,此又以见攻心心战之策,未足专恃矣。

要之亮之素志,自在北方;其于南土,不过求其不为后患而止。军国攸资,已非夙望,粗安粗定,自系本怀。一出未能敉平,原不足为亮病,必欲崇以虚辞,转贻致讥失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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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选自吕思勉著《论学集林·蒿庐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