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專政

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吏部侍郎李林甫柔佞多狡數,深結宦官及妃嬪家,伺候上動靜,無不知之,由是每奏對常稱旨,上悅之。時武惠妃寵幸傾後宮,生壽王瑁,諸子莫得為比,太子浸疏薄。林甫乃因宦官言於惠妃,願盡力保護壽王。惠妃德之,陰為內助,由是擢黃門侍郎。五月戊子,以裴耀卿為侍中,張九齡為中書令,林甫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二十四年。初,上欲以李林甫為相,問於中書令張九齡,九齡對曰:「宰相系國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異日為廟社之憂。」上不從。時九齡方以文學為上所重,林甫雖恨,猶曲意事之。侍中裴耀卿與九齡善,林甫並疾之。是時,上在位歲久,漸肆奢欲,怠於政事。而九齡遇事無細大皆力爭,林甫巧俟上意,日思所以中傷之。

上之為臨淄王也,趙麗妃、皇甫德儀、劉才人皆有寵,麗妃生太子瑛,德儀生鄂王瑤,才人生光王琚。及即位,幸武惠妃,麗妃等愛皆弛。惠妃生壽王瑁,寵冠諸子。太子與瑤、琚會於內第,各以母失職,有怨望語。駙馬都尉楊洄尚咸宜公主,常伺三子過失以告惠妃。惠妃泣訴於上曰:「太子陰結黨與,將害妾母子,亦指斥至尊。」上大怒,以語宰相,欲皆廢之。九齡曰:「陛下踐祚垂三十年,太子諸王不離深宮,日受聖訓,天下之人皆慶陛下享國久長,子孫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聞大過,陛下奈何一旦以無根之語,喜怒之際,盡廢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輕搖。昔晉獻公聽驪姬之讒殺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信江充之誣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用賈后之譖廢愍懷太子,中原塗炭。隋文帝納獨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煬帝,遂失天下。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為此,臣不敢奉詔。」上不悅。林甫初無所言,退而私謂宦官之貴幸者曰:「此主上家事,何必問外人。」上猶豫未決。惠妃密使官奴牛貴兒謂九齡曰:「有廢必有興,公為之援,宰相可長處。」九齡叱之,以其語白上上,為之動色,故訖九齡罷相,太子得無動。林甫日夜短九齡於上,上浸疏之。

林甫引蕭炅為戶部侍郎。炅素不學,嘗對中書侍郎嚴挺之讀「伏臘」為「伏獵」,挺之言於九齡曰:「省中豈容有伏獵侍郎。」由是出炅為岐州刺史,故林甫怨挺之。九齡與挺之善,欲引以為相,嘗謂之曰:「李尚書方承恩,足下宜一造門,與之款暱。」挺之素負氣,薄林甫為人,竟不之詣,林甫恨之益深。挺之先娶妻,出之,更嫁蔚州刺史王元琰,元琰坐贓罪下三司按鞠,挺之為之營解。林甫因左右使于禁中白上,上謂宰相曰:「挺之為罪人請屬所由。」九齡曰:「此乃挺之出妻,不宜有情。」上曰:「雖離乃復有私。」於是上積前事,以耀卿、九齡為阿黨,十一月壬寅,以耀卿為左丞相,九齡為右丞相,並罷政事。以林甫兼中書令,仙客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領朔方節度如故。嚴挺之貶洺州刺史,王元琰流嶺南。九齡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無復直言。

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視聽,自專大權,明召諸諫官謂曰:「今明主在上,羣臣將順之不暇,烏用多言。諸君不見立仗馬乎。食三品料,一鳴輒斥去,悔之何及。」補闕杜璡嘗上書言事,明日,黜為下邽令。自是諫爭路絕矣。牛仙客既為林甫所引進,專給唯諾而已。然二人皆謹守格式,百官遷除,各有常度,雖奇才異行,不免終老常調。其以巧諂邪險自進者,則超騰不次,自有他蹊矣。

林甫城府深密,人莫窺其際。好以甘言啗人,而陰中傷之,不露辭色。凡為上所厚者,始則親結之,及位勢相逼,輒以計去之,雖老奸巨猾,無能逃其術者。

二十五年夏四月辛酉,監察御史周子諒彈牛仙客非才,引讖書為證。上怒甚,命左右㩧於殿庭,絕而復甦,仍杖之朝堂,流瀼州,至藍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諒,張九齡所薦也。」甲子,貶九齡荊州刺史。

楊洄又譖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雲與太子妃兄駙馬薛鏽潛構異謀。上召宰相謀之,李林甫對曰:「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上意乃決。乙丑,使宦者宣制於宮中,廢瑛、瑤、琚為庶人,流鏽於瀼州。瑛、瑤、琚尋賜死城東驛,鏽賜死於藍田。瑤、琚皆好學,有才識,死不以罪,人皆惜之。丙寅,瑛舅家趙氏、妃家薛氏、瑤舅家皇甫氏坐流貶者數十人,惟瑤妃家韋氏以妃賢得免。

二十六年。太子瑛既死,李林甫數勸上立壽王瑁。上以忠王璵年長,且仁孝恭謹,又好學,意欲立之,猶豫歲餘不決。自念春秋浸高,三子同日誅死,繼嗣未定,常忽忽不樂,寢膳為之減。高力士乘間請其故。上曰:「汝,我家老奴,豈不能揣我意。」力士曰:「得非以郎君未定邪。」上曰:「然。」對曰:「大家何必如此虛勞聖心,但推長而立,誰敢復爭。」上曰:「汝言是也。汝言是也。」由是遂定。六月庚子,立璵為太子。

二十七年夏四月己丑,以牛仙客為兵部尚書兼侍中,李林甫為吏部尚書兼中書令,總文武選事。秋九月,太子更名紹。

天寶元年。李林甫為相,凡才望功業出己右,及為上所厚,勢位將逼己者,必百計去之。尤忌文學之士,或陽與之善,啗以甘言而陰陷之。世謂「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劍」。上嘗陳樂於勤政樓下,垂簾觀之。兵部侍郎盧絢謂上已起,垂鞭按轡,橫過樓下。絢風標清粹,上目送之,深嘆其蘊藉。林甫常厚以金帛賂上左右,上舉動必知之,乃召絢子弟謂曰:「尊君素望清崇,今交、廣藉才,聖上欲以尊君為之,可乎。若憚遠行,則當左遷。不然,以賓、詹分務東洛,亦優賢之命也,何如?」絢懼,以賓、詹為請。林甫恐乖眾望,乃除華州刺史。到官未幾,誣其有疾,州事不理,除詹事、員外、同正。

上又嘗問林甫以「嚴挺之今安在。是人亦可用」。挺之時為絳州刺史。林甫退,召挺之弟損之,諭以「上待尊兄意甚厚,盍為見上之策,奏稱風疾,求還京師就醫」。挺之從之。林甫以其奏白上,云:「挺之衰老得風疾,宜且授以散秩,使便醫藥」。上嘆吒久之。夏四月壬寅,以為詹事。又以汴州刺史、河南採訪使齊澣為少詹事,皆員外、同正,於東京養疾。澣亦朝廷宿望,故並忌之。

秋七月辛未,左相牛仙客薨。八月丁丑,以刑部尚書李適之為左相。

二年。上以右贊善大夫楊慎矜知御史中丞事。時李林甫專權,公卿之進,有不出其門者,必以罪去之。慎矜由是固辭,不敢受。五月辛丑,以慎矜為諫議大夫。

三載冬十二月,戶部尚書裴寬素為上所重,李林甫恐其入相,忌之。刑部尚書裴敦復擊海賊還,受請託,廣序軍功,寬微奏其事。林甫以告敦復,敦復言:「寬亦嘗以親故屬敦復」。林甫曰:「君速奏之,勿後於人。」敦復乃以五百金賂女官楊太真之姊,使言於上。甲午,寬坐貶睢陽太守。

初,上自東都還,李林甫知上厭巡幸,乃與牛仙客謀增近道粟賦及和糴以實關中,數年,蓄積稍豐。上從容謂高力士曰:「朕不出長安近十年,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對曰:「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且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彼威勢既成,誰敢復議之者。」上不悅。力士頓首自陳「臣狂疾發,妄言,罪當死。」上乃為力士置酒,左右皆呼萬歲。力士自是不敢深言天下事矣。

四載。李適之與李林甫爭權,有隙。適之領兵部尚書,駙馬張垍為侍郎,林甫亦惡之。使人發兵部銓曹奸利事,收吏六十餘人付京兆與御史對鞫之,數日,竟不得其情。京兆尹蕭炅使法曹吉溫鞫之,溫入院,置兵部吏於外,先於後廳取二重囚訊之,或杖或壓,號呼之聲,所不忍聞。皆曰:「苟存餘生,乞紙盡答。」兵部吏素聞溫之慘酷,引入,皆自誣服,無敢違溫意者。頃刻而獄成,驗囚無榜掠之跡。及林甫欲除不附己者,求治獄吏,炅薦溫於林甫,林甫得之,大喜。溫常曰:「若遇知己,南山白額虎不足縛也。」時又有杭州人羅希奭,為吏深刻,林甫引之,自御史臺主簿再遷殿中侍御史。二人皆隨林甫所欲深淺,鍛鍊成獄,無能自脫者,時人謂之「羅鉗吉網」。

秋九月癸未,以陝郡太守、江淮租庸轉運使韋堅為刑部尚書,罷其諸使,以御史中丞楊慎矜代之。堅妻姜氏,皎之女,林甫之舅子也,故林甫暱之。及堅以通漕有寵於上,遂有入相之志,又與李適之善。林甫由是惡之,故遷以美官,實奪之權也。

五載春正月乙丑,以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兼河西節度使。

李適之性疏率,李林甫嘗謂適之曰:「華山有金礦,採之可以富國,主上未之知也。」他日,適之因奏事言之。上以問林甫,對曰:「臣久知之,但華山陛下本命,王氣所在,鑿之非宜,故不敢言。」上以林甫為愛已,薄適之慮事不熟,謂曰:「自今奏事,宜先與林甫議之,無得輕脫。」適之由是束手矣。適之既失恩,韋堅失權,益相親密,林甫愈惡之。

初,太子之立非林甫意,林甫恐異日為已禍,常有動搖東宮之志。而堅,又太子之妃兄也。皇甫惟明嘗為忠王友,時破吐蕃,入獻捷,見林甫專權,意頗不平。時因見上,乘間微勸上去林甫,林甫知之,使楊慎矜密伺其所為。會正月望夜,太子出遊,與堅相見,堅又與惟明會於景龍觀道士之室。慎矜發其事,以為堅戚里,不應與邊將狎暱。林甫因譖堅與惟明結謀,欲共立太子,堅、惟明下獄,林甫使慎矜與御史中丞王鉷、京兆府法曹吉溫共鞫之。上亦疑堅與惟明有謀,而不顯其罪。癸酉,下制責堅以幹進不已,貶縉雲太守,惟明以離間君臣,貶播川太守,仍別下制戒百官。

夏四月,韋堅等既貶,左相李適之懼,自求散地。庚寅,以適之為太子少保,罷政事。其子衛尉少卿霅嘗盛饌召客,客畏李林甫,竟日無一人敢往者。

以門下侍郎、崇玄館大學士陳希烈同平章事。希烈,宋州人,以講《老》、《莊》得進,專用神仙符瑞取媚於上。李林甫以希烈為上所愛,且柔佞易制,故引以為相。凡政事一決於林甫,希烈但給唯諾。故事,宰相午後六刻乃出,林甫奏今太平無事,巳時即還第。軍國機務皆決於私家,主書抱成案詣希烈書名而已。

秋七月,將作少匠韋蘭、兵部員外郎韋芝為其兄堅訟冤,且引太子為言,上益怒。太子懼,表請與妃離婚,乞不以親廢法。丙子,再貶堅江夏別駕,蘭、芝皆貶嶺南。然上素知太子孝謹,故譴怒不及。李林甫因言堅與李適之等為朋黨,後數日,堅長流臨封,適之貶宜春太守,太常少卿韋斌貶巴陵太守,嗣薛王琄貶夷陵別駕,雎陽太守裴寬貶安陸別駕,河南尹李齊物貶竟陵太守,凡堅親黨連坐流貶者數十人。斌,安石之子。琄,業之子,堅之甥也。琄母亦令隨琄之官。

冬十一月,贊善大夫杜有鄰女為太子良娣,良娣之姊為左驍衛兵曹柳績妻。績性狂疏,好功名,喜交結豪俊。淄川太守裴敦復薦於北海太守李邕,邕與之定交。績至京師,與著作郎王曾等為友,皆當時名士也。績與妻族不協,欲陷之,為飛語,告有鄰妄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林甫令京兆士曹吉溫與御史鞫之,乃績首謀也。溫令績連引曾等入臺。十二月甲戌,有鄰、績及曾等皆杖死,積屍大理,妻子流遠方,中外震慄。嗣虢王巨貶義陽司馬。巨,邕之子也。別遣監察御史羅希奭往按李邕,太子亦出良娣為庶人。

乙亥,鄴郡太守王琚坐贓貶江華司馬。琚性豪侈,與李邕皆自謂耆舊,久在外,意怏怏。李林甫惡其負才使氣,故因事除之。

六載春正月辛巳,李邕、裴敦復皆杖死。邕才藝出眾,盧藏用常語之曰:「君如干將、莫邪,難與爭鋒,然終虞缺折耳。」邕不能用。

林甫又奏分遣御史即貶所賜皇甫惟明、韋堅兄弟等死。羅希奭自青州如嶺南,所過殺遷謫者,郡縣惶駭。排馬牒至宜春,李適之憂懼,服藥自殺。至江華,王琚仰藥不死,聞希奭已至,即自縊。希奭又迂路過安陸,欲怖殺裴寬,寬向希奭叩頭祈生,希奭不宿而過,乃得免。李適之子霅迎父喪至東京,李林甫令人誣告霅,杖死於河南府。給事中房琯坐與適之善,貶宜春太守。琯,融之子也。

林甫恨韋堅不已,遣使於循河及江、淮州縣求堅罪,所在收系綱典船伕,溢於牢獄,徵剝逋負,延及鄰伍,皆裸露死於公府,至林甫薨乃止。

李林甫以王忠嗣功名日盛,恐其入相,忌之。董延光之攻吐蕃也,過期不克,言王忠嗣沮撓軍計,上怒。李林甫因使濟陽別駕魏林告忠嗣嘗自言:「我幼養宮中,與忠王相愛狎」,欲擁兵以尊奉太子。敕徵忠嗣入朝,委三司鞫之。

戶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楊慎矜為上所厚,李林甫浸忌之。慎矜與王鉷父晉,中表兄弟也,少與鉷狎,鉷之入臺,頗因慎矜推引。及鉷遷中丞,慎矜與語,猶名之。鉷自恃與林甫善,意稍不平。慎矜奪鉷職田,鉷母本賤,慎矜嘗以語人,鉷深銜之。慎矜猶以故意待之,嘗與之私語讖書。

慎矜與術士史敬忠善,敬忠言天下將亂勸,慎矜於臨汝山中買莊為避亂之所。會慎矜父墓田中草木皆流血,慎矜惡之,以問敬忠。敬忠請禳之,設道場於後園,慎矜退朝,輒躶貫桎梏坐其中。旬日血止,慎矜德之。慎矜有侍婢明珠,色美,敬忠屢目之,慎矜即以遺敬忠,車載過貴妃柳氏樓下,姊邀敬忠上樓,求車中美人,敬忠不敢拒。明日,姊入宮,以明珠自隨。上見而異之,問所從來,明珠具以實對。上以慎矜與術士為妖法,惡之,含怒未發。

楊釗以告鉷,鉷心喜,因侮慢慎矜,慎矜怒。林甫知鉷與慎矜有隙,密誘使圖之。鉷乃遣人以飛語告:「慎矜隋煬帝孫,與凶人往來,家有讖書,謀復祖業」。上大怒,收慎矜繫獄,命刑部、大理與侍御史楊釗、殿中侍御史盧鉉同鞫之。大府少卿張瑄,慎矜所薦也,盧鉉誣瑄嘗與慎矜論讖,拷掠百端,瑄不肯答辨。乃以木綴其足,使人張其枷柄,向前挽之,身加長數尺,腰細欲絕,眼鼻出血,瑄竟不答。

又使吉溫捕史敬忠於汝州。敬忠與溫父素善,溫之幼也,敬忠常抱撫之。及捕獲,溫不與交言,鎖其頸,以布蒙首,驅之馬前。至戲水,溫使吏誘之曰:「楊慎矜已款服,惟鬚子一辨,若解人意則生,不然必死,前至溫湯,則求首不獲矣。」敬忠顧謂溫曰:「七郎,求一紙。」溫陽不應。去溫湯十餘里,敬忠懇請哀切,乃於桑下令答三紙,辨皆如溫意。溫徐謂曰:「大人且勿怪。」因起拜之。

至會昌,始鞫慎矜,以敬忠為證。慎矜皆引服,惟搜讖書不獲,林甫危之,使盧鉉入長安搜慎矜家。鉉袖讖書入暗中,詬而出曰:「逆賊深藏祕記。」至會昌,以示,慎矜嘆曰:「吾不蓄讖書,此何從在吾家哉。吾應死而已。」十一月丁酉,賜慎矜及兄少府少監慎餘、洛陽令慎名自盡。敬忠杖一百,妻子皆流嶺南。瑄杖六十,流臨封,死於會昌。嗣虢王巨雖不預謀,坐與敬忠相識,解官,南賓安置。自餘連坐者數十人。慎名聞敕,神色不變,為書別姊。慎餘合掌指天而縊。

三司按王忠嗣,上曰:「吾兒居深宮,安得與外人通謀,此必妄也。但劾忠嗣沮撓軍功。」哥舒翰之入朝也,或勸多齎金帛以救忠嗣。翰曰:「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將喪,多賂何為。」遂單囊而行。三司奏忠嗣罪當死。翰始遇知於上,力陳忠嗣之冤,且請以己官爵贖忠嗣罪。上起,入禁中,翰叩頭隨之,言與淚俱。上感悟,己亥,貶忠嗣漢陽太守。

李林甫屢起大獄,別置推事院於長安。以楊釗有掖廷之親,出入禁闥,所言多聽,乃引以為援,擢為御史。事有微涉東宮者,皆指摘使之奏劾,付羅希奭、吉溫鞫之。釗因得逞其私志,所擠陷誅夷者數百家,皆釗發之。幸太子仁孝謹靜,張垍、高力士常保護於上前,故林甫終不能間也。

十二月丙寅,命百官閱天下歲貢物於尚書省,既而悉以車載賜李林甫家。上或時不視朝,百司悉集林甫第門,臺省為空。陳希烈雖坐府,無一人入謁者。林甫子岫為將作監,頗以滿盈為懼,嘗從林甫遊後園,指役夫言於林甫曰:「大人久處鈞軸,怨仇滿天下,一朝禍至,欲為此得乎?」林甫不樂,曰:「勢已如此,將若之何?」

先是,宰相皆以德度自處,不事威勢,騶從不過數人,士民或不之避。林甫自以多結怨,常虞刺客,出則步騎百餘人為左右翼,金吾靜街,前驅在數百步外,公卿走避。居則重關復壁,以石甃地,牆中置板,如防大敵,一夕屢徙牀,雖家人莫知其處。宰相騶從之盛,自林甫始。

八載夏四月,咸寧太守趙奉璋告李林甫罪二十餘條。狀未達,林甫知之,諷御史逮捕,以為妖言,杖殺之。

九載夏四月己巳,御史中丞宋渾坐贓鉅萬,流潮陽。初,吉溫因李林甫得進,及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楊釗恩遇浸深,溫遂去林甫而附之,為釗畫代林甫執政之策。蕭炅及渾,皆林甫所厚也,求得其罪,使釗奏而逐之,以翦其心腹,林甫不能救也。

十載春正月丁酉,命李林甫遙領朔方節度使。

十一載。戶部侍郎兼御史大夫、京兆尹王鉷弟戶部郎中焊凶險不法,召術士任海川問:「我有王者之相否。」海川懼,亡匿。鉷恐事泄,捕得,託以他事杖殺之。王府司馬韋會,定安公主之子,王繇之同產也,話之私庭。鉷又使長安尉賈季鄰收會繫獄,縊殺之。繇不敢言。

銲所善邢縡,與龍武萬騎謀殺龍武將軍,以其兵作亂,殺李林甫、陳希烈、楊國忠。前期二日,有告之者。夏四月乙酉,上臨朝,以告狀面授鉷,使捕之。鉷意銲在縡所,先遣人召之,日晏,乃命賈季鄰等捕縡。縡居金城坊,季鄰等至門,縡帥其黨數十人,持弓刀格鬥突出。鉷與楊國忠引兵繼至,縡黨曰:「勿傷大夫人。」國忠之傔密謂國忠曰:「賊有號,不可戰也。」縡鬥且走,至皇城西南隅。會高力士引飛龍禁軍四百至,擊斬縡,捕其黨,皆擒之。

國忠以狀白上曰:「鉷必預謀。」上以鉷任遇深,不應同逆,李林甫亦為之辨解。上乃命特原銲不問,然意欲鉷表請罪之。使國忠諷之,鉷不忍,上怒。會陳希烈極言鉷大逆當誅,戊子,敕希烈與國忠鞫之,仍以國忠兼京兆尹。於是任海川、韋會等事皆發,獄具,鉷賜自盡,銲杖死於朝堂,鉷子準、偁流嶺南,尋殺之。有司籍其第舍,數日不能遍。鉷賓佐莫敢窺其門,獨採訪判官裴冕收其屍葬之。

初,李林甫以陳希烈易制,引為相,政事常隨林甫左右,晚節遂與林甫為敵,林甫懼。會李獻忠叛,林甫乃請解朔方節制,且薦河西節度使安思順自代。庚子,以思順為朔方節度使。

初,李林甫以國忠為才,且貴妃之族,故善遇之。國忠與王鉷俱為中丞,鉷用林甫徵為大夫,故國忠不悅,遂深探邢縡獄,令引林甫交私鉷兄弟及阿布思事狀,陳希烈、哥舒翰從而證之。上由是疏林甫。國忠貴震天下,始與林甫為仇敵矣。

南詔數寇邊,蜀人請楊國忠赴鎮,左僕射兼右相李林甫奏遣之。國忠將行,泣辭,上言必為林甫所害,貴妃亦為之請。上謂國忠曰:「卿暫到蜀區處軍事,朕屈指待卿,還當入相。」林甫時已有疾,憂懣不知所為,巫言一見上可小愈,上欲就視之,左右固諫。上乃命林甫出庭中,上登降聖閣遙望,以紅巾招之。林甫不能拜,使人代拜。國忠比至蜀上遣中使召還,至昭應,謁林甫,拜於牀下。林甫流涕謂曰:「林甫死矣,公必為相,以後事累公。」國忠謝不敢當,汗流覆面。十一月丁卯,林甫薨。

上晚年自恃承平,以為天下無復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娛,悉委政事於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疾能,排抑勝已,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自皇太子以下,畏之側足。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而上不之寤也。

十二載。楊國忠使人說安祿山誣李林甫與阿布思謀反。祿山使阿布思部落降者詣闕,誣告林甫與阿布思約為父子。上信之,下吏按問,林甫壻諫議大夫楊齊宣懼為所累,附國忠意證成之。時林甫尚未葬,二月癸未,制削林甫官爵,子孫有官爵者除名,流嶺南及黔中,給隨身衣及糧食,自餘貲產並沒官,近親及黨與坐貶者五十餘人。剖林甫棺,抉取含珠,褫金紫,更以小棺如庶人禮葬之。己亥,賜陳希烈爵許國公,楊國忠爵魏國公,賞其成林甫之獄也。

