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分東西
梁武帝中大通四年。魏高歡之討爾朱氏也,爾朱仲遠來奔。仲遠帳下都督喬寧、張子期自滑臺詣歡降。歡責之曰:「汝事仲遠,擅其榮利,盟契百重,許同生死。前仲遠自徐州為逆,汝為戎首,今仲遠南走,汝復叛之。事天子則不忠,事仲遠則無信。犬馬尚識飼之者,汝曾犬馬之不如。」遂斬之。
五年春正月,魏侍中斛斯椿聞喬寧、張子期之死,內不自安,與南陽王寶炬、武衛將軍元毗、王思政密勸魏主圖丞相歡。毗,遵之玄孫也。舍人元士弼又言歡受詔不敬,帝由是不悅。椿勸帝置閤內都督部曲,又增武直人數,自直閤已下,員別數百,皆選四方驍勇者充之。帝數出遊幸,椿自部勒,別為行陳,由是朝政、軍謀,帝專與椿決之。帝以關中大行臺賀拔嶽擁重兵,密與相結,又出侍中賀拔勝為都督三荊等七州諸軍事、荊州刺史,欲倚勝兄弟以敵歡,歡益不悅。
侍中、司空高幹之在信都也,遭父喪,不暇終服。及孝武帝即位,表請解職行喪,詔聽解侍中,司空如故。幹雖求退,不謂遽見許,既去內侍,朝政多不關預,居常怏怏。帝既貳於歡,冀幹為己用,嘗於華林園宴罷,獨留幹謂之曰:「司空奕世忠良,今日復建殊效,相與雖則君臣,義同兄弟,宜共立盟約,以敦情契。」殷勤逼之。幹對曰:「臣以身許國,何敢有貳。」時事出倉猝,且不謂帝有異圖,遂不固辭,亦不以啓歡。及帝置部曲,幹乃私謂所親曰:「主上不親勳賢,而招集羣小。數遣元士弼、王思政往來關西,與賀拔嶽計議,又出賀拔勝為荊州,外示疏忌,實欲樹黨,令其兄弟相近,冀據有西方。禍難將作,必及於我。」乃密啓歡。歡召幹詣幷州面論時事,幹因勸歡受魏禪。歡以袖掩其口曰:「勿妄言。今令司空復為侍中,門下之事一以相委。」歡屢啓請,帝不許。幹知變難將起,密啓歡求為徐州。二月辛酉,以幹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徐州刺史。
三月,高幹將之徐州,魏主聞其漏泄機事,乃詔丞相歡曰:「幹邕與朕私有盟約,今乃反覆兩端。」歡聞其與帝盟,亦惡之,即取幹前後數啓論時事者遣使封上,帝召幹,對歡使責之。幹曰:「陛下自立異圖,乃謂臣為反覆。人主加罪,其可辭乎。」遂賜死。帝又密敕東徐州刺史潘紹業殺其弟敖曹。敖曹先聞乾死,伏壯士於路,執紹業,得敕書於袍領,遂將十餘騎奔晉陽。歡抱其首哭曰:「天子枉害司空。」敖曹兄仲密為光州刺史,帝敕青州斷其歸路,仲密亦間行奔晉陽。仲密名慎,以字行。
秋七月壬辰,魏以廣陵王欣為大司馬,趙郡王諶為太師。庚戌,以前司徒賀拔允為太尉。
初,賀拔嶽遣行臺郎馮景詣晉陽,丞相歡聞嶽使至,甚喜,曰:「賀拔公詎憶吾邪。」與景歃血,約與嶽為兄弟。景還言於嶽曰:「歡奸詐有餘,不可信也。」府司馬宇文泰自請使晉陽以觀歡之為人,歡奇其狀貌曰:「此兒視瞻非常。」將留之,泰固求覆命,歡既遣而悔之,發驛急追,至關不及而返。
泰至長安,謂嶽曰:「高歡所以未篡者,正憚公兄弟耳,侯莫陳悅之徒,非所忌也。公但潛為之備,圖歡不難。今費也頭控弦之騎不下一萬,夏州刺史斛拔彌俄突勝兵三千餘人,靈州刺史曹泥、河西流民紇豆陵伊利等各擁部眾,未有所屬。公若移軍近隴,扼其要害,震之以威,懷之以惠,可收其士馬,以資吾軍。西輯氐、羌,北撫沙塞,還軍長安,匡輔魏室,此桓、文之功也。」嶽大悅,復遣泰詣洛陽請事,密陳其狀。魏主喜,加泰武衛將軍,使還報。八月,帝以嶽為都督雍華等二十州諸軍事、雍州刺史,又割心前血,遣使者齎以賜之。嶽遂引兵西屯平涼,以牧馬為名。斛拔彌俄突、紇豆陵伊利及費也頭万俟受洛幹、鐵勒斛律沙門等皆附於嶽,唯曹泥附於歡。秦、南秦、河、渭四州刺史同會平涼,受嶽節度。嶽以夏州被邊要重,欲求良刺史以鎮之,眾舉宇文泰,嶽曰:「宇文左丞,吾左右手,何可廢也。」沈吟累日,卒表用之。
冬十二月,魏丞相歡患賀拔嶽、侯莫陳悅之強,右丞翟嵩曰:「嵩能間之,使其自相屠滅。」歡遣之。歡又使長史侯景招撫紇豆陵伊利,伊利不從。
六年春正月壬辰,魏丞相歡擊伊利於河西,擒之,遷其部落於河東。魏主讓之曰:「伊利不侵不叛,為國純臣,王忽伐之,詎有一介行人先請之乎。」
魏賀拔嶽將討曹泥,使都督武川趙貴至夏州與宇文泰謀之。泰曰:「曹泥孤城阻遠,未足為憂。侯莫陳悅貪而無信,宜先圖之。」嶽不聽,召悅會於高平,與共討泥。悅既得翟嵩之言,乃謀取嶽。嶽數與悅宴語,長史武川雷紹諫,不聽。嶽使悅前行,至河曲,悅誘嶽入營,坐論軍事,悅陽稱腹痛而起,其壻元洪景拔刀斬嶽。嶽左右皆散走,悅遣人諭之,云:「我別受旨,止取一人,諸君勿怖」。眾以為然,皆不敢動。而悅心猶豫,不即撫納,乃還入隴,屯水洛城。嶽眾散還平涼,趙貴詣悅請嶽屍葬之,悅許之。嶽既死,悅軍中皆相賀,行臺郎中薛憕私謂所親曰:「悅才略素寡,輒害良將,吾屬今為人虜矣,何賀之有。」憕,真度之從孫也。
嶽眾未有所屬,諸將以都督武川寇洛年最長,推使總諸軍。洛素無威略,不能齊眾,乃自請避位。趙貴曰:「宇文夏州英略冠世,遠近歸心,賞罰嚴明,士卒用命,若迎而奉之,大事濟矣。」諸將或欲南召賀拔勝,或欲東告魏朝,猶豫未決。都督盛樂杜朔周曰:「遠水不救近火,今日之事,非宇文夏州無能濟者,趙將軍議是也。朔周請輕騎告哀,且迎之。」眾乃使朔周馳至夏州召泰。
泰與將佐賓客共議去留,前太中大夫潁川韓褒曰:「此天授也,又何疑乎。侯莫陳悅井中蛙耳,使君往,必擒之。」眾以為「悅在水洛,去平涼不遠,若已有賀拔公之眾,則圖之實難,願且留以觀變。」泰曰:「悅既害元帥,自應乘勢直據平涼,而退屯水洛,吾知其無能為也。夫難得易失者,時也,若不早赴,眾心將離。」
夏州首望都督彌姐元進陰謀應悅,泰知之,與帳下都督高平蔡祐謀執之。祐曰:「元進會當反噬,不如殺之。」泰曰:「汝有大決。」乃召元進等入計事,泰曰:「隴賊逆亂,當與諸人戮力討之。諸人似有不同者,何也。」祐即被甲持刀直入,瞋目諸將曰:「朝謀夕異,何以為人。今日必斷奸人首。」舉坐皆叩頭曰:「願有所擇。」祐乃叱元進,斬之,並誅其黨,因與諸將同盟討悅。泰謂祐曰:「吾今以爾為子,爾其以我為父乎。」
泰與帳下輕騎馳赴平涼,令杜朔周帥眾先據彈箏峽。時民間惶懼,逃散者多,軍士爭欲掠之,朔周曰:「宇文公方伐罪弔民,奈何助賊為虐乎。」撫而遣之,遠近悅附。泰聞而嘉之。朔周本姓赫連,曾祖庫多汗避難改焉,泰命復其舊姓,名之曰達。
丞相歡使侯景招撫嶽眾,泰至安定遇之,謂曰:「賀拔公雖死,宇文泰尚存,卿何為者。」景失色,曰:「我猶箭耳,唯人所射。」遂還。泰至平涼,哭嶽甚慟,將士皆悲喜。
歡復使侯景與散騎常侍代郡張華原、義寧太守太安王基勞泰。泰不受,欲劫留之,曰:「留則共享富貴,不然,命在今日。」華原曰:「明公欲脅使者以死亡,此非華原所懼也。」泰乃遣之。基還,言:「泰雄傑,請及其未定擊滅之。」歡曰:「卿不見賀拔、侯莫陳乎。吾當以計拱手取之。」
魏主聞嶽死,遣武衛將軍元毗慰勞嶽軍,召還洛陽,並召侯莫陳悅。毗至平涼,軍中已奉宇文泰為主。悅既附丞相歡,不肯應召。泰因元毗上表稱「臣嶽忽罹非命,都督寇洛等令臣權掌軍事。奉詔召嶽軍入京,今高歡之眾已至河東,侯莫陳悅猶在水洛,士卒多是西人,顧戀鄉邑,若逼令赴闕,悅躡其後,歡邀其前,恐敗國殄民,所損更甚。乞少賜停緩,徐事誘導,漸就東引。」魏主乃以泰為大都督,即統嶽兵。
初,嶽以東雍州刺史李虎為左廂大都督,嶽死,虎奔荊州,說賀拔勝使收嶽眾,勝不從。虎聞宇文泰代嶽統眾,乃自荊州還赴之,至閿鄉,為丞相歡別將所獲,送洛陽。魏主方謀取關中,得虎甚喜,拜衛將軍,厚賜之,使就泰。虎,歆之玄孫也。
泰與悅書,責以「賀拔公有大功於朝廷。君名微行薄,賀拔公薦君為隴右行臺。又高氏專權,君與賀拔公同受密旨,屢結盟約,而君黨附國賊,共危宗廟,口血未乾,匕首已發。今吾與君皆受詔還闕,今日進退,唯君是視。君若下隴東邁,吾亦自北道同歸。若首鼠兩端,吾則指日相見」。
魏主問泰以安秦、隴之策,泰表言:「宜召悅授以內官,或處以瓜、涼一藩,不然,終為後患。」
原州刺史史歸素為賀拔嶽所親任,河曲之變,反為悅守。悅遣其黨王伯和、成次安將兵二千助歸鎮原州,泰遣都督侯莫陳崇帥輕騎一千襲之。崇乘夜將十騎直抵城下,餘眾皆伏於近路。歸見騎少,不設備。崇即入,據城門,高平令隴西李賢及弟遠穆在城中,為崇內應。於是中外鼓譟,伏兵悉起,遂擒歸及次安、伯和等歸於平涼。泰表崇行原州事。三月,泰引兵擊悅,至原州,眾軍畢集。
夏四月,魏南秦州刺史隴西李弼說侯莫陳悅曰:「賀拔公無罪而公害之,又不撫納其眾,今奉宇文夏州以來,聲言為主報讎,此其勢不可敵也。宜解兵謝之,不然,必及禍。」悅不從。
宇文泰引兵上隴,留兄子導為都督,鎮原州。泰軍令嚴肅,秋毫無犯,百姓大悅。軍出木狹關,雪深二尺,泰倍道兼行,出其不意。悅聞之,退保略陽,留萬人守水洛。泰至,水洛即降。泰遣輕騎數百趣略陽,悅退保上邽,召李弼與之拒泰。弼知悅必敗,陰遣使詣泰,請為內應。悅棄州城,南保山險。弼謂所部曰:「侯莫陳公欲還秦州,汝輩何不裝束。」弼妻,悅之姨也,眾咸信之,爭趣上邽。弼先據城門以安集之,遂舉城降泰,泰即以弼為秦州刺史。其夜,悅出軍將戰,軍自驚潰。悅性猜忌,既敗,不聽左右近已,與其二弟並子及謀殺嶽者七八人棄軍迸走,數日之中,盤桓往來,不知所趣。左右勸向靈州依曹泥,悅從之,自乘驢,令左右皆步從,欲自山中趣靈州。宇文泰使原州都督賀拔穎追之,悅望見追騎,縊死於野。
泰入上邽,引薛憕為記室參軍。收悅府庫,財物山積,泰秋毫不取,皆以賞士卒。左右竊一銀甕以歸,泰知而罪之,即剖賜將士。
悅黨豳州刺史孫定兒據州不下,有眾數萬,泰遣都督中山劉亮襲之。定兒以大軍遠,不為備。亮先豎一纛於近城高嶺,自將二千騎馳入城。定兒方置酒,眾猝見亮至,駭愕不知所為,亮麾兵斬定兒,遙指城外纛,命二騎曰:「出召大軍。」城中皆懾服,莫敢動。
先是,故氐王楊紹先乘魏亂逃歸武興,復稱王。涼州刺史李叔仁為其民所執,氐、羌、吐谷渾所在蜂起,自南岐至瓜、鄯,跨州據郡者不可勝數。宇文泰令李弼鎮原州,夏州刺史拔也惡蠔鎮南秦州,渭州刺史可朱渾道元鎮渭州,衛將軍趙貴行秦州事,徵豳、涇、東秦、岐四州之粟以給軍。楊紹先懼,稱藩,送妻子為質。
夏州長史于謹言於泰曰:「明公據關中險固之地,將士驍勇,土地膏腴。今天子在洛,迫於羣凶。若陳明公之懇誠,算時事之利害,請都關右,挾天子以令諸侯,奉王命以討暴亂,此桓、文之業,千載一時也。」泰善之。
丞相歡聞泰定秦、隴,遣使甘言厚禮以結之。泰不受,封其書,使都督濟北張軌獻於魏主。斛斯椿問軌曰:「高歡逆謀,行路皆知之。人情所恃,唯在西方,未知宇文何如賀拔。」軌曰:「宇文公文足經國,武能定亂。」椿曰:「誠如君言,真可恃也。」
魏主命泰發二千騎鎮東雍州,助為勢援,仍命泰稍引軍而東。泰以大都督武川梁御為雍州刺史,使將步騎五千前行。先是,丞相歡遣其都督太安韓軌將兵一萬據蒲阪以救侯莫陳悅,雍州刺史賈顯度以舟迎之。梁御見顯度,說使從泰,顯度即出迎御,御入據長安。
魏主以泰為侍中、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關西大都督、略陽縣公,承製封拜。泰乃以寇洛為涇州刺史,李弼為秦州刺史,前略陽太守張獻為南岐州刺史。南岐州刺史盧待伯不受代,泰遣輕騎襲而擒之。
侍中封隆之言於丞相歡曰:「斛斯椿等今在京師,必構禍亂。」隆之與僕射孫騰爭尚魏主妹平原公主,公主歸隆之,騰泄其言於椿,椿以白帝。隆之懼,逃還鄉里,歡召隆之詣晉陽。會騰帶仗入省,擅殺御史,懼罪,亦逃就歡。領軍婁昭辭疾歸晉陽。帝以斛斯椿兼領軍,改置都督及河南、關西諸刺史。華山王鷙在徐州,歡使大都督邸珍奪其管鑰。建州刺史韓賢、濟州刺史蔡俊,皆歡黨也,帝省建州以去賢,使御史舉俊罪,以汝陽王叔昭代之。歡上言:「俊勳重,不可解奪。汝陽懿德,當受大藩。臣弟永寶猥任定州,宜避賢路。」帝不聽。五月丙子,魏主增置勳府庶子,廂別六百人,又增騎官,廂別二百人。
魏主欲伐晉陽,辛卯,下詔戒嚴,雲欲自將伐梁。發河南諸州兵大閱於洛陽,南臨洛水,北際邙山,帝戎服,與斛斯椿臨觀之。六月丁巳,魏主密詔丞相歡,稱「宇文黑獺、賀拔勝頗有異志,故假稱南伐,潛為之備,王亦宜共為形援。讀訖燔之。」歡表以為「荊、雍將有逆謀,臣今潛勒兵馬三萬自河東渡,又遣恆州刺史庫狄乾等將兵四萬自來違津渡,領軍將軍婁昭等將兵五萬以討荊州,冀州刺史尉景等將山東兵七萬、突騎五萬以討江左,皆勒所部,伏聽處分。」帝知歡覺其變,乃出歡表,命羣臣議之,欲止歡軍。歡亦集幷州僚佐共議,還以表聞,仍云:「臣為嬖佞所間,陛下一旦賜疑,臣若敢負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孫殄絕。陛下若垂信赤心,使干戈不動,佞臣一二人願斟量廢出。」
丁卯,帝使大都督源子恭守陽胡,汝陽王暹守石濟,又以儀同三司賈顯智為濟州刺史,帥豫州刺史斛斯元壽東趣濟州。元壽,椿之弟也。蔡俊不受代,帝愈怒。辛未,帝復錄洛中文武議意以答歡,且使舍人溫子升為敕賜歡曰:「朕不勞尺刃,坐為天子,所謂生我者父母,貴我者高王。今若無事背王,規相攻討,則使身及子孫,還如王誓。近慮宇文為亂,賀拔應之,故戒嚴,欲與王俱為聲援。今觀其所為,更無異跡。東南不賓,為日已久,今天下戶口減半,未宜窮兵極武。朕既闇昧,不知佞人為誰。頃高幹之死,豈獨朕意。王忽對昂言兄枉死,人之耳目何易可輕。如聞庫狄幹語王云:本欲取懦弱者為主,無事立此長君,使其不可駕御。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廢之,更立餘者。如此議論,自是王間勳人,豈出佞人之口。去歲封隆之叛,今者孫騰逃去,不罪不送,誰不怪王。王若事君盡誠,何不斬送二首。王雖啓雲西去,而四道俱進,或欲南度洛陽,或欲東臨江左,言之者猶應自怪,聞之者寧能不疑。王若晏然居北,在此雖有百萬之眾,終無圖彼之心。王若舉旗南指,縱無匹馬隻輪,猶欲奮空拳而爭死。朕本寡德,王已立之,百姓無知,或謂實可。若為他人所圖,則彰朕之惡。假令還為王殺,幽辱齏粉,了無遺恨。本望君臣一體,若合符契,不圖今日分疏至此。」
中軍將軍王思政言於魏主曰:「高歡之心,昭然可知。洛陽非用武之地,宇文泰乃心王室,今往就之,還復舊京,何慮不克。」帝深然之,遣散騎侍郎河東柳慶見泰於高平,共論時事。泰請奉迎輿駕,慶覆命,帝復私謂慶曰:「朕欲向荊州何如?」慶曰:「關中形勝,宇文泰才略可依。荊州地非要害,南迫梁寇,臣愚未見其可。」帝又問閤內都督宇文顯和,顯和亦勸帝西幸。時帝廣徵州郡兵,東郡太守河東裴俠帥所部詣洛陽,王思政問曰:「今權臣擅命,王室日卑,奈何。」俠曰:「宇文泰為三軍所推,居百二之地,所謂已操戈矛,寧肯授人以柄。雖欲投之,恐無異避湯入火也。」思政曰:「然則如何而可。」俠曰:「圖歡有立至之憂,西巡有將來之慮,且至關右徐思其宜耳。」思政然之,乃進俠於帝,授左中郎將。
初,丞相歡以為洛陽久經喪亂,欲遷都於鄴。帝曰:「高祖定鼎河、洛,為萬世之基。王既功存社稷,宜遵太和舊事。」歡乃止。至是復謀遷都,遣三千騎鎮建興,益河東及濟州兵,擁諸州和糴粟,悉運入鄴城。帝又敕歡曰:「王若厭伏人情,杜絕物議,唯有歸河東之兵,罷建興之戍,送相州之粟,追濟州之軍,使蔡俊受代,邸珍出徐,止戈散馬,各事家業,脫須糧廩,別遣轉輸,則讒人結舌,疑悔不生,王高枕太原,朕垂拱京洛矣。王若馬首南向,問鼎輕重,朕雖不武,為社稷宗廟之計,欲止不能。決在於王,非朕能定,為山止簣,相為惜之。」歡上表極言宇文泰、斛斯椿罪惡。
帝以廣寧太守廣寧任祥兼尚書左僕射,加開府儀同三司。祥棄官走,渡河,據郡待歡。帝乃敕文武官北來者任其去留,遂下制書數歡咎惡,召賀拔勝赴行在所。勝以問太保掾范陽盧柔,柔曰:「高歡悖逆,公席捲赴都,與決勝負,死生以之,上策也。北阻魯陽,南並舊楚,東連兗、豫,西引關中,帶甲百萬,觀釁而動,中策也。舉三荊之地,庇身於梁,功名皆去,下策也。」勝笑而不應。
帝以宇文泰兼尚書僕射,為關西大行臺,許妻以馮翊長公主。謂泰帳內都督秦郡楊薦曰:「卿歸語行臺,遣騎迎我。」以薦為直合將軍。泰以前秦州刺史駱超為大都督,將輕騎一千赴洛,又遣薦與長史宇文側出關候接。
丞相歡召其弟定州刺史琛使守晉陽,命長史崔暹佐之。暹,挺之族孫也。歡勒兵南出,告其眾曰:「孤以爾朱擅命,建大義于海內,奉戴主上,誠貫幽明。橫為斛斯椿讒構,以忠為逆。今者南邁,誅椿而已。」以高敖曹為前鋒,宇文泰亦移檄州郡,數歡罪惡,自將大軍發高平,前軍屯弘農。賀拔勝軍於汝水。