奸臣聚斂 宇文融 楊慎矜 韋堅 王鉷 楊釗

唐玄宗開元九年春正月,監察御史宇文融上言,天下戶口逃移,巧僞甚眾,請加檢括。融,弼之玄孫也,源乾曜素愛其才,贊成之。二月乙酉,敕有司議招集流移按詰巧僞之法以聞。

丁亥,制「州縣逃亡戶口聽百日自首,或於所在附籍,或牒歸故鄉,各從所欲。過期不首,即加檢括,謫徙邊州。公私敢容庇者抵罪。」以宇文融充使,括逃移戶口及籍外田,所獲巧僞甚眾,遷兵部員外郎兼侍御史。融奏置勸農判官十人,並攝御史,分行天下。其新附客戶,免六年賦調。使者兢為刻急,州縣承風勞擾,百姓苦之。陽翟尉皇甫憬上疏言其狀。上方任融,貶憬盈川尉。州縣希旨,務於獲多,虛張其數,或以實戶為客,凡得戶八十餘萬,田亦稱是。

十一年秋八月,敕「前令檢括逃人,慮成煩擾,令所在州縣安集,遂其生業。」

十二年夏六月壬辰,制聽逃戶自首,辟所在閒田,隨宜收稅,毋得差科徵役,租庸一皆蠲免。仍以兵部員外郎兼侍御史宇文融為勸農使,巡行州縣,與吏民議定賦役。

秋八月己亥,以宇文融為御史中丞,乘驛周流天下。事無大小,諸州先牒上勸農使,後申中書,省司亦待融指撝,然後處決。時上將大攘四夷,急於用度,州縣畏融,多張虛數,凡得客戶八十餘萬,田亦稱是。歲終,增緡錢數百萬,悉進入宮,由是有寵。議者多言煩擾,不利百姓,上令集百寮於尚書省議之。公卿已下畏融恩勢,皆不敢立異。惟戶部侍郎楊瑒獨抗議,以為「括客免稅,不利居人。徵籍外田稅,使百姓困弊,所得不補所失。」未幾,瑒出為華州刺史。

十三年。以宇文融兼戶部侍郎。制以所得客戶稅錢均充常平倉本錢。

十四年。中書令張說惡御史中丞宇文融之為人,且患其權重,融所建白,多抑之。夏四月壬子,融及御史大夫崔隱甫、御史中丞李林甫共彈說「引術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納賄賂」。庚申,罷說中書令。

十五年春正月,御史大夫崔隱甫、中丞宇文融恐右丞相張說復用,數奏毀之,各為朋黨。上惡之,二月乙巳,制說致仕,隱甫免官侍母,融出為魏州刺史。

乙卯,制「諸州逃戶,先經勸農使括定按比後復有逃來者,隨到準白丁例輸當年租庸,有徵役者免差。」

十六年春正月甲寅,以魏州刺史宇文融為戶部侍郎兼魏州刺史,充河北道宣撫使。丙寅,以魏州刺史宇文融檢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溝渠堤堰決九河使。融請用《禹貢》九河故道開稻田,並回易陸運錢,官收其利。興役不息,事多不就。

十七年。宇文融性精敏,應對辯給,以治財賦得幸於上,始廣置諸使,競為聚斂,由是百官浸失其職,而上心益侈,百姓皆怨苦之。為人疏躁多言,好自矜伐,在相位,謂人曰:「使吾居此數月,則海內無事矣。」信安王禕以軍功有寵於上,融疾之。禕入朝,融使御史李寅彈之,泄於所親。禕聞之,先以白上。明日,寅奏果入。上怒,九月壬子,融坐貶汝州刺史,凡為相百日而罷。是後言財利以取貴仕者,皆祖於融。

冬十月,宇文融既得罪,國用不足,上覆思之,謂裴光庭等曰:「卿等皆言融之惡,朕既黜之矣,今國用不足,將若之何。卿等何以佐朕。」光庭等懼,不能對。會有飛狀告融贓賄事,又貶平樂尉。至嶺外歲餘,司農少卿蔣岑奏融在汴州隱沒官錢鉅萬計,制窮治其事,融坐流岩州,道卒。

二十一年。太府卿楊崇禮,政道之子也,在太府二十餘年,前後為太府者莫能及。時承平日久,財貨山積,嘗經楊卿者無不精美。每歲鉤駮省便,出錢數百萬緡。是歲,以戶部尚書致仕,年九十餘矣。上問宰相「崇禮諸子誰能繼其父者。」對曰:「崇禮三子,慎餘、慎矜、慎名,皆廉勤有才,而慎矜為優。」上乃擢慎矜自汝陽令為監察御史,知太府出納,慎名攝監察御史,知含嘉倉出給,亦皆稱職。上甚悅之。慎矜奏諸州所輸布帛有漬污穿破者,皆下本州徵折倍錢,轉市輕貨,徵調始繁矣。

天寶元年春三月,以長安令韋堅為陝郡太守,領江、淮租庸、轉運使。初,宇文融既敗,言利者稍息。及楊慎矜得幸,於是韋堅、王鉷之徒競以利進。百司有事權者,稍稍別置使以領之,舊官充位而已。堅,太子之妃兄也,為吏以幹敏稱。上使之督江、淮租運,歲增鉅萬、、上以為能,故擢任之。王鉷,方翼之孫也,亦以善治租賦為戶部員外郎兼侍御史。

二年春三月,江、淮南租庸等使韋堅,引滻水抵苑東望春樓下為潭,以聚江、淮運船,役夫匠通漕渠,發人丘壟,自江、淮至京城,民間蕭然愁怨。二年而成。丙寅,上幸望春樓觀新潭。堅以新船數百艘,遍榜郡名,各陳郡中珍貨於船背。陝尉崔成甫着錦半臂,缺胯綠衫而裼之,紅袙首,居前船唱《得寶歌》,使美婦百人盛飾而和之,連檣數里。堅跪進諸郡輕貨,仍上百牙盤食。上置宴,竟日而罷。觀者山積。夏四月,加堅左散騎常侍,其僚屬吏卒褒賞有差,名其潭曰廣運。

四載秋九月癸未,以陝郡太守、江淮租庸轉運使韋堅為刑部尚書,罷其諸使,以御史中丞楊慎矜代之。

冬十月,上以戶部郎中王鉷為戶口色役使,敕賜百姓復除。鉷奏徵其輦運之費,廣張錢數,又使市本郡輕貨,百姓所輸乃甚於不復除。舊制,戍邊者免其租庸,六歲而更。時邊將恥敗,士卒死者皆不申牒,貫籍不除。王鉷志在聚斂,以有籍無人者皆為避課,桉籍戍邊六歲之外,悉徵其租庸,有並徵三十年者,民無所訴。上在位久,用度日侈,後宮賞賜無節,不欲數於左右藏取之。鉷探知上指,歲貢額外錢帛百億萬,貯於內庫,以供宮中宴賜,曰:「此皆不出於租庸調,無預經費。」上以鉷為能富國,益厚遇之。鉷務為割剝以求媚,中外嗟怨。丙子,以鉷為御史中丞、京畿採訪使。

楊釗侍宴禁中,專掌樗蒲文簿,鉤校精密。上賞其強明,曰:「好度支郎」。諸楊數徵此言於上,又以屬王鉷,鉷因奏充判官。楊釗入禁中事見《楊氏之寵》。

七載。度支郎中兼侍御史楊釗善窺上意所愛惡而迎之,以聚斂驟遷,歲中領十五餘使。夏六月甲辰,遷給事中兼御史中丞,專判度支事,恩幸日隆。

蘇冕論曰:設官分職,各有司存。政有恆而易守,事歸本而難失,經遠之理,舍此奚據。洎奸臣廣言利以邀恩,多立使以示寵,刻下民以厚斂,張虛數以獻狀。上心蕩而益奢,人望怨而成禍。使天子有司守其位而無其事,受厚祿而虛其用。宇文融首倡其端,楊慎矜、王鉷繼遵其軌,楊國忠終成其亂。仲尼云:「寧有盜臣而無聚斂之臣。」誠哉是言。前車既覆,後轍未改,求達化本,不亦難乎。

八載春二月戊申,引百官觀左藏,賜帛有差。是時州縣殷富,倉庫積粟、帛動以萬計。楊釗奏請所在糶變為輕貨,及徵丁租地稅皆變布帛輸京師。屢奏帑藏充牣,古今罕儔,故上帥羣臣觀之,賜釗紫衣、金魚以賞之。上以國用豐衍,故視金帛如糞壤,賞賜貴寵之家,無有限極。

楊氏之寵

唐玄宗天寶三載。初,武惠妃薨,上悼念不已,後宮數千,無當意者。或言壽王妃楊氏之美,絕世無雙。上見而悅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為女官,號太真。更為壽王娶左衛郎將韋昭訓女,潛內太真宮中。太真肌態豐豔,曉音律,性警穎,善承迎上意,不期歲寵遇如惠妃,宮中號曰:「娘子」,凡儀體皆如皇后。

四載秋八月壬寅,冊楊太真為貴妃,贈其父玄琰兵部尚書,以其叔父玄珪為光祿卿,從兄銛為殿中少監,錡為駙馬都尉。癸卯,冊武惠妃女為太華公主,命錡尚之。及貴妃三姊,皆賜第京師,寵貴赫然。

楊釗,貴妃之從祖兄也,不學無行,為宗黨所鄙。從軍於蜀,得新都尉,考滿,家貧不能自歸,新政富民鮮于仲通常資給之。楊玄琰卒於蜀,釗往來其家,遂與其中女通。

鮮于仲通名向,以字行,頗讀書,有材智。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引為採訪支使,委以心腹。嘗從容謂仲通曰:「今吾獨為上所厚,苟無內援,必為李林甫所危。聞楊妃新得幸,人未敢附之。子能為我至長安,與其家相結,吾無患矣。」仲通曰:「仲通蜀人,未嘗游上國,恐敗公事。今為公更求得一人。」因言釗本末,兼瓊引見。釗儀觀甚偉,言辭敏給,兼瓊大喜,即辟為推官,往來浸親密,乃使之獻春彩於京師。將別,謂曰:「有少物在郫,以具一日之糧,子過,可取之。」釗至郫,兼瓊使親信大齎蜀貨精美者遺之,可直萬緡。釗大喜過望,晝夜兼行,至長安,歷抵諸妹,以蜀貨遺之,曰:「此章仇公所贈也。」時中女新寡,釗遂館於其室,中分蜀貨以與之。於是諸楊日夜譽兼瓊,且言釗善樗蒲,引之見上,得隨供奉官出入禁中,改金吾兵曹參軍。

五載夏五月乙亥,以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為戶部尚書,諸楊引之也。

楊貴妃方有寵,每乘馬則高力士執轡授鞭,織繡之工專供貴妃院者七百人。中外爭獻器服珍玩,嶺南經略使張九章、廣陵長史王翼以所獻精美,九章加三品,翼入為戶部侍郎,天下從風而靡。民間歌之曰:「生男勿喜,生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妃欲得生荔枝,歲命嶺南馳驛致之,比至長安,色味不變。

至是,妃以妒悍不遜,上怒,命送歸兄銛之第。是日,上不懌,比日中,猶未食。左右動不稱旨,橫被捶撻。高力士欲嘗上意,請悉載院中儲偫送貴妃,凡百餘車,上自分御膳以賜之,及夜,力士伏奏請迎貴妃歸院,遂開禁門而入。自是恩遇愈隆,後宮莫得進矣。

七載冬十一月癸未,以楊貴妃姊適崔氏者為韓國夫人,適裴氏者為虢國夫人,適柳氏者為秦國夫人。三人皆有才色,上呼之為姨,出入宮掖,並承恩澤,勢傾天下。每命婦入見,玉真公主等皆讓不敢就位。三姊與銛、錡五家,凡有請託,府縣承迎,峻於制敕。四方賂遺,輻湊其門,惟恐居後,朝夕如市。十宅諸王及百孫院婚嫁,皆先以錢千緡賂韓、虢使請,無不如志。上所賜與及四方獻遺,五家如一。競開第舍,極其壯麗,一堂之費,動逾千萬。既成,見他人有勝己者,輒毀而改為。虢國尤為豪蕩,一旦,帥工徒突入韋嗣立宅,即撤去舊屋,自為新第,但授韋氏以隙地十畝而已。中堂既成,召工圬墁,約錢二百萬。復求賞技,虢國以絳羅五百段賞之,嗤而不顧,曰:「請取螻蟻、蜥蜴,記其數置堂中,苟失一物,不敢受直。」

九載春二月,楊貴妃復忤旨,送歸私第。戶部郎中吉溫因宦官言於上曰:「婦人識慮不遠,違忤聖心,陛下何愛宮中一席之地,不使之就死,豈辱之於外舍邪。」上亦悔之,遣中使賜以御膳。妃對使者涕泣曰:「妾罪當死,陛下幸不殺而歸之。今當永離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賜,不足為獻,惟發者父母所與,敢以薦誠。」乃剪髮一繚而獻之。上遽使高力士召還,寵待益深。

時貴戚競以進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藝為檢校進食使,水陸珍羞數千盤,一盤費中人十家之產。中書舍人竇華嘗退朝,值公主進食,列於中衢,傳呼按轡出其間,宮苑小兒數百奮挺於前,華僅以身免。

楊釗以圖讖有「金刀」,請更名,上賜名國忠。

十載春正月庚子,楊氏五宅夜遊,與廣平公主從者爭西市門。楊氏奴揮鞭及公主衣,公主墜馬,駙馬陳昌裔下扶之,亦被數鞭。公主泣訴於上,上為之杖殺楊氏奴。明日,免昌裔官,不聽朝謁。

十一載。京兆尹王鉷權寵日盛,領二十餘使。鉷得罪,敕楊國忠鞫之,仍以國忠兼京兆尹。夏五月丙辰,楊國忠加御史大夫、京畿、關內採訪使,凡王鉷所綰使務,悉歸國忠。

十一月庚申,以楊國忠為右相,兼文部尚書,其判使並如故。國忠為人強辯而輕躁,無威儀。既為相,以天下為己任,裁決機務,果敢不疑。居朝廷,攘袂扼腕,公卿以下,頤指氣使,莫不震懾。自侍御史至為相,凡領四十餘使。臺省官有才行時名,不為己用者皆出之。

或勸陝郡進士張彖謁國忠,曰:「見之,富貴立可圖。」彖曰:「君輩倚楊右相為泰山,吾以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輩得無失所恃乎。」遂隱居嵩山。

十二月,楊國忠欲收人望,建議「文部選人,無問賢不肖,選深者留之,依資據闕注官。」滯淹者翕然稱之。國忠凡所施置,皆曲徇時人所欲,故頗得眾譽。

十二載春正月,京兆尹鮮于仲通諷選人請為國忠刻頌,立於省門。制仲通撰其辭,上為改定數字,仲通以金填之。冬十月,上幸華清宮。

楊國忠與虢國夫人居第相鄰,晝夜往來,無復期度,或並轡走馬入朝,不施鄣幕,道路為之掩目。

三夫人將從車駕幸華清宮,會於國忠第,車馬僕從,充溢數坊,錦繡珠玉,鮮華奪目。國忠謂客曰:「吾本寒家,一旦緣椒房至此,未知稅駕之所,然念終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極樂耳。」楊氏五家,隊各為一色衣以相別,五家合隊,粲若雲錦。國忠仍以劍南旌節引於其前。

國忠子暄舉明經,學業荒陋,不及格。禮部侍郎達奚珣畏國忠權勢,遣其子昭應尉撫先白之。撫伺國忠入朝上馬,趨至馬下。國忠意其子必中選,有喜色。撫曰:「大人白相公,郎君所試不中程式,然亦未敢落也。」國忠怒曰:「我子何患不富貴,乃令鼠輩相賣。」策馬不顧而去。撫惶遽,書白其父曰:「彼恃挾貴勢,令人慘嗟,安可復與論曲直。」遂置暄上第。及暄為戶部侍郎,珣始自禮部遷吏部,暄與所親言,猶嘆已之淹回,珣之迅疾。

國忠既居要地,中外餉遺輻湊,積縑至三千萬匹。十三載春二月丁丑,楊國忠進位司空。甲申,臨軒冊命。

自去歲水旱相繼,關中大饑。楊國忠惡京兆尹李峴不附已,以災沴歸咎於峴,九月,貶長沙太守。峴,禕之子也。上憂雨傷稼,國忠取禾之善者獻之,曰:「雨雖多,不害稼也。」上以為然。扶風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災,國忠使御史推之。是歲,天下無敢言災者。高力士侍側,上曰:「淫雨不已,卿可盡言。」對曰:「自陛下以權假宰相,賞罰無章,陰陽失度,臣何敢言。」上默然。

十四載。安祿山反。冬十二月,上議親征,辛丑,制太子監國,謂宰相曰:「朕在位垂五十載,倦於憂勤,去秋己欲傳位太子,值水旱相仍,不欲以餘災遺子孫,淹留俟稍豐。不意逆胡橫發,朕當親征,且使之監國。事平之日,朕將高枕無為矣。」楊國忠大懼,退謂韓、虢、秦三夫人曰:「太子素惡吾家專橫久矣,若一旦得天下,吾與姊妹並並命在旦暮矣。」相與聚哭,使三夫人說貴妃,銜土請命於上,事遂寢。

肅宗至德元載。楊國忠勸上幸蜀。夏六月丙申,上至馬嵬驛,將士饑疲,皆憤怒。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以禍由楊國忠,欲誅之。會吐蕃使者二十餘人遮國忠馬,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對,軍士追殺之,並殺其子暄及韓國、秦國夫人。

上命高力士縊貴妃於佛堂。國忠妻裴柔與其幼子晞及虢國夫人、夫人子裴徽走至陳倉,吏士追捕誅之。事見《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

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春三月,張守珪使平盧討擊使、左驍衛將軍安祿山討奚、契丹叛者,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夏四月辛亥,守珪奏請斬之。祿山臨刑呼曰:「大夫不欲滅奚、契丹邪,奈何殺祿山?」守珪亦惜其驍勇,欲活之,乃更執送京師。張九齡批曰:「昔穰苴誅莊賈,孫武斬宮嬪,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上惜其才,敕令免官,以白衣將領。九齡固爭,曰:「祿山失律喪師,於法不可不誅。且臣觀其貌有反相,不殺必為後患。」上曰:「卿勿以王夷甫識石勒,枉害忠良。」竟赦之。

安祿山者,本營州雜胡,初名阿犖山。其母,巫也。父死,母攜之再適突厥安延偃。會其部落破散,與延偃兄子思順俱逃來,故冒姓安氏,名祿山。又有史窣干者,與祿山同里閈,先後一日生。及長,相親愛,皆為互市牙郎,以驍勇聞。張守珪以祿山為捉生將,祿山每與數騎出,輒擒契丹數十人而返。狡黠,善揣人情,守珪愛之,養以為子。

窣干嘗負官債,亡入奚中,為奚遊奕所得,欲殺之。窣干紿曰:「我,唐之和親使也,汝殺我,禍且及汝國。」遊奕信之,送詣牙帳。窣干見奚王,長揖不拜,奚王雖怒,而畏唐,不敢殺,以客禮館之,使百餘人隨窣干入朝。窣干謂奚王曰:「王所遣人雖多,觀其才,皆不足以見天子。聞王有良將瑣高者,何不使之入朝。」奚王即命瑣高與牙下三百人隨窣干入朝。窣干將至平盧,先使人謂軍使裴休子曰:「奚使瑣高與精銳俱來,聲雲入朝,實欲襲軍城,宜謹為之備,先事圖之。」休子乃具軍容出迎,至館,悉坑殺其從兵,執瑣高送幽州。張守珪以窣干為有功,奏為果毅,累遷將軍。後入奏事,上與語,悅之,賜名思明。

二十九年。平盧兵馬使安祿山傾巧善事人,人多譽之。上左右至平盧,祿山皆厚賂之,由是上益以為賢。御史中丞張利貞為河北採訪使,至平盧,祿山曲事利貞,乃至左右皆有賂。利貞入奏,盛稱祿山之美。八月乙未,以祿山為營州都督,充平盧軍使、兩蕃勃海黑水四府經略使。

天寶元年。分平盧別為節度,以安祿山為節度使。

二年春正月,安祿山入朝,上寵待甚厚,謁見無時。祿山奏言:「去秋營州蟲食苗,臣焚香祝天雲,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願使蟲食臣心。若不負神祗,願使蟲散。即有羣烏從北來,食蟲立盡。請宣付史官。」從之。

三載春三月己巳,以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兼范陽節度使,以范陽節度使裴寬為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席建侯為河北黜陟使,稱祿山公直。李林甫、裴寬皆順旨稱其美。三人皆上所信任,由是祿山之寵益固不搖矣。

四載秋九月,安祿山欲以邊功市寵,數侵掠奚、契丹。奚、契丹各殺公主以叛,祿山討破之。冬十月,安祿山奏:「臣討契丹至北平郡,夢先朝名將李靖、李績從臣求食。」遂命立廟。又奏:「薦奠之日,廟梁產芝。」

六載春正月戊寅,以范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兼御史大夫。祿山體充肥,腹垂過膝,嘗自稱重三百斤。外若癡直,內實狡黠。常令其將劉駱谷留京師詗朝廷指趣,動靜皆報之。或應有箋表者,駱谷即為代作通之。歲獻俘虜、雜畜、奇禽、異獸、珍玩之物,不絕於路,郡縣疲於遞運。

祿山在上前,應對敏給,雜以詼諧,上嘗戲指其腹曰:「此胡腹中何所有,其大乃爾?」對曰:「更無餘物,止有赤心耳。」上悅。又嘗命見太子,祿山不拜。左右趣之拜,祿山拱立曰:「臣胡人,不習朝儀,不知太子者何官?」上曰:「此儲君也,朕千秋萬歲後,代朕君汝者也。」祿山曰:「臣愚,曏者惟知有陛下一人,不知乃更有儲君。」不得已,然後拜。上以為信然,益愛之。上嘗宴勤政樓,百官列坐樓下,獨為祿山於御座東間設金雞障,置榻使坐其前,仍命捲簾以示榮寵。命楊銛、楊錡、貴妃三姊皆與祿山敘兄弟。祿山得出入禁中,因請為貴妃兒。上與貴妃共坐,祿山先拜貴妃。上問何故,對曰:「胡人先母而後父。」上悅。

李林甫以王忠嗣功名日盛,恐其入相,忌之。安祿山潛蓄異志,託以禦寇,築雄武城,大貯兵器,請忠嗣助役,因欲留其兵。忠嗣先期而往,不見祿山而還。數上言祿山必反,林甫益惡之。

唐興以來,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不兼統,功名著者往往入為宰相。其四夷之將,雖才略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猶不專大將之任,皆以大臣為使以制之。及開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為邊將者十餘年不易,始久任矣。皇子則慶、忠諸王,宰相則蕭嵩、牛仙客,始遙領矣。蓋嘉運、王忠嗣專制數道,始兼統矣。李林甫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書,乃奏言:「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族胡人。胡人則勇決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陛下誠以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上悅其言,始用安祿山。至是,諸道節度使盡用胡人,精兵咸戍北邊,天下之勢偏重,卒使祿山傾覆天下,皆出於林甫專寵固位之謀也。

七載夏六月庚子,賜安祿山鐵券。

九載夏五月乙卯,賜安祿山爵東平郡王。唐將帥封王自此始。秋八月丁巳,以安祿山兼河北道採訪處置使。

安祿山屢誘奚、契丹,為設會,飲以莨菪酒,醉而坑之,動數千人,函其酋長之首以獻,前後數四。至是,請入朝,上命有司先為起第於昭應。祿山至戲水,楊釗兄弟姊妹皆往迎之,冠蓋蔽野,上自幸望春宮以待之。冬十月辛未,祿山獻奚俘八千人,上命考課之日書上上考。前此聽祿山于山谷鑄錢五壚,祿山乃獻錢樣千緡。

十載春正月,上命有司為安祿山起第於親仁坊,敕令但窮壯麗,不限財力。既成,具幄帟器皿,充牣其中,有帖白檀牀二皆長丈,闊六尺。銀平脫屏風,帳一方一丈八尺。於廚廄之物皆飾以金銀,金飯罌二,銀淘盆二,皆受五斗。織銀絲筐及笊籬各一,他物稱是。雖禁中服御之物,殆不及也。上每令中使為祿山護役、築第及造儲偫賜物,常戒之曰:「胡眼大,勿令笑我。」

祿山入新第,置酒,乞降墨敕請宰相至第。是日,上欲於樓下擊球,遽為罷戲,命宰相赴之。日遣諸楊與之選勝遊宴,侑以梨園教坊樂。上每食一物稍美,或後苑校獵獲鮮禽,輒遣中使走馬賜之,絡繹於路。

甲辰,祿山生日,上及貴妃賜衣服、寶器、酒饌甚厚。後三日,召祿山入禁中,貴妃以錦繡為大襁褓,裹祿山,使宮人以彩輿舁之。上聞後宮喧笑,問其故,左右以貴妃三日洗祿山兒對。上自往觀之,喜,賜貴妃洗兒金銀錢,復厚賜祿山,盡歡而罷。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醜聲於外,上亦不疑也。

安祿山求兼河東節度使,二月丙辰,以河東節度使韓休珉為左羽林將軍,以祿山代之。戶部郎中吉溫見祿山有寵,又附之,約為兄弟。說祿山曰:「李右相雖以時事親三兄,必不肯以兄為相,溫雖蒙驅使,終不得超擢。兄若薦溫於上,溫即奏兄堪大任,共排林甫出之,為相必矣。「祿山悅其言,數稱溫才於上,上亦忘曩日之言。會祿山領河東,因奏溫為節度副使、知留後,以大理司直張通儒為留後判官,河東事悉以委之。

是時,楊國忠為御史中丞,方承恩用事。祿山登降殿階,國忠常扶掖之。

祿山見王鉷俱為大夫,鉷權任亞於李林甫。祿山見林甫,禮貌頗倨。林甫陽以他事召王大夫,鉷至,趨拜甚謹。祿山不覺自失,容貌益恭。林甫與祿山語,每揣知其情,先言之,祿山驚服。祿山於公卿皆慢侮之,獨憚林甫,每見,雖盛冬,常汗沾衣。林甫乃引與坐於中書廳,撫以溫言,自解披袍以覆之。祿山忻荷,言無不盡,謂林甫為「十郎」。既歸范陽,劉駱谷每自長安來,必問:「十郎何言」。得美言則喜。或但云:「語安大夫,須好檢校」,輒反手據牀曰:「噫嘻!我死矣。」

祿山既兼領三鎮,賞刑已出,日益驕恣。自以曩時不拜太子,見上春秋高,頗內懼。又見武備墮弛,有輕中國之心。孔目官嚴莊、掌書記高尚因為之解圖讖,勸之作亂。

祿山養同羅、奚、契丹降者八千餘人,謂之「曳落河」。曳落河者,胡言壯士也。及家僮百餘人,皆驍勇善戰,一可當百。又畜戰馬數萬匹,多聚兵仗,分遣商胡詣諸道販鬻,歲輸珍貨數百萬。私作緋紫袍、魚袋,以百萬計。以高尚、嚴莊、張通儒及將軍孫孝哲為腹心,史思明、安守忠、李歸仁、蔡希德、牛廷玠、向潤容、李庭望、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幹真、阿史那承慶為爪牙。尚,雍奴人,本名不危,頗有辭學,薄遊河朔,貧困不得志,常嘆曰:「高不危當舉大事而死,豈能齧草根求活邪。」祿山引置幕府,出入臥內。尚典箋奏,莊治簿書。通儒,萬歲之子。孝哲,契丹也。承嗣世為盧龍小校,祿山以為前鋒兵馬使,治軍嚴整。嘗大雪,祿山按行諸營,至承嗣營,寂若無人,入閱士卒,無一人不在者,祿山以是重之。

十一載冬十二月甲申,以平盧兵馬使史思明兼北平太守,充盧龍軍使。

哥舒翰素與安祿山、安思順不協,上常和解之,使為兄弟。是冬,三人俱入朝,上使高力士宴之於城東。祿山謂翰曰:「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類頗同,何得不相親。」翰曰:「古人云狐向窟嗥,不祥,為其忘本故也。兄苟見親,翰敢不盡心。」祿山以為譏其胡也,大怒,罵翰曰:「突厥敢爾。」翰欲應之,力士目翰,翰乃止,陽醉而散。自是為怨愈深。

十二載夏五月,阿布思為回紇所破,安祿山誘其部落而降之,由是祿山精兵,天下莫及。

安祿山以李林甫狡猾逾已,故畏服之。及楊國忠為相,祿山視之蔑如也,由是有隙。國忠屢言祿山有反狀,上不聽。楊國忠欲厚結翰與共排安祿山,奏以翰兼河西節度使。秋八月戊戌,賜翰爵西平郡王。

十三載春正月己亥,祿山入朝。是時楊國忠言祿山必反,且曰:「陛下試召之,必不來。」上使召之,祿山聞命即至。庚子,見上於華清宮,泣曰:「臣本胡人,陛下寵擢至此,為國忠所疾,臣死無日矣。」上憐之,賞賜鉅萬。由是益親信祿山,國忠之言不能入矣。太子亦知祿山必反,言於上,上不聽。上欲加安祿山同平章事,己令張垍草制,楊國忠諫曰:「祿山雖有軍功,目不知書,豈可為宰相。制書若下,恐四夷輕唐。」上乃止。己巳,加祿山左僕射,賜一子三品,一子四品官。

安祿山求兼領閒廄、羣牧。庚申,以祿山為閒廄、隴右羣牧等使。祿山又求兼總監。壬戌,兼知總監事。祿山奏以御史中丞吉溫為武部侍郎,充閒廄副使,楊國忠由是惡溫。祿山密遣親信選健馬堪戰者數千匹,別飼之。

二月己丑,安祿山奏:「臣所部將士討奚、契丹、九姓同羅等,勳效甚多,乞不拘常格,超資加賞,仍好寫告身付臣軍授之。」於是除將軍者五百餘人,中郎將者二千餘人。祿山欲反,故先以此收眾心也。

三月丁酉朔,祿山辭歸范陽,上解御衣以賜之,祿山受之驚喜。恐楊國忠奏留之,疾驅出關。乘船渡河而下,令船伕執繩板立於岸側,十五里一更,晝夜兼行數百里,過郡縣不下船。自是有言祿山反者,上皆縛送之,由是人皆知其將反,無敢言者。

祿山之髮長安也,上命高力士餞之長樂阪。及還,上問:「祿山慰意乎?」對曰:「觀其意怏怏,必知欲命為相而中止故也。」上以告國忠,曰:「此議他人不知,必張垍兄弟告之也。」上怒,貶張均為建安太守,垍為盧溪司馬,弟給事中埱為宜春司馬。

十四載春二月辛亥,安祿山使副將何千年入奏,請以蕃將三十二人代漢將,上命立進畫,給告身。韋見素謂楊國忠曰:「祿山久有異志,今又有此請,其反明矣。明日見素當極言。上未允,公其繼之。」國忠許諾。壬子,國忠、見素入見,上迎謂曰:「卿等有疑祿山之意邪。」見素因極言:「祿山反已有跡,所請不可許」。上不悅。國忠逡巡不敢言,上竟從祿山之請。他日,國忠、見素言於上曰:「臣有策可坐消祿山之謀。今若除祿山平章事,召詣闕,以賈循為范陽節度使,呂知誨為平盧節度使,楊光翽為河東節度使,則勢自分矣。」上從之。已草制,上留不發,更遣中使輔璆琳以珍果賜祿山,潛察其變。璆琳受祿山厚賂,還盛言:「祿山竭忠奉國,無有二心」。上謂國忠等曰:「祿山,朕推心待之,必無異志。東北二虜,藉其鎮遏。朕自保之,卿等勿憂也。」事遂寢。

安祿山歸至范陽,朝廷每遣使者至,皆稱疾不出迎,盛陳武備,然後見之。裴士淹至范陽,二十餘日乃得見,無復人臣禮。楊國忠日夜求祿山反狀,使京兆尹圍其第,捕祿山客李超等,送御史臺獄,潛殺之。祿山子慶宗尚宗女榮義郡主,供奉在京師,密報祿山,祿山愈懼。六月,上以其子成婚,手詔召祿山觀禮,祿山辭疾不至。秋七月,祿山表獻馬三千匹,每匹執鞚夫二人,遣蕃將二十二人部送。河南尹達奚珣疑有變,奏請諭祿山,以「進車馬宜俟至冬,官自給夫,無煩本軍」。於是上稍寤,始有疑祿山之意。會輔璆琳受賂事亦泄,上託以他事,撲殺之。上遣中使馮神威齎手詔諭祿山,如珣策,且曰:「朕新為卿作一湯,十月於華清宮待卿。」神威至范陽宣旨,祿山踞牀微起,亦不拜,曰:「聖人安穩。」又曰:「馬不獻亦可,十月灼然詣京師。」即令左右引神威置館舍,不復見。數日,遣還,亦無表。神威還,見上泣曰:「臣幾不得見大家。」

安祿山專制三道,陰蓄異志,殆將十年,以上待之厚,欲俟上晏駕然後作亂。會楊國忠與祿山不相悅,屢言祿山且反,上不聽,國忠數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於上。祿山由是決意遽反,獨與孔目官太僕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將軍阿史那承慶密謀,自餘將佐皆莫之知,但怪其自八月以來,屢饗士卒,秣馬厲兵而已。會有奏事官自京師還,祿山詐為敕書,悉召諸將示之曰:「有密旨,令祿山將兵入朝討楊國忠,諸君宜既從軍。」眾愕然相顧,莫敢異言。十一月甲子,祿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眾,號二十萬,反於范陽。命范陽節度副使賈循守范陽,平盧節度副使呂知誨守平盧,別將高秀巖守大同,諸將皆引兵夜發。

詰朝,祿山出薊城南,大閱誓眾,以討楊國忠為名,榜軍中曰:「有異議扇動軍人者,斬及三族。」於是引兵而南。祿山乘鐵轝,步騎精銳,煙塵千里,鼓譟震地。時海內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猝聞范陽兵起,遠近震駭。河北皆祿山統內,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為所擒戮,無敢拒之者。祿山先遣將軍何千年、高邈將奚騎二十,聲言獻射生手,乘驛詣太原。乙丑,北京副留守楊光翽出迎,因劫之以去。太原具言其狀。東受降城亦奏祿山反。上猶以為惡祿山者詐為之,未之信也。

庚午,上聞祿山定反,乃召宰相謀之。楊國忠揚揚有得色,曰:「今反者獨祿山耳,將士皆不欲也,不過旬日,必傳首詣行在。」上以為然,大臣相顧失色。上遣特進畢思琛詣東京,金吾將軍程千里詣河東,各簡募數萬人,隨便團結以拒之。辛未,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上問以討賊方略,常清大言曰:「今太平積久,故人望風憚賊。然事有逆順,勢有奇變,臣請走馬詣東京,開府庫,募驍勇,挑馬棰渡河,計日取逆胡之首獻闕下。」上悅。壬申,以常清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常清既日乘驛詣東京募兵,旬日,得六萬人,乃斷河陽橋,為守禦之備。

甲戌,安祿山至博陵南,何千年等執楊光翽見,祿山責光翽以附楊國忠,斬之以徇。祿山使其將安忠志將精兵軍土門。忠志,奚人,祿山養為假子。又以張獻誠攝博陵太守。獻誠,守珪之子也。

祿山至藁城,常山太守顏杲卿力不能拒,與長史袁履謙往迎之。祿山輒賜杲卿金紫,質其子弟,使仍守常山。又使其將李欽湊將兵數千人守井陘口,以備西來諸軍。杲卿歸途中,指其衣謂履謙曰:「何為着此。」履謙悟其意,乃陰與杲卿謀起兵討祿山。杲卿,思魯之玄孫也。

丙子,斬太僕卿安慶宗,賜榮義郡主自盡。以朔方節度使安思順為戶部尚書,思順弟元貞為太僕卿。以朔方右廂兵馬使、九原太守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置河南節度使,領陳留等十三郡,以衛尉卿猗氏張介然為之。以程千里為潞州長史。諸郡當賊衝者,始置防禦使。

丁丑,以榮王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諸軍東征。出內府錢帛,於京師募兵十一萬,號曰:「天武軍」,旬日而集,皆市井子弟也。

十二月丙戌,高仙芝將飛騎、彍騎及新募兵、邊兵在京師者合五萬人,髮長安。上遣宦者監門將軍邊令誠監其軍,屯於陝。

丁亥,安祿山自靈昌渡河,以緪約敗船及草木橫絕河流,一夕,冰合如浮梁,遂陷靈昌郡。祿山步騎散漫,人莫知其數,所過殘滅。張介然至陳留才數日,祿山至,授兵乘城,眾忷懼,不能守。庚寅,太守郭納以城降。祿山入北郭,聞安慶宗死,慟哭曰:「我何罪而殺我子?」時陳留將士降者夾道,近萬人,祿山皆殺之,以快其忿。斬張介然于軍門。以其將李庭望為節度使,守陳留。

壬辰,上下制欲親征,其朔方、河西、隴右兵留守城堡之外,皆赴行營,令節度使自將之,期二十日畢集。

初,平原太守顏真卿知祿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壕,料丁壯,實倉廩。祿山以其書生,易之。及祿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間道奏之。上始聞祿山反,河北郡縣皆風靡,嘆曰:「二十四郡,曾無一人義士邪?」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識顏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是?」真卿使親客密懷購賊牒詣諸郡,由是諸郡多應者。真卿,杲卿之從弟也。

安祿山引兵向滎陽,太守崔無詖拒之,士卒乘城者,聞鼓角聲,自墜如雨。癸巳,祿山陷滎陽,殺無詖,以其將武令珣守之。

祿山聲勢益張,以其將田承嗣、安忠志、張孝忠為前鋒。封常清所募兵皆白徒,未更訓練,屯武牢以拒賊,賊以鐵騎蹂之,官軍大敗。常清收餘眾戰於蔡園,又敗,戰上東門內,又敗。丁酉,祿山陷東京,賊鼓譟自四門入,縱兵殺掠。常清戰於都亭驛,又敗,退守宣仁門,又敗,乃自苑西壞牆西走。

河南尹達奚珣降於祿山。留守李憕謂御史中丞盧奕曰:「吾曹荷國重任,雖知力不敵,必死之。」奕許諾。憕收殘兵數百欲戰,皆棄憕潰去,憕獨坐府中。奕先遣妻子懷印間道走長安,朝服坐檯中,左右皆散。祿山屯於閒廄,使人執憕、奕及採訪判官蔣清,皆殺之。奕罵祿山,數其罪,顧賊黨曰:「凡為人當知逆順。我死不失節,夫復何恨?」憕,文水人。奕,懷慎之子。清,欽緒之子也。祿山以其黨張萬頃為河南尹。

封常清帥餘眾至陝,陝郡太守竇廷芝已奔河東,吏民皆散。常清謂高仙芝曰:「常清連日血戰,賊鋒不可當。且潼關無兵,若賊豕突入關,則長安危矣。陝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據潼關以拒之。」仙芝乃帥見兵西趣潼關。賊尋至,官軍狼狽走,無復部伍,士馬相騰踐,死者甚眾。至潼關,修完守備,賊至,不得入而去。祿山使其將崔乾祐屯陝,臨汝、弘農、濟陰、濮陽、雲中郡皆降於祿山。是時,朝廷徵兵諸道,皆未至,關中忷懼。會祿山方謀稱帝,留東京不進,故朝廷得為之備,兵亦稍集。

祿山以張通儒之弟通晤為睢陽太守,與陳留長史楊朝宗將胡騎千餘東略地,郡縣官多望風降走,惟東平太守嗣吳王祗、濟南太守李隨起兵拒之。祗,禕之弟也。郡縣之不從賊者,皆倚吳王為名。單父尉賈賁帥吏民南擊睢陽,斬張通晤。李庭望引兵欲東徇地,聞之,不敢進而還。

上議親征,太子監國,楊國忠使貴妃請命,事遂寢。事見《楊氏之寵》。

顏真卿召募勇士,旬日,至萬餘人,諭以舉兵討安祿山。繼以涕泣,士皆感憤。祿山使其黨段子光齎李憕、盧奕、蔣清首徇河北諸郡,至平原,壬寅,真卿執子光腰斬以徇。取三人首,續以蒲身,棺斂葬之,祭哭受吊。祿山以海運使劉道玄攝景城太守,清池尉賈載、鹽山尉河內穆寧共斬道玄,得其甲仗五十餘船,攜道玄首謁長史李暐。暐收嚴莊宗族,悉誅之。是日,送道玄首至平原。真卿召載、寧及清河尉張澹詣平原計事。饒陽太守盧全誠據城不受代,河間司法李奐殺祿山所署長史王懷忠,李隨遣遊弈將訾嗣賢濟河,殺祿山所署博平太守馬冀,各有眾數千或萬人,共推真卿為盟主,軍事皆稟焉。祿山使張獻誠將上谷、博陵、常山、趙郡、文安五郡團結兵萬人圍饒陽。

高仙芝之東征也,監軍邊令誠數以事干之,仙芝多不從。令誠入奏事,具言仙芝、常清撓敗之狀,且云:「常清以賊搖眾,而仙芝棄陝地數百里,又盜減軍士糧賜。」上大怒,癸卯,遣令誠齎敕即軍中斬仙芝及常清。初,常清既敗,三遣使奉表陳賊形勢,上皆不之見。常清乃自馳詣闕,至渭南,敕削其官爵,令還仙芝軍,白衣自效。常清草遺表曰:「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時朝議皆以為祿山狂悖,不日授首,故常清云然。令誠至潼關,先引常清,宣敕示之,常清以表附令誠上之。常清既死,陳屍蘧除。仙芝還,至聽事,令誠索陌刀手百餘人自隨,乃謂仙芝曰:「大夫亦有恩命。」仙芝遽下,令誠宣敕。仙芝曰:「我遇敵而退,死則宜矣。今上戴天,下履地,謂我盜減糧賜則誣也。」時士卒在前皆大呼稱枉,其聲振地。遂斬之,以將軍李承光攝領其眾。

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病廢在家,上藉其威名,且素與祿山不協,召見,拜兵馬副元帥,將兵八萬以討祿山。仍敕天下四面進兵,會攻洛陽。翰以疾固辭,上不許,以田良丘為御史中丞、充行軍司馬,起居郎蕭昕為判官,蕃將火拔歸仁等各將部落以從,並仙芝舊卒,號二十萬,軍於潼關。翰病,不能治事,悉以軍政委田良丘。良丘復不敢專決,使王思禮主騎,李承光主步,二人爭長,無所統壹。翰用法嚴而不恤,士卒皆解弛,無鬥志。

安祿山大同軍使高秀巖寇振武軍,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擊敗之。

顏杲卿將起兵,參軍馮虔、前真定令賈深、藁城尉崔安石、郡人翟萬德、內丘丞張通幽皆預其謀。又遣人語太原尹王承業,密與相應。會顏真卿自平原遣杲卿甥盧逖潛告杲卿,欲連兵斷祿山歸路,以緩其西入之謀。時祿山遣其金吾將軍高邈詣幽州徵兵,未還,杲卿以祿山命召李欽湊,使帥眾詣郡受犒賚。丙午薄暮,欽湊至,杲卿使袁履謙、馮虔等攜酒食妓樂往勞之,並其黨皆大醉,乃斷欽湊首,收其甲兵,盡縛其黨,明日,斬之,悉散井陘之眾。有頃,高邈自幽州還,且至藁城,杲卿使馮虔往擒之。南境又白何千年自東京來,崔安石與翟萬德馳詣醴泉驛迎千年,又擒之,同日致於郡下。千年謂杲卿曰:「今太守欲輸力王室,既善其始,當慎其終。此郡應募烏合,難以臨敵,宜深溝高壘,勿與爭鋒。俟朔方軍至,併力齊進,傳檄趙、魏、斷燕、薊要膂,彼則成擒矣。今且宜聲雲,李光弼引步騎一萬出井陘,因使人說張獻誠云:足下所將多團練之人,無堅甲利兵,難以當山西勁兵,獻誠必解圍遁去,此亦一奇也。」杲卿悅,用其策,獻誠果遁去,其團練兵皆潰。杲卿乃使人入饒陽城,慰勞將士。命崔安石等徇諸郡云:「大軍已下井陘,朝夕當至,先平河北諸郡。先下者賞,後至者誅。」於是河北諸郡響應,凡十七郡皆歸朝廷,兵合二十餘萬。兵附祿山者,唯范陽、盧龍、密雲、漁陽、汲、鄴六郡而已。

杲卿又密使人入漁陽招賈循,郟城人馬燧說循曰:「祿山負恩悖逆,雖得洛陽,終歸夷滅。公若誅諸將之不從命者,以范陽歸國,傾其根柢,此不世之功也。」循然之,猶豫不時發。別將牛潤容知之,以告祿山,祿山使其黨韓朝陽召循。朝陽至漁陽,引循屏語,使壯士縊殺之,滅其族。以別將牛廷玠知范陽軍事。史思明、李立節將蕃、漢步騎萬人擊博陵、常山。馬燧亡入西山,隱者徐遇匿之,得免。

初,祿山自將欲攻潼關,至新安,聞河北有變而還。蔡希德將兵萬人自河內北擊常山。

肅宗至德元載春正月乙卯朔,祿山自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以達奚珣為侍中,張通儒為中書令,高尚、嚴莊為中書侍郎。

李隨至睢陽,有眾數萬。丙辰,以隨為河南節度使,以前高要尉許遠為睢陽太守兼防禦使。濮陽客尚衡起兵討祿山,以郡人王棲曜為衙前總管,攻拔濟陰,殺祿山將邢超然。

顏杲卿使其子泉明、賈深、翟萬德獻李欽湊首及何千年、高邈於京師。張通幽泣請曰:「通幽兄陷賊,乞與泉明偕行,以救宗族。」杲卿哀而許之。至太原,通幽欲自託於王承業,乃教之留泉明等,更其表,多自為功,毀短杲卿,別遣使獻之。杲卿起兵才八日,守備未完,史思明、蔡希德引兵皆至城下。杲卿告急於承業,承業既竊其功,利於城陷,遂擁兵不救。杲卿晝夜拒戰,糧盡矢竭,壬戌,城陷。賊縱兵殺萬餘人,執杲卿及袁履謙等送洛陽。王承業使者至京師,玄宗大喜,拜承業羽林大將軍,麾下受官爵者以百數。徵顏杲卿為衛尉卿,朝命未至,常山已陷。

杲卿至洛陽,祿山數之曰:「汝自范陽功曹,我奏汝為判官,不數年超至太守,何負於汝而反邪。」杲卿瞑目罵曰:「汝本營州牧羊羯奴,天子擢汝為三道節度使,恩幸無比,何負於汝而反。我世為唐臣,祿位皆唐有,雖為汝所奏,豈從汝反邪。我為國討賊,恨不斬汝,何謂反也。臊羯狗,何不速殺我。」祿山大怒,並袁履謙等縛於中橋之柱而咼之。杲卿、履謙比死,罵不虛口。顏氏一門死於刀鋸者三十餘人。

史思明、李立節、蔡希德既克常山,引兵擊諸郡之不從者,所過殘滅,於是鄴、廣平、鉅鹿、趙、上谷、博陵、文安、魏、信都等郡復為賊守。饒陽太守盧全誠獨不從,思明等圍之。河間司法李奐將七千人,景城長史李暐遣其子祀將八千人救之,皆為思明所敗。

上命郭子儀罷圍雲中,還朔方,益發兵進取東京。選良將一人分兵先出井陘,走河北。子儀薦李光弼,癸亥,以光弼為河東節度使,分朔方兵萬人與之。甲子,加哥舒翰左僕射、同平章事。