秋七月己丑,魏主親勒兵十餘萬屯河橋,以斛斯椿為前驅,陳於邙山之北。椿請帥精騎二千夜渡河掩其勞弊,帝始然之。黃門侍郎楊寬說帝曰:「高歡以臣伐君,何所不至,今假兵於人,恐生他變。椿若渡河,萬一有功,是滅一高歡,生一高歡矣。」帝遂敕椿停行。椿嘆曰:「頃熒惑入南斗,今上信左右間構,不用吾計,豈天道乎。」宇文泰聞之,謂左右曰:「高歡數日行八九百里,此兵家所忌,當乘便擊之。而主上以萬乘之重,不能渡河決戰,方緣津據守。且長河萬里,扞禦為難,若一處得渡,大事去矣。」即以大都督趙貴為別道行臺,自蒲阪濟,趣幷州,遣大都督李賢將精騎一千赴洛陽。
帝使斛斯椿與行臺長孫稚、大都督潁川王斌之鎮虎牢,行臺長孫子彥鎮陝,賈顯智、斛斯元壽鎮滑臺。斌之,鑑之弟。子彥,稚之子也。歡使相州刺史竇泰趣滑臺,建州刺史韓賢趣石濟。竇泰與顯智遇於長壽津,顯智陰約降於歡,引軍退。軍司元玄覺之,馳還,請益師,帝遣大都督侯幾紹赴之,戰於滑臺東,顯智以軍降,紹戰死。北中郎將田怙為歡內應,歡潛軍至野王,帝知之,斬怙。歡至河北十餘里,再遣使口申誠款。帝不報。丙午,歡引軍渡河。
魏主問計於羣臣,或欲奔梁,或雲南依賀拔勝,或云西就關中,或云守洛口死,戰計未決。元斌之與斛斯椿爭權,棄椿還,紿帝云:「高歡兵已至。」丁未,帝遣使召椿還,遂帥南陽王寶炬、清河王亶、廣陽王湛,以五千騎宿於湹西,南陽王別舍沙門惠臻負璽持千牛刀以從。眾知帝將西出,其夜,亡者過半,亶、湛亦逃歸。湛,深之子也。武衛將軍雲中獨孤信單騎追帝,帝嘆曰:「將軍辭父母,捐妻子而來,世亂識忠臣,豈虛言也。」戊申,帝西奔長安,李賢遇帝於崤中。己酉,歡入洛陽,舍於永寧寺,遣領軍婁昭等追帝,請帝東還。長孫子彥不能守陝,棄城走。高敖曹帥勁騎追帝至陝西,不及。帝鞭馬長騖,糗漿乏絕,三二日間,從官唯飲澗水。至湖城,有王思村民以麥飯壺漿獻帝,帝悅,復一村十年。至稠桑,潼關大都督毛鴻賓迎獻酒食,從官始解饑渴。
八月甲寅,丞相歡集百官謂曰:「為臣奉主,匡救危亂,若處不諫爭,出不陪從,緩則耽寵爭榮,急則委之逃竄,臣節安在。」眾莫能對。兼尚書左僕射辛雄曰:「主上與近習圖事,雄等不得預聞。及乘輿西幸,若即追隨,恐跡同佞黨。留待大王,又以不從蒙責,雄等進退無所逃罪。」歡曰:「卿等備位大臣,當以身報國。羣佞用事,卿等嘗有一言諫爭乎。使國家之事一朝至此,罪欲何歸。」乃收雄及開府儀同三司叱列延慶、兼吏部尚書崔孝芬、都官尚書劉廞、兼度支尚書天水楊機、散騎常侍元士弼,皆殺之。孝芬子司徒從事中郎猷間行入關,魏主使以本官奏門下事。歡推司徒清河王亶為大司馬,承製決事,居尚書省。
宇文泰使趙貴、梁御帥甲騎二千奉迎,帝循河西行,謂御曰:「此水東流而朕西上,若得復見洛陽,親謁陵廟,卿等功也。」帝及左右皆流涕。泰備儀衛迎帝,謁見於東陽驛,免冠流涕曰:「臣不能式遏寇虐,使乘輿播遷,臣之罪也。」帝曰:「公之忠節,着於遐邇。朕以不德,負乘致寇,今日相見,深用厚顏。方以社稷委公,公其勉之。」將士皆呼萬歲。遂入長安,以雍州廨舍為宮。大赦。以泰為大將軍、雍州刺史兼尚書令,軍國之政,咸取決焉。別置二尚書,分掌機事,以行臺尚書毛遐、周惠達為之。時軍國草創,二人積糧儲,治器械,簡士馬,魏朝賴之。泰尚馮翊長公主,拜駙馬都尉。
先是,熒惑入南斗,去而復還,留止六旬。上以諺云:「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乃跣而下殿以禳之。及聞魏主西奔,慚曰:「虜亦應天象邪。」
辛酉,魏丞相歡自追迎魏主。戊辰,清河王亶下制大赦。歡至弘農,九月乙巳,使行臺僕射元子思帥侍官迎帝。己酉,攻潼關,克之,擒毛鴻賓,進屯華陰長城,龍門都督薛崇禮以城降歡。
賀拔勝使長史元穎行荊州事,守南陽,自帥所部西赴關中。至淅陽,聞歡已屯華陰,欲還,行臺左丞崔謙曰:「今帝室顛覆,主上蒙塵,公宜倍道兼行,朝於行在,然後與宇文行臺同心戮力,唱舉大義,天下孰不望風響應。今舍此而退,恐人人解體,一失事機,後悔何及。」勝不能用,遂還。
歡退屯河東,使行臺尚書長史薛瑜守潼關,大都督庫狄溫守封陵。築城於蒲津西岸,以薛紹宗為華州刺史,使守之。以高敖曹行豫州事。
歡自發晉陽,至是凡四十啓,魏主皆不報。歡乃東還,遣行臺侯景等引兵向荊州,荊州民鄧誕等執元穎以應景。賀拔勝至,景逆擊之,勝兵敗,帥數百騎來奔。
魏主之在洛陽也,密遣閤內都督河南趙剛召東荊州刺史馮景昭帥兵入援,兵未及發,魏主西入關。景昭集府中文武議所從,司馬馮道和請據州待北方處分。剛曰:「公宜勒兵赴行在所。」久之,更無言者。剛抽刀投地曰:「公若欲為忠臣,請斬道和。如欲從賊,可速見殺。」景昭感悟,即帥眾赴關中。侯景引兵逼穰城,東荊州民楊祖歡等起兵應之,以其眾邀景昭於路,景昭戰敗,剛沒蠻中。
冬十月,丞相歡至洛陽,又遣僧道榮奉表於孝武帝曰:「陛下若遠賜一制,許還京洛,臣當帥勒文武式清宮禁。若返正無日,則七廟不可無主,萬國須有所歸,臣寧負陛下,不負社稷。」帝亦不答。歡乃集百官耆老,議所立。時清河王亶出入已稱警蹕,歡醜之,乃託以「孝昌以來,昭穆失序,永安以孝文為伯考,永熙遷孝明於夾室,業喪祚短,職此之由。」遂立清河世子善見為帝,謂亶曰:「欲立王,不如立王之子。」亶不自安,輕騎南走,歡追還之。丙寅,孝靜帝即位於城東北,時年十一,大赦,改元天平。魏宇文泰進軍攻潼關,斬薛瑜,虜其卒七千人,還長安,進位大丞相。東魏行臺薛修義等渡河據楊氏壁。魏司空參軍河東薛端糾帥村民擊卻東魏兵,復取楊氏,丞相泰遣南汾州刺史蘇景恕鎮之。
丁卯,以信武將軍元慶和為鎮北將軍,帥眾伐東魏。
庚午,東魏以趙郡王諶為大司馬,咸陽王坦為太尉,開府儀同三司高盛為司徒,高敖曹為司空。坦,樹之弟也。
丞相歡以洛陽西逼西魏,南近梁境,乃議遷鄴,書下三日即行。丙子,東魏主發洛陽,四十萬戶狼狽就道。收百官馬,尚書丞郎已上非陪從者,盡令乘驢。歡留後部分,事畢,還晉陽。改司州為洛州,以尚書令元弼為洛州刺史,鎮洛陽。以行臺尚書司馬子如為尚書左僕射,與右僕射高隆之、侍中高嶽、孫騰留鄴,共知朝政。詔以遷民貲產未立,出粟一百三十萬石以賑之。
十一月兗州刺史樊子鵠據瑕丘以拒東魏,南青州刺史大野拔帥眾就之。庚寅,東魏主至鄴,居北城相州之廨,改相州刺史為司州牧,魏郡太守為魏尹。是時,六坊之眾從孝武帝西行者不及萬人,餘皆北徙,並給常廩,春秋賜帛以供衣服,乃於常調之外,隨豐稔之處,折絹糴粟以供國用。
十二月,魏丞相泰遣儀同李虎、李弼、趙貴擊曹泥於靈州。
魏孝武帝復與丞相泰有隙,帝飲酒遇酖而殂,泰奉太宰南陽王寶炬而立之。
東魏高敖曹、侯景兵至荊州,魏荊州刺史獨孤信兵少,不敵,與都督楊忠皆來奔。大同元年春正月戊申朔,魏文帝即位於城西,大赦,改元大統。
魏渭州刺史可朱渾道元先附侯莫陳悅,悅死,丞相泰攻之,不能克,與盟而罷。道元世居懷朔,與東魏丞相歡善,又母兄皆在鄴,由是常與歡通。泰欲擊之,道元帥所部三千戶西北渡烏蘭津抵靈州,靈州刺史曹泥資送至雲州。歡聞之,遣資糧迎侯,拜車騎大將軍。
道元至晉陽,歡始聞孝武帝之喪,啓請舉哀制服。東魏主使羣臣議之,太學博士潘崇和以為「君遇臣不以禮,則無反服,是以湯之民不哭桀,周武之臣不服紂。」國子博士衛既隆、李同軌議,以為「高後於永熙離絕未彰,宜為之服。」東魏從之。
李虎等攻靈州,凡四旬,曹泥請降。
己酉,魏進丞相略陽公泰為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大行臺,封安定王。泰固辭王爵及錄尚書,乃封安定公。以尚書令斛斯椿為太保,廣平王贊為司徒。
己巳,東魏以丞相歡為相國,假黃鉞,殊禮,固辭。
東魏大行臺、尚書司馬子如帥大都督竇泰、太州刺史韓軌等攻潼關,魏丞相泰軍於霸上。子如與軌回軍,從蒲津宵濟,攻華州,刺史王羆合戰,破之,子如等遂引去。
夏四月,元慶和攻東魏城父。丞相歡遣高敖曹帥三萬人趣項,竇泰帥三萬人趣城父,侯景帥三萬人趣彭城,以任祥為東南道行臺僕射,節度諸軍。
秋七月,魏下詔數高歡二十罪,且曰:「朕將親總六軍,與丞相掃除凶醜。」歡亦移檄於魏,謂宇文黑獺、斛斯椿為逆徒,且言:「今分命諸將,領兵百萬,刻期西討」。
二年春正月甲子,東魏丞相歡自將萬騎襲魏夏州,身不火食,四日而至,縛槊為梯,夜入其城,擒刺史斛拔俄彌突,因而用之,留都督張瓊將兵鎮守,遷其部落五千戶以歸。
魏靈州刺史曹泥復叛降東魏。秋七月,魏降將賀拔勝等北還。
冬十二月丁丑,東魏丞相歡督諸軍伐魏,遣司徒高敖曹趣上洛,大都督竇泰趣潼關。
三年春正月,東魏丞相歡軍蒲阪,造三浮橋,欲渡河。魏丞相泰軍廣陽,謂諸將曰:「賊掎吾三面,作浮橋以示必渡,此欲綴吾軍,使竇泰得西入耳。歡自起兵以來,竇泰常為前鋒,其下多銳卒,屢勝而驕,今襲之必克,克泰,則歡不戰自走矣。」諸將皆曰:「賊在近,舍而襲遠,脫有蹉跌,悔何及也。不如分兵御之。」丞相泰曰:「歡再攻潼關,吾軍不出灞上。今大舉而來,謂吾亦當自守,有輕我之心,乘此襲之,何患不克。賊雖作浮橋,未能徑渡,不過五日,吾取竇泰必矣。」行臺左丞蘇綽、中兵參軍代人達奚武亦以為然。庚戌,丞相泰還長安,諸將意猶異同。丞相泰隱其計,以問族子直事郎中深。深曰:「竇泰,歡之驍將,今大軍攻蒲阪,則歡拒守而泰救之,吾表裏受敵,此危道也。不如選輕銳潛出小關,竇泰躁急,必來決戰,歡持重未即救,我急擊,泰必可擒也。擒泰,則歡勢自沮,回師擊之,可以決勝。」丞相泰喜曰:「此吾心也。」乃聲言欲保隴右,辛亥,謁魏主而潛軍東出,癸丑旦,至小關。竇泰猝聞軍至,自風陵渡,丞相泰出馬牧澤,擊竇泰,大破之,士眾皆盡,竇泰自殺,傳首長安。丞相歡以河冰薄,不得赴救,撤浮橋而退。儀同代人薛孤延為殿,一日之中斫十五刀,折,乃得免。丞相泰亦引軍還。
高敖曹自商山轉鬥而進,所向無前,遂攻上洛。郡人泉嶽及弟猛略與順陽人杜窋等謀翻城應之,洛州刺史泉企知之,殺嶽及猛略。杜窋走歸敖曹,敖曹以為鄉導而攻之。敖曹被流矢,通中者三,殞絕良久,覆上馬,免冑巡城。企固守旬餘,二子元禮、仲遵力戰拒之,仲遵傷目,不堪復戰,城遂陷。企見敖曹曰:「吾力屈,非心服也。」敖曹以杜窋為洛州刺史。敖曹創甚,曰:「恨不見季式作刺史。」丞相歡聞之,即以高季式為濟州刺史。
敖曹欲入藍田關,歡使人告曰:「竇泰軍沒,人心恐動,宜速還。路險賊盛,拔身可也。」敖曹不忍棄眾,力戰全軍而還,以泉企、泉元禮自隨,泉仲遵以傷重不行。企私戒二子曰:「吾餘生無幾,汝曹才器足以立功,勿以吾在東,遂虧臣節。」元禮於路逃還,魏以元禮世襲洛州刺史。
夏五月,魏以賀拔勝為太師。秋七月,獨孤信北還,與楊忠皆至長安。
魏宇文深勸丞相泰取恆農。八月丁丑,泰帥李弼等十二將伐東魏,以北雍州刺史于謹為前鋒,攻盤豆,拔之。戊子,至恆農,庚寅,拔之,擒東魏陝州刺史李徽伯,俘其戰士八千。
時河北諸城多附東魏,左丞楊檦自言父猛嘗為邵郡白水令,知其豪傑,請往說之,以取邵郡。泰許之。檦乃與土豪王覆憐等舉兵,收邵郡守程保及縣令四人,斬之。表覆憐為郡守,遣諜說諭東魏城堡,旬月之間,歸附甚眾。
閏九月,東魏丞相歡將兵二十萬自壺口趣蒲津,使高敖曹將兵三萬出河南。時關中饑,魏丞相泰所將將士不滿萬人,館穀於恆農五十餘日,聞歡將濟河,乃引兵入關,高敖曹遂圍恆農。歡右長史薛琡言於歡曰:「西賊連年饑饉,故冒死來入陝州,欲取倉粟。今敖曹已圍陝城。粟不得出,但置兵諸道,勿與野戰,比及麥秋,其民自應餓死,寶炬、黑獺何憂不降。願勿渡河。」侯景曰:「今茲舉兵,形勢極大,萬一不捷,猝難收斂。不如分為二軍,相繼而進,前軍若勝,後軍全力。前軍若敗,後軍承之。」歡不從,自蒲津濟河。
丞相泰遣使戒華州刺史王羆,羆語使者曰:「老羆當道臥,貉子那得過。」歡至馮翊城下,謂羆曰:「何不早降。」羆大呼曰:「此城是王羆冢,死生在此。欲死者來。」歡知不可攻,乃涉洛,軍於許原西。
泰至渭南,徵諸州兵,皆未會。欲進擊歡,諸將以眾寡不敵,請待歡更西以觀其勢。泰曰:「歡若至長安,則人情大擾。今及其遠來新至,可擊也。」即造浮橋於渭,令軍士齎三日糧,輕騎渡渭,輜重自渭南夾渭而西。冬十月壬辰,泰至沙苑,距東魏軍六十里。諸將皆懼,宇文深獨賀。泰問其故,對曰:「歡鎮撫河北,甚得眾心,以此自守,未易可圖。今懸師渡河,非眾所欲,獨歡恥失竇泰,愎諫而來,所謂忿兵,可一戰擒也。事理昭然,何為不賀。願假深一節,發王羆之兵邀其走路,使無遺類。」泰遣須昌縣公達奚武覘歡軍,武從三騎,皆效歡將士衣服,日暮,去營數百步,下馬潛聽,得其軍號,因上馬歷營,若警夜者,有不如法,往往撻之,具知敵之情狀而還。
歡聞泰至,癸巳,引兵會之。候騎告歡兵且至,泰召諸將謀之。開府儀同三司李弼曰:「彼眾我寡,不可平地置陳。此東十里有渭曲,可先據以待之。」泰從之,背水東西為陳,李弼為右拒,趙貴為左拒,命將士皆偃戈於葦中,約聞鼓聲而起。晡時,東魏兵至渭曲,都督太安斛律羌舉曰:「黑獺舉國而來,欲一死決,譬如猘狗,或能噬人。且渭曲葦深土濘,無所用力,不如緩與相持,密分精銳徑掩長安,巢穴既傾,則黑獺不戰成擒矣。」歡曰:「縱火焚之何如?」侯景曰:「當生擒黑獺以示百姓,若眾中燒死,誰覆信之。」彭樂盛氣請鬥,曰:「我眾賊寡,百人擒一,何憂不克。」歡從之。東魏兵望見魏兵少,爭進擊之,無復行列。兵將交,丞相泰鳴鼓,士皆奮起,于謹等六軍與之合戰,李弼等帥鐵騎橫擊之,東魏兵中絕為二,遂大破之。李弼弟檦,身小而勇,每躍馬陷陳,隱身鞍甲之中,敵見皆曰:「避此小兒。」泰嘆曰:「膽決如此,何必八尺之軀。」徵虜將軍武川耿令貴殺傷多,甲裳盡赤,泰曰:「觀其甲裳,足知令貴之勇,何必數級。」彭樂乘醉深入魏陳,魏人刺之腸出,內之復戰。丞相歡欲收兵更戰,使張華原以簿歷營點兵,莫有應者,還白歡曰:「眾盡去,營皆空矣。」歡猶未肯去。阜城侯斛律金曰:「眾心離散,不可復用,宜急向河東。」歡據鞍未動,金以鞭拂馬,乃馳去。夜,渡河,船去岸遠,歡跨橐駝就船,乃得渡,喪甲士八萬人,棄鎧仗十有八萬。丞相泰追歡至河上,選留甲士二萬餘人,餘悉縱歸。都督李穆曰:「高歡破膽矣,速追之,可獲。」泰不聽,還軍渭南,所征之兵甫至,乃於戰所人種柳一株以旌武功。
侯景言於歡曰:「黑獺新勝而驕,必不為備,願得精騎二萬徑往取之。」歡以告婁妃,妃曰:「設如其言,景豈有還理。得黑獺而失景,何利之有。」歡乃止。
魏加丞相泰柱國、大將軍,李弼等十二將皆進爵增邑有差。高敖曹聞歡敗,釋恆農,退保洛陽。
己酉,魏行臺宮景壽等向洛陽,東魏洛州大都督韓賢擊走之。州民韓木蘭作亂,賢擊破之。一賊匿屍間,賢自按檢收鎧仗,賊欻起斫之,斷脛而卒。
魏復遣行臺馮翊王季海與獨孤信將步騎二萬趣洛陽,洛州刺史李顯趣三荊,賀拔勝、李弼圍蒲阪。
東魏丞相歡之西伐也,蒲阪民敬珍謂其從祖兄祥曰:「高歡迫逐乘輿,天下忠義之士皆欲剚刃於其腹。今又稱兵西上,吾欲與兄起兵斷其歸路,此千載一時也。」祥從之,糾合鄉里,數日,有眾萬餘。會歡自沙苑敗歸,祥、珍帥眾邀之,斬獲甚眾。賀拔勝、李弼至河東,祥、珍帥猗氏等六縣十餘萬戶歸之,丞相泰以珍為平陽太守,祥為行臺郎中。
東魏秦州刺史薛崇禮守蒲阪,別駕薛善,崇禮之族弟也,言於崇禮曰:「高歡有逐君之罪,善與兄忝衣冠緒餘,世荷國恩,今大軍已臨,而猶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送長安,署為逆賊,死有餘愧。及今歸款,猶為愈也。」崇禮猶豫不決。善與族人斬關納魏師,崇禮出走,追獲之。丞相泰進軍蒲阪,略定汾、絳,凡薛氏預開城之謀者,皆賜五等爵。善曰:「背逆歸順,臣子常節,豈容闔門大小俱叨封邑。」與其弟慎固辭不受。
東魏行晉州事封祖業棄城走,儀同三司薛修義追至洪洞,說祖業還守,祖業不從。修義還據晉州,安集固守。魏儀同三司長孫子彥引兵至城下,修義開門伏甲以待之,子彥不測虛實,遂退走。丞相歡以修義為晉州刺史。
獨孤信至新安,高敖曹引兵北渡河。信逼洛陽,洛州刺史廣陽王湛棄城歸鄴,信遂據金墉城。孝武帝之西遷也,散騎常侍河東裴寬謂諸弟曰:「天子既西,吾不可以東附高氏。」帥家屬逃於大石嶺。獨孤信入洛,乃出見之。時洛陽荒廢,人士流散,唯河東柳虯在陽城,裴諏之在潁川,信俱征之,以虯為行臺郎中,諏之為開府屬。
東魏潁州長史賀若統執刺史田迄,舉城降魏,魏都督梁迥入據其城。前通直散騎侍郎鄭偉起兵陳留,攻東魏梁州,執其刺史鹿永吉。前大司馬從事中郎崔彥穆攻滎陽,執其太守蘇淑,與廣州長史劉志皆降於魏。偉,先護之子也。丞相泰以偉為北徐州刺史,彥穆為滎陽太守。