乙丑,安祿山遣其子慶緒寇潼關,哥舒翰擊卻之。己巳,加顏真卿戶部侍郎兼本郡防禦使。真卿以李暐為副。二月丙戌,加李光弼魏郡太守、河北道採訪使。

史思明等圍饒陽,二十九日不下,李光弼將蕃、漢步騎萬餘人、太原弩手三千人出井陘。己亥,至常山,常山團練兵三千人殺胡兵,執安思義出降。光弼謂思義曰:「汝自知當死否?」思義不應。光弼曰:「汝久更陳行,視吾此眾,可敵思明否。今為我計當如何。汝策可取,當不殺汝。」思義曰:「大夫士馬遠來疲弊,猝遇大敵,恐未易當,不如移軍入城,早為備禦,先料勝負,然後出兵。胡騎雖銳,不能持重,苟不獲利,氣沮心離,於時乃可圖矣。思明今在饒陽,去此不二百里,昨暮羽書已去,計其先鋒來晨必至,而大軍繼之,不可不留意也。」光弼悅,釋其縛,即移軍入城。史思明聞常山不守,立解饒陽之圍。明日未旦,先鋒已至,思明等繼之,合二萬餘騎,直抵城下。光弼遣步卒五千自東門出戰,賊守門不退。光弼命五百弩於城上齊發射之,賊稍卻。乃出弩手千人,分為四隊,使其矢發發相繼,賊不能當,斂軍道北。光弼出兵五千,為槍城於道南,夾滹沱水而陳。賊數以騎兵搏戰,光弼之兵射之,人馬中矢者大半,乃退小憩,以俟步兵。有村民告賊步兵五千自饒陽來,晝夜行百七十里,歷九門南逢壁度,憩息。光弼遣步騎各二千,匿旗鼓,並水潛行,至逢壁,賊方飯,縱兵掩擊,殺之無遺。思明聞之,失勢,退入九門。時常山九縣,七附官軍,惟九門、藁城為賊所據。光弼遣裨將張奉璋以兵五百戍石邑,餘皆三百人戍之。

上以吳王祗為靈昌太守、河南都知兵馬使。賈賁前至雍丘,有眾二千。先是,譙郡太守楊萬石以郡降安祿山,逼真源令河東張巡使為長史,西迎賊。巡至真源,帥吏民哭於玄元皇帝廟,起兵討賊,吏民樂從者數千人。巡選精兵千人,西至雍丘,與賈賁合。

初,雍丘令令狐潮以縣降賊,賊以為將,使東擊淮陽救兵於襄邑。破之,俘百餘人,拘於雍丘,將殺之,往見李庭望。淮陽兵遂殺守者,潮棄妻子走,故賈賁得以其間入雍丘。庚子,潮引賊精兵攻雍丘,賁出戰,敗死。張巡力戰卻賊,因兼領賁眾,自稱吳王先鋒使。

三月乙卯,潮復與賊將李懷仙、楊朝宗、謝元同等四萬餘眾奄至城下,眾懼,莫有固志。巡曰:「賊兵精銳,有輕我心。今出其不意擊之,彼必驚潰。賊勢小折,然後城可守也。」乃使千人乘城,自帥千人,分數隊,開門突出。巡身先士卒,直衝賊陳,人馬辟易,賊遂退。明日,復進攻城,設百炮環城,樓堞皆盡,巡於城上立木柵以拒之。賊蟻附而登,巡束蒿灌脂,焚而投之,賊不得上。時伺賊隙,出兵擊之,或夜縋斫營,積六十餘日,大小三百餘戰,帶甲而食,裹瘡復戰,賊遂敗走。巡乘勝追之,獲胡兵二千人而還,軍聲大振。

初,戶部尚書安思順知祿山反謀,因入朝奏之。及祿山反,上以思順先奏,不之罪也。哥舒翰素與之有隙,使人詐為祿山遺思順書,於關門擒之以獻,且數思順七罪,請誅之。丙辰,思順及弟太僕卿元貞皆坐死,家屬徙嶺外。楊國忠不能救,由是始畏翰。

郭子儀至朔方,益選精兵,戊午,進軍於代。戊辰,吳王祗擊謝元同,走之,拜陳留太守、河南節度使。

壬午,以河東節度使李光弼為范陽長史、河北節度使。加顏真卿河北採訪使。真卿以張澹為支使。先是,清河客李萼,年二十餘,為郡人乞師於真卿曰:「公首唱大義,河北諸郡恃公以為長城。今清河,公之西鄰,國家平日聚江、淮、河南錢帛於彼以贍北軍,謂之天下北庫,今有布三百餘萬匹,帛八十餘萬匹,錢三十餘萬緡,糧三十餘萬斛。昔討默啜,甲兵皆貯清河庫,今有五十餘萬事。戶七萬,口十餘萬。竊計財足以三平原之富,兵足以倍平原之強。公誠資以士卒,撫而有之,以二郡為腹心,則餘郡如四支,無不隨所使矣。」真卿曰:「平原兵新集,尚未訓練,自保恐不足,何暇及鄰。雖然,借若諾子之請,則將何如乎。」萼曰:「清河遣僕銜命於公者,非力不足而借公之師以當寇也,亦欲觀大賢之明義耳。今仰瞻高意,未有決辭定色,僕何敢遽言所為哉。」真卿奇之,欲與之兵,眾以為萼年少輕慮,徒分兵力,必無所成,真卿不得已,辭之。萼就館,復為書說真卿,以為「清河去逆效順,奉粟帛器械以資軍,公乃不納而疑之。僕回轅之後,清河不能孤立,必有所繫託,將為公西面之強敵,公能無悔乎。」真卿大驚,遽詣其館,以兵六千借之,送至境,執手別。真卿問曰:「兵已行矣,可以言子之所為乎。」萼曰:「聞朝廷遣程千里將精兵十萬出崞口討賊,賊據險拒之,不得前。今當引兵先擊魏郡,執祿山所署太守袁知泰,納舊太守司馬垂,使為西南主人。分兵開崞口,出千里之師,因討汲、鄴以北至於幽陵郡縣之未下者。平原、清河帥諸同盟,合兵十萬,南臨孟津,分兵循河,據守要害,制其北走之路。計官軍東討者不下二十萬,河南義兵西向者亦不減十萬,公但當表朝廷堅壁勿戰,不過月餘,賊必有內潰相圖之變矣。」真卿曰:「善。」命錄事參軍李擇交及平原令範冬馥將其兵,會清河兵四千及博平兵千人軍千堂邑西南。袁知泰遣其將白嗣深等將二萬餘人來逆戰,三郡兵力戰盡日,魏兵大敗,斬首萬餘級,捕虜千餘人,得馬千匹,軍資甚眾。知泰奔汲郡,遂克魏郡,軍聲大振。

時北海太守賀蘭進明亦起兵,真卿以書召之併力。進明將步騎五千渡河,真卿陳兵逆之,相揖,哭於馬上,哀動行伍。進明屯平原城南,休養士馬,真卿每事諮之,由是軍權稍移於進明矣,真卿不以為嫌。真卿以堂邑之功讓進明,進明奏其狀,取捨任意。敕加進明河北招討使,擇交、冬馥微進資級,清河、博平有功者皆不錄。進明攻信都郡,久之不克。錄事參軍長安第五琦勸進明厚以金帛募勇士,遂克之。

李光弼與史思明相守四十餘日,思明絕常山糧道。城中乏草,馬食薦藉。光弼以車五百乘之石邑取草,將車者皆衣甲,弩手千人衛之,為方陳而行,賊不能奪。蔡希德引兵攻石邑,張奉璋拒卻之。光弼遣使告急於郭子儀,子儀引兵自井陘出,夏四月壬辰,至常山,與光弼合,蕃、漢步騎共十餘萬。甲午,子儀、光弼與史思明等戰於九門城南,思明大敗。中郎將渾瑊射李立節,殺之。瑊,釋之之子也。思明收餘眾奔趙郡,蔡希德奔鉅鹿。思明自趙郡如博陵,時博陵已降官軍,思明盡殺郡官。河朔之民苦賊殘暴,所在屯結,多至二萬人,少者萬人,各為營以拒賊。及郭、李軍至,爭出自效。庚子,攻趙郡,一日,城降。士卒多虜掠,光弼坐城門,收所獲,悉歸之,民大悅。子儀生擒四千人,皆舍之,斬祿山太守郭獻璆。光弼進圍博陵,十日不拔,引兵還恆陽就食。

安祿山使平盧節度使呂知誨誘安東副大都護馬靈詧,殺之。平盧遊奕使武陟劉客奴、先鋒使董秦及安東將王玄志同謀討誅知誨,遣使逾海與顏真卿相聞,請取范陽以自效。真卿遣判官賈載齎糧及戰士衣助之。真卿時惟一子頗,才十餘歲,使詣客奴為質。朝廷聞之,以客奴為平盧節度使,賜名正臣。玄志為安東副大都護,董秦為平盧兵馬使。

南陽節度使魯炅立柵於滍水之南,安祿山將武安珣、畢思琛攻之。五月丁巳,炅眾潰,走保南陽,賊就圍之。太常卿張垍薦夷陵太守虢王巨有勇略,上徵吳王祗為太僕卿,以巨為陳留譙郡太守、河南節度使,兼統嶺南節度使何履光、黔中節度使趙國珍、南陽節度使魯炅。國珍,本犃䍧柯夷也。戊辰,巨引兵自藍田出趣南陽,賊聞之,解圍走。

令狐潮復引兵攻雍丘。潮與張巡有舊,於城下相勞苦如平生。潮因說巡曰:「天下事去矣,足下堅守危城,欲誰為乎?」巡曰:「足下生平以忠義自許,今日之舉,忠義何在?」潮慚而退。

郭子儀、李光弼還常山,史思明收散卒數萬踵其後。子儀選驍騎更挑戰,三日至行唐,賊疲,乃退。子儀乘之,又敗之於沙河。蔡希德至洛陽,安祿山復使將步騎二萬人北就思明。又使牛廷玠發范陽等郡兵萬餘人助思明,合五萬餘人,而同羅、曳落河居五分之一。子儀至恆陽,思明隨至,子儀深溝高壘以待之,賊來則守,去則追之,晝則耀兵,夜斫其營,賊不得休息。數日,子儀、光弼議曰:「賊倦矣,可以出戰。」壬午,戰於嘉山,大破之,斬首四萬級,捕虜千餘人。思明墜馬,露髻跣足步走,至暮,杖折鎗歸營,奔於博陵。光弼就圍之,軍聲大振,於是河北十餘郡皆殺賊守將而降。

漁陽路再絕,賊往來者皆輕騎竊過,多為官軍所獲,將士家在漁陽者,無不搖心。祿山大懼,召高尚、嚴莊詬之曰:「汝數年教我反,以為萬全。今守潼關,數月不能進,北路已絕,諸軍四合,吾所有者止汴、鄭數州而已,萬全何在。汝自今勿來見我。」尚、莊懼,數日不敢見。田幹真自關下來,為尚、莊說祿山曰:「自古帝王經營大業,皆有勝敗,豈能一舉而成。今四方軍壘雖多,皆新募烏合之眾,未更行陳,豈能敵我薊北勁銳之兵,何足深憂。尚、莊皆佐命元勳,陛下一旦絕之,使諸將聞之,誰不內懼。若上下離心,臣竊為陛下危之。」祿山喜曰:「阿浩,汝能豁我心事。」即召尚、莊,置酒酣晏,自為之歌以侑酒,待之如初。阿浩,幹真小字也。祿山議棄洛陽,走歸范陽,計未決。

是時天下以楊國忠驕縱召亂,莫不切齒。又祿山起兵以誅國忠為名,王思禮密說哥舒翰,使抗表請誅國忠,翰不應。思禮又請以三十騎劫取以來,至潼關殺之。翰曰:「如此,乃翰反,非祿山也。」或說國忠「今朝廷重兵盡在翰手,翰若援旗西指,於公豈不危哉。」國忠大懼,乃奏:「潼關大軍雖盛,而後無繼,萬一失利,京師可憂。請選監牧小兒三千於苑中訓練。」上許之,使劍南軍將李福德等領之。又募萬人屯灞上,令所親杜幹運將之,名為御賊,實備翰也。翰聞之,亦恐為國忠所圖,乃表請灞上軍隸潼關。六月癸未,召杜幹運詣關白事,斬之,國忠益懼。

會有告崔乾祐在陝,兵不滿四千,皆羸弱無備,上遣使趣哥舒翰進兵復陝、洛。翰奏曰:「祿山久習用兵,今始為逆,豈肯無備。是必羸師以誘我,若往,正墮其計中。且賊遠來,利在速戰,官軍據險以扼之,利在堅守。況賊殘虐失眾,兵勢日蹙,將有內變,因而乘之,可不戰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務速。今諸道徵兵尚多未集,請且待之。」郭子儀、李光弼亦上言:「請引兵北取范陽,覆其巢穴,質賊黨妻子以招之,賊必內潰。潼關大軍,惟應固守以弊之,不可輕出。」國忠疑翰謀已,言於上,以賊方無備,而翰逗留,將失機會。上以為然,續遣中使趣之,項背相望。翰不得已,撫膺慟哭,丙戌,引兵出關。

己丑,遇崔乾祐之軍於靈寶西原。乾祐據險以待之,南薄山,北阻河,隘道七十里。庚寅,官軍與乾祐會戰,乾祐伏兵於險,翰與田良丘浮舟中流以觀軍勢,見乾祐兵少,趣諸軍使進。王思禮等將精兵五萬居前,龐忠等將餘兵十萬繼之,翰以兵三萬登河北阜望之,鳴鼓以助其勢。乾祐所出兵不過萬人,什什伍伍,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卻,官軍望而笑之。乾祐嚴精兵,陳於其後。兵既交,賊偃旗如欲遁者,官軍懈,不為備。須臾,伏兵發,賊乘高下木石,擊殺士卒甚眾。道隘,士卒如束,槍槊不得用。翰以氈車駕馬為前驅,欲以衝賊。日過中,東風暴急,乾祐以草車數十乘塞氈車之前,縱火焚之。煙焰所被,官軍不能開目,妄自相殺,謂賊在煙中,聚弓弩而射之,日暮矢盡,乃知無賊。乾祐遣同羅精騎自南山過,出官軍之後擊之,官軍首尾駭亂,不知所備,於是大敗,或棄甲竄匿山谷,或相擠排入河溺死,囂聲振天地,賊乘勝蹙之。後軍見前軍敗,皆自潰,河北軍望之亦潰,瞬息間兩岸皆空。翰獨與麾下百餘騎走,自首陽山西渡河入關。關外先為三塹,皆廣二丈,深丈,人馬墜其中。須臾而滿,餘眾踐之以度,士卒得入關者才八千餘人。辛卯,乾祐進攻潼關,克之。

翰至關西驛,揭榜收散卒,欲復守潼關。蕃將火拔歸仁等以百餘騎圍驛,入謂翰曰:「賊至矣,請公上馬。」翰上馬出驛,歸仁帥眾叩頭曰:「公以二十萬眾一戰棄之,何面目復見天子。且公不見高仙芝、封常清乎。請公東行。」翰不可,欲下馬,歸仁以毛縻其足於馬腹,及諸將不從者,皆執之以東。會賊將田幹真已至,遂降之,俱送洛陽。安祿山問翰曰:「汝常輕我,今定何如?」翰伏地對曰:「臣肉眼,不識聖人。今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常山,李祗在東平,魯炅在南陽,陛下留臣,使以尺書招之,不日皆下矣。」祿山大喜,以翰為司空、同平章事。謂火拔歸仁曰:「汝叛主,不忠不義。」執而斬之。翰以書招諸將,皆復書責之。祿山知無效,乃囚諸苑中。潼關既敗,於是河東、華陰、馮翊、上谷防禦使皆棄郡走,所在守兵皆散。

是日,翰麾下來告急,上不時召見,但遣李福德等將監牧兵赴潼關。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懼。壬辰,召宰相謀之。楊國忠自以身領劍南,聞安祿山反,即令副使崔圓陰具儲偫,以備有急投之。至是,首唱幸蜀之策,上然之。癸巳,國忠集百官於朝堂,惶據流涕,問以策略,皆唯唯不對。國忠曰:「人告祿山反狀已十年,上不之信。今日之事,非宰相之過。」仗下,士民驚擾奔走,不知所之,市里蕭條。國忠使韓、虢入宮勸上入蜀。

甲午,百官朝者什無一二。上御勤政樓,下制,云欲親征,聞者皆莫之信。以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京兆少尹靈昌崔光遠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將軍邊令誠掌宮闈管鑰。託以劍南節度大使潁王璬將赴鎮,令本道設儲偫。是日,上移仗北內。既夕,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整比六軍,厚賜錢帛,選閒廄馬九百餘匹,外人皆莫之知。乙未黎明,上獨與貴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妃、主、皇孫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上過左藏,楊國忠請焚之,曰:「無為賊守。」上愀然曰:「賊來不得,必更斂於百姓,不如與之,無重困吾赤子。」是日,百官猶有入朝者,至宮門,猶聞漏聲,三衛立仗儼然。門既啓,則宮人亂出,中外擾攘,不知上所之。於是王公、士民四出逃竄,山谷細民爭入宮禁及王公第舍,盜取金寶,或乘驢上殿,又焚左藏大盈庫。崔光遠、邊令誠帥人救火,又募人攝府、縣官分守之,殺十餘人,乃稍定。光遠遣其子東見祿山,令誠亦以管鑰獻之。

上過便橋,楊國忠使人焚橋。上曰:「士庶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路?」留內侍監高力士,使撲滅乃來。上遣宦者王洛卿前行,告諭郡縣置頓。食時,至咸陽望賢宮,洛卿與縣令俱逃,中使徵召,吏民莫有應者。日向中,上猶未食,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於是,民爭獻糲飯,雜以麥豆,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猶未能飽。上皆酧其直,慰勞之。眾皆哭,上亦掩泣。有父老郭從謹進言曰:「祿山包藏禍心,固非一日,亦有詣闕告其謀者,陛下往往誅之,使得逞其奸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務延訪忠良以廣聰明,蓋為此也。臣猶記宋璟為相,數進直言,天下賴以安平。自頃以來,在廷之臣,以言為諱,惟阿謏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邃,區區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臣何由得睹陛下之面而訴之乎?」上曰:「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慰諭而遣之。俄而尚食舉御膳以至,上命先賜從官,然後食之。命軍士散詣村落求食,期未時皆集而行。夜將半,乃至金城。縣令亦逃,縣民皆脫身走,飲食器皿具在,士卒得以自給。時從者多逃,內侍監袁思藝亦亡去。驛中無燈,人相枕藉而寢,貴賤無以復辨。王思禮自潼關至,始知哥舒翰被擒。以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即令赴鎮,收合散卒,以俟東討。

丙申,至馬嵬驛,將士饑疲,皆憤怒,陳玄禮以禍由楊國忠,欲誅之,因東宮宦者李輔國以告太子,太子未決。會吐蕃使者二十餘人遮國忠馬,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對,軍士呼曰:「國忠與胡虜謀反。」或射之,中鞍。國忠走至西門內,軍士追殺之,屠割肢體,以槍揭其首於驛門外,並殺其子戶部侍郎暄及韓國、秦國夫人。御史大夫魏方進曰:「汝曹何敢害宰相?」眾又殺之。韋見素聞亂而出,為亂兵所撾,腦血流地。眾曰:「勿傷韋相公。」救之,得免。軍士圍驛,上聞諠譁,問外何事,左右以國忠反對。上杖屨出驛門,慰勞軍士,令收隊,軍士不應。上使高力士問之,玄禮對曰:「國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願陛下割恩正法。」上曰:「朕當自處之。」入門,倚杖頫首而立。久之,京兆司錄韋諤前言曰:「今眾怒難犯,安危在晷刻,願陛下速決。」因叩頭流血。上曰:「貴妃常居深宮,安知國忠反謀?」高力士曰:「貴妃誠無罪,然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在陛下左右,豈敢自安。願陛下審思之,將士安則陛下安矣。」上乃命高力士引貴妃於佛堂,縊殺之。輿屍寘驛庭,召玄禮等視之。玄禮等乃免冑釋甲,頓首謝罪。上慰勞之,令曉諭軍士。玄禮等皆呼萬歲,再拜而出。於是始整部伍為行計。諤,見素之子也。國忠妻裴柔與其幼子晞及虢國夫人、夫人子裴徽皆走,至陳倉,縣令薛景仙帥吏士追捕,誅之。

丁酉,上將發馬嵬,朝臣惟韋見素一人,乃以韋諤為御史中丞,充置頓使。將士皆曰:「國忠謀反,其將吏皆在蜀,不可往。」或請之河、隴,或請之靈武,或請之太原,或請還京師。上意在入蜀,慮違眾心,竟不言所向。韋諤曰:「還京,當有御賊之備。今兵少,未易東向,不如且至扶風,徐圖去就。」上詢於眾,眾以為然,乃從之。及行,父老皆遮道請留,曰:「宮闕,陛下家居,陵寢,陛下墳墓,今舍此,欲何之?」上為之按轡久之,乃命太子於後宣慰父老。父老因曰:「至尊既不肯留,某等願帥子弟從殿下東破賊,取長安。若殿下與至尊皆入蜀,使中原百姓誰為之主?」須臾聚至數千人。太子不可,曰:「至尊遠冒險阻,吾豈忍朝夕離左右。且吾尚未面辭,當還白至尊,更稟進止。」涕泣,跋馬欲西。建寧王倓與李輔國執鞚諫曰:「逆胡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復?今殿下從至尊入蜀,若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之地,拱手授賊矣。人情既離,不可復合,雖欲復至此,其可得乎。不如收西北守邊之兵,召郭、李於河北,與之併力,東討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更存,掃除宮禁以迎至尊,豈非孝之大者乎?何必區區溫凊,為兒女之戀乎?」廣平王俶亦勸太子留。父老共擁太子馬,不得行。太子乃使俶馳白上。上總轡侍太子,久不至,使人偵之,還白狀,上曰:「天也。」乃命分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從太子,且諭將士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曹善輔佐之。」又諭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為念。西北諸胡,吾撫之素厚,汝必得其用。」太子南向號泣而已。又使送東宮內人於太子。且宣旨欲傳位,太子不受。俶、倓,皆太子之子也。

己亥,上至岐山。或言賊前鋒且至,上遽過,宿扶風郡。士卒潛懷去就,往往流言不遜,陳玄禮不能制,上患之。會成都貢春彩十餘萬匹至扶風,上命悉陳之於庭,召將士入,臨軒諭之曰:「朕比來衰耄,託任失人,致逆胡亂常,須遠避其鋒。知卿等皆倉猝從朕,不得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至矣,朕甚愧之。蜀路阻長,郡縣褊小,人馬眾多,或不能供。今聽卿等各還家。朕獨與子孫、中官前行入蜀,亦足自達。今日與卿等訣別,可共分此彩,以備資糧。若歸,見父母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各好自愛也。」因泣下沾襟,眾皆哭曰:「臣等死生從陛下,不敢有貳。」上良久曰:「去留聽卿。」自是流言始息。

太子既留,未知所適。廣平王俶曰:「日漸晏,此不可駐,眾欲何之?」皆莫對。建寧王倓曰:「殿下昔嘗為朔方節度大使,將吏歲時致啓,倓略識其姓名。今河西、隴右之眾皆散降賊,父兄子弟多在賊中,或生異圖。朔方道近,士馬全盛,裴冕衣冠名族,必無貳心。賊入長安方虜掠,未暇徇地,乘此速往就之,徐圖大舉,此上策也。」眾皆曰:「善。」至渭濱,遇潼關敗卒,誤與之戰,死傷甚眾。已,乃收餘卒,擇渭水淺處,乘馬涉渡,無馬者涕泣而返。太子自奉天北上,比至新平,通夜馳三百餘里,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之眾不過數百。新平太守薛羽棄郡走,太子斬之。是日至安定,太守徐瑴亦走,又斬之。

辛丑,上發扶風,宿陳倉。

太子至烏氏,彭原太守李遵出迎,獻衣及糗糧。至彭原,募士,得數百人。是日至平涼,閱監牧馬,得數萬匹,又募士,得五百餘人,軍勢稍振。

壬寅,上至散關,分扈從將士為六軍。使潁王璬先行詣劍南,壽王瑁等分將六軍以次之。丙午,上至河池郡,崔圓奉表迎車駕,具陳蜀土豐稔,甲兵全盛。上大悅,即日以圓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蜀郡長史如故。以隴西公瑀為漢中王、梁州都督、山南西道採訪防禦使。瑀,璡之弟也。