十一月,東魏行臺任祥帥督將堯雄、趙育、是雲寶攻潁川,丞相泰使大都督宇文貴、樂陵公遼西怡峯將步騎二千救之。軍至陽翟,雄等軍已去潁川三十里,祥帥眾四萬繼其後。諸將咸以為「彼眾我寡,不可爭鋒」。貴曰:「雄等謂吾兵少,必不敢進。彼與任祥合兵攻潁川,城必危矣。若賀若統陷沒,吾輩坐此何為。今進據潁川,有城可守,又出其不意,破之必矣。」遂疾趨據潁川,背城為陳以待。雄等至,合戰,大破之,雄走,趙育請降,俘其士卒萬餘人,悉縱遣之。任祥聞雄敗,不敢進,貴與怡峯乘勝逼之,祥退保宛陵,貴追及,擊之,祥軍大敗。是雲寶殺其陽州刺史那椿,以州降魏。魏以貴為開府儀同三司,是雲寶、趙育為車騎大將軍。都督杜陵韋孝寬攻東魏豫州,拔之,執其行臺馮邕。孝寬名叔裕,以字行。丙子,東魏以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万俟普為太尉。
十二月,魏行臺楊白駒與東魏陽州刺史段粲戰於蓼塢,魏師敗績。魏荊州刺史郭鸞攻東魏東荊州刺史清都慕容儼,儼晝夜拒戰,二百餘日,乘間出擊鸞,大破之。時河南諸州多失守,唯東荊獲全。河間邢磨納、范陽盧仲禮、仲禮從弟仲裕等皆起兵海隅以應魏。東魏濟州刺史高季式有部曲千餘人,馬八百匹,鎧仗皆備。濮陽民杜靈椿等為盜,聚眾近萬人,攻城剽野,季式遣騎三百,一戰擒之,又擊陽平賊路文徒等,悉平之,於是遠近肅清。或謂季式曰:「濮陽、陽平乃畿內之郡,不奉詔命,又不侵境,何急而使私軍遠戰。萬一失利,豈不獲罪乎。」季式曰:「君何言之不忠也。我與國家同安共危,豈有見賊而不討乎。且賊知臺軍猝不能來,又不疑外州有兵擊之,乘其無備,破之必矣。以此獲罪,吾亦無恨。」
四年春二月,東魏大都督善無賀拔仁攻魏南汾州,刺史韋子粲降之,丞相泰滅子粲之族。東魏大行臺侯景等治兵於虎牢,將復河南諸州,魏梁迥、韋孝寬、趙繼宗皆棄城西歸。侯景攻廣州,數旬未拔,聞魏救兵將至,集諸將議之,行洛州事盧勇請進觀形勢。乃帥百騎至大隗山,遇魏師。日已暮,勇多置幡旗於樹顛,夜,分騎為十隊,鳴角直前,擒魏儀同三司程華,斬儀同三司王徵蠻而還。廣州守將駱超遂以城降東魏。丞相歡以勇行廣州事。勇,辯之從弟也。於是南汾、潁、豫、廣四州復入東魏。
三月辛酉,東魏丞相歡以沙苑之敗,請解大丞相,詔許之。頃之,復故。
秋七月,東魏侯景、高敖曹等圍魏獨孤信於金墉,太師歡帥大軍繼之。景悉燒洛陽內外官寺、民居,存者什二三。魏主將如洛陽拜園陵,會信等告急,遂與丞相泰俱東,命尚書左僕射周惠達輔太子欽守長安,開府儀同三司李弼、車騎大將軍達奚武帥千騎為前驅。八月庚寅,丞相泰至谷城,侯景等欲整陳以待其至,儀同三司太安莫多婁貸文請帥所部擊其前鋒,景等固止之。貸文勇而專,不受命,與可朱渾道元以千騎前進,夜,遇李弼、達奚武於孝水。弼命軍士鼓譟,曳柴揚塵,貸文走,弼追斬之,道元單騎獲免,悉俘其眾送恆農。
泰進軍湹東,侯景等夜解圍去。辛卯,泰帥輕騎追景至河上,景為陳,北據河橋,南屬邙山,與泰合戰。泰馬中流矢,驚逸,遂失所之。泰墜地,東魏兵追及之,左右皆散,都督李穆下馬以策抶泰背罵曰:「籠東軍士,爾曹主何在,而獨留此。」追者不疑其貴人,舍之而過。穆以馬授泰,與之俱逸。
魏兵復振,擊東魏兵,大破之,東魏兵北走。京兆忠武公高敖曹意輕泰,建旗蓋以陵陳,魏人盡銳攻之,一軍皆沒,敖曹單騎走投河陽南城。守將北豫州刺史高永樂,歡之從祖兄子也,與敖曹有怨,閉門不受。敖曹仰呼求繩,不得,拔刀穿闔,未徹而追兵至。敖曹伏橋下,追者見其從奴持金帶,問敖曹所在,奴指示之,敖曹知不免,奮頭曰:「來,與汝開國公。」追者斬其首去。高歡聞之,如喪肝膽,杖高永樂二百,贈敖曹太師、大司馬、太尉。泰賞殺敖曹者布絹萬段,歲歲稍與之,比及周亡,猶未能足。魏又殺東魏西兗州刺史宋顯等,虜甲士萬五千人,赴河死者以萬數。
初,歡以万俟普尊老,特禮之,嘗親扶上馬。其子洛免冠稽首曰:「願出死力以報深恩。」及邙山之戰,諸軍北渡橋,洛獨勒兵不動,謂魏人曰:「万俟受洛幹在此,能來可來也。」魏人畏之而去,歡名其所營地為回洛。
是日,東、西魏置陳既大,首尾懸遠,從旦至未,戰數十合,氛霧四塞,莫能相知。魏獨孤信、李遠居右,趙貴、怡峯居左,戰並不利。又未知魏主及丞相泰所在,皆棄其卒先歸。開府儀同三司李虎、念賢等為後軍,見信等退,即與俱去。泰由是燒營而歸,留儀同三司長孫子彥守金墉。
王思政下馬,舉長槊左右橫擊,一舉輒踣數人。陷陳既深,從者盡死,思政被重創,悶絕,會日暮,敵亦收兵。思政每戰常着破衣弊甲,敵不知其將帥,故得免。帳下督雷五安於戰處哭求思政,會其已蘇,割衣裹創,扶思政上馬,夜久,始得還營。
平東將軍蔡祐下馬步鬥,左右勸乘馬以備倉猝,祐怒曰:「丞相愛我如子,今日豈惜生乎。」帥左右十餘人合聲大呼,擊東魏兵,殺傷甚眾。東魏人圍之十餘重,祐彎弓持滿,四面拒之。東魏人募厚甲長刀者直進取之,去祐可三十步,左右勸射之,祐曰:「吾曹之命,在此一矢,豈可虛發。」將至十步,祐乃射之,應弦而倒,東魏兵稍卻,祐徐引還。
魏主至恆農,守將已棄城走,所虜降卒在恆農者相與閉門拒守,丞相泰攻拔之,誅其魁首數百人。
蔡祐追及泰於恆農,夜,見泰,泰曰:「承先,爾來,吾無憂矣。」泰驚不得寢,枕祐股,然後安。祐每從泰戰,常為士卒先,戰還,諸將皆爭功,祐終無所言。泰每嘆曰:「承先口不言勳。我當代其論敘。」泰留王思政鎮恆農,除侍中、東道行臺。
魏之東伐也,關中留守兵少,前後所虜東魏士卒散在民間,聞魏兵敗,謀作亂。李虎等至長安,計無所出,與太尉王盟、僕射周惠達等奉太子欽出屯渭北。百姓互相剽掠,關中大擾。於是沙苑所虜東魏都督趙青雀、雍州民於伏德等遂反。青雀據長安子城,伏德保咸陽,與咸陽太守慕容思慶各收降卒以拒還兵。長安大城民相帥以拒青雀,日與之戰。大都督侯莫陳順擊賊,屢破之,賊不敢出。順,崇之兄也。
扶風公王羆鎮河東,大開城門,悉召軍士謂曰:「今聞大軍失利,青雀作亂,諸人莫有固志。王羆受委於此,以死報恩。有能同心者可共固守。必恐城陷,任自出城。」眾感其言,皆無異志。
魏主留閿鄉。丞相泰以士馬疲弊,不可速進,且謂青雀等烏合,不能為患。曰:「我至長安,以輕騎臨之,必當面縛。」通直散騎常侍吳郡陸通諫曰:「賊逆謀久定,必無遷善之心,蜂蠆有毒,安可輕也。且賊詐言東寇將至,今若以輕騎臨之,百姓謂為信然,益當驚擾。今軍雖疲弊,精銳尚多,以明公之威,總大軍以臨之,何憂不克。」泰從之,引兵西入。父老見泰至,莫不悲喜,士女相賀。華州刺史宇文導引兵襲咸陽,斬思慶,擒伏德,南度渭,與泰會,攻青雀,破之。太保梁景睿以疾留長安,與青雀通謀,泰殺之。
東魏太師歡自晉陽將七千騎至孟津,未濟,聞魏師已遁,遂濟河,遣別將追魏師,至崤,不及而還。歡攻金墉,長孫子彥棄城走,焚城中室屋俱盡,歡毀金墉而還。
東魏之遷鄴也,主客郎中裴讓之留洛陽。獨孤信之敗也,讓之弟諏之隨丞相泰入關,為大行臺倉曹郎中。歡囚讓之兄弟五人,讓之曰:「昔諸葛亮兄弟事吳、蜀,各盡其心,況讓之老母在此,不忠不孝,必不為也。明公推誠待物,物亦歸心。若用猜忌,去霸業遠矣。」歡皆釋之。
九月,魏主入長安,丞相泰還屯華州。冬十月,魏歸高敖曹、竇泰、莫多婁貸文之首於東魏。
十二月,魏是雲寶襲洛陽,東魏洛州刺史王元軌棄城走。都督趙剛襲廣州,拔之。於是自襄、廣以西城鎮復為魏。
初,魏伊川土豪李長壽為防蠻都督,積功至北華州刺史。孝武帝西遷,長壽帥其徒拒東魏,魏以長壽為廣州刺史。侯景攻拔其壁,殺之。其子延孫復收集父兵以拒東魏。魏之貴臣廣陵王欣、錄尚書長孫稚等皆攜家往依之,延孫資遣衛送,使達關中。東魏高歡患之,數遣兵攻延孫,不能克。魏以延孫為京南行臺、節節河南諸軍事、廣州刺史。延孫以澄清伊、洛為己任,魏以延孫兵少,更以長壽之壻京兆韋法保為東洛州刺史,配兵數百以助之。法保名祐,以字行。既至,與延孫連兵,置柵於伏流。獨孤信之入洛陽也,欲繕修宮室,使外兵郎中天水權景宣帥徒兵三千出採運。會東魏兵至,河南皆叛,景宣間道西走,與李延孫相會,攻孔城,拔之,洛陽以南尋亦西附。丞相泰即留景宣守張白塢,節度東南諸軍應關西者。是歲,延孫為其長史楊伯蘭所殺,韋法保即引兵據延孫之柵。
東魏將段琛等據宜陽,遣陽州刺史牛道恆誘魏邊民。魏南兗州刺史韋孝寬患之,乃詐為道恆與孝寬書,論歸款之意,使諜人遺之於琛營,琛果疑道恆。孝寬乘其猜阻,出兵襲之,擒道恆及琛,崤、澠遂清。東道行臺王思政以玉壁險要,請築城自恆農徙鎮之,詔加都督汾晉幷州諸軍事,幷州刺史,行臺如故。
六年春二月,東魏大行臺侯景出三鴉,將復荊州。魏丞相泰遣李弼、獨孤信各將五千騎出武關,景乃還。
夏五月乙酉,魏行臺宮延和、陝州刺史宮延慶降於東魏,東魏以河北馬場為義州以處之。八年春三月,魏初置六軍。
秋八月,東魏丞相歡擊魏,入自汾、絳,連營四十里,丞相泰使王思政守玉壁以斷其道。歡以書招思政曰:「若降,當受以幷州。」思政復書曰:「可朱渾道元降,何以不得。」冬十月己亥,歡圍玉壁,凡九日,遇大雪,士卒饑凍,多死者,遂解圍去。魏遣太子欽鎮蒲阪。丞相泰出軍蒲阪,至皂莢,聞歡退,渡汾追之,不及。十一月,東魏以可朱渾道元為幷州刺史。
九年春二月壬申,東魏御史中尉高仲密以虎牢叛,降魏,魏以仲密為侍中、司徒。歡以仲密之叛由崔暹,將殺之,高澄匿暹,為之固請。歡曰:「我匄其命,須與苦手。」澄乃出暹,而謂大行臺都官郎陳元康曰:「卿使崔暹得杖,勿復相見。」元康為之言於歡曰:「大王方以天下付大將軍,大將軍有一崔暹不能免其杖,父子尚爾,況於他人。」歡乃釋之。
高季式在永安戍,仲密遣信報之,季式走告歡,歡待之如舊。
魏丞相泰帥諸軍以應仲密,以太子少傅李遠為前驅,至洛陽,遣開府儀同三司于謹攻柏谷,拔之。三月壬申,圍河橋南城。
東魏丞相歡將兵十萬至河北,泰退軍湹上,縱火船於上流以燒河橋。斛律金使行臺郎中張亮以小艇百餘載長鎖,伺火船將至,以釘釘之,引鎖向岸,橋遂獲全。
歡渡河,據邙山為陳,不進者數日。泰留輜重於湹曲,夜登邙山以襲歡,候騎白歡曰:「賊距此四十餘里,蓐食乾飯而來。」歡曰:「自當渴死。」乃正陳以待之。戊申黎明,泰軍與歡軍遇,東魏彭樂以數千騎為右甄,衝魏軍之北垂,所向奔潰,遂馳入魏營。人告彭樂叛,歡甚怒。俄而西北塵起,樂使來告捷,虜魏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大都督臨洮王柬、蜀郡王榮宗、江夏王升、鉅鹿王闡、譙郡王亮、詹事趙善及督將僚佐四十八人。諸將乘勝擊魏,大破之,斬首三萬餘級。
歡使彭樂追泰,泰窘,謂樂曰:「汝非彭樂邪。癡男子,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邪。何不急還營,收汝金寶。」樂從其言,獲泰金帶一囊以歸,言於歡曰:「黑獺漏刃,破膽矣。」歡雖喜其勝,而怒其失泰,令伏諸地,親捽其頭,連頓之,並數以沙苑之敗,舉刃將下者三,噤齘良久。樂曰:「乞五千騎,復為王取之。」歡曰:「汝縱之何意,而言復取邪。」命取絹三千匹壓樂背,因以賜之。
明日復戰,泰為中軍,中山公趙貴為左軍,領軍若干惠等為右軍。中軍、右軍合擊東魏,大破之,悉俘其步卒。歡失馬,赫連陽順下馬以授歡,歡上馬走,從者步騎七人。追兵至,親信都督尉興慶曰:「王速去,興慶腰有百箭,足殺百人。」歡曰:「事濟,以爾為懷州刺史。若死,用爾子。」興慶曰:「兒小,願用兄。」歡許之。興慶拒戰,矢盡而死。
東魏軍士有逃奔魏者,告以歡所在,泰募勇敢三千人,皆執短兵,配大都督賀抜勝以攻之。勝識歡於行間,執槊與十三騎逐之,馳數里,槊刃垂及,因字之曰:「賀六渾,賀拔破胡必殺汝。」歡氣殆絕,河州刺史劉洪徽從傍射勝,中其二騎,武衛將軍段韶射勝馬,斃之,比副馬至,歡已逸去。勝嘆曰:「今日不執弓矢,天也。」
魏南郢州刺史耿令貴大呼,獨入敵中,鋒刃亂下,人皆謂已死,俄奮刀而還,如是數四,當令貴前者死傷相繼。乃謂左右曰:「吾豈樂殺人,壯士除賊,不得不爾。若不能殺賊,又不為賊所傷,何異逐坐人也。」
左軍趙貴等五將戰不利,東魏兵復振,泰與戰,又不利。會日暮,魏兵遂遁,東魏兵追之。獨孤信、于謹收散卒自後擊之,追兵驚擾,魏諸軍由是得全。若干惠夜引去,東魏兵追之。惠徐下馬,顧命廚人營食,食畢,謂左右曰:「長安死,此中死,有以異乎。」乃建旗鳴角,收散卒徐還。追騎疑有伏兵,不敢逼。泰遂入關,屯渭上。
歡進至陝,泰使開府儀同三司達奚武等拒之。行臺郎中封子繪言於歡曰:「混壹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後悔無及。願大王不以為疑。」歡深然之。集諸將議進止,咸以為「野無青草,人馬疲瘦,不可遠追。」陳元康曰:「兩雄交爭,歲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時不可失,當乘勝追之。」歡曰:「若遇伏兵,孤何以濟。」元康曰:「王前沙苑失利,彼尚無伏。今奔敗若此,何能遠謀。若舍而不追,必成後患。」歡不從,使劉豐生將數千騎追泰,遂東歸。
泰召王思政於玉壁,將使鎮虎牢,未至而泰敗,乃使守恆農。思政入城,令開門解衣而臥,慰勉將士,示不足畏。後數日,劉豐生至城下,憚之,不敢進,引軍還。思政乃修城郭,起樓櫓,營農田,積芻粟,由是恆農始有守禦之備。
丞相泰求自貶,魏主不許。是役也,魏諸將皆無功,唯耿令貴與太子武衛率王胡仁、都督王文達力戰,功多。泰欲以雍、岐、北雍三州授之,以州有優劣,使探籌取之,仍賜胡仁名勇,令貴名豪,文達名傑,用彰其功。於是廣募關、隴豪右以增軍旅。
高仲密之將叛也,陰遣人扇動冀州豪傑,使為內應。東魏遣高隆之馳驛慰撫,由是得安。高澄密書與隆之曰:「仲密枝黨與之俱西者,宜悉收其家屬,以懲將來。」隆之以為恩旨既行,理無追改,若復收治,示民不信,脫致驚擾,所虧不細,乃啓丞相歡而罷之。
夏四月,丞相泰使諜潛入虎牢,令守將魏光固守。侯景獲之,改其書云:「宜速去」,縱諜入城,光宵遁。景獲高仲密妻子送鄴,北豫、洛二州復入於東魏。五月壬辰,東魏以克復虎牢,降死罪已下囚,惟不赦高仲密家。丞相歡以高幹有義勳,高昂死王事,季式先自告,皆為之請免。
乙未,以侯景為司空。
中大同元年秋八月,魏徙幷州刺史王思政為荊州刺史,使之舉諸將可代鎮王壁者。思政舉晉州刺史韋孝寬,丞相泰從之。東魏丞相歡悉奉山東之眾,將伐魏。癸巳,自鄴會兵於晉陽。九月,至玉壁,圍之,以挑西師,西師不出。
冬十月,東魏丞相歡攻玉壁,晝夜不息,魏韋孝寬隨機拒之。城中無水,汲於汾,歡使移汾,一夕而畢。歡於城南起土山,欲乘之以入。城上先有二樓,孝寬縛木接之,今常高於土山以御之。歡使告之曰:「雖爾縛樓至天,我當穿地取爾。」乃鑿地為十道,又用術士李業興《孤虛》法,聚攻其北,北,天險也。孝寬掘長塹邀其地道,選戰士屯塹上,每穿至塹,戰士輒擒殺之。又於塹外積柴貯火,敵有在地道內者,塞柴投火,以皮排吹之,一鼓皆焦爛。敵以攻車撞城,車之所及,莫不摧毀,無能御者。孝寬縫布為幔,隨其所向張之,布既懸空,車不能壞。敵又縛鬆、麻於竿,灌油加火以燒布,並欲焚樓。孝寬作長鉤,利其刃,火竿將至,以鉤遙割之,鬆、麻俱落。敵又於城四面穿地為二十道,其中施梁柱,縱火燒之,柱折,城崩。孝寬隨崩處豎木柵以扞之,敵不得入。城外盡攻擊之術,而城中守禦有餘。孝寬又奪據其土山。歡無如之何,乃使倉曹參軍祖珽說之曰:「君獨守孤城,而四方無救,恐終不能全,何不降也。」孝寬報曰:「我城池嚴固,兵食有餘。攻者自勞,守者常逸,豈有旬朔之間已須救援,適憂爾眾有不返之危。孝寬關西男子,必不為降將軍也。」珽復謂城中人曰:「韋城主受彼榮祿,或復可爾,自外軍民,何事相隨入湯火中。」乃射募格於城中,云:「能斬城主降者,拜太尉,封開國郡公,賞帛萬匹。」孝寬手題書背,返射城外,云:「能斬高歡者准此。」珽,瑩之子也。東魏苦攻凡五十日,士卒戰及病死者七萬人,共為一冢。歡智力皆困,因而發疾。有星墜歡營中,士卒驚懼。十一月庚子,解圍去。
先是,歡別使侯景將兵趣齊子嶺,魏建州刺史楊摽鎮車箱,恐其寇邵郡,帥騎御之。景聞摽至,斫木斷路六十餘里,猶驚而不安,遂還河陽。庚戌,歡使段韶從太原公洋鎮鄴。辛亥,徵世子澄會晉陽。
魏以孝寬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爵建忠公。時人以王思政為知人。十二月己卯,歡以無功,表解都督中外諸軍,東魏主許之。
歡之自玉壁歸也,軍中訛言:「韋孝寬以定功弩射殺丞相。」魏人聞之,因下令曰:「勁弩一發,凶身自殞。」歡聞之,勉至見諸貴,使斛律金作《敕勒歌》,歡自和之,哀感流涕。