王思禮至平涼,聞河西諸胡亂,還,詣行在。初,河西諸胡部落聞其都護皆從哥舒翰沒於潼關,故爭自立,相攻擊。而都護寔從翰在北岸,不死,又不與火拔歸仁俱降賊。上乃以河西兵馬使周泌為河西節度使,隴右兵馬使彭元耀為隴右節度使,與都護思結進明等俱之鎮,招其部落。以思禮為行在都知兵馬使。

戊申,扶風民康景龍等自相帥擊賊所署宣慰使薛總,斬首二百餘級。庚戌,陳倉令薛景仙殺賊守將,克扶風而守之。

安祿山不意上遽西幸,遣使止崔乾祐兵留潼關,凡十日,乃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崔光遠為京兆尹。使安忠順將兵屯苑中,以鎮關中。孝哲為祿山所寵任,尤用事,常與嚴莊爭權。祿山使監關中諸將,張通儒等皆受制於孝哲。孝哲豪侈,果於殺戮,賊黨畏之。祿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每獲數百人,輒以兵衛送洛陽。王、侯、將、相扈從車駕、家留長安者,誅及嬰孩。陳希烈以晚節失恩,怨上,與張均、張垍等皆降於賊。祿山以希烈、垍為相,自餘朝士皆授以官。於是賊勢大熾,西脅汧、隴,南侵江、漢,北割河東之半。然賊將皆粗猛無遠略,既克長安,自以為得志,日夜縱酒,專以聲色、寶賄為事,無復西出之意,故上得安行入蜀,太子北行亦無追迫之患。

李光弼圍博陵未下,聞潼關不守,解圍而南。史思明踵其後,光弼擊卻之,與郭子儀皆引兵入井陘,留常山太守王俌將景城、河間團練兵守常山。平盧節度使劉正臣將襲范陽,未至,史思明引兵逆擊之,正臣大敗,棄妻子走,士卒死者七千餘人。初,真卿聞河北節度使李光弼出井陘,即斂軍還平原,以待光弼之命。聞郭、李西入井陘,真卿始復區處河北軍事。

太子至平涼數日,朔方留後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遊、節度判官崔漪、支度判官盧簡金、鹽池判官李涵相與謀曰:「平涼散地,非屯兵之所。靈武兵食完富,若迎太子至此,北收諸城兵,西發河、隴勁騎,南向以定中原,此萬世一時也。」乃使涵奉箋於太子,且籍朔方士馬、甲兵、谷帛、軍須之數以獻之。涵至平涼,太子大悅。會河西司馬裴冕入為御史中丞,至平涼,見太子,亦勸太子之朔方,太子從之。鴻漸,暹之族子。涵,道之曾孫也。鴻漸、漪使少遊居後,葺次舍,庀資儲,自迎太子於平涼北境。說太子曰:「朔方,天下勁兵處也。今吐蕃請和,回紇內附,四方郡縣,大抵堅守拒賊,以俟興復。殿下今理兵靈武,按轡長驅,移檄四方,收攬忠義,則逆賊不足屠也。」少遊盛治宮室,帷帳皆仿禁中,飲膳備水陸。秋七月辛酉,太子至靈武,悉命撤之。

甲子,上至普安,憲部侍郎房琯來謁見。上之髮長安也,羣臣多不知,至咸陽,謂高力士曰:「朝臣誰當來,誰不來?」對曰:「張均、張垍父子受陛下恩最深,且連戚里,是必先來。時論皆謂房琯宜為相,而陛下不用,又祿山嘗薦之,恐或不來。」上曰:「事未可知。」及琯至,上問均兄弟,對曰:「臣帥與偕來,逗遛不進,觀其意,似有所蓄而不能言也。」上顧力士曰:「朕固知之矣。」即日以琯為文部侍郎、同平章事。

裴冕、杜鴻漸等上太子箋,請遵馬嵬之命,既皇帝位,太子不許。冕等言曰:「將士皆關中人,日夜思歸,所以崎嶇從殿下遠涉沙塞者,冀尺寸之功。若一朝離散,不可復集。願殿下勉徇眾心,為社稷計。」箋五上,太子乃許之。是日,肅宗即位於靈武城南樓,羣臣舞蹈,上流涕歔欷。尊玄宗曰上皇天帝,赦天下,改元。以杜鴻漸、崔漪並知中書舍人事,裴冕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改關內採訪使為節度使,徙治安化,以前蒲關防禦使呂崇賁為之。以陳倉令薛景仙為扶風太守兼防禦使,隴右節度使郭英乂為天水太守兼防禦使。時塞上精兵皆選入討賊,惟餘老弱守邊。文武官不滿三十人,披草萊,立朝廷,制度草創,武人驕慢。大將管崇嗣在朝堂背闕而坐,言笑自若,監察御史李勉奏彈之,繫於有司。上特原之,嘆曰:「吾有李勉,朝廷始尊。」勉,元懿之曾孫也。旬日間,歸附者漸眾。

丁卯,上皇制「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馬元帥,領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節度都使,南取長安、洛陽。以御史中丞裴冕兼左庶子,隴西郡司馬劉秩試守右庶子。永王璘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以少府監竇紹為之傅,長沙太守李峴為都副大使。盛王琦充廣陵大都督,領江南東路及淮南河南等路節度都使,以前江陵都督府長史劉匯為之傅,廣陵郡長史李成式為都副大使。豐王珙充武威都督,仍領河西隴右安西北庭等路節度都使,以隴西太守濟陰鄧景山為之傅,充都副大使。應須士馬、甲仗、糧賜等,並於當路自供。其諸路本節度使虢王巨等,並依前充使。其署置官屬及本路郡縣官,並任自簡擇,署訖聞奏。」時琦、珙皆不出合,惟璘赴鎮。置山南東道節度,領襄陽等九郡。升五府經略使為領南節度,領南海等二十二郡。升五溪經略使為黔中節度,領黔中等諸郡。分江南為東、西二道,東道領餘杭,西道領豫章等諸郡。先是,四方聞潼關失守,莫知上所之,及是制下,始知乘輿所在。匯,秩之弟也。

安祿山使孫孝哲殺霍國長公主及王妃、駙馬等於崇仁坊,刳其心,以祭安慶宗。凡楊國忠、高力士之黨及祿山素所惡者皆殺之,凡八十三人,或以鐵棓揭其腦蓋,流血滿街。己巳,又殺皇孫及郡、縣主二十餘人。

庚午,上皇至巴西,太守崔渙迎謁。上皇與語,悅之,房琯復薦之,既日拜門下侍郎、同平章事。以韋見素為左相。渙,玄暐之孫也。

初,京兆李泌,幼以才敏着聞,玄宗使與忠王遊。忠王為太子,泌已長,上書言事。玄宗欲官之,不可。使與太子為布衣交,太子常謂之「先生」。楊國忠惡之,奏徙蘄春,後得歸,隱居潁陽。上自馬嵬北行,遣使召之,謁見於靈武。上大喜,出則聯轡,寢則對榻,如為太子時,事無大小皆諮之,言無不從,至於進退將相亦與之議。上欲以泌為右相,泌固辭,曰:「陛下待以賓友,則貴於宰相矣,何必屈其志。」乃止。

同羅、突厥從安祿山反者屯長安苑中,甲戌,其酋長阿史那從禮帥五千騎,竊廄馬二千匹逃歸朔方,謀邀結諸胡,盜據邊地。上遣使宣慰之,降者甚眾。

賊遣兵寇扶風,薛景仙擊卻之。

安祿山遣其將高嵩以敕書、繒彩誘河、隴將士,大震關使郭英乂擒斬之。

同羅、突厥之逃歸也,長安大擾,官吏竄匿,獄囚自出。京兆尹崔光遠以為賊且遁矣,遣吏卒守孫孝哲宅。孝哲以狀白祿山,光遠乃與長安令蘇震帥府、縣官千餘人來奔。己卯,至靈武,上以光遠為御史大夫兼京兆尹,使之渭北招集吏民。以震為中丞。震,環之孫也。祿山以田幹真為京兆尹。侍御史呂諲、右拾遺楊綰、奉天令安平崔器相繼詣靈武,以諲、器為御史中丞,綰為起居舍人、知制誥。

上命河西節度副使李嗣業將兵五千赴行在,嗣業與節度使梁宰謀,且緩師以觀變。綏德府折衝段秀實讓嗣業曰:「豈有君父告急,而臣子晏然不赴者乎。特進常自謂大丈夫,今日視之,乃兒女子耳。」嗣業大慚,既白宰,如數發兵,以秀實自副,將之詣行在。上又徵兵於安西,行軍司馬李棲筠發精兵七千人,勵以忠義而遣之。

敕改扶風為鳳翔郡。庚辰,上皇至成都,從官及六軍至者千三百人而已。

令狐潮圍張巡於雍丘,相守四十餘日,朝廷聲問不通。潮聞玄宗已幸蜀,復以書招巡。有大將六人,官皆開府、特進,白巡以「兵勢不敵,且上存亡不可知,不如降賊」。巡陽許諾。明日,堂上設天子畫像,帥將士朝之,人人皆泣。巡引六將於前,責以大義,斬之,士心益勸。城中矢盡,巡縛藁為人千餘,被以黑衣,夜縋城下,潮兵爭射之,久乃知其藁人,得矢數十萬。其後復夜縋人,賊笑不設備,乃以死士五百斫潮營。潮軍大亂,焚壘而遁,追奔十餘里。潮慚,益兵圍之。巡使郎將雷萬春於城上與潮相聞,語未絕,賊弩射之,面中六矢而不動。潮疑其木人,使諜問之,乃大驚,遙謂巡曰:「向見雷將軍,方知足下軍令,矣然其如天道何。」巡謂之曰:「君未識人倫,焉知天道。」未幾出戰,擒賊將十四人,斬首百餘級。賊乃夜遁,收兵入陳留,不敢復出。頃之,賊步騎七千餘眾屯白沙渦,巡夜襲擊,大破之。還,至桃陵,遇賊救兵四百餘人,悉擒之。分別其眾,嬀、檀及胡兵悉斬之,滎陽、陳留脅從兵皆散令歸業。旬日間,民去賊來歸者萬餘戶。

河北諸郡猶為唐守,常山太守王俌欲降賊,諸將怒,因擊球,縱馬踐殺之。時信都太守烏承恩麾下有朔方兵三千人,諸將遣使者宗仙運帥父老詣信都,迎承恩鎮常山。承恩辭以無詔命,仙運說承恩曰:「常山地控燕、薊,路通河、洛,有井陘之險,足以扼其咽喉。頃屬車駕南遷,李大夫收軍退守晉陽,王太守權統後軍,欲舉城降賊,眾心不從,身首異處。大將軍兵精氣肅,遠近莫敵,若以家國為念,移據常山,與大夫首尾相應,則洪勳盛烈孰與為比。若疑而不行,又不設備,常山既陷,信都豈能獨全。」承恩不從。仙運又曰:「將軍不納鄙夫之言,必懼兵少故也。今人不聊生,咸思報國,競相結聚,屯據鄉村,若懸賞招之,不旬日十萬可致,與朔方甲士三千餘人相參用之,足成王事。若舍要害以授人,居四通而自安,譬如倒持劍戟,取敗之道也。」承恩竟疑不決。承恩,承玼之族兄也。

是月,史思明、蔡希德將兵萬人南攻九門。旬日,九門僞降,伏甲於城上。思明登城,伏兵攻之,思明墜城、鹿角傷其左脅,夜奔博陵。

顏真卿以蠟丸達表於靈武。以真卿為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依前河北招討、採訪、處置使,並致赦書,亦以蠟丸達之。真卿頒下河北諸郡,又遣人頒於河南、江、淮,由是諸道始知上即位於靈武,徇國之心益堅矣。

郭子儀等將兵五萬自河北至靈武,靈武軍威始盛,人有興復之望矣。八月壬午朔,以子儀為武部尚書、靈武長史,以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北都留守,並同平章事,餘如故。光弼以景城、河間兵五千赴太原。

先是,河東節度使王承業軍政不修,朝廷遣侍御史崔眾交其兵,尋遣中使誅之。眾侮易承業,光弼素不平。至是,敕交兵於光弼,眾見光弼不為禮,又不時交兵,光弼怒,收斬之,軍中股慄。

史思明再攻九門,辛卯,克之,所殺數千人,引兵東圍藁城。

李庭望將蕃、漢二萬餘人東襲寧陵、襄邑,夜,去雍丘城三十里置營,張巡帥短兵三千掩襲,大破之,殺獲太半。庭望收軍夜遁。

癸巳,靈武使者至蜀,上皇喜曰:「吾兒應天順人,吾復何憂。」丁酉,制「自今改制敕為誥,表疏稱太上皇。四海軍國事,皆先取皇帝進止,仍奏朕知。俟克復上京,朕不復預事。」己亥,上皇臨軒,命韋見素、房琯、崔渙奉傳國寶、玉冊詣靈武傳位。

辛丑,史思明陷藁城。

初,上皇每酺宴,先設太常雅樂坐部、立部,繼以鼓吹、胡樂、教坊、府縣散樂、雜戲,又以山車、陸船載樂往來,又出宮人舞《霓裳羽衣》,又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又引犀象入場或拜或舞。安祿山見而悅之,既克長安,命搜捕樂工,運載樂器、舞衣,驅舞馬、犀象皆詣洛陽。

臣光曰:聖人以道德為麗,仁義為樂,故雖茅茨、土階,惡衣菲食,不恥其陋,惟恐奉養之過以勞民費財。明皇恃其承平,不思後患,彈耳目之玩,窮聲妓之巧,自謂帝王富貴皆不我如,欲使前莫能及,後無以逾,非徒娛已,亦以夸人。豈知大盜在旁,已有窺窬之心,卒致鑾輿播越,生民塗炭。乃知人君崇華靡以示人,適足為大盜之招也。

祿山晏其羣臣於凝碧池,盛奏眾樂,黎園弟子往往歔欷泣下,賊皆露刃睨之。樂工雷海清不勝悲憤,擲樂器於地,西向慟哭。祿山怒,縛於試馬殿前,支解之。

祿山聞向日百姓乘亂多盜庫物,既得長安,命大索三日,並其私財盡掠之。又令府、縣推按,銖兩之物無不窮治,連引搜捕,支蔓無窮,民間騷然,益思唐室。

自上離馬嵬北行,民間相傳太子北收兵來取長安,長安民日夜望之,或時相驚曰:「太子大軍至矣。」則皆走,市裏為空。賊望見北方塵起,輒驚欲走。京畿豪傑往往殺賊官吏,遙應官軍,誅而復起,相繼不絕,賊不能制。其始自京畿、鄜、坊至於岐、隴皆附之,至是西門之外率為敵壘。賊兵力所及者,南不出武關,北不過雲陽,西不過武功。江、淮奏請貢獻之蜀之靈武者,皆自襄陽取上津路抵扶風,道路無壅,皆薛景仙之功也。

九月壬子,史思明圍趙郡,丙辰,拔之。又圍常山,旬日城陷,殺數千人。

建寧王倓,性英果,有才略。從上自馬嵬北行,兵眾寡弱,屢逢寇盜,倓自選驍勇居上前後,血戰以衛上。上或過時未食,倓悲泣不自勝,軍中皆屬目向之。上欲以倓為天下兵馬元帥,使統諸將東征。李泌曰:「建寧誠元帥才,然廣平,兄也。若建寧功成,豈可使廣平為吳太伯乎。」上曰:「廣平,冢嗣也,何必以元帥為重。」泌曰:「廣平未正位東宮。今天下艱難,眾心所屬,在於元帥。若建寧大功既成,陛下雖欲不以為儲副,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上乃以廣平王俶為天下兵馬元帥,諸將皆以屬焉。倓聞之,謝泌曰:「此固倓之心也。」

上與泌出行軍,軍士指之竊言曰:「衣黃者聖人也,衣白者山人也。」上聞之以告泌曰:「艱難之際,不敢相屈以官,且衣紫袍以絕羣疑。」泌不得已受之。服之,入謝,上笑曰:「既服此,豈可無名稱。」出懷中敕,以泌為侍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泌固辭,上曰:「朕非敢相臣,以濟艱難耳。俟賊平,任行高志。」泌乃受之。置元帥府于禁中,俶入則泌在府,泌入俶亦如之。泌又言於上曰:「諸將畏憚天威,在陛下前敷陳軍事,或不能盡所懷,萬一小差,為害甚大。乞先令與臣及廣平熟議,臣與廣平從容奏聞,可者行之,不可者已之。」上許之。時軍旅務繁,四方奏報,自昏至曉無虛刻,上悉使送府,泌先開視,有急切者及烽火,重封,隔門通進,餘則待明。禁門鑰契,悉委俶與泌掌之。

上欲借兵於外夷以張軍勢,以豳王守禮之子承寀為敦煌王,與僕固懷恩使於回紇以請兵。又發拔汗那兵,且使轉諭城郭諸國,許以厚賞,使從安西兵入援。李泌勸上「且幸彭原,俟西北兵將至,進幸扶風以應之。於時庸調亦集,可以贍軍。」上從之。戊辰,發靈武。

內侍邊令誠復自賊中逃歸,上斬之。

丙子,上至順化。韋見素等至自成都,奉上寶冊,上不肯受,曰:「比以中原未靖,權總百官,豈敢乘危,遽為傳襲。」羣臣固請,上不許,寘寶冊於別殿,朝夕事之,如定省之禮。上以韋見素本附楊國忠,意薄之。素聞房琯名,虛心待之。琯見上言時事,辭情慷慨,上為之改容,由是軍國事多謀於琯。琯亦以天下為己任,知無不為,專決於胸臆,諸相拱手避之。

上嘗從容與泌語及李林甫,欲敕諸將克長安,發其冢,焚骨揚灰。泌曰:「陛下方定天下,奈何讎死者。彼枯骨何知,徒示聖德之不弘耳。且方今從賊者皆陛下之讎也,若聞此舉,恐阻其自新之心。」上不悅,曰:「此賊昔日百方危朕,當是時,朕不保朝夕。朕之全,特天幸耳。林甫亦惡卿,但未及害卿而死耳,奈何矜之。」對曰:「臣豈不知。所以言者,上皇有天下向五十年,太平娛樂,一朝失意,遠處巴、蜀。南方地惡,上皇春秋高,聞陛下此敕,意必以為用韋妃之故,內慚不懌。萬一感憤成疾,是陛下以天下之大不能安君親。」言未畢,上流涕被面,降階,仰天拜,曰:「朕不及此,是天使先生言之也。」遂抱泌頸泣不已。

冬十月,上發順化,癸未,至彭原。第五琦見上於彭原,請以江、淮租庸市輕貨,溯江、漢而上至洋川,令漢中王瑀陸運至扶風以助軍。上從之。尋加琦山南等五道度支使。琦作榨鹽法,用以饒。

房琯上疏,請自將兵復兩京。上許之,加持節、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等使。琯請自選參佐,以御史中丞鄧景山為副,戶部侍郎李揖為行軍司馬,給事中劉秩為參謀。既行,又令兵部尚書王思禮副之。琯悉以戎務委李揖、劉秩,二人皆書生,不閒軍旅。琯謂人曰:「賊曳落河雖多,安能敵我劉秩。」琯分為三軍,使裨將楊希文將南軍,自宜壽入。劉貴哲將中軍,自武功入。李光進將北軍,自奉天入。光進,光弼之弟也。

甲申,令狐潮、王福德復將步騎萬餘攻雍丘。張巡出擊,大破之,斬首數千級,賊遁去。

房琯以中軍、北軍為前鋒,庚子,至便橋。辛丑,二軍遇賊將安守忠於咸陽之陳濤斜。琯效古法,用車戰,以牛車二千乘,馬步夾之。賊順風鼓譟,牛皆震駭。賊縱火焚之,人畜大亂,官軍死傷者四萬餘人,存者數千而已。癸卯,琯自以南軍戰,又敗。楊希文、劉貴哲皆降於賊。上聞琯敗,大怒,李泌為之營救,上乃宥之,待琯如初。

敦煌王承寀至回紇牙帳,回紇可汗以女妻之,遣其貴臣與承寀僕固懷恩偕來,見上於彭原。上厚禮其使者而歸之。

尹子奇圍河間,四十餘日不下,史思明引兵會之。顏真卿遣其將和琳將萬二千人救河間,思明逆擊,擒之,遂陷河間,執李奐,送洛陽,殺之。又陷景城,太守李暐赴湛水死。思明使兩騎齎尺書以招樂安,實時舉郡降。又使其將康沒野波將先鋒攻平原,兵未至,顏真卿知力不敵,壬寅,棄郡渡河南走。思明即以平原兵攻清河、博平,皆陷之。思明引兵圍烏承恩於信都,承恩以城降,親導思明入城,交兵馬、倉庫,馬三千匹,兵五萬人。思明送承恩詣洛陽,祿山復其官爵。

饒陽裨將束鹿張興,力舉千鈞,性復明辨。賊攻饒陽,彌年不能下。及諸郡皆陷,思明併力圍之,外救俱絕。太守李系窘迫赴火死,城遂陷。思明擒興,立於馬前,謂曰:「將軍真壯士,能與我共富貴乎。」興曰:「興,唐之忠臣,固無降理。今數刻之人耳,願一言而死。」思明曰:「試言之。」興曰:「主上待祿山恩如父子,羣臣莫及。不知報德,乃興兵指闕,塗炭生人。大丈夫不能翦除凶逆,乃北面為之臣乎。僕有短策,足下能聽之乎。足下所以從賊,求富貴耳,譬如燕巢於幕,豈能久安。何如乘間取賊,轉禍為福,長享富貴,不亦美乎。」思明怒,命張於木上,鋸殺之,詈不絕口,以至於死。

賊每破一城,城中人衣服、財賄、婦人皆為所掠。男子壯者使之負擔,羸、病、老、幼皆以刀槊戲殺之。祿山初以卒三千人授思明,使定河北,至是,河北皆下之,郡置防兵三千雜以胡兵鎮之。思明還博陵。尹子奇將五千騎渡河,略北海,欲南取江、淮。會回紇可汗遣其臣葛邏支將兵入援,先以二千騎奄至范陽城下,子奇聞之,遽引兵歸。

十一月,令狐潮帥眾萬餘營雍丘城北,張巡邀擊,大破之,賊遂走。

十二月,安祿山遣兵攻潁川。城中兵少,無蓄積,太守薛願、長史龐堅悉力拒守,繞城百里,廬舍、林木皆盡。期年,救兵不至,祿山使阿史那承慶益兵攻之,晝夜死鬥十五日,城陷,執願、堅送洛陽,祿山縛於洛濱冰上,凍殺之。

上問李泌「今敵強如此,何時可定。」對曰:「臣觀賊所獲子女金帛,皆輸之范陽,此豈有雄據四海之志邪。今獨虜將或為之用,中國之人惟高尚等數人,自餘皆脅從耳。以臣料之,不過二年,天下無寇矣。」上曰:「何故。」對曰:「賊之驍將,不過史思明、安守忠、田幹真、張忠志、阿史那承慶等數人而已。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陘,郭子儀自馮翊入河東,則思明、忠志不敢離范陽、常山,守忠、幹真不敢離長安,是以兩軍縶其四將也,從祿山者,獨承慶耳。願敕子儀勿取華陰,使兩京之道常通,陛下以所征之兵軍於扶風,與子儀、光弼互出擊之,彼救首則擊其尾,救尾則擊其首,使賊往來數千里,疲於奔命,我常以逸待勞,賊至則避其鋒,去則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來春覆命建寧為范陽節度大使,並塞北出,與光弼南北掎角以取范陽,覆其巢穴。賊退則無所歸,留則不獲安,然後大軍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上悅。

令狐潮、李庭望攻雍丘,數月不下,乃置杞州,築城於雍丘之北以絕其糧援。賊常數萬人,而張巡眾才千餘,每戰輒克。河南節度使虢王巨屯彭城,假巡先鋒使。是月,魯、東平、濟陰陷於賊。賊將楊朝宗帥馬步二萬將襲寧陵,斷巡後,巡遂拔雍丘,東守寧陵以拒之,始與睢陽太守許遠相見。是日,楊朝宗至寧陵城西北,巡、遠與戰,晝夜數十合,大破之,斬首萬餘級,流屍塞汴而下,賊收兵夜遁。敕以巡為河南節度副使。巡以將士有功,遣使詣虢王巨請空名告身及賜物,巨唯與折衝、果毅告身三十通,不與賜物。巡移書責巨,巨竟不應。

二載春正月,安祿山自起兵以來,目漸昏,至是不復睹物。又病疽,性益躁暴,左右使令,小不如意,動加棰撻,或時殺之。既稱帝,深居禁中,大將希得見其面,皆因嚴莊白事。莊雖貴用事,亦不免棰撻。閹豎李豬兒被撻尤多,左右人不自保。祿山嬖妾叚氏生子慶恩,欲以代慶緒為後。慶緒常懼死,不知所出。莊謂慶緒曰:「事有不得已者,時不可失。」慶緒曰:「兄有所為,敢不敬從。」又謂豬兒曰:「汝前後受撻,寧有數乎。不行大事,死無日矣。」豬兒亦許諾。莊與慶緒夜持兵立帳外,豬兒執刀直入帳中,斫祿山腹。左右懼,不敢動。祿山捫枕旁刀,不獲,撼帳竿,曰:「必家賊也。」腸已流出數斗,遂死。掘牀下深數尺,以氈裹其屍埋之,誡宮中不得泄。乙卯旦,莊宣言於外,雲祿山疾亟。立晉王慶緒為太子,尋即帝位,尊祿山為太上皇,然後發喪。慶緒性昏懦,言辭無序,莊恐眾不服,不令見人。慶緒日縱酒為樂,兄事莊,以為御史大夫、馮翊王,事無大小,皆取決焉。厚加諸將官爵,以悅其心。

史思明自博陵,蔡希德自太行,高秀巖自大同,牛延玠自范陽,引兵共十萬寇太原。李光弼麾下精兵皆赴朔方,餘團練烏合之眾不滿萬人。思明以為太原指掌可取,既得之,當遂長驅取朔方、河、隴。太原諸將皆懼,議修城以待之,光弼曰:「太原城周四十里,賊垂至而興役,是未見敵先自困也。」乃帥士卒及民,於城外鑿壕以自固。作塹數十萬,眾莫知所用。及賊攻城於外,光弼用之增壘於內,壞輒補之。思明使人取攻具于山東,以胡兵三千衛送之,至廣陽,別將慕容溢、張奉璋邀擊,盡殺之。

思明圍太原,月餘不下,乃選驍銳為遊兵,戒之曰:「我攻其北則汝潛趣其南,攻東則趣西,有隙則乘之。」而光弼軍令嚴整,雖寇所不至,警邏未嘗少懈,賊不得入。光弼購募軍中,苟有小技,皆取之,隨能使之,人盡其用,得安邊軍錢工三,善穿地道。賊於城下仰而侮詈,光弼遣人從地道中曳其足而入,臨城斬之。自是賊行皆視地。賊為梯衝、土山以攻城,光弼為地道以迎之,近城者陷。賊初逼城急,光弼作大炮,飛巨石,一發輒斃二十餘人。賊死者什二三,乃退營於數十步外,圍守益固。光弼遣人詐與賊約,刻日出降,賊喜,不為備。光弼使穿地道周賊營中,榰之以木。至期,光弼勒兵在城上,遣裨將將數千人出,如降狀,賊皆屬目。俄而營中地陷,死者千餘人,賊眾驚亂,官軍鼓譟乘之,俘斬萬計。會安祿山死,慶緒使思明歸守范陽,留蔡希德等圍太原。

安慶緒以尹子奇為汴州刺史、河南節度使。甲戌,子奇以歸、檀及同羅、奚兵十三萬趣睢陽。許遠告急於張巡,巡自寧陵引兵入睢陽。巡有兵三千人,與遠共合六千八百人。賊悉眾逼城,巡督勵將士,晝夜苦戰,或一日至二十合。凡十六日,擒賊將六十餘人,殺士卒二萬餘,眾氣自倍。遠謂巡曰:「遠懦不習兵,公智勇兼濟,遠請為公守,請公為遠戰。」自是之後,遠但調軍糧,修戰具,居中應接而已,戰鬥籌劃,一出於巡。賊遂夜遁。

郭子儀以河東居兩京之間,扼賊要衝,得河東則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祐守河東,丁丑,子儀潛遣人入河東,與唐官陷賊者謀,俟官軍至,為內應。

二月戊子,上至鳳翔。

郭子儀自洛交引兵趣河東,分兵取馮翊。己丑夜,河東司戶韓旻等翻河東城迎官軍,殺賊近千人。崔乾祐逾城得免,發城北兵攻城,且拒官軍,子儀擊破之。乾祐走,子儀追擊之,斬首四千級,捕虜五千人。乾祐至安邑,安邑人開門納之,半入,閉門擊之,盡殪。乾祐未入,自白徑嶺亡去,遂平河東。

上至鳳翔旬日,隴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會,江、淮庸調亦至洋川、漢中。上自散關通表成都,信使駱驛。長安人聞車駕至,從賊中自拔而來者日夜不絕。西師憩息既定,李泌請遣安西及西域之眾,如前策並塞東北,自歸、檀南取范陽。上曰:「今大眾已集,庸調亦至,當乘兵鋒搗其腹心,而更引兵東北數千里,先取范陽,不亦迂乎。」對曰:「今以此眾直取兩京,必得之。然賊必再強,我必又困,非久安之策。」上曰:「何也。」對曰:「今所恃者皆西北守塞及諸胡之兵,性耐寒而畏暑,若乘其新至之銳,攻祿山已老之師,其勢必克。兩京春氣已深,賊收其餘眾,遁歸巢穴,關東地熱,官軍必困而思歸,不可留也。賊休兵秣馬,伺官軍之去,必復南來,然則征戰之勢未有涯也。不若先用之於寒鄉,除其巢穴,則賊無所歸,根本永絕矣。」上曰:「朕切於晨昏之戀,不能待此決矣。」

關內節度使王思禮軍武功,兵馬使郭英乂軍東原,王難得軍西原。丁酉,安守忠等寇武功,郭英乂戰,不利,矢貫其頤而走。王難得望之不救,亦走,思禮退軍扶風。賊遊兵至大和關,去鳳翔五十里,鳳翔大駭,戒嚴。

李光弼將敢死士出擊蔡希德,大破之,斬首七萬餘級,希德遁去。

安慶緒以史思明為范陽節度使,兼領恆陽軍事,封嬀川王,以牛廷玠領安陽軍事。張忠志為常山太守兼團練使,鎮井陘口。餘各令歸舊任,募兵以御官軍。先是,安祿山得兩京,珍貨悉輸范陽。思明擁強兵,據富資,益驕橫,浸不用慶緒之命。慶緒不能制。

庚子,郭子儀遣其子旰及兵馬使李韶光、大將軍王祚濟河擊潼關,破之,斬首五百級。安慶緒遣兵救潼關,郭旰等大敗,死者萬餘人,李韶光、王祚戰死,僕固懷恩抱馬首浮渡渭水,退保河東。

上皇思張九齡之先見,為之流涕,遣中使至曲江祭之,厚恤其家。

尹子奇復引大兵攻睢陽。張巡謂將士曰:「吾受國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諸君捐軀命,膏草野,而賞不酧勳,以此痛心耳。」將士皆激勵請奮。巡遂椎牛,大饗士卒,盡軍出戰。賊望見兵少,笑之。巡執旗,帥諸將直衝賊陳,賊乃大潰,斬將三十餘人,殺士卒三千餘人,逐之數十里。明日,賊又合軍至城下,巡出戰,晝夜數十合,屢摧其鋒,而賊攻圍不輟。

辛未,安守忠將騎二萬寇河東,郭子儀擊走之,斬首八千級,捕虜五千人。

夏四月,上以郭子儀為司空、天下兵馬副元帥,使將兵赴鳳翔。庚寅,李歸仁以鐵騎五千邀之於三原北,子儀使其將僕固懷恩、王仲升、渾釋之、李若幽等伏兵擊之於白渠留運橋,殺傷略盡,歸仁游水而逸。若幽,神通之玄孫也。

子儀與王思禮軍合於西渭橋,進屯潏西。安守忠、李歸仁軍於京城西清渠。相守七日,官軍不進。五月癸丑,守忠僞遁,子儀悉師逐之。賊以驍騎九千為長蛇陳,官軍擊之,首尾為兩翼,夾擊官軍,官軍大潰。判官韓液、監軍孫知古皆為賊所擒,軍資、器械盡棄之。子儀退保武功,中外戒嚴。是時府庫無蓄積,朝廷專以官爵賞功,諸將出徵,皆給空名告身,自開府、特進、列卿、大將軍,下至中郎、郎將,聽臨事註名。其後又聽以信牒授人官爵,有至異姓王者。諸軍但以職任相統攝,不復計官爵高下。及清渠之敗,復以官爵收散卒。由是官爵輕而貨重,大將軍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至有朝士童僕衣金紫、稱大官而執賤役者。名器之濫,至是而極焉。

山南東道節度使魯炅守南陽,賊將武令珣、田承嗣相繼攻之。城中食盡,一鼠值錢數百,餓死者相枕藉。上遣宦官將軍曹日升往慰,圍急,不得入。日升請單騎入致命,襄陽太守魏仲犀不許。會顏真卿自河北至,曰:「曹將軍不顧萬死以致帝命,何為沮之,借使不達,不過亡一使者,達則一城之心固矣。」日升與十騎偕往,賊畏其銳,不敢逼。城中自謂望絕,及見日升,大喜。日升復為之至襄陽取糧,以千人運糧而入,賊不能遏。炅在圍中凡周歲,晝夜苦戰,力竭不能支,壬戌夜,開城帥餘兵數千突圍而出,奔襄陽。承嗣追之,轉戰二日,不能克而還。時賊欲南浸江、漢,賴炅拒其衝要,南夏得全。

司空郭子儀詣闕請自貶。甲子,以子儀為左僕射。

尹子奇益兵圍雎陽益急,張巡於城中夜鳴鼓嚴隊,若將出擊者,賊聞之,達旦儆備。既明,巡乃寢兵絕鼓。賊以飛樓瞰城中,無所見,遂解甲休息。巡與將軍南霽雲、郎將雷萬春等十餘將各將五十騎開門突出,直衝賊營。至子奇麾下,營中大亂,斬賊將五十餘人,殺士卒五千餘人。巡欲射子奇而不識,乃剡蒿為矢,中者喜,謂巡矢盡,走白子奇,乃得其狀。使霽雲射之,喪其左目,幾獲之。子奇乃收軍退還。

六月癸未,田幹真圍安邑。會陝郡賊將楊務欽密謀歸國,河東太守馬承光以兵應之,務欽殺城中諸將不同己者,翻城來降。幹真解安邑,遁去。秋七月,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克高密、琅邪,殺賊二萬餘人。

壬子,尹子奇復徵兵數萬,攻睢陽。先是,許遠於城中積糧至六萬石,虢王巨以其半給濮陽、濟陰二郡,遠固爭之,不能得。既而濟陰得糧,遂以城叛,而睢陽城至是食盡。將士人廩米日一合,雜以茶紙、樹皮為食,而賊糧運通,兵敗復徵。睢陽將士死不加益,諸軍饋救不至,士卒消耗至一千六百人,皆饑病不堪鬥,遂為賊所圍,張巡乃修守具以拒之。賊為雲梯,勢如半虹,置精卒二百於其上,推之臨城,欲令騰入。巡預於城潛鑿三穴,候梯將至,於一穴中出大木,末置鐵鉤鉤之,使不得退。一穴中出一木,拄之使不得進。一穴中出一木,木末置鐵籠,盛火焚之,其梯中折,梯上卒盡燒死。賊又以鉤車鉤城上棚閣,鉤之所及,莫不崩陷。巡以大木末置連鎖,鎖末置大鐶,搨其鉤頭,以革車拔之入城,截其鉤頭而縱車令去。賊又造木驢攻城,巡鎔金汁灌之,應投銷鑠。賊又於城西北隅以土囊積柴為磴道,欲登城。巡不與爭利,每夜,潛以松明、幹蒿投之於中,積十餘日,賊不之覺,因出軍大戰,使人順風持火焚之,賊不能救,經二十餘日,火方滅。巡之所為,皆應機立辦,賊服其智,不敢復攻。遂於城外穿三重壕,立木柵以守巡,巡亦於其內作壕以拒之。

丁巳,賊將安武臣攻陝郡,楊務欽戰死,賊遂屠陝。以張鎬兼河南節度、採訪等使,代賀蘭進明。八月,靈昌太守許叔冀為賊所圍,救兵不至,拔眾奔彭城。

睢陽士卒死傷之餘,才六百人,張巡、許遠分城而守之。巡守東北,遠守西南,與士卒同食茶紙,不復下城。賊士攻城者,巡以逆順說之,往往棄賊來降,為巡死戰,前後二百餘人。

是時,許叔冀在譙郡,尚衡在彭城,賀蘭進明在臨淮,皆擁兵不救。城中日蹙,巡乃令南霽雲將三十騎犯圍而出,告急於臨淮。霽雲出城,賊眾數萬遮之,霽雲直衝其眾,左右馳射,賊眾披靡,止亡兩騎。既至臨淮,見進明,進明曰:「今日睢陽不知存亡,兵去何益。」霽雲曰:「睢陽若陷,霽雲請以死謝大夫。且睢陽既拔,即及臨淮,譬如皮毛相依,安得不救。」進明愛霽雲勇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泣且語曰:「霽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矣。霽雲雖欲獨食,且不下嚥。大夫坐擁強兵,觀睢陽陷沒,曾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齧落一指以示進明曰:「霽雲既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一指以示信歸報。」座中往往為泣下。霽雲察進明終無出師意,遂去。至寧陵,與城使廉垣同將步騎三千人,閏月戊申夜,冒圍,且戰且行,至城下,大戰,壞賊營,死傷之外,僅得千人入城。城中將吏知無救,皆慟哭。賊知援絕,圍之益急。

初,房琯為相,惡賀蘭進明,以為河南節度使,以許叔冀為進明都知兵馬使,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銳,且官與進明等,不受其節制。故進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遠功名,亦懼為叔冀所襲也。

戊辰,上勞饗諸將,遣攻長安,謂郭子儀曰:「事之濟否,在此行也。」對曰:「此行不捷,臣必死之。」

辛未,御史大夫崔光遠破賊於駱谷。光遠行軍司馬王伯倫、判官李椿將二千人攻中渭橋,殺賊守橋者千人,乘勝至苑門。賊有先屯武功者聞之,奔歸,遇於苑北,合戰,殺伯倫,擒椿送洛陽。然自是賊不復屯武功矣。

賊屢攻上黨,常為節度使程千里所敗。蔡希德復引兵圍上黨。九月丁丑,希德以輕騎至城下挑戰,千里帥百騎開門突出,欲擒之。會救至,千里收騎退還,橋壞,墜塹中,反為希德所擒。仰謂從騎曰:「吾不幸至此,天也。歸語諸將,善為守備,寧失帥,不可失城。」希德攻城,竟不克。送千里於洛陽,安慶緒以為特進,囚之客省。

郭子儀以回紇兵精,勸上益徵其兵以擊賊。懷仁可汗遣其子葉護及將軍帝德等將精兵四千餘人來至鳳翔。上引見葉護,宴勞賜賚,惟其所欲。丁亥,元帥廣平王俶將朔方等軍及回紇、西域之眾十五萬,號二十萬,發鳳翔。俶見葉護,約為兄弟,葉護大喜,謂俶為兄。回紇至扶風,郭子儀留晏三日。葉護曰:「國家有急,遠來相助,何以食為。」宴畢,既行。日給其軍羊二百口,牛二十頭,米四十斛。

庚子,諸軍俱發。壬寅,至長安城西,陳於香積寺北灃水之東。李嗣業為前軍,郭子儀為中軍,王思禮為後軍。賊眾十萬,陳於其北。李歸仁出挑戰,官軍逐之,逼於其陳,賊軍齊進,官軍卻,為賊所乘,軍中驚亂,賊爭趣輜重。李嗣業曰:「今日不以身餌賊,軍無孑遺矣。」乃肉袒,執長刀,立於陳前,大呼奮擊,當其刀者人馬俱碎,殺數十人,陳乃稍定。於是嗣業帥前軍,各執長刀,如牆而進,身先士卒,所向摧靡。都知兵馬使王難得救其裨將,賊射之中眉,皮垂鄣目。難得自拔箭,掣去其皮,血流被面,前戰不已。賊伏精騎於陳東,欲襲官軍之後,偵者知之,朔方左廂兵馬使僕固懷恩引回紇救擊之,翦滅殆盡,賊由是氣索。李嗣業又與回紇出賊陳後,與大軍夾擊,自午及酉,斬首六萬級,填溝塹死者甚眾,賊遂大潰。餘眾走入城,迨夜,囂聲不止。

僕固懷恩言於廣平王俶曰:「賊棄城走矣,請以二百騎追之,縛取安守忠、李歸仁等。」俶曰:「將軍戰亦疲矣,且休息,俟明旦圖之。」懷恩曰:「歸仁、守忠,賊之驍將,驟勝而敗,此天賜我也,奈何縱之,使復得眾,還為我患,悔之無及。戰尚神速,何明旦也。」俶固止之,使還營。懷恩固請,往而復反,一夕四五起。遲明,諜至,守忠、歸仁與張通儒、田幹真等皆已遁矣。癸卯,大軍入西京。

初,上欲速得京師,與回紇約曰:「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至是,葉護欲如約。廣平王俶拜於葉護馬前曰:「今始得西京,若遽俘掠,則東京之人皆為賊固守,不可復取矣。願至東京乃如約。」葉護驚躍下馬答拜,跪捧王足曰:「當為殿下徑往東京。」既與僕固懷恩引回紇、西域之兵自城南過,營於滻水之東。百姓、軍士、胡虜見俶拜者,皆泣曰:「廣平王真華、夷之主。」上聞之喜曰:「朕不及也。」俶整眾入城,百姓老幼夾道歡呼悲泣。俶留長安,鎮撫三日,引大軍東出,以太子少傅虢王巨為西京留守。

甲辰,捷書至鳳翔,百寮入賀,上涕泗交頤。既日,遣中使啖庭瑤入蜀奏上皇。命左僕射裴冕入京師,告郊廟及宣慰百姓。

上以駿馬召李泌於長安,既至,上曰:「朕已表請上皇東歸,朕當還東宮,復修人子之職。」泌曰:「表可追乎。」上曰:「已遠矣。」泌曰:「上皇不來矣。」上驚問故。泌曰:「理勢自然。」上曰:「為之奈何。」泌曰:「今請更為羣臣賀表,言自馬嵬請留,靈武勸進,及今成功,聖上思戀晨昏,請速還京,以就孝養之意,則可矣。」上即使泌草表。上讀之,泣曰:「朕始以至誠願歸萬機,今聞先生之言,乃寤其失。」立命中使奉表入蜀。

郭子儀引蕃、漢兵追賊至潼關,斬首五千級,克華陰、弘農二郡。關東獻俘百餘人,敕皆斬之。監察御史李勉言於上曰:「今元惡未除,為賊所污者半天下,聞陛下龍興,咸思洗心以承聖化,今悉誅之,是驅之使從賊也。」上遽使赦之。

冬十月丁未,啖庭瑤至蜀。壬子,興平軍奏破賊於武關,克上洛郡。

尹子奇久圍睢陽城,中食盡,議棄城東走,張巡、許遠謀,以為「睢陽,江、淮之保障,若棄之去,賊必乘勝長驅,是無江、淮也。且我眾饑羸,走必不遠。古者戰國諸侯尚相救恤,況密邇羣帥乎,不如堅守以待之。」茶紙既盡,遂食馬,馬盡,羅雀、掘鼠,雀鼠又盡,巡出愛妾,殺以食士,遠亦殺其奴,然後括城中婦人食之,既盡,繼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餘才四百人。癸丑,賊登城,將士病,不能戰。巡西向再拜曰:「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無以報陛下,死當為厲鬼以殺賊。」城遂陷,巡、遠俱被執。尹子奇謂巡曰:「聞君每戰眥裂齒碎,何也。」巡曰:「吾志吞逆賊,但力不能耳。」子奇以刀抉其口視之,所餘才三四。子奇義其所為,欲活之。其徒曰:「彼守節者也,終不為吾用,且得士心,存之將為後患。」乃並南霽雲、雷萬春等三十六人皆斬之。巡且死,顏色不亂,揚揚如常。生致許遠於洛陽。

巡初守睢陽時,卒僅萬人,城中居人亦且數萬,巡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前後大小戰凡四百餘,殺賊卒十二萬人。巡行兵不依古法,教戰陳,令本將各以其意教之。人或問其故,巡曰:「今與胡虜戰,雲合鳥散,變態不恆,數步之間,勢有同異。臨機應猝,在於呼吸之間,而動詢大將,事不相及,非知兵之變者也。故吾使兵識將意,將識士情,投之而往,如手之使指。兵將相習,人自為戰,不亦可乎。」自興兵,器械、甲仗皆取之於敵,未嘗自修。每戰,將士或退散,巡立於戰所,謂將士曰:「我不離此,汝為我還決之。」將士莫敢不還,死戰,卒破敵。又推誠待人,無所疑隱。臨敵應變,出奇無窮。號令明,賞罰信,與眾共甘苦、寒暑,故下爭致死力。

張鎬聞睢陽圍急,倍道亟進,檄浙東、浙西、淮南、北海諸節度及譙郡太守閭丘曉,使共救之。曉素傲狠,不受鎬命。比鎬至,睢陽城已陷三日。鎬召曉,杖殺之。

張通儒等收餘眾走保陝,安慶緒悉發洛陽兵,使其御史大夫嚴莊將之,就通儒以拒官軍,並舊兵步騎猶有十五萬。己未,廣平王俶至曲沃。回紇葉護使其將軍鼻施吐撥裴羅等引軍旁南山,搜伏,因駐軍嶺北。郭子儀等與賊遇於新店,賊依山而陳,子儀等初與之戰,不利,賊逐之下山。回紇自南山襲其背,於黃埃中發十餘矢。賊驚顧曰:「回紇至矣。」遂潰。官軍與回紇夾擊之,賊大敗,殭屍蔽野。嚴莊、張通儒等棄陝東走,廣平王俶、郭子儀入陝城,僕固懷恩等分道追之。嚴莊先入洛陽告安慶緒,庚申夜,慶緒帥其黨自苑門出,走河北,殺所獲唐將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餘人而去。許遠死於偃師。

壬戌,廣平王俶入東京。回紇意猶未厭,俶患之。父老請率羅錦萬匹以賂回紇,回紇乃止。

成都使還,上皇誥曰:「當與我劍南一道自奉,不復來矣。」上憂懼,不知所為。數日後,使者至,言:「上皇初得上請歸東宮表,彷徨不能食,欲不歸。及羣臣表至,乃大喜,命食,作樂,下誥定行日。」上召李泌告之曰:「皆卿力也。」癸亥,上發鳳翔,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入蜀,奉迎上皇。

乙丑,郭子儀遣左兵馬使張用濟、右武鋒使渾釋之將兵取河陽及河內。嚴莊來降。陳留人殺尹子奇,舉郡降。田承嗣圍來瑱於潁川,亦遣使來降。郭子儀應之緩,承嗣復叛,與武令珣皆走河北。制以瑱為淮南節度使。

丙寅,上至望賢宮,得東京捷奏。丁卯,上入西京。百姓出國門奉迎,二十里不絕,舞躍呼萬歲,有泣者。上入居大明宮。御史中丞崔器令百官受賊官爵者皆脫巾徒跣立於含元殿前,博膺頓首請罪,環之以兵,使百官臨視之。太廟為賊所焚,上素服向廟哭三日。是日,上皇發蜀郡。