大清元年春正月丙午,東魏勃海獻武王歡卒。
二年夏四月甲戌,東魏遣太尉高嶽、行臺慕容紹宗、大都督劉豐生等將步騎十萬攻魏王思政於潁川。思政命臥鼓偃旗,若無人者。嶽恃其眾,四面陵城。思政選驍勇開門出戰,嶽兵敗走。嶽更築土山,晝夜攻之,思政隨方拒守,奪其土山,置樓堞以助防守。
三年夏四月,東魏高嶽等攻魏潁川,不克。大將軍澄益兵助之,道路相繼,逾年猶不下。山鹿忠武公劉豐生建策,堰洧水以灌之,城多崩頹,嶽悉眾分休迭進。王思政身當矢石,與士卒同勞苦,城中泉涌,懸釜而炊。太師泰遣大將軍趙貴督東南諸州兵救之,自長社以北,皆為陂澤,兵至穰,不得前。東魏人使善射者乘大艦臨城射之,城垂陷。燕郡景惠公慕容紹宗與劉豐生臨堰視之,見東北塵起,同入艦坐避之。俄而暴風至,遠近晦冥,纜斷飄船徑向城。城上人以長鉤牽船,弓弩亂髮,紹宗赴水溺死,豐生游上向土山,城上人射殺之。
五月,東魏高嶽既失慕容紹宗等,志氣沮喪,不敢復逼長社城。陳元康言於大將軍澄曰:「王自輔政以來,未有殊功,雖破侯景,本非外賊。今潁川垂陷,願王自以為功。」澄從之。戊寅,自將步騎十萬攻長社,親臨作堰,堰三決,澄怒,推負土者及囊並塞之。
六月,長社城中無鹽,人病攣腫,死者什八九。大風從西北起,吹水入城,城壞。東魏大將軍澄令城中曰:「有能生致王大將軍者封侯。若大將軍身有損傷,親近左右皆斬。」王思政帥眾據土山,告之曰:「吾力屈計窮,唯當以死謝國。」因仰天大哭,西向再拜,欲自刎。都督駱訓曰:「公常語訓等汝齎我頭出降,非但得富貴,亦完一城人,今高相既有此令,公獨不哀士卒之死乎。」眾共執之,不得引決。澄遣通直散騎趙彥深就土山遺以白羽扇,執手申意,牽之以下。澄不令拜,延而禮之。思政初入潁川,將士八千人,及城陷,才三千人,卒無叛者。澄悉散配其將卒於遠方,改潁川為鄭州,禮遇思政甚重。西合祭酒盧潛曰:「思政不能死節,何足可重。」澄謂左右曰:「我有盧潛,乃是更得一王思政。」潛,度世之曾孫也。
初,思政屯襄城,欲以長社為行臺治所,遣使者魏仲啓陳於太師泰,並致書於淅州刺史崔猷。猷復書曰:「襄城控帶京洛,實當今之要地,如有動靜,易相應接。潁川既鄰寇境,又無山川之固,賊若潛來,徑至城下。莫若頓兵襄城,為行臺之所。潁川置州,遣良將鎮守,則表裏膠固,人心易安,縱有不虞,豈能為患。」仲見泰,具以啓聞,泰令依猷策。思政固請,且約「賊水攻期年、陸攻三年之內,朝廷不煩赴救」。泰乃許之。及長社不守,泰深悔之。猷,孝芬之子也。
侯景之南叛也,丞相泰恐東魏復取景所部地,使諸將分守諸城。及潁川陷,泰以諸城道路阻絕,皆令拔軍還。
高氏篡東魏 北齊
梁武帝太清元年。東魏靜帝美容儀,旅力過人,能挾石師子逾宮牆,射無不中,好文學,從容沈雅,時人以為有孝文風烈。大將軍澄深忌之。始,獻武王自病逐君之醜,事靜帝禮甚恭,事無大小必以聞,可否聽旨。每侍宴,俯伏上壽。帝設法會,乘輦行香,歡執香爐步從,鞠躬屏氣,承望顏色,故其下奉帝莫敢不恭。及澄當國,倨慢頓甚,使中書黃門郎崔季舒察帝動靜,小大皆令季舒知之。澄與季舒書曰:「癡人比復何似。癡勢小差未。宜用心檢校。」帝嘗獵於鄴東,馳逐如飛,監衛都督烏那羅受工伐從後呼曰:「天子勿走馬,大將軍嗔。」澄嘗侍飲酒,舉大觴屬帝曰:「臣澄勸陛下酒。」帝不勝,忿曰:「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亦何用此生為。」澄怒曰:「朕,朕,狗腳朕。」使崔季舒毆帝三拳,奮衣而出。明日,澄使季舒入勞帝,帝亦謝焉,賜季舒絹百匹。
帝不堪憂辱,詠謝靈運詩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常侍侍講潁川荀濟知帝意,乃與祠部郎中元瑾、長秋卿劉思逸、華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濟北王徽等謀誅澄。大器,鷙之子也。帝謬為敕問濟曰:「欲以何日開講。」乃詐於宮中作土山,開地道向北城。至千秋門,門者覺地下響,以告澄。澄勒兵入宮,見帝,不拜而坐曰:「陛下何意反。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邪。此必左右妃嬪輩所為。」欲殺胡夫人及李嬪。帝正色曰:「自古唯聞臣反君,不聞君反臣。王自欲反,何乃責我。我殺王則社稷安,不殺則滅亡無日。我身且不暇惜,況於妃嬪。必欲弒逆,緩速在王。」澄乃下牀叩頭,大啼謝罪。於是酣飲,夜久乃出。居三日,幽帝於含章堂。壬辰,烹濟等於市。
初,濟少居江東,博學能文。與上有布衣之舊,知上有大志,然負氣不服,常謂人曰:「會於盾鼻上磨墨檄之。」上甚不平。及即位,或薦之於上,上曰:「人雖有才,亂俗好反,不可用也。」濟上書諫上崇信佛法,為塔寺奢費,上大怒,欲集朝眾斬之。朱異密告之,濟逃奔東魏。澄為中書監,欲用濟為侍讀,獻武王曰:「我愛濟,欲全之,故不用濟。濟入宮,必敗。」澄固請,乃許之。及敗,侍中楊遵彥謂之曰:「衰暮何苦復爾。」濟曰:「壯氣在耳。」因下辨曰:「自傷年紀摧頹,功名不立,故欲挾天子,誅權臣。」澄欲宥其死,親問之曰:「荀公何意反。」濟曰:「奉詔誅高澄,何謂反。」有司以濟老病,鹿車載詣東市,並焚之。
澄疑諮議溫子升知瑾等謀,方使之作《獻武王碑》,既成,餓於晉陽獄,食弊襦而死。棄屍路隅,沒其家口,太尉長史宋遊道收葬之。澄謂遊道曰:「吾近書與京師諸貴,論及朝士,以卿僻於朋黨,將為一病。今乃知卿真是重故舊尚節義之人,天下人代卿怖者,是不知吾心也。」九月辛丑,澄還晉陽。
三年夏四月甲辰,東魏進大將軍勃海王澄位相國,封齊王,加殊禮。丁未,澄入朝於鄴,固辭,不許。澄召將佐密議之,皆勸澄宜膺朝命。獨散騎常侍陳元康以為未可,澄由是嫌之,崔暹乃薦陸元規為大行臺郎以分元康之權。
秋七月,東魏大將軍澄詣鄴,辭爵位殊禮,且請立太子。澄謂濟陰王暉業曰:「比讀何書。」暉業曰:「數尋伊、霍之傳,不讀曹、馬之書。」八月辛卯,東魏立皇子長仁為太子。
勃海文襄王高澄以其弟太原公洋次長,意常忌之。洋深自晦匿,言不出口,常自貶退,與澄言,無不順從。澄輕之,常曰:「此人亦得富貴,相書亦何可解。」洋為其夫人趙郡李氏營服玩小佳,澄輒奪取之。夫人或恚未與,洋笑曰:「此物猶應可求,兄須,何容吝惜。」澄或愧不取,洋即受之,亦無飾讓。每退朝還第,輒閉合靜坐,雖對妻子,能竟日不言。或時袒跣奔躍,夫人問其故,洋曰:「為爾漫戲。」其實蓋欲習勞也。
澄獲徐州刺史蘭欽子京,以為膳奴,欽請贖之,不許。京屢自訴,澄杖之,曰:「更訴,當殺汝。」京與其黨六人謀作亂。澄在鄴,居北城東柏堂,嬖琅邪公主,欲其往來無間,侍衛者常遣出外。辛卯,澄與散騎常侍陳元康、吏部尚書侍中楊愔、黃門侍郎崔季舒屏左右,謀受魏禪,署擬百官。蘭京進食,澄卻之,謂諸人曰:「昨夜夢此奴斫我,當急殺之。」京聞之,置刀盤下,冒言進食,澄怒曰:「我未索食,何為遽來。」京揮刀曰:「來殺汝。」澄自投傷足,入於牀下,賊去牀,弒之。愔狼狽走出,遺一靴,季舒匿於廁中。元康以身蔽澄,與賊爭刀,被傷,腸出。庫直王紘冒刃御賊,紇奚舍樂鬥死。時變起倉猝,內外震駭。太原公洋在城東雙堂,聞之,神色不變,指麾部分,入討羣賊,斬而臠之。徐出,言曰:「奴反,大將軍被傷,無大苦也。」內外莫不驚異。洋祕不發喪。陳元康手書辭母,口占使功曹參軍祖珽作書陳便宜,至夜而卒。洋殯之第中,詐云出使,虛除元康中書令,以王紘為領左右都督。紘,基之子也。
勳貴以重兵皆在幷州,勸洋早如晉陽,洋從之。夜,召大將軍督護太原唐邕,使部分將士,鎮遏四方。邕支配須臾而畢,洋由是重之。
癸巳,洋諷東魏主以立太子大赦。澄死問漸露,東魏主竊謂左右曰:「大將軍今死,似是天意,威權當復歸帝室矣。」洋留太尉高嶽、太保高隆之、開府儀同三司司馬子如、侍中楊愔守鄴,餘勳貴皆自隨。甲午,入謁東魏主於昭陽殿,從甲士八千人,登階者二百餘人,皆攘袂扣刃,若對嚴敵。令主者傳奏曰:「臣有家事,須詣晉陽。」再拜而出。東魏主失色,目送之曰:「此人又似不相容,朕不知死在何日。」晉陽舊臣宿將素輕洋,及至,大會文武,神彩英暢,言辭敏洽,眾皆大驚。澄政令有不便者,洋皆改之。
簡文帝大寶元年春正月戊辰,東魏進太原公高洋位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大行臺、齊郡王。三月庚申,東魏進丞相洋爵為齊王。
東魏齊王洋之為開府也,勃海高德政為管記,由是親暱,言無不盡。金帶光祿大夫丹楊徐之才、北平太守廣宗宋景業皆善圖讖,以為「太歲在午,當有革命」,因德政以白洋,勸之受禪。洋以告婁太妃,太妃曰:「汝父如龍,兄如虎,猶以天位不可妄據,終身北面。汝獨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洋以告之才,之才曰:「正為不及父兄,故宜早升尊位耳。」洋鑄像卜之而成,乃使開府儀同三司段韶問肆州刺史斛律金。金來見洋,固言不可,以宋景業首陳符命,請殺之。洋與諸貴議於太妃前,太妃曰:「吾兒懦直,必無此心,高德政樂禍教之耳。」洋以人心不壹,使高德政如鄴察公卿之意,未還。洋擁兵而東,至平都城,召諸勳貴議之,莫敢對。長史杜弼曰:「關西國之勍敵,若受魏禪,恐彼挾天子自稱義兵而東向,王何以待之。」徐之才曰:「今與王爭天下者,彼亦欲為王所為,縱其屈強,不過隨我稱帝耳。」弼無以應。高德政至鄴,諷公卿,莫有應者。司馬子如逆洋於遼陽,固言未可。洋欲還,倉丞李集曰:「王來為何事,而今欲還。」洋僞使於東門殺之,而別令賜絹十匹,遂還晉陽。自是居常不悅。徐之才、宋景業等日陳陰陽雜佔,雲宜早受命。高德政亦敦勸不已。洋使術士李密卜之,遇《大橫》,曰:「漢文之卦也。」又使宋景業筮之,遇《幹》之《鼎》,曰:「《幹》,君也,《鼎》,五月卦也,宜以仲夏受禪。」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終於其位。」景業曰:「王為天子,無復下期,豈得不終於其位乎。」洋大悅,乃發晉陽。
高德政錄在鄴諸事,條進于洋,洋令左右陳山提馳驛齎事條,並密書與楊愔。是月,山提至鄴,楊愔即召太常卿邢劭等議撰儀注,祕書監魏收草九錫、禪讓、勸進諸文,引魏宗室諸王入北宮,留於東齋。甲寅,東魏進洋位相國,總百揆,備九錫。洋行至前亭,所乘馬忽倒,意甚惡之,至平都城,不復肯進。高德政、徐之才苦請曰:「山提先去,恐其漏泄。」即命司馬子如、杜弼馳驛續入,觀察物情。子如等至鄴,眾人以事勢已決,無敢異言。洋至鄴,召夫齎築具集城南。高隆之請曰:「用此何為。」洋作色曰:「我自有事,君何問為,欲族滅邪。」隆之謝而退。於是作圓丘,備法物。
丙辰,司空潘樂、侍中張亮、黃門郎趙彥深等求入啓事,東魏孝靜帝在昭陽殿見之。亮曰:「五行遞運,有始有終,齊王聖德欽明,萬方歸仰,願陛下遠法堯、舜。」帝斂容曰:「此事推挹已久,謹當遜避。」又曰:「若爾,須作制書。」中書郎崔劼、裴讓之曰:「制已作訖。」使侍中楊愔進之。東魏主既署,曰:「居朕何所。」愔對曰:「北城別有館宇。」乃下御坐,步就東廊,詠範蔚宗《後漢書贊》曰:「獻生不辰,身播國屯,終我四百,永作虞賓。」所司請發,帝曰:「古人念遺簪弊履,朕欲與六宮別,可乎。」高隆之曰:「今日天下猶陛下之天下,況在六宮。」帝步入與妃嬪已下別,舉宮皆哭。趙國李嬪誦陳思王詩云:「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髮期。」直長趙道德以故犢車一乘候於東合,帝登車,道德超上抱之,帝叱之曰:「朕自畏天順人,何物奴敢逼人如此。」道德猶不下。出雲龍門,王公百僚拜辭,高隆之灑泣。遂入北城,居司馬子如南宅,遣太尉彭城王韶等奉璽綬,禪位於齊。
戊午,齊王即皇帝位於南郊,大赦,改元天保。自魏敬宗以來,百官絕祿,至是始復給之。己未,封東魏主為中山王,待以不臣之禮。追尊齊獻武王為獻武皇帝,廟號太祖,後改為高祖。文襄王為文襄皇帝,廟號世宗。辛酉,尊王太后婁氏為皇太后。乙丑,降魏朝封爵有差,其宣力霸朝及西南投化者,不在降限。
夏六月,齊主封宗室高嶽等十人,功臣庫狄乾等七人皆為王。癸未,封弟浚為永安王,淹為平陽王,浟為彭城王,演為常山王,渙為上黨王,淯為襄城王,湛為長廣王,湝為任城王,湜為高陽王,濟為博陵王,凝為新平王,潤為馮翊王,洽為漢陽王。
二年。齊主每出入,常以中山王自隨,王妃太原公主恆為之嘗飲食,護視之。冬十二月,齊主飲公主酒,使人鴆中山王,殺之,並其三子,諡王曰魏孝靜皇帝,葬於鄴西漳北。其後齊主忽掘其陵,投梓宮於漳水。齊主初受禪,魏神主悉寄於七帝寺,至是亦取焚之。
彭城公元韶以高氏壻,寵遇異於諸元。開府儀同三司美陽公元暉業以位望隆重,又志氣不倫,尤為齊主所忌,從齊主在晉陽。暉業於宮門外罵韶曰:「爾不及一老嫗。負璽與人,何不擊碎之。我出此言,知即死,爾亦詎得幾時。」齊主聞而殺之,及臨淮公元孝友,皆鑿汾水冰,沈其屍。孝友,彧之弟也。齊主嘗剃元韶鬢須,加之粉黛以自隨,曰:「吾以彭城為嬪御」,言其懦弱如婦人也。
宇文篡西魏 後周
梁武帝中大通六年。魏孝武帝閨門無禮,從妹不嫁者三人,皆封公主。平原公主明月,南陽王寶炬之同產也,從帝入關,丞相泰使元氏諸王取明月殺之。帝不悅,或時彎弓,或時椎桉,由是復與泰有隙。冬閏十二月癸巳,帝飲酒,遇酖而殂。泰與羣臣議所立,多舉廣平王贊。贊,孝武帝之兄子也。侍中濮陽王順於別室垂涕謂泰曰:「高歡逼逐先帝,立幼主以專權,明公宜反其所為。廣平衝幼,不如立長君而奉之。」泰乃奉太宰南陽王寶炬而立之。順,素之曾孫也。殯孝武帝於草堂佛寺,諫議大夫宋球慟哭嘔血,漿粒不入口者數日,泰以其名儒,不之罪也。
大同八年。魏丞相泰妻馮翊公主生子覺。太清二年夏五月,魏以丞相泰為太師。
元帝承聖二年春二月,魏太師泰去丞相、大行臺,為都督中外諸軍事。冬十一月,魏尚書元烈謀殺宇文泰,事泄,泰殺之。
三年。魏主自元烈之死,有怨言,密謀誅太師泰。臨淮王育、廣平王贊垂涕切諫,不聽。泰諸子皆幼,兄子章武公導、中山公護皆出鎮,唯以諸壻為心膂,大都督清河公李基、義城公李暉、常山公於翼俱為武衛將軍,分掌禁兵。基,遠之子。暉,弼之子。翼,謹之子也。由是魏主謀泄,泰廢魏主,置之雍州,立其弟齊王廓,去年號,稱元年,復姓拓跋氏,九十九姓改為單者,皆復其舊。魏初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後多滅絕。泰乃以諸將功高者為三十六國,次者為九十九姓,所將士卒亦改從其姓。
夏四月庚戌,魏太師泰酖殺廢帝。
敬帝紹泰元年。魏宇文泰諷淮安王育上表,請如古制,降爵為公,於是宗室諸王皆降為公。太平元年春正月丁丑,魏初建六官,以宇文泰為太師、大冢宰。
夏四月,魏太師泰尚孝武妹馮翊公主,生略陽公覺,姚夫人生寧都公毓。毓於諸子最長,娶大司馬獨孤信女。泰將立嗣,謂公卿曰:「孤欲立子以嫡,恐大司馬有疑,如何。」眾默然,未有言者。尚書左僕射李遠曰:「夫立子以嫡不以長。略陽公為世子,公何所疑。若以信為嫌,請先斬之。」遂拔刀而起,泰亦起曰:「何至於是。」信又自陳解,遠乃止。於是羣公並從遠議。遠出外,拜謝信曰:「臨大事,不得不爾。」信亦謝遠曰:「今日賴公決此大議。」遂立覺為世子。
太師泰北巡。秋八月,泰北渡河。
冬十月,魏安定文公宇文泰還至牽屯山而病,驛召中山公護。護至涇州,見泰,泰謂護曰:「吾諸子皆幼,外寇方強,天下之事,屬之於汝,宜努力以成吾志。」乙亥,卒於雲陽。護還長安,發喪。泰能駕御英豪,得其力用,性好質素,不尚虛飾,明達政事,崇儒好古,凡所施設,皆依仿三代而為之。丙子,世子覺嗣位,為太師、柱國、大冢宰,出鎮同州,時年十五。
中山公護名位素卑,雖為泰所屬,而羣公各圖執政,莫肯服從。護問計於大司寇于謹,謹曰:「謹早蒙先公非常之知,恩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爭之。若對眾定策,公必不得讓。」明日,羣公會議,謹曰:「昔帝室傾危,非安定公無復今日。今公一旦違世,嗣子雖幼,中山公親其兄子,兼受顧託,軍國之事理須歸之。」辭色抗厲,眾皆悚動。護曰:「此乃家事,護雖庸昧,何敢有辭。」謹素與泰等夷,護常拜之。至是,謹起而言曰:「公若統理軍國,謹等皆有所依。」遂再拜,羣公迫於謹,亦再拜,於是眾議始定。護綱紀內外,撫循文武,人心遂安。
十二月,魏封世子覺為周公。
魏宇文護以周公幼弱,欲早使正位,以定人心。庚子,以魏恭帝詔禪位於周,使大宗伯趙貴持節奉冊,濟北公迪致皇帝璽綬。恭帝出居大司馬府。
陳高祖永定元年春正月辛丑,周公即天王位,柴燎告天,朝百官於露門,追尊王考文公為文王,妣為文後,大赦。封魏恭帝為宋公。以木德承魏水,行夏之時,服色尚黑。以李弼為太師,趙貴為太傅,獨孤信為太保中山公護為大司馬。
二月,周人殺魏恭帝。
秋八月,晉公護廢周王為略陽公,迎立岐州刺史寧都公毓。後月餘,護弒略陽公。事見《宇文護逆節》。二年秋九月甲申,周封少師元羅為韓國公,以紹魏後。
三年秋八月,周御正中大夫崔猷建議,以為「聖人沿革,因時制宜。今天子稱王,不足以威天下,請遵秦、漢舊制稱皇帝,建年號。」己亥,周王始稱皇帝,追尊文王曰文皇帝,改元武成。
侯景之亂
梁武帝中大同元年。東魏司徒、河南大將軍、大行臺侯景,右足偏短,弓馬非其長,而多謀算。諸將高敖曹、彭樂等皆勇冠一時,景常輕之,曰:「此屬皆如豕突,勢何所至!」景嘗言於丞相高歡︰「願得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以爲太平寺主。」歡使將兵十萬,專制河南,杖任若己之半體。
景素輕高澄,嘗謂司馬子如曰:「高王在,吾不敢有異。王沒,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子如掩其口。及歡疾篤,澄詐爲歡書以召景。先是,景與歡約曰:「今握兵在遠,人易爲詐,所賜書(背)[皆]請加微點。」歡從之。景得書,無點,辭不至。又聞歡疾篤,用其行臺郎潁川王偉計,遂擁兵自固。
歡謂澄曰:「我雖病,汝面更有餘憂,何也?」澄未及對,歡曰:「豈非憂侯景叛邪?」對曰:「然。」歡曰:「景專制河南十四年矣,常有飛揚跋扈之志,顧我能畜養,非汝所能駕御也。今四方未定,勿遽發哀。庫狄干鮮卑老公,斛律金敕勒老公,並性遒直,終不負汝。可朱渾道元、劉豐生遠來投我,必無異心。潘相樂本作道人,心和厚,汝兄弟當得其力。韓軌少戇,宜寬借之。彭樂心腹難得,宜防護之。堪敵侯景者,唯有慕容紹宗,我故不貴之,留以遺汝。」又曰:「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備,親戚之中,唯有此子,軍旅大事,宜共籌之。」又曰:「邙山之戰,吾不用陳元康之言,留患遺汝,死不瞑目。」相樂,廣寧人也。
太清元年春正月丙午,東魏勃海獻武王歡卒。侯景自念己與高氏有隙,內不自安。辛亥,據河南叛歸于魏,潁川刺史司馬世雲以城應之。景誘執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廣州刺史懷朔暴顯等。遣軍士二百人載仗暮入西兗州,欲襲取之,刺史邢子才覺之,掩捕,盡獲之,因散檄東方諸州,各爲之備,由是景不能取。
諸將皆以爲景之叛由崔暹,澄不得已,欲殺暹以謝景。陳元康諫曰:「今雖四海未清,綱紀已定。若以數將在外,苟悅其心,枉殺無辜,虧廢刑典,豈直上負天神,何以下安黎庶?晁錯前事,願公愼之。」澄乃止。遣司空韓軌督諸侯討景。
二月,魏以開府儀同三司若干惠爲司空,侯景爲太傅、河南大行臺、上谷公。庚辰,景又遣其行臺郎中丁和來,上表言:「臣與高澄有隙,請舉函谷以東,瑕丘以西,豫、廣、潁、荊、襄、兗、南兗、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等十三州內附,唯青、徐數州,僅須折簡。且黃河以南,皆臣所職,易同反掌。若齊、宋一平,徐事燕、趙。」上召羣臣廷議。尚書僕射謝舉等皆曰:「頃歲與魏通和,邊境無事,今納其叛臣,竊謂非宜。」上曰:「雖然,得景則塞北可清,機會難得,豈宜膠柱!」
是歲正月乙卯,上夢中原牧守皆以地來降,舉朝稱慶。旦,見中書舍人朱异,告之,且曰:「吾爲人少夢,若有夢必實。」异曰:「此乃宇內混壹之兆也。」及丁和至,稱景定計以正月乙卯,上愈神之。然意猶未決,嘗獨言:「我國家如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景地,詎是事宜?脫致紛紜,悔之何及。」朱异揣知上意,對曰:「聖明御宇,南北歸仰,正以事無機會,未達其心。今侯景分魏土之半以來,自非天誘其衷,人贊其謀,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納,恐絕後來之望。此誠易見,願陛下無疑。」上乃定議納景。壬午,以景爲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諸軍事、大行臺,承制如鄧禹故事。平西諮議參軍周弘正善占候,前此謂人曰:「國家數年後當有兵起。」及聞納景,曰:「亂階在此矣。」
三月甲辰,遣司州刺史羊鴉仁督兗州刺史桓和、仁州刺史湛海珍等將兵三萬趣懸瓠,運糧食應接侯景。
夏五月,高澄遣武衞將軍元柱等將數萬衆晝夜兼行以襲侯景,遇景於潁川北,柱等大敗。景以羊鴉仁等軍猶未至,乃退保潁川。
東魏司徒韓軌等圍侯景於潁川。景懼,割東荊、北兗州、魯陽、長社四城賂魏以求救。尚書左僕射于謹曰:「景少習兵,姦詐難測,不如厚其爵位,以觀其變,未可遣兵也。」荊州刺史王思政以爲「若不因機進取,後悔無及」。卽以荊州步騎萬餘從魯陽關向陽翟。丞相泰聞之,加景大將軍兼尚書令,遣太尉李弼、儀同三司趙貴將兵一萬赴潁川。景恐上責之,遣中兵參軍柳昕奉啓於上,以爲︰「王旅未接,死亡交急,遂求援關中,自救目前。臣旣不安於高氏,豈見容於宇文,但螫手解腕,事不得已,本圖爲國,願不賜咎。臣獲其力,不容卽棄,今以四州之地,爲餌敵之資,已令宇文遣人入守。自豫州以東,齊海以西,悉臣控壓,見有之地,盡歸聖朝。懸瓠、項城、徐州、南兗,事須迎納。願陛下速敕境上,各置重兵,與臣影響,不使差互。」上報之曰:「大夫出境,尚有所專,況始創奇謀,將建大業,理須適事而行,隨方以應。卿誠心有本,何假詞費?」
六月,東魏韓軌等圍潁川,聞魏李弼、趙貴等將至,己巳,引兵還鄴。侯景欲因會,執弼與貴,奪其軍。貴疑之,不往。貴欲誘景入營而執之,弼止之。羊鴉仁遣長史鄧鴻將兵至汝水,弼引兵還長安。王思政入據潁川。景陽稱略地,引軍出屯懸瓠。
景復乞兵於魏,丞相泰使同軌防主韋法保及都督賀蘭願德等將兵助之。大行臺左丞藍田王悅言於泰曰:「侯景之於高歡,始敦鄕黨之情,終定君臣之契,任居上將,位重台司。今歡始死,景遽外叛,蓋所圖甚大,終不爲人下故也。且彼旣能背德於高氏,豈肯盡節於朝廷?今益之以勢,援之以兵,竊恐朝廷貽笑將來也。」泰乃召景入朝。
景陰謀叛魏,事計未成,厚撫韋法保等,冀爲己用,外示親密無猜間。每往來諸軍間,侍從至少,魏軍中名將,皆身自造詣。同軌防長史裴寬謂法保曰:「侯景狡詐,必不肯入關,欲託款於公,恐未可信。若伏兵斬之,此亦一時之功也。如其不爾,卽應深爲之防,不得信其誑誘,自貽後悔。」法保深然之,不敢圖景,但自爲備而已。尋辭還所鎭。王思政亦覺其詐,密召賀蘭願德等還,分布諸軍,據景七州、十二鎭。景果辭不入朝,遺丞相泰書曰:「吾恥與高澄鴈行,安能比肩大弟!」泰乃遣行臺郎中趙士憲悉召前後所遣諸軍援景者。景遂決意來降。魏將任約以所部千餘人降於景。泰以所授景使持節、太傅、大將軍兼尚書令、河南大行臺、都督河南諸軍事回授王思政。思政並讓不受,頻使敦諭,唯受都督河南諸軍事。
秋七月庚申,羊鴉仁入懸瓠城。甲子,詔更以懸瓠爲豫州,壽春爲南豫州,改合肥爲合州。以鴉仁爲司、豫二州刺史,鎭懸瓠;西陽太守羊思達爲殷州刺史,鎭項城。
八月乙丑,下詔大舉伐東魏,遣南豫州刺史貞陽侯淵明、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分督諸將。淵明,懿之子;會理,續之子也。始,上欲以鄱陽王範爲元帥,朱异取急在外,聞之,遽入曰:「鄱陽雄豪蓋世,得人死力,然所至殘暴,非弔民之材。且陛下昔登北顧亭以望,謂江右有反氣,骨肉爲戎首,今日之事,尤宜詳擇。」上默然,曰:「會理何如?」對曰:「陛下得之矣。」會理懦而無謀,所乘襻輿,施版屋,冠以牛皮。上聞,不悅。貞陽侯淵明時鎭壽陽,屢請行,上許之。會理自以皇孫,復爲都督,自淵明以下,殆不對接。淵明與諸將密告朱异,追會理還,遂以淵明爲都督。
或告東魏大將軍澄,云「侯景有北歸之志」,會景將蔡道遵北歸,言「景頗知悔過」。景母及妻子皆在鄴,澄乃以書諭之,語以闔門無恙。若還,許以豫州刺史終其身,還其寵妻、愛子,所部文武更不追攝。景使王偉復書曰:「今已引二邦,揚旌北討,熊豹齊奮。克復中原,幸自取之,何勞恩賜?昔王陵附漢,母在不歸,太上囚楚,乞羹自若,矧伊妻子,而可介意!脫謂誅之有益,欲止不能,殺之無損,徒復阬戮,家累在君,何關僕也。」戊子,詔以景錄行臺尚書事。
九月,上命蕭淵明堰泗水於寒山以灌彭城,俟得彭城,乃進軍與侯景掎角。癸卯,淵明軍于寒山,去彭城十八里,斷流立堰。侍中羊侃監作堰,再旬而成。東魏徐州刺史太原王則嬰城固守,侃勸淵明乘水攻彭城,不從。諸將與淵明議軍事,淵明不能對,但云「臨時制宜」。
冬十一月,東魏大將軍澄使大都督高岳救彭城,欲以金門郡公潘樂爲副。陳元康曰:「樂緩於機變,不如慕容紹宗,且先王之命也。公但推赤心於斯人,景不足憂也。」時紹宗在外,澄欲召見之,恐其驚叛。元康曰:「紹宗知元康特蒙顧待,新使人來餉金;元康欲安其意,受之而厚答其書,保無異也。」乙酉,以紹宗爲東南道行臺,與岳、樂偕行。初,景聞韓軌來,曰:「噉猪腸兒何能爲?」聞高岳來,曰:「兵精人凡。」諸將無不爲所輕者。及聞紹宗來,叩鞍有懼色,曰:「誰敎鮮卑兒解遣紹宗來?若然,高王定未死邪?」
澄以廷尉卿杜弼爲軍司,攝行臺左丞,臨發,問以政事之要,可爲戒者,使錄一二條。弼請口陳之,曰:「天下大務,莫過賞罰。賞一人使天下之人喜,罰一人使天下之人懼,苟二事不失,自然盡美。」澄大悅,曰:「言雖不多,於理甚要。」
紹宗帥衆十萬據橐駝峴,羊侃勸貞陽侯淵明乘其遠來擊之,不從。旦日,又勸出戰,亦不從。侃乃帥所領出屯堰上。
丙午,紹宗至城下,引步騎萬人攻潼州刺史郭鳳營,矢下如雨。淵明醉不能起,命諸將救之,皆不敢出。北兗州刺史胡貴孫謂譙州刺史趙伯超曰:「吾屬將兵而來,本欲何爲,今遇敵而不戰乎?」伯超不能對。貴孫獨帥麾下與東魏戰,斬首二百級。伯超擁衆數千不敢救,謂其下曰:「虜盛如此,與戰必敗。不如全軍早歸,可以免罪。」皆曰:「善。」遂遁還。
初,侯景嘗戒梁人曰:「逐北不過二里。」紹宗將戰,以梁人輕悍,恐其衆不能支,一一引將卒謂之曰:「我當陽退,誘吳兒使前,爾擊其背。」東魏兵實敗走,梁人不用景言,乘勝深入。魏將卒以紹宗之言爲信,爭共掩擊之,梁兵大敗,貞陽侯淵明及胡貴孫、趙伯超等皆爲東魏所虜,失亡士卒數萬人。羊侃結陳徐還。
上方晝寢,宦者張僧胤白朱异啓事,上駭之,遽起升輿,至文德殿閤。异曰:「韓山失律。」上聞之,怳然將墜牀,僧胤扶而就坐,乃歎曰:「吾得無復爲晉家乎!」
郭鳳退保潼州,慕容紹宗進圍之。十二月甲子朔,鳳棄城走。
東魏使軍司杜弼作檄移梁朝曰:「皇家垂統,光配彼天,唯彼吳越,獨阻聲敎。元首懷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車之命,遂解縶南冠,喻以好睦。雖嘉謀長算,爰自我始,罷戰息民,彼獲其利。侯景豎子,自生猜貳,遠託關、隴,依憑姦僞,逆主定君臣之分,僞相結兄弟之親,豈曰無恩,終成難養,俄而易慮,親尋干戈。釁暴惡盈,側首無託,以金陵逋逃之藪,江南流寓之地,甘辭卑禮,進孰圖身,詭言浮說,抑可知矣。而僞朝大小,幸災忘義,主荒於上,臣蔽於下,連結姦惡,斷絕鄰好,徵兵保境,縱盜侵國。蓋物無定方,事無定勢,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吳侵齊境,遂得句踐之師,趙納韓地,終有長平之役。矧乃鞭撻疲民,侵軼徐部,築壘擁川,舍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將,拔拒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讎。彼連營擁衆,依山傍水,舉螳蜋之斧,被蛣蜣之甲,當窮轍以待輪,坐積薪而候燎。及鋒刃暫交,埃塵且接,已亡㦸棄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異姓,縲紲相望。曲直旣殊,強弱不等,獲一人而失一國,見黃雀而忘深穽,智者所不爲,仁者所不向。誠旣往之難逮,猶將來之可追。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風雲之會,位班三事,邑啓萬家,揣身量分,久當止足。而周章向背,離披不已,夫豈徒然,意亦可見。彼乃授之以利器,誨之以慢藏,使其勢得容姦,時堪乘便。今見南風不競,天亡有徵,老賊姦謀,將復作矣。然推堅強者難爲功,摧枯朽者易爲力,計其雖非孫、吳猛將,燕、趙精兵,猶是久涉行陳,曾習軍旅,豈同剽輕之師,不比危脆之衆。拒此則作氣不足,攻彼則爲勢有餘,終恐尾大於身,踵粗於股,倔強不掉,狼戾難馴,呼之則反速而釁小,不徵則叛遲而禍大。會應遙望廷尉,不肯爲臣,自據淮南,亦欲稱帝。但恐楚國亡猨,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橫使江、淮士子,荊、揚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霧露之中。彼梁主操行無聞,輕險有素,射雀論功,蕩舟稱力,年旣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禮崩樂壞。加以用舍乖方,廢立失所,矯情動俗,飾智驚愚,毒螫滿懷,妄敦戒業,躁競盈胸,謬治清淨。災異降於上,怨讟興於下,人人厭苦,家家思亂,履霜有漸,堅冰且至。傳險躁之風俗,任輕薄之子孫,朋黨路開,兵權在外。必將禍生骨肉,釁起腹心,強弩衝城,長戈指闕。徒探雀鷇,無救府藏之虛;空請熊蹯,詎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潰,今實其時,鷸蚌相持,我乘其敝。方使駿騎追風,精甲輝日,四七並列,百萬爲羣,以轉石之形,爲破竹之勢。當使鍾山渡江,青蓋入洛,荊棘生於建業之宮,麋鹿遊於姑蘇之館。但恐革車之所轥轢,劍騎之所蹂踐,𣏌梓於焉傾折,竹箭以此摧殘。若吳之王孫,蜀之公子,歸款軍門,委命下吏,當卽授客卿之秩,特加驃騎之號。凡百君子,勉求多福。」其後梁室禍敗,皆如弼言。
侯景圍譙城不下,退攻城父,拔之。壬申,遣其行臺左丞王偉等詣建康說上曰:「鄴中文武合謀,召臣共討高澄,事泄,澄幽元善見於金墉,殺諸元六十餘人。河北物情,俱念其主,請立元氏一人以從人望,如此則陛下有繼絕之名,臣景有立功之效,河之南北,爲聖朝之邾、莒,國之男女,爲大梁之臣妾。」上以爲然,乙亥,下詔以太子舍人元貞爲咸陽王,資以兵力,使還北主魏,須渡江,許卽位,儀衞以乘輿之副給之。貞,樹之子也。
蕭淵明至鄴,東魏主升閶闔門受俘,讓而釋之,送於晉陽,大將軍澄待之甚厚。
慕容紹宗引軍擊侯景,景輜重數千兩,馬數千匹,士卒四萬人,退保渦陽。紹宗士卒十萬,旗甲耀日,鳴鼓長驅而進。景使謂之曰:「公等爲欲送客,爲欲定雌雄邪?」紹宗曰:「欲與公決勝負。」遂順風布陳。景閉壘,俟風過乃出。紹宗曰:「侯景多詭計,好乘人背。」使備之,果如其言。景命戰士皆被短甲,執短刀,入東魏陳,但低視,斫人脛馬足。東魏兵遂敗,紹宗墜馬,儀同三司劉豐生被傷,顯州刺史張遵業爲景所擒。
紹宗、豐生俱奔譙城,裨將斛律光、張恃顯尤之,紹宗曰:「吾戰多矣,未見如景之難克者也。君輩試犯之。」光等被甲將出,紹宗戒之曰:「勿渡渦水。」二人軍於水北,光輕騎射之。景臨渦水謂光曰:「爾求勳而來,我懼死而去。我,汝之父友,何爲射我?汝豈自解不渡水南,慕容紹宗敎汝也。」光無以應。景使其徒田遷射光馬,洞胸,光易馬隱樹,又中之,退入於軍。景擒恃顯,旣而捨之。光走入譙城,紹宗曰:「今定何如,而尤我也?」光,金之子也。
開府儀同三司段韶夾渦而軍,潛於上風縱火,景帥騎入水,出而卻走,草濕,火不復然。
侯景與東魏慕容紹宗相持數月,景食盡,司馬世雲降於紹宗。