安慶緒走保鄴郡,改鄴郡為安成府,改元天成。從騎不過三百,步卒不過千人,諸將阿史那承慶等散投常山、趙郡、范陽。旬日間,蔡希德自上黨,田承嗣自潁川,武令珣自南陽各帥所部兵歸之。又召募河北諸郡人,眾至六萬,軍聲復振。

廣平王俶之入東京也,百官受安祿山父子官者陳希烈等三百餘人,皆素服悲泣請罪。俶以上旨釋之,尋勒赴西京。己巳,崔器令詣朝堂請罪,如西京百官之儀,然後收系大理、京兆獄。其府、縣所由、祇承人等受賊驅使追捕者,皆系之。

初,汲郡甄濟有操行,隱居青巖山,安祿山為採訪使,奏掌書記。濟察祿山有異志,詐得風疾,舁歸家。祿山反,使蔡希德引行刑者二人,封刀召之,濟引首待刀,希德以實病白祿山。後安慶緒亦使人強舁至東京,月餘,會廣平王俶平東京,濟起,詣軍門上謁。俶遣詣京師,上命館之於三司,令受賊官爵者列拜以媿其心,以濟為祕書郎。國子司業蘇源明稱病不受祿山官,上擢為考功郎中、知制誥。壬申,上御丹鳳樓,下制「士庶受賊官祿為賊用者,令三司條件聞奏。其因戰被虜,或所居密近,因與賊往來者,皆聽自首除罪。其子女為賊所污者,勿問。」

癸酉,回紇葉護自東京還,上命百官迎之於長樂驛,上與宴於宣政殿。葉護奏以「軍中馬少,請留其兵於沙苑,自歸取馬,還為陛下掃除范陽餘孽」。上賜而遣之。

十一月,廣平王俶、郭子儀來自東京,上勞子儀曰:「吾之家國,由卿再造。

張鎬帥魯炅、來瑱、吳王祇、李嗣業、李奐五節度徇河南、河東郡縣,皆下之,惟能元皓據北海,高秀巖據大同未下。

己丑,以回紇葉護為司空、忠義王。歲遺回紇絹二萬匹,使就朔方軍受之。上之在彭原也,更以慄為九廟主,庚寅,朝享於長樂殿。

丙申,上皇至鳳翔,從兵六百餘人,上皇命悉以甲兵輸郡庫。上發精騎三千奉迎。十二月丙午,上皇至咸陽,上備法駕迎於望賢宮。上皇在宮南樓,上釋黃袍,着紫袍,望樓下馬,趨進,拜舞於樓下。上皇降樓,撫上而泣,上捧上皇足,嗚咽不自勝。上皇索黃袍,自為上着之,上伏地頓首固辭。上皇曰:「天數人心皆歸於汝,使朕得保養餘齒,汝之孝也。「上不得已,受之。父老在仗外,歡呼且拜。上令開仗,縱千餘人入謁上皇,曰:「臣等今日復睹二聖相見,死無恨矣。」上皇不肯居正殿,曰:「此天子之位也。」上固請,自扶上皇登殿。尚食進食,上品嚐而薦之。丁未,將發行宮,上親為上皇習馬而進之。上皇上馬,上親執鞚,行數步,上皇止之。上乘馬前引,不敢當馳道。上皇謂左右曰:「吾為天子五十年,未為貴。今為天子父,乃貴耳。」左右皆呼萬歲。上皇自開遠門入大明宮,御含元殿,慰撫百官。乃詣長樂殿謝九廟主,慟哭久之。即日幸興慶宮,遂居之。上累表請避位還東宮,上皇不許。

戊午,上御丹鳳樓,赦天下,惟與安祿山同反及李林甫、王鉷、楊國忠子孫不在免例。立廣平王俶為楚王。加郭子儀司徒,李光弼司空,自餘蜀郡、靈武扈從立功之臣,皆進階賜爵、加食邑有差。李憕、盧奕、顏杲卿、袁履謙、許遠、張巡、張介然、蔣清、龐堅等,皆加追贈,官其子孫。戰亡之家,給復二載。郡縣來載租、庸,三分蠲一。近所改郡名、官名,一依故事。以蜀郡為南京,鳳翔為西京,西京為中京。以張良娣為淑妃,立皇子南陽王係為趙王,新城王僅為彭王,潁川王僴為兗王,東陽王侹為涇王,僙為襄王,倕為杞王,偲為召王,佋為興王,侗為定王。議者或罪張巡以守睢陽不去,與其食人,曷若全人。其友人李翰為之作傳,表上之,以為「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議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惡揚,錄瑕棄功,臣竊痛之。巡所以固守者,以待諸軍之救,救不至而食盡,食既盡而及人,乖其素志。設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計,損數百之眾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今巡死大難,不睹休明,唯其令名,是有榮祿。若不時紀錄,恐遠而不傳,使巡生死不遇,誠可悲焉。臣敬撰傳一卷獻上,乞編列史官。」眾議由是始息。是後赦令無不及李憕等,而程千里獨以生執賊庭,不沾褒贈。

甲子,上皇御宣政殿,以傳國寶授上,上始涕泣而受之。

安慶緒之北走也,其大將北平王李歸仁及精兵曳落河、同羅、六州胡數萬人皆潰歸范陽,所過俘掠,人物無遺。史思明厚為之備,且遣使逆招之范陽境,曳落河、六州胡皆降。同羅不從,思明縱兵擊之,同羅大敗,悉奪其所掠,餘眾走歸其國。

慶緒忌思明之強,遣阿史那承慶、安守忠往徵兵,因密圖之。判官耿仁智說思明曰:「大夫崇重,人莫敢言,仁智願一言而死。」思明曰:「何也。」仁智曰:「大夫所以盡力於安氏者,迫於凶威耳。今唐室中興,天子仁聖,大夫誠帥所部歸之,此轉禍為福之計也。」裨將烏承玭亦說思明曰:「今唐室再造,慶緒葉上露耳,大夫奈何與之俱亡。若歸款朝廷,以自湔洗,易於反掌耳。」思明以為然。

承慶、守忠以五千勁騎自隨,至范陽,思明悉眾數萬迎之,相距一里所,使人謂承慶等曰:「相公及王遠至,將士不勝其喜,然邊兵怯懦,懼相公之眾,不敢進,願弛弓以安之。」承慶等從之。思明引承慶等入內廳樂飲,別遣人收其甲兵,諸郡兵皆給糧縱遣之,願留者厚賜,分隸諸營。明日,囚承慶等,遣其將竇子昂奉表,以所部十三郡及兵八萬來降,並帥其河東節度使高秀巖亦以所部來降。乙丑,子昂至京師。上大喜,以思明為歸義王、范陽節度使,子七人皆除顯官。遣內侍李思敬與烏承恩往宣慰,使將所部兵討慶緒。

先是,慶緒以張忠志為常山太守,思明召忠志還范陽,以其將薛萼攝恆州刺史,開井陘路。招趙郡太守陸濟,降之。命其子朝義將兵五千人攝冀州刺史,以其將令狐彰為博州刺史。烏承恩所至宣佈詔旨,滄、瀛、安、深、德、棣等州皆降,雖相州未下,河北率為唐有矣。

郭子儀還東都,經營河北。

崔器、呂諲上言:「諸陷賊官,背國從僞,準律皆應處死。」上欲從之。李峴以為「賊陷兩京,天子南巡,人自逃生。此屬皆陛下親戚或勳舊子孫,今一概以叛法處死,恐乖仁恕之道。且河北未平,羣臣陷賊者尚多,若寬之足開自新之路。若盡誅之,是堅其附賊之心也。《書》曰:殲厥渠魁,脅從罔理。諲、器守文,不達大體,惟陛下圖之。」爭之累日,上從峴議。以六等定罪,重者刑之於市,次賜自盡,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貶。壬申,斬達奚珣等十八人於城西南獨柳樹下,陳希烈等七人賜自盡於大理寺,應受杖者於京兆府門。

上欲免張均、張垍死,上皇曰:「均、垍事賊,皆任權要。均仍為賊毀吾家事,罪不可赦。」上叩頭再拜曰:「臣非張說父子無有今日。臣不能活均、垍,使死者有知,何面目見說於九原。」因俯伏流涕,上皇命左右扶上起,曰:「張垍為汝長流嶺表,張均必不可活,汝更勿救。」上泣而從命。安祿山所署河南尹張萬頃獨以在賊中能保庇百姓,不坐。頃之,有自賊中來降者,言唐羣臣從安慶緒在鄴者,聞廣平王赦陳希烈等,皆自悼,恨失身賊庭。及聞希烈等誅,乃止。上甚悔之。

臣光曰:為人臣者,策名委質,有死無貳。希烈等或貴為卿相,或親連肺腑,於承平之日,無一言以規人主之失,救社稷之危,迎合取容以竊富貴。及四海橫潰,乘輿播越,偷生苟免,顧戀妻子,媚賊稱臣,為之陳力。此乃屠酤之所羞,犬馬之不如。儻更全其首領,復其官爵,是諂諛之臣無往而不得計也。彼顏杲卿、張巡之徒,世治則擯斥外方,沈抑下僚。世亂則委棄孤城,齏粉寇手。何為善者之不幸,而為惡者之幸,朝廷待忠義之薄,而保奸邪之厚邪。至於微賤之臣,巡徼之隸,謀議不預,號令不及,朝聞親征之詔,夕失警蹕之所,乃復責其不能扈從,不亦難哉。六等議刑,斯亦可矣,又何悔焉。

乾元元年。官軍既克京城,宗廟之器及府庫資財多散在民間,遣使檢括,頗有煩擾。正月乙酉,敕盡停之,乃命京兆尹李峴安撫坊市。

二月丁未,上御明鳳門,赦天下,改元。盡免百姓今載租、庸,復以載為年。

安慶緒所署北海節度使能元皓舉所部來降,以為鴻臚卿,充河北招討使。庚午,以安東副大都護王玄志為營州刺史,充平盧節度使。

安慶緒之北走也,其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寬皆殺其使者來降。慶緒使其將蔡希德、安太清攻拔之,生擒以歸,咼於鄴市。凡有謀歸者,皆誅及種族,乃至部曲、州縣、官屬,連坐死者甚眾。又與其羣臣歃血盟於鄴南,而人心益離。慶緒聞李嗣業在河內,夏四月,與蔡希德、崔乾祐將步騎二萬,涉沁水攻之,不勝而還。

辛卯,新主入太廟,上享太廟。

張鎬性簡澹,不事中要,聞史思明請降,上言:「思明凶險,因亂竊位,力強則眾附,勢奪則人離。彼雖人面,心如野獸。難以德懷,願勿假以威權。」又言:「滑州防禦使許叔冀,狡猾多詐,臨難必變,請徵入宿衛。」時上已寵納思明,會中使自范陽及白馬來,皆言思明、叔冀忠懇可信,上以鎬為不切事機,五月,罷為荊州防禦使,以禮部尚書崔光遠為河南節度使。

贈故常山太守顏杲卿太子太保,諡曰忠節,以其子威明為太僕丞。杲卿之死也,楊國忠用張通幽之譖,竟無褒贈。上在鳳翔,顏真卿為御史大夫,泣訴於上,上乃出通幽為普安太守,具奏其狀於上皇,上皇杖殺通幽。杲卿子泉明為王承業所留,因寓居壽陽,為史思明所虜,裹以牛革,送於范陽,會安慶緒初立,有赦,得免。思明降,乃得歸,求其父屍於東京,得之,遂並袁履謙屍棺斂以歸。杲卿姊、妹、女及泉明之子皆流落河北,真卿時為蒲州刺史,使泉明往求之。泉明號泣求訪,哀感路人,久乃得之。泉明詣親故乞索,隨所得多少贖之,先姑姊妹而後其子。姑女為賊所掠,泉明有錢二百緡,欲贖己女,閔其姑愁悴,先贖姑女,比更得錢,求其女,已失所在。遇羣從姊妹及父時將吏袁履謙等妻子流落者,皆與之歸,凡五十餘家,三百餘口,均減資糧,一如親戚。至蒲州,真卿悉加贍給,久之,隨其所適而資送之。袁履謙妻疑履謙衣衾儉薄,發棺視之,與杲卿無異,乃始慚服。

六月戊午,敕兩京陷賊官,三司推究未畢者皆釋之,已貶降者續處分。

初,史思明以列將事平盧軍使烏知義,知義善待之。知義子承恩為信都太守,以郡降思明,思明思舊恩而全之。及安慶緒敗,承恩說思明降唐。李光弼以思明終當叛亂,而承恩為思明所親信,陰使圖之。又勸上以承恩為范陽節度副使,賜阿史那承慶鐵券,令共圖思明,上從之。承恩多以私財募部曲,又數衣婦人服詣諸將營說誘之,諸將以白思明。思明疑,未察。會承恩入京師,上使內侍李思敬與之俱至范陽宣慰。承恩既宣旨,思明留承恩,館於府中,帷其牀,伏二人於牀下。承恩少子在范陽,思明使省其父。夜中,承恩密謂其子曰:「吾受命除此逆胡,當以吾為節度使。」二人於牀下大呼而出,思明乃執承恩,索其裝囊,得鐵券及光弼牒,牒云:「承慶事成則付鐵券,不然,不可付也。」又得簿書數百紙,皆先從思明反者將士名。思明責之曰:「我何負於汝而為此。」承恩謝曰:「死罪,此皆李光弼之謀也。」思明乃集將佐吏民,西向大哭,曰:「臣以十三萬眾降朝廷,何負陛下,而欲殺臣。」遂榜殺承恩父子,連坐死者二百餘人。承恩弟承玼走免。思明囚思敬,表上其狀。上遣中使慰諭思明曰:「此非朝廷與光弼之意,皆承恩所為,殺之甚善。」

會三司議陷賊官罪狀至范陽,思明謂諸將曰:「陳希烈輩皆朝廷大臣,上皇自棄之幸蜀,今猶不免於死,況吾屬本從安祿山反乎。」諸將請思明表求誅光弼,思明從之,命判官耿仁智與其僚張不矜為表云:「陛下不為臣誅光弼,臣當自引兵就太原誅之。」不矜草表以示思明,及將入函,仁智悉削去之。寫表者以白思明,思明命執二人斬之。仁智事思明久,思明憐欲活之,復召入謂曰:「我任使汝垂三十年,今日非我負汝。」仁智大呼曰:「人生會有一死,得盡忠義,死之善者也。今從大夫反,不過延歲月,豈若速死之愈乎。」思明怒,亂捶之,腦流於地。烏承玼奔太原,李光弼表為昌化郡王,充石嶺軍使。

秋七月丁亥,冊命回紇可汗曰英武威遠毗伽闕可汗。乙未,郭子儀入朝。八月庚戌,李光弼入朝。丙辰,以郭子儀為中書令,光弼為侍中。丁巳,子儀詣行營。回紇遣其臣骨啜特勒及帝德將驍騎三千助討安慶緒,上命朔方左武鋒使僕固懷恩領之。

安慶緒之初至鄴也,雖枝黨離析,猶據七郡六十餘城,甲兵、資糧豐備。慶緒不親政事,專以繕臺沼樓船、酣飲為事。其大臣高尚、張通儒等爭權不葉,無復綱紀。蔡希德有才略,部兵精銳,而性剛,好直言,通儒譖而殺之,麾下數千人皆逃散,諸將怨怒不為用。以崔乾祐為天下兵馬使,總中外兵。乾祐愎戾好殺,士卒不附。

九月庚寅,命朔方郭子儀、淮西魯炅、興平李奐、滑濮許叔冀、鎮西北庭李嗣業、鄭蔡季廣琛、河南崔光遠七節度使及平盧兵馬使董秦,將步騎二十萬討慶緒。又命河東李光弼、關內澤潞王思禮二節度使將所部兵助之。上以子儀、光弼皆元勳,難相統屬,故不置元帥,但以宦官開府儀同三司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觀軍容之名自此始。

冬十月,郭子儀引兵自杏園濟河,東至獲嘉,破安太清,斬首四千級,捕虜五百人。太清走保衛州,子儀進圍之。丙午,遣使告捷。魯炅自陽武濟,季廣琛、崔光遠自酸棗濟,與李嗣業兵皆會子儀於衛州。慶緒悉舉鄴中之眾七萬救衛州,分三軍,以崔乾祐將上軍,田承嗣將下軍,慶緒自將中軍。子儀使善射者三千人伏於壘垣之內,令曰:「我退,賊必逐我,汝乃登壘,鼓譟而射之。」既而與慶緒戰,僞退,賊逐之,至壘下,伏兵起射之,矢如雨注,賊還走,子儀復引兵逐之,慶緒大敗,獲其弟慶和,殺之。遂拔衛州。慶緒走,子儀等追之至鄴,許叔冀、董秦、王思禮及河東兵馬使薛兼訓皆引兵繼至。慶緒收餘眾拒戰於愁思岡,又敗。前後斬首三萬級,捕虜千人。慶緒乃入城固守,子儀等圍之。李光弼引兵繼至。慶緒窘急,遣薛嵩求救於史思明,且請以位讓之。思明發范陽兵十三萬欲救鄴,觀望未敢進,先遣李歸仁將步騎一萬軍於滏陽,遙為慶緒聲勢。

十一月,崔光遠拔魏州,丙戌,以前兵部侍郎蕭華為魏州防禦使。會史思明分軍為三,一出邢、洺,一出冀、貝,一自洹水趣魏州。郭子儀奏以崔光遠代,華十二月癸卯,敕以光遠領魏州刺史。史思明乘崔光遠初至,引兵大下,光遠使將軍李處崟拒之。賊勢盛,處崟連戰不利,還趣城。賊追至城下,揚言曰:「處崟召我來,何為不出。」光遠信之,腰斬處崟。處崟,驍將,眾所恃也,既死,眾無鬥志,光遠脫身走還汴州。丁卯,思明陷魏州,所殺三萬人。

二年春正月己巳朔,史思明築壇於魏州城北,自稱大聖燕王,以周摯為行軍司馬。李光弼曰:「思明得魏州而按兵不進,此欲使我懈惰,而以精銳掩吾不備也。請與朔方軍同逼魏城,求與之戰,彼懲嘉山之敗,必不敢輕出,得曠日引久,則鄴城必拔矣。慶緒已死,彼則無辭以用其眾也。」魚朝恩以為不可,乃止。

鎮西節度使李嗣業攻鄴城,為流矢所中,丙申,薨,兵馬使荔非元禮代將其眾。初,嗣業表段秀實為懷州長史,知留後事。時諸軍屯戍日久,財竭糧盡,秀實獨運芻粟,募兵市馬以奉鎮西行營,相繼於道。

二月,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圍鄴城,築壘再重,穿塹三重,壅漳水灌之,城中井泉皆溢,構棧而居。自冬涉春,安慶緒堅守以待史思明,食盡,一鼠直錢四千,淘牆<麥戈>及馬尿以食馬。人皆以為克在朝夕,而諸軍既無統帥,進退無所稟。城中人慾降者,礙水深,不得出。城久不下,上下解體。思明乃自魏州引兵趣鄴,使諸將去城各五十里為營,每營擊鼓三百面,遙脅之。又每營選精騎五百,日於城下抄掠,官軍出,即散歸其營。諸軍人馬牛車日有所失,樵採甚艱,晝備之則夜至,夜備之則晝至。時天下饑饉,轉餉者南自江、淮,西自並、汾,舟車相繼。思明多遣壯士竊官軍裝號,督趣運者,責其稽緩,妄殺戮人,運者駭懼。舟車所聚,則密縱火焚之,往復聚散,自相辨識,而官軍邏捕不能察也。由是諸軍乏食,人思自潰。思明乃引大軍直抵城下,官軍與之刻日決戰。

三月壬申,官軍步騎六十萬陳於安陽河北,思明自將精兵五萬敵之,諸軍望之,以為遊軍,未介意。思明直前奮擊,李光弼、王思禮、許叔冀、魯炅先與之戰,殺傷相半,魯炅中流矢。郭子儀承其後,未及布陳,大風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晝晦,咫尺不相辨。兩軍大驚,官軍潰而南,賊潰而北,棄甲仗、輜重委積於路。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保東京。戰馬萬匹,惟存三千,甲仗十萬,遺棄殆盡。東京士民驚駭,散奔山谷。留守崔圓、河南尹蘇震等官吏南奔襄、鄧,諸節度各潰歸本鎮。士卒所過剽掠,吏不能止,旬日方定。惟李光弼、王思禮整勒部伍,全軍以歸。

子儀至河陽,將謀城守,師人相驚,又奔缺門。諸將繼至,眾及數萬,議捐東京,退保蒲、陝。都虞候張用濟曰:「蒲、陝薦饑,不如守河陽,賊至,併力拒之。」子儀從之,使都遊奕使靈武韓遊環將五百騎前趣河陽,用濟以步卒五千繼之。周摯引兵爭河陽,後至,不得入而去。用濟役所部兵,築南、北兩城而守之。段秀實帥將士妻子及公私輜重自野戍渡河,待命於河清之南岸,荔非元禮至而軍焉。諸將各上表請罪,上皆不問,惟削崔圓階封,貶蘇震為濟王府長史,削銀青階。

史思明審知官軍潰去,自沙河收整士眾,還屯鄴城南。安慶緒收子儀等營中糧,得六七萬石,與孫孝哲、崔乾祐謀閉門更拒思明。諸將曰:「今日豈可復背史王乎。」思明不與慶緒相聞,又不南追官軍,但日于軍中饗士。張通儒、高尚等言於慶緒曰:「史王遠來,臣等皆應迎謝。」慶緒曰:「任公暫往。」思明見之涕泣,厚禮而歸之。經三日,慶緒不至。思明密召安太清令誘之,慶緒窘蹙,不知所為,乃遣太清上表稱臣于思明,請待解甲入城,奉上璽綬。思明省表,曰:「何至如此。」因出表遍示將士,咸稱萬歲。乃手疏唁慶緒而不稱臣,且曰:「願為兄弟之國,更作藩籬之援。鼎足而立,猶或庶幾。北面之禮,固不敢受。」並封表還之。慶緒大悅,因請歃血同盟,思明許之。慶緒以三百騎詣思明營,思明令軍士擐甲執兵以待之,引慶緒及諸弟入至庭下。慶緒再拜稽首曰:「臣不克荷負,棄失兩都,久陷重圍,不意大王以太上皇之故,遠垂救援,使臣應死復生,摩頂至踵,無以報德。」思明忽震怒曰:「棄失兩都,亦何足言。爾為人子,殺父奪其位,天地所不容。吾為太上皇討賊,豈受爾佞媚乎。」即命左右牽出,並其四弟及高尚、孫孝哲、崔乾祐皆殺之,張通儒、李庭望等悉授以官。思明勒兵入鄴城,收其士馬,以府庫賞將士。慶緒先所有州、縣及兵,皆歸於思明。遣安太清將兵五千取懷州,因留鎮之。思明欲遂西略,慮根本未固,乃留其子朝義守相州,引兵還范陽。

辛卯,以荔非元禮為懷州刺史,權知鎮西、北庭行營節度使。元禮復以段秀實為節度判官。

丙申,以郭子儀為東畿山東河東諸道元帥,權知東京留守。以河西節度使來瑱行陝州刺史,充陝虢華州節度使。夏四月庚子,澤潞節度使王思禮破史思明將楊旻於潞城東。

九節度之潰於相州也,魯炅所部兵剽掠尤甚,聞郭子儀退屯河上,李光弼還太原,炅慚懼,飲藥而死。

史思明自稱大燕皇帝,改元順天,立其妻辛氏為皇后,子朝義為懷王,以周摯為相,李歸仁為將。改范陽為燕京,諸州為郡。戊申,以鴻臚卿李抱玉為鄭陳潁亳節度使。

觀軍容使魚朝恩惡郭子儀,因其敗,短之於上。秋七月,上召子儀還京師,以李光弼代為朔方節度使、兵馬元帥。光弼治軍嚴整,始至,號令一施,士卒、壁壘、旌旗、精彩皆變。八月壬戌,以李光弼為幽州長史、河北節度等使。