二年春正月己亥,慕容紹宗以鐵騎五千夾擊侯景。景誑其衆曰:「汝輩家屬已爲高澄所殺。」衆信之。紹宗遙呼曰:「汝輩家屬並完,若歸,官勳如舊。」被髮向北斗爲誓。景士卒不樂南渡,其將暴顯等各帥所部降於紹宗。景衆大潰,爭赴渦水,水爲之不流。景與腹心數騎自硤石濟淮,稍收散卒,得步騎八百人,南過小城,人登陴詬之曰:「跛奴,欲何爲邪!」景怒,破城殺詬者而去。晝夜兼行,追軍不敢逼。使謂紹宗曰:「景若就禽,公復何用?」紹宗乃縱之。
甲辰,豫州刺史羊鴉仁以東魏軍漸逼,稱運糧不繼,棄懸瓠,還義陽。殷州刺史羊思達亦棄項城走,東魏人皆據之。上怒,責讓鴉仁。鴉仁懼,啓申後期,頓軍淮上。
侯景旣敗,不知所適。時鄱陽王範除南豫州刺史,未至。馬頭戍主劉神茂素爲監州事韋黯所不容,聞景至,故往候之。景問曰:「壽陽去此不遠,城池險固,欲往投之,韋黯其納我乎?」神茂曰:「黯雖據城,是監州耳。王若馳至近郊,彼必出迎,因而執之,可以集事。得城之後,徐以啓聞,朝廷喜王南歸,必不責也。」景執其手曰:「天敎也。」神茂請帥步騎百人先爲鄕導。壬子,景夜至壽陽城下,韋黯以爲賊也,授甲登陴。景遣其徒告曰:「河南王戰敗來投此鎭,願速開門。」黯曰:「旣不奉敕,不敢聞命。」景謂神茂曰:「事不諧矣。」神茂曰:「黯懦而寡智,可說下也。」乃遣壽陽徐思玉入見黯曰:「河南王爲朝廷所重,君所知也。今失利來投,何得不受?」黯曰:「吾之受命,唯知守城。河南自敗,何預吾事?」思玉曰:「國家付君以閫外之略,今君不肯開城,若魏追兵來至,河南爲魏所殺,君豈能獨守?縱使或存,何顏以見朝廷?」黯然之。思玉出報,景大悅曰:「活我者卿也。」癸丑,黯開門納景,景遣其將分守四門,詰責黯,將斬之;旣而撫手大笑,置酒極歡。黯,叡之子也。
朝廷聞景敗,未得審問;或云景與將士盡沒,上下咸以爲憂。侍中太子詹事何敬容詣東宮,太子曰:「淮北始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不如所傳。」敬容對曰:「得景遂死,深爲朝廷之福。」太子失色,問其故,敬容曰:「景翻覆叛臣,終當亂國。」太子於玄圃自講《老》、《莊》,敬容謂學士吳孜曰:「昔西晉祖尚玄虛,使中原淪於胡羯。今東宮復爾,江南亦將爲戎乎?」
甲寅,景遣儀同三司于子悅馳以敗聞,幷自求貶削,優詔不許。景復求資給,上以景兵新破,未忍移易,乙卯,卽以景爲南豫州牧,本官如故。更以鄱陽王範爲合州刺史,鎭合肥。光祿大夫蕭介上表諫曰:「竊聞侯景以渦陽敗績,隻馬歸命,陛下不悔前禍,復敕容納。臣聞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惡一也。昔呂布殺丁原以事董卓,終誅卓而爲賊;劉牢反王恭以歸晉,還背晉以構妖。何者?狼子野心,終無馴狎之性,養虎之喻,必見飢噬之禍。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歡卵翼之遇,位忝台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歡墳土未乾,卽還反噬。逆力不逮,乃復逃死關西;宇文不容,故復投身於我。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細流,正欲比屬國降胡以討匈奴,冀獲一戰之效耳。今旣亡師失地,直是境上之匹夫。陛下愛匹夫而棄與國,臣竊不取也。若國家猶待其更鳴之辰,歲暮之效,臣竊惟侯景必非歲暮之臣。棄鄕國如脫屣,背君親如遺芥,豈知遠慕聖德,爲江、淮之純臣乎?事迹顯然,無可致惑。臣朽老疾侵,不應干預朝政,但楚囊將死,有城郢之忠,衞魚臨亡,亦有尸諫之節。臣忝爲宗室遺老,敢忘劉向之心!」上歎息其忠,然不能用。介,思話之孫也。
二月,東魏殺其南兗州刺史石長宣,討侯景之黨也,其餘爲景所脅從者,皆赦之。
東魏旣得懸瓠、項城,悉復舊境。大將軍澄數遣書移,復求通好,朝廷未之許。澄謂貞陽侯淵明曰:「先王與梁主和好十有餘年。聞彼禮佛文云『奉爲魏主,幷及先王』,此乃梁主厚意。不謂一朝失信,致此紛擾,知非梁主本心,當是侯景扇動耳,宜遣使諮論。若梁主不忘舊好,吾亦不敢違先王之意。諸人並卽遣歸,侯景家屬亦當同遣。」淵明乃遣省事夏侯僧辯奉啓於上,稱︰「勃海王弘厚長者,若更通好,當聽淵明還。」上得啓,流涕,與朝臣議之。右衞將軍朱异、御史中丞張綰等皆曰:「靜寇息民,和實爲便。」司農卿傅岐獨曰:「高澄何事須和?必是設間,故命貞陽遣使,欲令侯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圖禍亂。若許通好,正墮其計中。」异等固執宜和,上亦厭用兵,乃從异言,賜淵明書曰:「知高大將軍禮汝不薄,省啓,甚以慰懷。當別遣行人,重敦鄰睦。」
僧辯還,過壽陽,侯景竊訪知之,攝問,具服。乃寫答淵明之書,陳啓於上曰:「高氏心懷鴆毒,怨盈北土,人願天從,歡身殞越。子澄嗣惡,討滅待時,所以昧此一勝者,蓋天蕩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行合天心,腹心無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豈不以秦兵扼其喉,胡騎迫其背,故甘辭厚幣,取安大國。臣聞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何惜高澄一豎,以棄億兆之心!竊以北魏安強,莫過天監之始,鍾離之役,匹馬不歸。當其強也,陛下尚伐而取之;及其弱也,反慮而和之。舍已成之功,縱垂死之虜,使其假命強梁,以遺後世,非直愚臣扼腕,實亦志士痛心。昔伍相奔吳,楚邦卒滅;陳平去項,劉氏用興。臣雖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誠知高澄忌賈在翟,惡會居秦,求盟請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萬殞無辭,唯恐千載,有穢良史。」景又致書於朱异,餉金三百兩;异納金而不通其啓。
己卯,上遣使弔澄。景又啓曰:「臣與高氏釁隙已深,仰憑威靈,期雪讎恥。今陛下復與高氏連和,使臣何地自處?乞申後戰,宣暢皇威。」上報之曰:「朕與公大義已定,豈有成而相納,敗而相棄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進退之宜,國有常制。公但清靜自居,無勞慮也。」景又啓曰:「臣今蓄糧聚衆,秣馬潛戈,指日計期,克清趙、魏,不容軍出無名,故願以陛下爲主耳。今陛下棄臣遐外,南北復通,將恐微臣之身,不免高氏之手。」上又報曰:「朕爲萬乘之主,豈可失信於一物?想公深得此心,不勞復有啓也。」
景乃詐爲鄴中書,求以貞陽侯易景。上將許之,舍人傅岐曰:「侯景以窮歸義,棄之不祥。且百戰之餘,寧肯束手受縶!」謝舉、朱异曰:「景奔敗之將,一使之力耳。」上從之,復書曰:「貞陽旦至,侯景夕返。」景謂左右曰:「我固知吳老公薄心腸。」王偉說景曰:「今坐聽亦死,舉大事亦死,唯王圖之。」於是始爲反計,屬城居民悉召募爲軍士,輒停責市估及田租,百姓子女悉以配將士。
夏五月,上遣建康令謝挺、散騎常侍徐陵聘于東魏,復脩前好。陵,摛之子也。
秋八月,侯景自至壽陽,徵求無已,朝廷未嘗拒絕。景請娶於王、謝,上曰:「王、謝門高非偶,可於朱、張以下訪之。」景恚曰:「會將吳兒女配奴!」又啓求錦萬匹爲軍人作袍,中領軍朱异議以青布給之。又以臺所給仗多不能精,啓請東冶鍜工,欲更營造,敕並給之。景以安北將軍夏侯夔之子譒爲長史,徐思玉爲司馬,譒遂去「夏」稱「侯」,託爲族子。
上旣不用景言,與東魏和親,是後景表疏稍稍悖慢。又聞徐陵等使魏,反謀益甚。元貞知景有異志,累啓還朝。景謂曰:「河北事雖不果,江南何慮失之,何不小忍?」貞懼,逃歸建康,具以事聞。上以貞爲始興內史,亦不問景。
臨賀王正德,所至貪暴不法,屢得罪於上,由是憤恨,陰養死士,儲米積貨,幸國家有變。景知之。正德在北,與徐思玉相知,景遣思玉致牋於正德曰:「今天子年尊,姦臣亂國,以景觀之,計日禍敗。大王屬當儲貳,中被廢黜,四海業業,歸心大王,景雖不敏,實思自效。願王允副蒼生,鑒斯誠款。」正德大喜曰:「侯公之意,闇與吾同,天授我也。」報之曰:「朝廷之事,如公所言。僕之有心,爲日久矣。今僕爲其內,公爲其外,何有不濟?機事在速,今其時矣。」
鄱陽王範密啓景謀反。時上以邊事專委朱异,動靜皆關之,异以爲必無此理。上報範曰:「景孤危寄命,譬如嬰兒,仰人乳哺,以此事勢,安能反乎?」範重陳之曰:「不早翦撲,禍及生民。」上曰:「朝廷自有處分,不須汝深憂也。」範復請自以合肥之衆討之,上不許。朱异謂範使曰:「鄱陽王遂不許朝廷有一客?」自是範啓,异不復爲通。
景邀羊鴉仁同反,鴉仁執其使以聞。异曰:「景數百叛虜何能爲?」敕以使者付建康獄,俄解遣之。景益無所憚,啓上曰:「若臣事是實,應罹國憲。如蒙照察,請戮鴉仁。」景又上言:「高澄狡猾,寧可全信!陛下納其詭語,求與連和,臣亦竊所笑也。臣寧堪粉骨,投命讎門,乞江西一境,受臣控督。如其不許,卽帥甲騎臨江上,向閩、越,非唯朝廷自恥,亦是三公旰食。」上使朱异宣語,答景使曰:「譬如貧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朕唯有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益加賞賜錦綵錢布,信使相望。
戊戌,景反於壽陽,以誅中領軍朱异、少府卿徐驎、太子右衞率陸驗、制局監周石珍爲名。异等皆以姦佞驕貪,蔽主弄權,爲時人所疾,故景託以興兵。驎、驗,吳郡人。石珍,丹楊人。驎、驗迭爲少府丞,以苛刻爲務,百賈怨之,异尤與之暱,世人謂之「三蠹」。
司農卿傅岐,梗直士也,嘗謂异曰:「卿任參國鈞,榮寵如此。比日所聞,鄙穢狼藉,若使聖主發悟,欲免得乎?」异曰:「外間謗讟,知之久矣,心苟無媿,何恤人言?」岐謂人曰:「朱彥和將死矣。恃諂以求容,肆辯以拒諫,聞難而不懼,知惡而不改,天奪其鑑,其能久乎?」
景西攻馬頭,遣其將宋子仙東攻木栅,執戍主曹璆等。上聞之,笑曰:「是何能爲,吾折箠笞之。」敕購斬景者封三千戶公,除州刺史。甲辰,詔以合州刺史鄱陽王範爲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正表爲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爲西道都督,通直散騎常侍裴之高爲東道都督,以侍中、開府儀同三司邵陵王綸持節董督衆軍以討景。正表,宏之子;仲禮,慶遠之孫;之高,邃之兄子也。
九月,侯景聞臺軍討之,問策於王偉。偉曰:「邵陵若至,彼衆我寡,必爲所困。不如棄淮南,決志東向,帥輕騎直掩建康。臨賀反其內,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貴拙速,宜卽進路。」景乃留外弟中軍大都督王顯貴守壽陽,癸未,詐稱遊獵出,壽陽人不之覺。冬十月庚寅,景揚聲趣合肥,而實襲譙州,助防董紹先開城降之,執刺史豐城侯泰。泰,範之弟也先,爲中書舍人,傾財以事時要,超授譙州刺史。至州,徧發民丁,使擔腰輿、扇、繖等物,不限士庶;恥爲之者,重加杖責,多輸財者,卽縱免之,由是人皆思亂。及侯景至,人無戰心,故敗。
庚子,詔遣寧遠將軍王質帥衆三千巡江防遏。景攻歷陽太守莊鐵,丁未,鐵以城降。因說景曰:「國家承平歲久,人不習戰,聞大王舉兵,內外震駭,宜乘此際,速趨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爲備,內外小安,遣羸兵千人直據采石,大王雖有精甲百萬,不得濟矣。」景乃留儀同三司田英、郭駱守歷陽,以鐵爲導,引兵臨江。江上鎭戍相次啓聞。上問討景之策於都官尚書羊侃,侃請「以二千人急據采石,令邵陵王襲取壽陽,使景進不得前,退失巢穴,烏合之衆,自然瓦解。」朱异曰:「景必無渡江之志。」遂寢其議。侃曰:「今茲敗矣!」
戊申,以臨賀王正德爲平北將軍、都督京師諸軍事,屯丹楊郡。正德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荻,密以濟景。景將濟,慮王質爲梗,使諜視之。會臨川太守陳昕啓稱︰「采石急須重鎭,王質水軍輕弱,恐不能濟。」上以昕爲雲旗將軍,代質戍采石,徵質知丹楊尹事。昕,慶之之子也。質去采石,而昕猶未下渚。諜告景云「質已退」,景使折江東樹枝爲驗,諜如言而返。景大喜曰:「吾事辦矣!」己酉,自橫江濟于采石,有馬數百匹,兵八千人。是夕,朝廷始命戒嚴。
景分兵襲姑孰執,淮南太守文成侯寧。南津校尉江子一帥舟師千餘人,欲於下流邀景,其副童桃生家在江北,與其徒先潰走,子一收餘衆步還建康。子一,子四之兄也。
太子見事急,戎服入見上,稟受方略。上曰:「此自汝事,何更問爲?內外軍悉以付汝。」太子乃停中書省,指授軍事,物情惶駭,莫有應募者。朝廷猶不知臨賀王正德之情,命正德屯朱雀門,寧國公大臨屯新亭,太府卿韋黯屯六門,繕脩宮城,爲受敵之備。大臨,大器之弟也。
己酉,景至慈湖,建康大駭,御街人更相劫掠,不復通行。赦東西冶、尚方錢署及建康繫囚,以揚州刺史宣城王大器都督城內諸軍事,以羊侃爲軍師將軍副之,南浦侯推守東府,西豐公大春守石頭,輕車長史謝禧、始興太守元貞守白下,韋黯與右衞將軍柳津等分守宮城諸門及朝堂。推,秀之子;大春,大臨之弟;津,仲禮之父也。攝諸寺庫公藏錢,聚之德陽堂,以充軍實。
庚戌,侯景至板橋,遣徐思玉來求見上,實欲觀城中虛實。上召問之,思玉詐稱叛景請間陳事。上將屛左右,舍人高善寶曰:「思玉從賊中來,情僞難測,安可使獨在殿上?」朱异侍坐,曰:「徐思玉豈刺客邪!」思玉出景啓,言「异等弄權,乞帶甲入朝,除君側之惡」。异甚慚悚。景又請遣了事舍人出相領解,上遣中書舍人賀季、主書郭寶亮隨思玉勞景于板橋。景北面受敕,季曰:「今者之舉何名?」景曰:「欲爲帝也。」王偉進曰:「朱异等亂政,除姦臣耳。」景旣出惡言,遂留季,獨遣寶亮還宮。
百姓聞景至,競入城,公私混亂,無復次第。羊侃區分防擬,皆以宗室間之。軍人爭入武庫,自取器甲,所司不能禁,侃命斬數人,方止。是時梁興四十七年,境內無事,公卿在位及閭里士大夫罕見甲兵,賊至猝迫,公私駭震。宿將已盡,後進少年並出在外,軍旅指撝,一決於侃。侃膽力俱壯,太子深仗之。
辛亥,景至朱雀桁南,太子以臨賀王正德守宣陽門,東宮學士新野庾信守朱雀門,帥宮中文武三千餘人營桁北。太子命信開大桁以挫其鋒,正德曰:「百姓見開桁,必大驚駭,可且安物情。」太子從之。俄而景至,信帥衆開桁,始除一舶,見景軍皆著鐵面,退隱于門。信方食甘蔗,有飛箭中門柱,信手甘蔗應弦而落,遂棄軍走。南塘遊軍沈子睦,臨賀王正德之黨也,復閉桁渡景。太子使王質將精兵三千援信,至領軍府,遇賊,未陳而走。正德帥衆於張侯橋迎景,馬上交揖,旣入宣陽門,望闕而拜,歔欷流涕,隨景渡淮。景軍皆著青袍,正德軍並著絳袍碧裏,旣與景合,悉反其袍。景乘勝至闕下,城中恟懼,羊侃詐稱得射書,云「邵陵王、西昌侯援兵已至近路」,衆乃少安。西豐公大春棄石頭奔京口,謝禧、元貞棄白下走,津主彭文粲等以石頭城降景,景遣其儀同三司于子悅守之。
壬子,景列兵繞臺城,旛旗皆黑,射啓於城中,曰:「朱异等蔑弄朝權,輕作威福,臣爲所陷,欲加屠戮。陛下若誅朱异等,臣則斂轡北歸。」上問太子︰「有是乎?」對曰:「然。」上將誅之。太子曰:「賊以异等爲名耳,今日殺之,無救於急,適足貽笑將來。俟賊平,誅之未晚。」上乃止。
景繞城旣帀,百道俱攻,鳴鼓吹脣,喧聲震地。縱火燒大司馬、東西華諸門。羊侃使鑿門上爲竅,下水沃火。太子自捧銀鞍,往賞戰士。直閣將軍朱思帥戰士數人踰城出外灑水,久之方滅。賊又以長柯斧斫東掖門,門將開,羊侃鑿扇爲孔,以槊刺殺二人,斫者乃退。景據公車府,正德據左衞府,景黨宋子仙據東宮,范桃棒據同泰寺。景取東宮妓數百分給軍士。東宮近城,景衆登其牆射城內。至夜,景於東宮置酒奏樂,太子遣人焚之,臺殿及所聚圖書皆盡。景又燒乘黃廐、士林館、太府寺。癸丑,景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投石碎之。景更作尖項木驢,石不能破。羊侃使作雉尾炬,灌以膏蠟,叢擲焚之,俄盡。景又作登城樓,高十餘丈,欲臨射城中。侃曰:「車高塹虛,彼來必倒,可臥而觀之。」及車動,果倒。
景攻旣不克,士卒死傷多,乃築長圍以絕內外,又啓求誅朱异等。城中亦射賞格出外曰:「有能送景首者,授以景位,幷錢一億萬,布、絹各萬匹。」朱异、張綰議出兵擊之,上問羊侃。侃曰:「不可。今出人若少,不足破賊,徒挫銳氣。若多,則一旦失利,門隘橋小,必大致失亡。」异等不從,使千餘人出戰,鋒未及交,退走,爭橋赴水死者太半。
侃子鷟爲景所獲,執至城下,以示侃。侃曰:「我傾宗報主,猶恨不足,豈計一子,幸早殺之!」數日,復持來,侃謂鷟曰:「久以汝爲死矣,猶在邪?」引弓射之。景以其忠義,亦不之殺。
莊鐵慮景不克,託稱迎母,與左右數十人趣歷陽,先遣書紿田英、郭駱曰:「侯王已爲臺軍所殺,國家使我歸鎭。」駱等大懼,棄城奔壽陽。鐵入城,不敢守,奉其母奔尋陽。
十一月戊午朔,刑白馬,祀蚩尤於太極殿前。
臨賀王正德卽帝位於儀賢堂,下詔稱︰「普通以來,姦邪亂政,上久不豫,社稷將危。河南王景釋位來朝,猥用朕躬,紹茲寶位。可大赦,改元正平。」立其世子見理爲皇太子,以景爲丞相,妻以女,幷出家之寶貨悉助軍資。
於是景營於闕前,分其兵二千人攻東府,南浦侯推拒之,三日不克。景自往攻之,矢石雨下。宣城王防閤許伯衆潛引景衆登城,辛酉,克之。殺南浦侯推及城中戰士三千人,載其尸聚於杜姥宅,遙語城中人曰:「若不早降,正當如此。」
景聲言上已晏駕,雖城中亦以爲然。壬戌,太子請上巡城,上幸大司馬門,城上聞蹕聲,皆鼓譟流涕,衆心粗安。
江子一之敗還也,上責之。子一拜謝曰:「臣以身許國,常恐不得其死,今所部皆棄臣去,臣以一夫安能擊賊?若賊遂能至此,臣誓當碎身以贖前罪,不死闕前,當死闕後。」癸亥,子一啓太子,與弟尚書左丞子四、東宮主帥子五帥所領百餘人開承明門出戰。子一直抵賊營,賊伏兵不動。子一呼曰:「賊輩何不速出!」久之,賊騎出,夾攻之。子一徑前,引槊刺賊,從者莫敢繼,賊解其肩而死。子四、子五相謂曰:「與兄俱出,何面獨旋?」皆免冑赴賊,子四中矟洞胸而死;子五傷脰,還至塹,一慟而絕。
景初至建康,謂朝夕可拔,號令嚴整,士卒不敢侵暴。及屢攻不克,人心離沮。景恐援兵四集,一旦潰去,又食石頭常平諸倉旣盡,軍中乏食,乃縱士卒掠奪民米及金帛、子女。是後米一升直七八萬錢,人相食,餓死者什五六。
乙丑,景於城東西起土山,驅迫士民,不限貴賤,亂加敺捶,疲羸者因殺以塡山,號哭動地。民不敢竄匿,並出從之,旬日間衆至數萬。城中亦築土山以應之,太子、宣城王以下皆親負土,執畚鍤。於山上起芙蓉層樓,高四丈,飾以錦罽,募敢死士二千人,厚衣袍鎧,謂之「僧騰客」,分配二山,晝夜交戰不息。會大雨,城內土山崩,賊乘之,垂入,苦戰不能禁。羊侃令多擲火,爲火城以斷其路,徐於內築城,賊不能進。
景募人奴降者悉免爲良,得朱异奴,以爲儀同三司,异家資產悉與之。奴乘良馬,衣錦袍,於城下仰訴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領軍。我始事侯王,已爲儀同矣。」於是三日之中,羣奴出就景者以千數,景皆厚撫以配軍,人人感恩,爲之致死。
荊州刺史湘東王繹聞景圍臺城,丙寅,戒嚴,移檄所督湘州刺史河東王譽、雍州刺史岳陽王詧、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郢州刺史南平王恪等發兵入援。大心,大器之弟;恪,偉之子也。
朱异遺景書,爲陳禍福。景報書,幷告城中士民,以爲「梁自近歲以來,權倖用事,割剝齊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試觀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僕從數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僕所以趨赴闕庭,指誅權佞,非傾社稷。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觀王侯、諸將,志在全身,誰能竭力致死,與吾爭勝負哉!長江天險,二曹所歎,吾一葦航之,日明氣淨。自非天人允協,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元吉。」
景又奉啓於東魏主,稱「臣進取壽春,暫欲停憩。而蕭衍識此運終,自辭寶位。臣軍未入其國,已投同泰捨身。去月二十九日,屆此建康。江海未蘇,干戈暫止,永言故鄕,人馬同戀。尋當整轡,以奉聖顏。臣之母、弟,久謂屠滅,近奉明敕,始承猶在。斯乃陛下寬仁,大將軍恩念,臣之弱劣,知何仰報!今輒齎啓迎臣母、弟、妻、兒,伏願聖慈,特賜裁放。」
己巳,湘東王繹遣司馬吳曄、天門太守樊文皎等將兵發江陵。
陳昕爲景所擒,景與之極飲,使昕收集部曲欲用之。昕不可,景使其儀同三司范桃棒囚之。昕因說桃棒,使帥所部襲殺王偉、宋子仙詣城降。桃棒從之,潛遣昕夜縋入城。上大喜,敕鐫銀券賜桃棒曰:「事定之日,封汝河南王,卽有景衆,幷給金帛女樂。」太子恐其詐,猶豫不決,上怒曰:「受降常理,何忽致疑!」太子召公卿會議,朱异、傅岐曰:「桃棒降,必非謬。桃棒旣降,賊景必驚,乘此擊之,可大破也。」太子曰:「吾堅城自守以俟外援,援兵旣至,賊豈足平?此萬全策也。今開門納桃棒,桃棒之情,何易可知?萬一爲變,悔無所及。社稷事重,須更詳之。」异曰:「殿下若以社稷之急,宜納桃棒;如其猶豫,非异所知。」太子終不能決。桃棒又使昕啓曰:「今止將所領五百人,若至城門,皆自脫甲,乞朝廷開門賜容。事濟之後,保擒侯景。」太子見其懇切,愈疑之。朱异拊膺曰:「失此,社稷事去矣!」俄而桃棒爲部下所告,景拉殺之。陳昕不知,如期而出,景邀得之,逼使射書城中曰:「桃棒且輕將數十人先入。」景欲衷甲隨之,昕不肯,期以必死,乃殺之。
景使蕭見理與儀同三司盧暉略戍東府,見理凶險,夜與羣盜剽劫於大桁,中流矢而死。
邵陵王綸行至鍾離,聞侯景已渡采石,綸晝夜兼道,旋軍入援。濟江,中流風起,人馬溺者十一二。遂帥寧遠將軍西豐公大春、新塗公大成、永安侯確、安南侯駿、前譙州刺史趙伯超、武州刺史蕭弄璋等步騎三萬,自京口西上。大成,大春之弟;確,綸之子;駿,懿之孫也。
景遣軍至江乘拒綸軍。趙伯超曰:「若從黃城大路,必與賊遇。不如徑指鍾山,突據廣莫門,出賊不意,城圍必解矣。」綸從之。夜行失道,迂二十餘里,庚辰旦,營于蔣山。景見之大駭,悉送所掠婦女、珍貨於石頭,具舟欲走。分兵三道攻綸,綸與戰,破之。時山巓寒雪,乃引軍下愛敬寺。景陳兵於覆舟山北,乙酉,綸進軍玄武湖側,與景對陳,不戰。至暮,景更約明日會戰,綸許之。安南侯駿見景軍退,以爲走,卽與壯士逐之。景旋軍擊之,駿敗,走趣綸軍。趙伯超望見,亦引兵走。景乘勝追擊之;諸軍皆潰。綸收餘兵近千人,入天保寺,景追之,縱火燒寺。綸奔朱方,士卒踐冰雪,往往墮足。景悉收綸輜重,生擒西豐公大春、安前司馬莊丘慧、主帥霍俊等而還。丙戌,景陳所獲綸軍首虜鎧仗及大春等於城下,使言曰:「邵陵王已爲亂兵所殺。」霍俊獨曰:「王小失利,已全軍還京口。城中但堅守,援軍尋至。」賊以刀毆其背,俊辭色彌厲,景義而釋之,臨賀王正德殺之。
是日晚,鄱陽王範遣其世子嗣與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建安太守趙鳳舉各將兵入援,軍于蔡洲,以待上流諸軍。範以之高督江右援軍事。景悉驅南岸居民於水北,焚其廬舍,大街以西,掃地俱盡。
北徐州刺史封山侯正表鎭鍾離,上召之入援,正表託以船糧未集,不進。景以正表爲南兗州刺史,封南郡王。正表乃於歐陽立栅以斷援軍,帥衆一萬,聲言入援,實欲襲廣陵。密書誘廣陵令劉詢,使燒城爲應。詢以告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十二月,會理使詢帥步騎千人夜襲正表,大破之,正表走還鍾離。詢收其兵糧,歸就會理,與之入援。
癸巳,侍中、都官尚書羊侃卒,城中益懼。侯景大造攻具,陳於闕前,大車高數丈,一車二十輪。丁酉,復進攻城,以蝦蟇車運土塡塹。
湘東王繹遣世子方等將步騎一萬入援建康,庚子,發公安。繹又遣竟陵太守王僧辯將舟師萬人出自漢川,載糧東下。方等有俊才,善騎射,每戰親犯矢石,以死節自任。
壬寅,侯景以火車焚臺城東南樓。材官吳景有巧思,於城內構地爲樓,火纔滅,新樓卽立,賊以爲神。景因火起,潛遣人於其下穿城,城將崩,乃覺之。吳景於城內更築迂城,狀如卻月以擬之,兼擲火焚其攻具,賊乃退走。
太子遣洗馬元孟恭將千人自大司馬門出盪,孟恭與左右奔降於景。
己酉,景土山稍逼城樓,柳津命作地道以取其土,外山崩,壓賊且盡。又於城內作飛橋,懸罩二土山上。景衆見飛橋逈出,崩騰而走。城內擲雉尾炬,焚其東山,樓栅蕩盡,賊積死於城下。乃棄土山不復修,自焚其攻具。材官將軍宋嶷降於景,敎之引玄武湖水以灌臺城,闕前皆爲洪流。
上徵衡州刺史韋粲爲散騎常侍,以都督長沙歐陽頠監州事。粲,放之子也。還至廬陵,聞侯景亂,粲簡閱部下,得精兵五千,倍道赴援。至豫章,聞景已出橫江,粲就內史劉孝儀謀之。孝儀曰:「必如此,當有敕,豈可輕信人言!妄相驚動,或恐不然。」時孝儀置酒,粲怒,以杯抵地曰:「賊已渡江,便逼宮闕,水陸俱斷,何暇有報?假令無敕,豈得自安!韋粲今日何情飲酒!」卽馳馬出部分。將發,會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遣使邀粲,粲乃馳往見大心曰:「上游藩鎭,江州去京最近,殿下情計誠宜在前。但中流任重,當須應接,不可闕鎭。今宜且張聲勢,移鎭湓城,遣偏將賜隨,於事便足。」大心然之,遣中兵柳昕帥兵二千人隨粲。粲至南洲,外弟司州刺史柳仲禮亦帥步騎萬餘人至橫江,粲卽送糧仗贍給之,幷散私金帛以賞其戰士。
西豫州刺史裴之高自張公洲遣船渡仲禮,丙辰夜,粲、仲禮及宣猛將軍李孝欽、前司州刺史羊鴉仁、南陵太守陳文徹合軍屯新林王遊苑。粲議推仲禮爲大都督,報下流衆軍,裴之高自以年位恥居其下,議累日不決。粲抗言於衆曰:「今者同赴國難,義在除賊。所以推柳司州者,正以久捍邊疆,先爲侯景所憚,且士馬精銳,無出其前。若論位次,柳在粲下,語其年齒,亦少於粲,直以社稷之計,不得復論。今日形勢,貴在將和,若人心不同,大事去矣。裴公朝之舊德,豈應復挾私情以沮大計?粲請爲諸軍解之。」乃單舸至之高營,切讓之,曰:「今二宮危逼,猾寇滔天,臣子當戮力同心,豈可自相矛楯!豫州必欲立異,鋒鏑便有所歸。」之高垂泣致謝,遂推仲禮爲大都督。
宣城內史楊白華遣其子雄將郡兵繼至,援軍大集,衆十餘萬,緣淮樹栅,景亦於北岸樹栅以應之。
裴之高與弟之橫以舟師一萬屯張公洲。景囚之高弟姪子孫,臨水陳兵,連鏁列於陳前,以鼎鑊刀鋸隨其後,謂曰:「裴公不降,今卽烹之。」之高召善射者使射其子,再發,皆不中。
景帥步騎萬人於後渚挑戰,仲禮欲出擊之。韋粲曰:「日晚我勞,未可戰也。」仲禮乃堅壁不出,景亦引退。
湘東王繹將銳卒三萬發江陵,留其子綏寧侯方諸居守,諮議參軍劉之迡等三上牋請留,答敎不許。鄱陽王範遣其將梅伯龍攻王顯貴於壽陽,克其羅城。攻中城,不克而退,範益其衆,使復攻之。
丙辰晦,柳仲禮夜入韋粲營,部分衆軍。旦日會戰,諸將各有據守。令粲頓青塘,粲以青塘當石頭中路,賊必爭之,頗憚之。仲禮曰:「青塘要地,非兄不可,若疑兵少,當更遣軍相助。」乃使直閤將軍劉叔胤助之。
三年春正月丁巳朔,柳仲禮自新亭徙營大桁。忽大霧,韋粲軍迷失道,比及青塘,夜已過半,立栅未合,侯景望見之,亟帥銳卒攻粲。粲使軍主鄭逸逆擊之,命劉叔胤以舟師截其後。叔胤畏懦,不敢進,逸遂敗。景乘勝入粲營,左右牽粲避賊,粲不動,叱子弟力戰,遂與子尼及三弟助、警、構從弟昂皆戰死,親戚死者數百人。仲禮方食,投箸被甲,與其麾下百騎馳往救之,與景戰於青塘,大破之,斬首數百級,沈淮水死者千餘人。仲禮矟將及景,而賊將支伯仁自後斫仲禮中肩,馬陷于淖,賊聚矟刺之,騎將郭山石救之得免。仲禮被重瘡,會稽人惠臶吮瘡斷血,故得不死。自是景不敢復濟南岸,仲禮亦氣衰,不復言戰矣。
邵陵王綸復收散卒,與東揚州刺史臨城公大連、新淦公大成等自東道並至。庚申,列營于桁南,亦推柳仲禮爲大都督。大連,大臨之弟也。
朝野以侯景之禍共尤朱异,异慙憤發疾,庚申,卒。故事,尚書官不以爲贈,上痛惜异,特贈尚書右僕射。
甲子,湘東世子方等及王僧辯軍至。
己巳,太子遷居永福省。高州刺史李遷仕、天門太守樊文皎將援兵萬餘人至城下。臺城與援軍信命久絕,有羊車兒獻策作紙鴟,繫以長繩,寫敕於內,放以從風,冀達衆軍,題云「得鴟送援軍,賞銀百兩」。太子自出太極殿前乘西北風縱之。賊怪之,以爲厭勝,射而下之。援軍募人能入城送啓者,鄱陽世子嗣左右李朗請先受鞭,詐爲得罪,叛投賊,因得入城。城中方知援兵四集,舉城鼓譟。上以朗爲直閣將軍,賜金遣之。朗緣鍾山之後,宵行晝伏,積日乃達。
癸未,鄱陽世子嗣、永安侯確、莊鐵、羊鴉仁、柳敬禮、李遷仕、樊文皎將兵渡淮,攻東府前栅,焚之,侯景退。衆軍營於青溪之東,遷仕、文皎帥銳卒五千獨進深入,所向摧靡。至菰首橋東,景將宋子仙伏兵擊之,文皎戰死,遷仕遁還。敬禮,仲禮之弟也。
仲禮神情傲很,陵蔑諸將,邵陵王綸每日執鞭至門,亦移時弗見,由是與綸及臨城公大連深相仇怨。大連又與永安侯確有隙,諸軍互相猜阻,莫有戰心。援軍初至,建康士民扶老攜幼以候之,纔過淮,卽縱兵剽掠。由是士民失望,賊中有謀應官軍者,聞之,亦止。
臨賀王記室吳郡顧野王起兵討侯景,二月己丑,引兵來至。
初,臺城之閉也,公卿以食爲念,男女貴賤並出負米,得四十萬斛,收諸府藏,錢帛五十萬億,並聚德陽堂,而不備薪芻、魚鹽。至是,壞尚書省爲薪。撤薦,剉以飼馬;薦盡,又食以飯。軍士無膎,或煮鎧、薰鼠、捕雀而食之。御甘露廚有乾苔,味酸鹹,分給戰士。軍人屠馬於殿省間,雜以人肉,食者必病。侯景衆亦飢,抄掠無所獲。東城有米,可支一年,援軍斷其路。又聞荊州兵將至,景甚患之。王偉曰:「今臺城不可猝拔,援兵日盛,吾軍乏食,若僞且求和以緩其勢,東城之米足支一年,因求和之際,運米入石頭,援軍必不得動。然後休士息馬,繕修器械,伺其懈怠擊之,一舉可取也。」景從之,遣其將任約、于子悅至城下,拜表求和,乞復先鎭。太子以城中窮困,白上,請許之。上怒曰:「和不如死!」太子固請曰:「侯景圍逼已久,援軍相仗不戰,宜且許其和,更爲後圖。」上遲回久之,乃曰:「汝自圖之,勿令取笑千載。」遂報許之。景乞割江右四州之地,幷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後濟江。中領軍傅岐固爭曰:「豈有賊舉兵圍宮闕,而更與之和乎!此特欲卻援軍耳。戎狄獸心,必不可信。且宣城嫡嗣之重,國命所繫,豈可爲質!」上乃以大器之弟石城公大款爲侍中,出質於景。又敕諸軍不得復進,下詔曰:「善兵不戰,止戈爲武。可以景爲大丞相、都督江西四州諸軍事,豫州牧、河南王如故。」己亥,設壇於西華門外,遣僕射王克、上甲侯韶、吏部郎蕭瑳與于子悅、任約、王偉登壇共盟。太子詹事柳津出西華門,景出栅門,遙相對,更殺牲歃血爲盟。旣盟,而景長圍不解,專修鎧仗,託云「無船,不得卽發」,又云「恐南軍見躡」,遣石城公還臺求宣城王出送,邀求稍廣,了無去志。太子知其詐言,猶羈縻不絕。韶,懿之孫也。
庚子,前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前青冀二州刺史湘潭侯退、西昌侯世子彧,衆合三萬,至于馬卬洲。景慮其自白下而上,啓云:「請敕北軍聚還南岸,不爾,妨臣濟江。」太子卽勒會理自白下城移軍江潭苑。退,恢之子也。
辛丑,以邵陵王綸爲司空,鄱陽王範爲征北將軍,柳仲禮爲侍中、尚書右僕射。景以于子悅、任約、傅士悊皆爲儀同三司,夏侯譒爲豫州刺史,董紹先爲東徐州刺史,徐思玉爲北徐州刺史,王偉爲散騎常侍。上以偉爲侍中。
乙卯,景又啓曰:「適有西岸信至,高澄已得壽陽、鍾離,臣今無所投足,求借廣陵幷譙州,俟得壽陽,卽奉還朝廷。」又云:「援軍旣在南岸,須於京口渡江。」太子並答許之。癸卯,大赦。
庚戌,景又啓曰:「永安侯確、直閤趙威方頻隔栅見詬,云『天子自與汝盟,我終當破汝』。乞召侯及威方入,卽當引路。」上遣吏部尚書張綰召確,辛亥,以確爲廣州刺史,威方爲盱眙太守。確累啓固辭,不入,上不許。確先遣威方入城,因欲南奔。邵陵王綸泣謂確曰:「圍城旣久,聖上憂危,臣子之情,切於湯火,故欲且盟而遣之,更申後計。成命已決,何得拒違?」時臺使周石珍、東宮主書左法生在綸所,確謂之曰:「侯景雖云欲去,而不解長圍,意可見也。今召僕入城,何益於事?」石珍曰:「敕旨如此,郎那得辭!」確意尚堅,綸大怒,謂趙伯超曰:「譙州爲我斬之,持其首去!」伯超揮刃眄確曰:「伯超識君侯,刀不識也。」確乃流涕入城。