九月,史思明使其子朝清守范陽,命諸郡太守各將兵三千從已向河南,分為四道,使其將令狐彰將兵五千自黎陽濟河取滑州,思明自濮陽,史朝義自白皋,周摯自胡良濟河,會於汴州。

李光弼方巡河上諸營,聞之,還入汴州,謂汴滑節度使許叔冀曰:「大夫能守汴州十五日,我則將兵來救。」叔冀許諾。光弼還東京。思明至汴州,叔冀與戰不勝,遂與濮州刺史董秦及其將梁浦、劉從諫、田神功等降之。思明以叔冀為中書令,與其將李詳守汴州,厚待董秦,收其妻子置長蘆為質,使其將南德信與梁浦、劉從諫、田神功等數十人徇江、淮。神功,南宮人也,思明以為平盧兵馬使。頃之,神功襲德信,斬之。從諫脫身走,神功將其眾來降。

思明乘勝西攻鄭州。光弼整眾徐行,至洛陽,謂留守韋陟曰:「賊乘勝而來,利在按兵,不利速戰。洛城不可守,於公計何如?」陟請「留兵於陝,退守潼關,據險以挫其銳」。光弼曰:「兩敵相當,貴進忌退。今無故棄五百里地,則賊勢益張矣。不若移軍河陽,北連澤潞,利則進取,不利則退守,表裏相應,使賊不敢西侵,此猿臂之勢也。夫辨朝廷之禮,光弼不如公。論軍旅之事,公不如光弼。」陟無以應。判官韋損曰:「東京帝宅,侍中奈何不守。」光弼曰:「守之,則汜水、崿嶺、龍門皆應置兵,子為兵馬判官,能守之乎。」遂移牒留守韋陟,使帥東京官屬西入關。牒河南尹李若幽,使帥吏民出城避賊,空其城。光弼帥軍士運油、鐵諸物詣河陽為守備,光弼以五百騎殿。時思明遊兵已至石橋,諸將請曰:「今自洛城而北乎。當石橋而進乎。」光弼曰:「當石橋而進。」及日暮,光弼秉炬徐行,部曲堅重,賊引兵躡之,不敢逼。光弼夜至河陽,有兵二萬,糧才支十日。光弼按閱守備,部分士卒,無不嚴辦。庚寅,思明入洛陽,城空,無所得,畏光弼掎其後,不敢入宮,退屯白馬寺南,築月城於河陽南以拒光弼。於是鄭、滑等州相繼陷沒,韋陟、李若幽皆寓治於陝。

冬十月丁酉,下制親征史思明,羣臣上表諫,乃止。史思明引兵攻河陽,使驍將劉龍仙詣城下挑戰。龍仙恃勇,舉右足加馬鬣上,慢罵光弼。光弼顧諸將曰:「誰能取彼者。」僕固懷恩請行。光弼曰:「此非大將所為。」左右言:「裨將白孝德可往」。光弼召問之,孝德請行。光弼問:「須幾何兵。」對曰:「請挺身取之。」光弼壯其志,然固問所須。對曰:「願選五十騎出壘門為後繼,兼請大軍助鼓譟以增氣。」光弼撫其背而遣之。孝德挾二矛,策馬亂流而進,半涉,懷恩賀曰:「克矣。」光弼曰:「鋒未交,何以知之。」懷恩曰:「觀其攬轡安閒,知其萬全。」龍仙見其獨來,甚易之。稍近,將動,孝德搖手示之,若非來為敵者,龍仙不測而止。去之十步,乃與之言,龍仙慢罵如初。孝德息馬良久,因瞋目謂曰:「賊識我乎。」龍仙曰:「誰也。」曰:「我白孝德也。」龍仙曰:「是何狗彘。」孝德大呼,運矛躍馬搏之,城上鼓譟,五十騎繼進。龍仙矢不及發,環走堤上,孝德追及,斬首,攜之以歸。賊眾大駭。孝德,本安西胡人也。

思明有良馬千餘匹,每日出於河南渚浴之,循環不休以示多。光弼命索軍中牝馬,得五百匹,縶其駒於城內。俟思明馬至水際,盡出之,馬嘶不已,思明馬悉浮渡河,一時驅之入城。思明怒,列戰船數百艘,泛火船於前而隨之,欲乘流燒浮橋。光弼先貯百尺長竿數百枚,以巨木承其根,氈裹鐵叉置其首,以迎火船而叉之。船不得進,須臾自焚盡。又以叉拒戰船,於橋上發炮石擊之,中者皆沈沒,賊不勝而去。

思明屯兵於河清,欲絕光弼糧道,光弼軍於野水渡以備之。既夕,還河陽,留兵千人使部將雍希顥守其柵,曰:「賊將高庭暉、李日越、喻文景,皆萬人敵也,思明必使一人來劫我。我且去之,汝待於此。若賊至,勿與之戰。降則與之俱來。」諸將莫諭其意,皆竊笑之。既而思明果謂李日越曰:「李光弼長於憑城,今出在野,此成擒矣。汝以鐵騎宵濟,為我取之,不得,則勿返。」日越將五百騎晨至柵下,希顥阻壕休卒,吟嘯相視。日越怪之,問曰:「司空在乎。」曰:「夜去矣。」「兵幾何。」曰:「千人。」「將誰。」曰:「雍希顥。」日越默計久之,謂其下曰:「今失李光弼,得希顥而歸,吾死必矣,不如降也。」遂請降。希顥與之俱見光弼,光弼厚待之,任以心腹。高庭暉聞之,亦降。或問光弼「降二將,何易也。」光弼曰:「此人情耳。思明常恨不得野戰,聞我在外,以為必可取。日越不獲我,勢不敢歸。庭暉才勇過於日越,聞日越被寵任,必思奪之矣。」庭暉時為五臺府果毅,己亥,以庭暉為右武衛大將軍。

思明覆攻河陽,光弼謂鄭陳節度使李抱玉曰:「將軍能為我守南城二日乎。」抱玉曰:「過期何如?」光弼曰:「過期救不至,任棄之。」抱玉許諾,勒兵拒守。城且陷,抱玉給之曰:「吾糧盡,明旦當降。」賊喜,斂軍以待之。抱玉繕完成備,明日,復請戰。賊怒,急攻之。抱玉出奇兵,表裏夾擊,殺傷甚眾。

董秦從思明寇河陽,夜,帥其眾五百,拔柵突圍,降於光弼。時光弼自將屯中潬,城外置柵,柵外穿塹,深廣二丈。乙巳,賊將周摯舍南城,併力攻中潬。光弼命荔非元禮出勁卒於羊馬城以拒賊。光弼自於城東北隅建小朱旗以望賊。賊恃其眾,直進逼城,以車載攻具自隨,督眾填塹,三面各八道以過兵,又開柵為門。光弼望賊逼城,使問元禮曰:「中丞視賊填塹開柵過兵,晏然不動,何也。」元禮曰:「司空欲守乎。戰乎。」光弼曰:「欲戰。」元禮曰:「欲戰,則賊為吾填塹,何為禁之。」光弼曰:「善,吾所不及,勉之。」元禮俟柵開,帥敢死士突出擊賊,卻走數百步。元禮度賊陳堅,未易摧陷,乃復引退,須其怠而擊之。光弼望見元禮退,怒,遣左右召,欲斬之。元禮曰:「戰正急,召何為。」乃退入柵中,賊亦不敢逼。良久,鼓譟出柵門,奮擊破之。

周摯復收兵趣北城。光弼遽帥眾入北城,登城望賊曰:「賊兵雖多,囂而不整,不足畏也。不過日中,保為諸君破之。」乃命諸將出戰。及期,不決,召諸將問曰:「向來賊陳,何方最堅。」曰:「西北隅。」光弼命其將郝廷玉當之。廷玉請騎兵五百,與之三百。又問其次堅者,曰:「東南隅。」光弼命其將論惟貞當之。惟貞請騎三百,與之二百。光弼令諸將曰:「爾輩望吾旗而戰,吾颭旗緩,任爾擇利而戰,吾急颭旗三至地,則萬眾齊入,死生決之,少退者斬。」又以短刀置靴中,曰:「戰,危事,吾國之三公,不可死賊手。萬一戰不利,諸君前死於敵,我自剄於此,不令諸君獨死也。」諸將出戰,頃之,廷玉奔還。光弼望之,驚曰:「廷玉退,吾事危矣。」命左右取廷玉首。廷玉曰:「馬中箭,非敢退也。」使者馳報。光弼令易馬,遣之。僕固懷恩及其子開府儀同三司瑒戰小卻,光弼又命取其首。懷恩父子顧見使者提刀馳來,更前決戰。光弼連颭其旗,諸將齊進致死,呼聲動天地,賊眾大潰,斬首千餘級,捕虜五百人,溺死者千餘人。周摯以數騎遁去,擒其大將徐璜玉、李泰授。其河南節度使安太清走保懷州。思明不知摯敗,尚攻南城,光弼驅俘囚臨河示之,乃遁。丁巳,以李日越為右金吾大將軍。

十一月甲子,以殿中監董秦為陝西、神策兩軍兵馬使,賜姓名李忠臣。發安西、北庭兵屯陝以備史思明。

十一月,史思明遣其將李歸仁將鐵騎五千寇陝州,神策兵馬使衛伯玉以數百騎擊破之於礓子阪,得馬六百匹,歸仁走。以伯玉為鎮西四鎮行營節度使。李忠臣與歸仁等戰於永寧、莎柵之間,屢破之。

上元元年春正月辛巳,以李光弼為太尉兼中書令,餘如故。二月,李光弼攻懷州,史思明救之。癸卯,光弼逆戰於沁水之上,破之,斬首三千餘級。三月庚寅,李光弼破安太清於懷州城下。夏四月壬辰,破史思明於河陽西渚,斬首千五百餘級。閏月丁卯,加河東節度使王思禮為司空。己卯,史思明入東京。六月,平盧兵馬使田神功奏破史思明之兵於鄭州。冬十一月,李光弼攻懷州,百餘日乃拔之,生擒安太清。

史思明遣其將田承嗣將兵五千徇淮西,王同芝將兵三千人徇陳,許敬江將二千人徇兗鄆,薛鄂將五千人徇曹州。十二月,兗鄆節度使能元皓擊史思明兵,破之。

二年春正月癸卯,史思明改元應天。或言:「洛中將士皆燕人,久戍思歸,上下離心,急擊之,可破也」。陝州觀軍容使魚朝恩以為信然,屢言於上,上敕李光弼等進取東京。光弼奏稱「賊鋒尚銳,未可輕進」。朔方節度使僕固懷恩勇而愎,麾下皆蕃、漢勁卒,恃功,多不法,郭子儀寬厚曲容之,每用兵臨敵,倚以集事。李光弼性嚴,一裁之以法,無所假貸。懷恩憚光弼而心惡之,乃附朝恩,言東都可取。由是中使相繼,督光弼使出師,光弼不得已,使鄭陳節度使李抱玉守河陽,與懷恩將兵會朝恩及神策節度使衛伯玉攻洛陽。

戊寅,陳於邙山。光弼命依險而陳,懷恩陳於平原。光弼曰:「依險則可以進,可以退。若平原,戰而不利,則盡矣。思明不可忽也。」命移於險,懷恩復止之。史思明乘其陳未定,進兵薄之,官軍大敗,死者數千人,軍資、器械盡棄之。光弼、懷恩渡河走保聞喜,朝恩、伯玉奔還陝,抱玉亦棄河陽走。河陽、懷州皆沒於賊。朝廷聞之,大懼,益兵屯陝。

史思明猜忌好殺,羣下小不如意,動至族誅,人不自保。朝義,其長子也,常從思明將兵,頗謙謹,愛士卒,將士多附之,無寵于思明。思明愛少子朝清,使守范陽,常欲殺朝義,立朝清為太子,左右頗泄其謀。思明既破李光弼,欲乘勝西入關,使朝義將兵為前鋒,自北道襲陝城,思明自南道將大軍繼之。三月甲午,朝義兵至礓子嶺,衛伯玉逆擊,破之。朝義數進兵,皆為陝兵所敗。思明退屯永寧,以朝義為怯,曰:「終不足成吾事。」欲按軍法斬朝義及諸將。戊戌,命朝義築三城,欲貯軍糧,期一日畢。朝義築畢,未泥,思明至,詬怒之,令左右立馬監泥,斯須而畢。思明又曰:「俟克陝州,終斬此賊。」朝義憂懼,不知所為。

思明在鹿橋驛,令腹心曹將軍將兵宿衛。朝義宿於逆旅,其部將駱悅、蔡文景說朝義曰:「悅等與王,死無日矣。自古有廢立,請召曹將軍謀之。」朝義俛首不應。悅等曰:「王苟不許,悅等今歸李氏,王亦不全矣。」朝義泣曰:「諸君善為之,勿驚聖人。」悅等乃令許叔冀之子季常召曹將軍,至則以其謀告之。曹將軍知諸將盡怨,恐禍及己,不敢違。是夕,悅等以朝義部兵三百被甲詣驛,宿衛兵怪之,畏曹將軍,不敢動。悅等引兵入,至思明寢所,值思明如廁,問左右,未及對,已殺數人,左右指示之。思明聞有變,逾垣至廄中,自鞴馬乘之,悅傔人周子俊射之,中臂,墜馬,遂擒之。思明曰:「亂者為誰。」悅曰:「奉懷王命。」思明曰:「我朝來語失,宜其及此。然殺我太早,何不待我克長安。今事不成矣。」悅等送思明於柳泉驛,囚之,還報朝義曰:「事成矣。」朝義曰:「不驚聖人乎。」悅曰:「無。」時周摯、許叔冀將後軍在福昌,悅等使許季常往告之,摯驚倒於地,朝義引軍還,摯、叔冀來迎,悅等勸朝義執摯,殺之。軍至柳泉,悅等恐眾心未壹,遂縊殺思明,以氈裹其屍,橐駝負歸洛陽。

朝義即帝位,改元顯聖。密使人至范陽,敕散騎常侍張通儒等殺朝清及朝清母辛氏,並不附己者數十人。其黨自相攻擊,戰城中數月,死者數千人,范陽乃定。朝義以其將柳城李懷仙為范陽尹、燕京留守。時洛陽四面數百里州、縣皆為丘墟,而朝義所部節度使皆安祿山舊將,與思明等夷,朝義召之,多不至,略相羈縻而已,不能得其用。

李光弼上表,固求自貶,制以開府儀同三司、侍中,領河中節度使。夏四月乙亥,青密節度使向衡破史朝義兵,斬首五千餘級。丁丑,兗鄆節度使能元皓破朝義兵。五月己丑,李光弼自河中入朝。

初,史思明以其博州刺史令狐彰為滑鄭汴節度使,將數千兵戍滑臺。彰密因中使楊萬定通表請降,徙屯杏園渡。思明疑之,遣其將薛岌圍之。彰與岌戰,大破之,因隨萬定入朝。甲午,以彰為滑衛等六州節度使。戊戌,平盧節度使侯希逸擊史朝義范陽兵,破之。復以李光弼為河南副元帥、太尉兼侍中,都統河南淮南東西山南東荊南江南西浙江東西八道行營節度,出鎮臨淮。六月甲寅,青密節度使能元皓敗史朝義將李元遇。秋八月己巳,李光弼赴河南行營。建子月,神策節度使衛伯玉攻史朝義。拔永寧,破澠池,福昌、長水等縣。建丑月,平盧節度使侯希逸,與范陽相攻連年,救援既絕,又為奚所侵,乃悉舉其軍二萬餘人襲李懷仙,破之,因引兵而南。

寶應元年建寅月,李光弼拔許州,擒史朝義所署潁川太守李春。朝義將史參救之,丙午,戰於城下,又破之。戊申,平盧節度使侯希逸於青州北渡河而會田神功、能元皓於兗州。建卯月戊辰,淮西節度使王仲升與史朝義將謝欽讓戰於申州城下,為賊所虜,淮西震駭。會侯希逸、田神功、能元皓攻汴州,朝義召欽讓兵救之。

史朝義圍李抱玉於澤州,建巳月庚戌,李抱玉破史朝義兵於城下。甲寅,上皇崩。

史朝義自圍宋州數月,城中食盡,將陷,刺史李岑不知所為。遂城果毅開封劉昌曰:「倉中猶有曲數千斤,請屑食之,不過二十日,李太尉必救我。城東南隅最危,昌請守之。」夏五月,李光弼至臨淮諸,將以朝義兵尚強,請南保揚州。光弼曰:「朝廷倚我以為安危,我復退縮,朝廷何望。且吾出其不意,賊安知吾之眾寡。」遂徑取徐州,使兗鄆節度使田神功進擊朝義,大破之。

秋九月,上遣中使劉清潭使於回紇,修舊好,且徵兵討史朝義。清潭至其廷,回紇登裏可汗已為朝義所誘,云:「唐室繼有大喪,今中原無主,可汗宜速來,共收其府庫」。可汗信之。清潭致敕書曰:「先帝雖棄天下,今上繼統,乃昔日廣平王,與葉護共收兩京者也。」回紇業已起兵,至三城,見州縣皆為丘墟,有輕唐之心,乃困辱清潭。清潭遣使言狀,且曰:「回紇舉國十萬眾至矣。」京師大駭。上遣殿中監藥子昂往勞之於忻州南。可汗請與僕固懷恩相見,懷恩時在汾州,上令往見之。懷恩為可汗言:「唐家恩信不可負」,可汗悅,遣使上表,請助國討朝義。可汗欲自蒲關入,由沙苑出潼關東向。藥子昂說之曰:「關中數遭兵荒,州縣蕭條,無以供擬,恐可汗失望。賊兵盡在洛陽,請自土門略邢、洺、懷、衛而南,得其資財以充軍裝。」可汗不從。又請「自太行南下據河陰,扼賊咽喉」,亦不從。又請「自陝州大陽津渡河,食太原倉粟,與諸道俱進」,乃從之。

冬十月,以雍王適為天下兵馬元帥。辛酉,辭行,以兼御史中丞藥子昂、魏琚為左、右廂兵馬使,以中書舍人韋少華為判官,給事中李進為行軍司馬,會諸道節度使及回紇於陝州,進討史朝義。上欲以郭子儀為適副,程元振、魚朝恩等沮之而止。加朔方節度使僕固懷恩同平章事兼絳州刺史,領諸軍節度行營以副適。

戊辰,諸軍發陝州,僕固懷恩與回紇左殺為前鋒,陝西節度使郭英乂、神策觀軍容使魚朝恩為殿,自澠池入,澤潞節度使李抱玉自河陽入,河南等道副元帥李光弼自陳留入,雍王留陝州。辛未,懷恩等軍於同軌。

史朝義聞官軍將至,謀於諸將。阿史那承慶曰:「唐若獨與漢兵來,宜悉眾與戰。若與回紇俱來,其鋒不可當,宜退守河陽以避之。」朝義不從。壬申,官軍至洛陽北郊,分兵取懷州,癸酉,拔之。乙亥,官軍陳於橫水。賊眾數萬,立柵自固,懷恩陳於西原以當之。遣驍騎及回紇並南山出柵東北,表裏合擊,大破之。朝義悉其精兵十萬救之,陳於昭覺寺,官軍驟擊之,殺傷甚眾,而賊陳不動。魚朝恩遣射生五百人力戰,賊雖多死者,陳亦如初。鎮西節度使馬璘曰:「事急矣。」遂單騎奮擊,奪賊兩牌,突入萬眾中。賊左右披靡,大軍乘之而入,賊眾大敗。轉戰於石榴園、老君廟,賊又敗。人馬相蹂踐,填尚書谷,斬首六萬級,捕虜二萬人。朝義將輕騎數百東走。懷恩進克東京及河陽城。獲其中書令許叔冀、王伷等,承製釋之。懷恩留回紇可汗營於河陽,使其子右廂兵馬使瑒及朔方兵馬使高輔成帥步騎萬餘乘勝逐朝義,至鄭州,再戰皆捷。朝義至汴州,其陳留節度使張獻誠閉門拒之,朝義奔濮州,獻誠開門出降。

回紇入東京,肆行殺掠,死者萬計,火累旬不滅。朔方、神策軍亦以東京、鄭、汴、汝州皆為賊境,所過虜掠,三月乃已。比屋蕩盡,士民皆衣紙。回紇悉置所掠寶貨於河陽,留其將安恪守之。十一月丁丑,露布至京師。

朝義自濮州北渡河,懷恩進攻滑州,拔之,追敗朝義於衛州。朝義睢陽節度使田承嗣等將兵四萬餘人與朝義合,復來拒戰。僕固瑒擊破之,長驅至昌樂東。朝義帥魏州兵來戰,又敗走。於是鄴郡節度使薛嵩以相、衛、洺、邢四州降於陳鄭澤潞節度使李抱玉,恆陽節度使張忠志以恆、趙、深、定、易五州降於河東節度使辛雲京。嵩,楚玉之子也。抱玉等已進軍入其營,按其部伍,嵩等皆受代。居無何,僕固懷恩皆令復位。由是抱玉、雲京疑懷恩有貳心,各表言之,朝廷密為之備。懷恩亦上疏自理,上慰勉之。辛巳,制「東京及河南北受僞官者,一切不問。」

丁酉,以張忠志為成德軍節度使,統恆、趙、深、定、易五州,賜姓李,名寶臣。初,辛雲京引兵將出井陘、常山,裨將王武俊說寶臣曰:「今河東兵精銳,出境遠鬥,不可敵也。且吾以寡當眾,以曲遇直,戰則必離,守則必潰,公其圖之。」寶臣乃撤守備,舉五州來降。及復為節度使,以武俊之策為善,擢為先鋒兵馬使。武俊,本契丹也,初名沒諾幹。

郭子儀以僕固懷恩有平河朔功,請以副元帥讓之。己亥,以懷恩為河北副元帥,加左僕射兼中書令、單于、鎮北大都護、朔方節度使。

史朝義走至貝州,與其大將薛忠義等兩節度合,僕固瑒追之至臨清。朝義自衡水引兵三萬還攻之,瑒設伏,擊走之。回紇又至,官軍益振,遂逐之,大戰於下博東南,賊大敗,積屍擁流而下。朝義奔莫州。懷恩都知兵馬使薛兼訓、兵馬使郝庭玉與田神功、辛雲京會於下博,進圍朝義於莫州,青淄節度使侯希逸繼至。

代宗廣德元年。史朝義屢出戰,皆敗,田承嗣說朝義,令親往幽州發兵,還救莫州,承嗣自請留守莫州。朝義從之,選精騎五千自北門犯圍而出。朝義既去,承嗣即以城降,送朝義母、妻、子於官軍。於是僕固瑒、侯希逸、薛兼訓等帥眾三萬追之,及於歸義,與戰,朝義敗走。

時朝義范陽節度使李懷仙已因中使駱奉仙請降,遣兵馬使李抱忠將兵三千鎮范陽縣,朝義至范陽,不得入。官軍將至,朝義遣人諭抱忠以大軍留莫州,輕騎來發兵救援之意,因責以君臣之義。抱忠對曰:「天不祚燕,唐室復興,今既歸唐矣,豈可更為反覆,獨不愧三軍邪。大丈夫恥以詭計相圖,願早擇去就以謀自全。且田承嗣必已叛矣,不然,官軍何以得至此。」朝義大懼,曰:「吾朝來未食,獨不能以一餐相餉乎。」抱忠乃令人設食於城東。於是范陽人在朝義麾下者,並拜辭而去,朝義涕泣而已,獨與胡騎數百既食而去。東奔廣陽,廣陽不受。欲北入奚、契丹,至溫泉柵,李懷仙遣兵追及之。朝義窮蹙,縊於林中,懷仙取其首以獻。僕固懷恩與諸軍皆還。甲辰,朝義首至京師。

秋七月壬寅,羣臣上尊號曰寶應元聖文武孝皇帝。壬子,赦天下,改元。諸將討史朝義者,進官階、加爵邑有差。冊回紇可汗為頡咄登蜜施合俱錄英義建功毗伽可汗,可敦為婆墨光親麗華毗伽可敦,左右殺以下皆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