上常蔬食,及圍城日久,上廚蔬茹皆絕,乃食雞子。綸因使者暫通,上雞子數百枚,上手自料簡,歔欷哽咽。
湘東王繹軍於郢州之武城,湘州刺史河東王譽軍於青草湖,信州刺史桂陽王慥軍於西峽口,託云「俟四方援兵」,淹留不進。中記室參軍蕭賁,骨鯁士也,以繹不早下,心非之,嘗與繹雙六,食子未下,賁曰:「殿下都無下意。」繹深銜之。及得上敕,繹欲旋師,賁曰:「景以人臣,舉兵向闕,今若放兵,未及渡江,童子能斬之矣,必不爲也。大王以十萬之衆,未見賊而退,柰何?」繹不悅,未幾,因事殺之。慥,懿之孫也。侯景運東府米入石頭,旣畢,王偉聞荊州軍退,援軍雖多,不相統壹,乃說景曰:「王以人臣,舉兵圍守宮闕,逼辱妃、主,殘穢宗廟,擢王之髮,不足數罪。今日持此,欲安所容身乎?背盟而捷,自古多矣,願且觀其變。」臨賀王正德亦謂景曰:「大功垂就,豈可棄去!」景遂上啓,陳上十失,且曰:「臣方事睽違,所以冒陳讜直。陛下崇飾虛誕,惡聞實錄,以妖怪爲嘉禎,以天譴爲無咎。敷演六藝,排擯前儒,王莽之法也。以鐵爲貨,使輕重無常,公孫之制也。爛羊鐫印,朝章鄙雜,更始、趙倫之化也。豫章以所天爲血讎,邵陵以父存而冠布,石虎之風也。修建浮圖,百度糜費,使四民飢餒,苲融、姚興之代也。」又言:「建康宮室崇侈,陛下唯與主書參斷萬機,政以賄成,諸閹豪盛,衆僧殷實。皇太子珠玉是好,酒色是耽,吐言止於輕薄,賦詠不出《桑中》。邵陵所在殘破,湘東羣下貪縱,南康、定襄之屬皆如沐猴而冠耳。親爲孫姪,位則藩屛,臣至百日,誰肯勤王?此而靈長,未之有也。昔鬻拳兵諫,王卒改善,今日之舉,復奚罪乎!伏願陛下小懲大戒,放讒納忠,使臣無再舉之憂,陛下無嬰城之辱,則萬姓幸甚。」
上覽啓,且慚且怒。三月丙辰朔,立壇於太極殿前告天地,以景違盟,舉烽鼓譟。
初,閉城之日,男女十餘萬,擐甲者二萬餘人,被圍旣久,人多身腫氣急,死者十八九,乘城者不滿四千人,率皆羸喘,橫尸滿路,不可瘞埋,爛汁滿溝,而衆心猶望外援。柳仲禮唯聚妓妾置酒作樂,諸將日往請戰,仲禮不許。安南侯駿說邵陵王綸曰:「城危如此,而都督不救,若萬一不虞,殿下何顏自立於世?今宜分軍爲三道,出賊不意攻之,可以得志。」綸不從。柳津登城謂仲禮曰:「汝君父在難,不能竭力,百世之後,謂汝爲何?」仲禮亦不以爲意。上問策於津,對曰:「陛下有邵陵,臣有仲禮,不忠不孝,賊何由平!」
戊午,南康王會理與羊鴉仁、趙伯超等進營於東府城北,約夜渡軍。旣而鴉仁等曉猶未至,景衆覺之,營未立,景使宋子仙擊之,趙伯超望風退走。會理等兵大敗,戰及溺死者五千人。景積其首於闕下,以示城中。
景又使于子悅求和,上使御史中丞沈浚至景所。景實無去志,謂浚曰:「今天時方熱,軍未可動,乞且留京師立效。」浚發憤責之,景不對,橫刀叱之。浚曰:「負恩忘義,違棄詛盟,固天地所不容!沈浚五十之年,常恐不得死所,何爲以死相懼邪!」因徑去不顧,景以其忠直捨之。
於是景決石闕前水,百道攻城,晝夜不息。邵陵世子堅屯太陽門,終日蒱飲,不恤吏士,其書佐董勛、熊曇朗恨之。丁卯夜向曉,勛、曇朗於城西北樓引景衆登城,永安侯確力戰不能卻,乃排闥入啓上,云「城已陷」。上安臥不動,曰:「猶可一戰乎?」對曰:「不可。」上歎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因謂確曰:「汝速去,語汝父,勿以二宮爲念。」因使慰勞在外諸軍。
俄而景遣王偉入文德殿奉謁,上命褰簾開戶引偉入。偉拜呈景啓,稱︰「爲姦佞所蔽,領衆入朝,驚動聖躬,今詣闕待罪。」上問:「景何在?可召來。」景入見於太極東堂,以甲士五百人自衞。景稽顙殿下,典儀引就三公榻。上神色不變,問曰:「卿在軍中日久,無乃爲勞。」景不敢仰視,汗流被面。又曰:「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猶在北邪?」景皆不能對。任約從旁代對曰:「臣景妻子皆爲高氏所屠,唯以一身歸陛下。」上又問:「初渡江有幾人?」景曰:「千人。」「圍臺城幾人。」曰:「十萬。」「今有幾人?」曰:「率土之內,莫非己有。」上俛首不言。
景復至永福省見太子,太子亦無懼容。侍衞皆驚散,唯中庶子徐摛、通事舍人陳郡殷不害側侍。摛謂景曰:「侯王當以禮見,何得如此!」景乃拜。太子與言,又不能對。
景退,謂其廂公王僧貴曰:「吾常跨鞍對陳,矢刃交下,而意氣安緩,了無怖心。今見蕭公,使人自慴,豈非天威難犯?吾不可以再見之。」於是悉撤兩宮侍衞,縱兵掠乘輿、服御、宮人皆盡。收朝士、王侯送永福省,使王偉守武德殿,于子悅屯太極東堂。矯詔大赦,自加大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
建康士民,逃難四出。太子洗馬蕭允至京口,端居不行,曰:「死生有命,如何可逃!禍之所來,皆生於利;苟不求利,禍從何生?」
己巳,景遣石城公大款以詔命解外援軍。柳仲禮召諸將議之,邵陵王綸曰:「今日之命,委之將軍。」仲禮熟視不對。裴之高、王僧辯曰:「將軍擁衆百萬,致宮闕淪沒,正當悉力決戰,何所多言!」仲禮竟無一言,諸軍乃隨方各散。南兗州刺史臨城公大連、湘東世子方等、鄱陽世子嗣、北兗州刺史湘潭侯退、吳郡太守袁君正、晉陵太守陸經等各還本鎭。君正,昂之子也。邵陵王綸奔會稽,仲禮及弟敬禮、羊鴉仁、王僧辯、趙伯超並開營降,軍士莫不歎憤。仲禮等入城,先拜景而後見上,上不與言。仲禮見父津,津慟哭曰:「汝非我子,何勞相見!」
湘東王繹使全威將軍會稽王琳送米二十萬石以饋軍,至姑孰,聞臺城陷,沈米於江而還。
景命燒臺內積尸,病篤未絕者亦聚而焚之。
庚子,詔征鎭、牧守可復本任。景留柳敬禮、羊鴉仁,而遣柳仲禮歸司州,王僧辯歸竟陵。初,臨賀王正德與景約,平城之日,不得全二宮。及城開,正德帥衆揮刀欲入,景先使其徒守門,故正德不果入。景更以正德爲侍中、大司馬,百官皆復舊職。正德入見上,拜且泣,上曰:「『啜其泣矣,何嗟及矣!』」秦郡、陽平、盱眙三郡皆降景,景改陽平爲北滄州,改秦郡爲西兗州。
侯景以儀同三司蕭邕爲南徐州刺史,代西昌侯淵藻鎭京口。又遣其將徐相攻晉陵,陸經以郡降之。
侯景以前臨江太守董紹先爲江北行臺,使齎上手敕召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壬午,紹先至廣陵,衆不滿二百,皆積日飢疲,會理士馬甚盛。僚佐說會理曰:「景已陷京邑,欲先除諸藩,然後篡位。若四方拒絕,立當潰敗,柰何委全州之地以資寇手!不如殺紹先,發兵固守,與魏連和,以待其變。」會理素懦,卽以城授之。紹先旣入,衆莫敢動。會理弟通理請先還建康,謂其姊曰:「事旣如此,豈可闔家受斃,前途亦思立效,但未知天命如何耳。」紹先悉收廣陵文武、部曲、鎧仗、金帛,遣會理單馬還建康。
湘潭侯退與北兗州刺史定襄侯祗出奔東魏。侯景以蕭弄璋爲北兗州刺史,州民發兵拒之。景遣直閤將軍羊海將兵助之,海以其衆降東魏,東魏遂據淮陰。祗,偉之子也。
癸未,侯景遣于子悅等將羸兵數百東略吳郡。新城戍主戴僧逷有精甲五千,說太守袁君正曰:「賊今乏食,臺中所得,不支一旬,若閉關拒守,立可餓死。」土豪陸映公等恐不能勝而資產被掠,皆勸君正迎之。君正素怯,載米及牛酒郊迎。子悅執君正,掠奪財物、子女,東人皆立堡拒之。景又以任約爲南道行臺,鎭姑孰。
夏四月,湘東世子方等至江陵,湘東王繹始知臺城不守,命於江陵四旁七里樹木爲栅,掘塹三重而守之。
上雖外爲侯景所制,而內甚不平。景欲以宋子仙爲司空,上曰:「調和陰陽,安用此物!」景又請以其黨二人爲便殿主帥,上不許。景不能強,心甚憚之。太子入,泣諫,上曰:「誰令汝來?若社稷有靈,猶當克復;如其不然,何事流涕!」景使其軍士入直省中,或驅驢馬,帶弓刀,出入宮庭。上怪而問之,直閤將軍周石珍對曰:「侯丞相甲士。」上大怒,叱石珍曰:「是侯景,何謂丞相!」左右皆懼。是後上所求多不遂志,飲饍亦爲所裁節,憂憤成疾。太子以幼子大園屬湘東王繹,幷翦爪髮以寄之。五月丙辰,上臥淨居殿,口苦,索蜜,不得,再曰:「荷!荷!」遂殂。年八十六。景祕不發喪,遷殯於昭陽殿,迎太子於永福省,使如常入朝。王偉、陳慶皆侍太子,太子嗚咽流涕,不敢泄聲,殿外文武皆莫之知。
辛巳,發高祖喪,升梓宮於太極殿。是日,太子卽皇帝位,大赦。侯景出屯朝堂,分兵守衞。
壬午,詔北人有在南爲奴婢者皆免之,所免萬計。景或更加超擢,冀收其力。
高祖之末,建康士民服食、器用爭尚豪華,糧無半年之儲,常資四方委輸。自景作亂,道路斷絕,數月之間,人至相食,猶不免餓死,存者百無一二。貴戚、豪族皆自出採稆,塡委溝壑,不可勝紀。
癸未,景遣儀同三司來亮入宛陵,宣城太守楊白華誘而斬之。甲申,景遣其將李賢明攻之,不克。景又遣中軍侯子鑒入吳郡,以廂公蘇單于爲吳郡太守,遣儀同宋子仙等將兵東屯錢塘,新城戍主戴僧逷據縣拒之。御史中丞沈浚避難東歸,至吳興,太守張嵊與之合謀,舉兵討景。嵊,稷之子也。東揚州刺史臨城公大連亦據州不受景命,景號令所行,唯吳郡以西,南陵以北而已。
六月丁亥,立宣城王大器爲皇太子。
壬辰,封皇子大心爲尋陽王,大款爲江陵王,大臨爲南海王,大連爲南郡王,大春爲安陸王,大成爲山陽王,大封爲宜都王。
宋子仙圍戴僧逷,不克。丙午,吳盜陸緝等起兵襲吳郡,殺蘇單于,推前淮南太守文成侯寧爲主。
臨賀王正德怨侯景賣己,密書召鄱陽王範,使以兵入。景遮得其書,癸丑,縊殺正德。景以儀同三司郭元建爲尚書僕射、北道行臺、總江北諸軍事,鎭新秦;封元羅等諸元十餘人皆爲王。景愛永安侯確之勇,常置左右。邵陵王綸潛遣人呼之,確曰:「景輕佻,一夫力耳。我欲手刃之,正恨未得其便。卿還啓家王,勿以確爲念。」景與確遊鍾山,引弓射鳥,因欲射景,弦斷不發,景覺而殺之。
侯景以趙威方爲豫章太守,江州刺史尋陽王大心遣軍拒之,擒威方,繫州獄,威方逃還建康。
陸緝等競爲暴掠,吳人不附,宋子仙自錢塘旋軍擊之。壬戌,緝棄城奔海鹽,子仙復據吳郡。戊辰,侯景置吳州於吳郡,以安陸王大春爲刺史。
鄱陽王範聞建康不守,戒嚴,欲入。僚佐或說之曰:「今魏人已據壽陽,大王移足,則虜騎必窺合肥。前賊未平,後城失守,將若之何?不如待四方兵集,使良將將精卒赴之,進不失勤王,退可固本根。」範乃止。會東魏大將軍澄遣西兗州刺史李伯穆逼合肥,又使魏收爲書諭範。範方謀討侯景,藉東魏爲援,乃帥戰士二萬出東關,以合州輸伯穆,幷遣諮議劉靈議送二子勤、廣爲質于東魏以乞師。範屯濡須以待上游之軍,遣世子嗣將千餘人守安樂栅。上游[諸]軍皆不下,範糧乏,采苽稗菱藕以自給。勤、廣至鄴,東魏人竟不爲出師。範進退無計,乃泝流西上,軍于樅陽。景出屯姑孰,範將裴之悌以衆降之。之悌,之高之弟也。
秋八月甲申朔,侯景遣其中軍都督侯子鑒等擊吳興。
侯景以宋子仙爲司徒,郭元建爲尚書左僕射,與領軍任約等四十人並開府儀同三司,仍詔「自今開府儀同不須更加將軍」。是後開府儀同至多,不可復記矣。
鄱陽王範自樅陽遣信告江州刺史尋陽王大心,大心遣信邀之。範引兵詣江州,大心以湓城處之。
吳興兵力寡弱,張嵊書生,不閑軍旅。或勸嵊效袁君正以郡迎侯子鑒。嵊歎曰:「袁氏世濟忠貞,不意君正一旦隳之。吾豈不知吳郡旣沒,吳興勢難久全?但以身許國,有死無貳耳。」九月癸丑朔,子鑒軍至吳興,嵊戰敗,還府,整服安坐,子鑒執送建康。侯景嘉其守節,欲活之,嵊曰:「吾忝任專城,朝廷傾危,不能匡復,今日速死爲幸。」景猶欲存其一子,嵊曰:「吾一門已在鬼錄,不就爾虜求恩!」景怒,盡殺之。幷殺沈浚。
冬十月,宋子仙自吳郡趣錢塘。劉神茂自吳興趣富陽,前武州刺史富陽孫國恩以城降之。
十一月乙卯,葬武皇帝于脩陵,廟號高祖。
百濟遣使入貢,見城闕荒圮,異於曏來,哭於端門。侯景怒,錄送莊嚴寺,不聽出。
壬戌,宋子仙急攻錢塘,戴僧逷降之。
宋子仙乘勝渡浙江,至會稽。邵陵王綸聞錢塘已敗,出奔鄱陽,鄱陽內史開建侯蕃以兵拒之。範進擊蕃,破之。
南郡王大連爲東揚州刺史。時會稽豐沃,勝兵數萬,糧仗山積,東土人懲侯景殘虐,咸樂爲用,而大連朝夕酣飲,不恤軍事。司馬東陽留異凶狡殘暴,爲衆所患,大連悉以軍事委之。十二月庚寅,宋子仙攻會稽,大連棄城走,異奔還鄕里,尋以其衆降於子仙。大連欲奔鄱陽,異爲子仙鄕導,追及大連於信安,執送建康,大連猶醉不之知。帝聞之,引帷自蔽,掩袂而泣。於是三吳盡沒於景,公侯在會稽者俱南度嶺。景以留異爲東陽太守,收其妻子爲質。
邵陵王綸進至九江,尋陽王大心以江州讓之,綸不受,引兵西上。
簡文帝大寶元年春正月,始興太守陳霸先發兵討侯景。〈事見《蕭勃據嶺南》。〉
廣陵人來嶷說前廣陵太守祖皓曰:「董紹先輕而無謀,人情不附,襲而殺之,此壯士之任耳。今欲糾帥義勇,奉戴府君,若其克捷,可立桓、文之勳,必天未悔禍,猶足爲梁室忠臣。」皓曰:「此僕所願也。」乃相與糾合勇士,得百餘人。癸酉,襲廣陵,斬南兗州刺史董紹先,據城,馳檄遠近,推前太子舍人蕭勔爲刺史。乙亥,景遣郭元建帥衆奄至,皓嬰城固守。
二月,侯景遣任約、于(度)[慶]等帥衆二萬攻諸藩。
侯景遣侯子鑒帥舟師八千,自帥徒兵一萬攻廣陵,三日,克之。執祖皓,縛而射之,箭徧體,然後車裂以徇。城中無少長皆埋之於地,馳馬射而殺之。以子鑒爲南兗州刺史,鎭廣陵。景還建康。
宣城內史楊白華進據安吳,侯景遣于子悅等帥衆攻之,不克。
侯景納上女溧陽公主,甚愛之。三月甲申,景請上禊宴於樂遊苑,帳飲三日。上還宮,景與公主共據御牀,南面並坐,羣臣文武列坐侍宴。
鄱陽世子嗣與任約戰於三章,約敗走,嗣因徙鎭三章,謂之安樂栅。
夏四月丙午,侯景請上幸西州。上御素輦,侍衞四百餘人,景浴鐵數千,翼衞左右。上聞絲竹,悽然泣下,命景起舞,景亦請上起舞。酒闌坐散,上抱景于牀曰:「我念丞相。」景曰:「陛下如不念臣,臣何得至此?」逮夜乃罷。
時江南連年旱蝗,江、揚尤甚,百姓流亡,相與入山谷、江、湖,采草根、木葉、菱芡而食之,所在皆盡,死者蔽野。富室無食,皆鳥面鵠形,衣羅綺,懷金玉,俯伏牀帷,待命聽終。千里絕烟,人迹罕見,白骨成聚,如丘隴焉。
景性殘酷,於石頭立大碓,有犯法者擣殺之。常戒諸將曰:「破栅平城,當淨殺之,使天下知吾威名。」故諸將每戰勝,專以焚掠爲事,斬刈人如草芥,以資戲笑。由是百姓雖死,終不附之。又禁人偶語,犯者刑及外族。爲其將帥者悉稱「行臺」,來降附者悉稱「開府」,其親寄隆重者曰「左右廂公」,勇力兼人者曰「庫直都督」。
侯景召宋子仙還京口。
湘東王繹自去歲聞高祖之喪,以長沙未下,故匿之。壬寅,始發喪,刻檀爲高祖像,置於百福殿,事之甚謹,動靜必咨焉。繹以爲天子制於賊臣,不肯從(太)[大]寶之號,猶稱太清四年。丙午,繹下令大舉討侯景,移檄遠近。
鄱陽王範至湓城,以晉熙爲晉州,遣其世子嗣爲刺史。江州郡縣,多輒改易。尋陽王大心政令所行,不出一郡。大心遣兵擊莊鐵,嗣與鐵素善,請發兵救之,範遣侯瑱帥精甲五千助鐵。由是二鎭互相猜忌,無復討賊之志。大心使徐嗣徽帥衆二千,築壘稽亭以備範,市糴不通,範數萬之衆,無所得食,多餓死。範憤恚,疽發於背,五月乙卯,卒。其衆祕不發喪,奉範弟安南侯恬爲主,有衆數千人。
丙辰,侯景以元思虔爲東道大行臺,鎭錢塘。丁巳,以侯子鑒爲南兗州刺史。
六月,侯景以羊鴉仁爲五兵尚書。庚子,鴉仁出奔江西,將赴江陵,至東莞,盜疑其懷金,邀殺之。
湘東王繹以[陳]霸先爲豫州刺史,領豫章內史。
初,東魏遣儀同武威牒雲洛等迎鄱陽世子嗣,使鎭皖城。嗣未及行,任約軍至,洛等引去。嗣遂失援,出戰,敗死。約遂略地至湓城,尋陽王大心遣司馬韋質出戰而敗。帳下猶有戰士千餘人,咸勸大心走保建州,大心不能用,戊辰,以江州降約。先是,大心使前太子洗馬韋臧鎭建昌,有甲士五千,聞尋陽不守,欲帥衆奔江陵,未發,爲麾下所殺。臧,粲之子也。于慶略地至豫章,侯瑱力屈,降之,慶送瑱於建康。景以瑱同姓,待之甚厚,留其妻子及弟爲質,遣瑱隨慶徇蠡南諸郡,以瑱爲湘州刺史。
初,巴山人黃法𣰰有勇力,侯景之亂,合徒衆保鄕里。太守賀詡下江州,命法𣰰監郡事。法𣰰屯新淦,于慶自豫章分兵襲新淦,法𣰰敗之。陳霸先使周文育進軍擊慶,法𣰰引兵會之。
邵陵王綸聞任約將至,使司馬蔣思安將精兵五千襲之,約衆潰。思安不設備,約收兵襲之,思安敗走。
秋九月,任約進寇西陽、武昌。初,寧州刺史彭城徐文盛募兵數萬人討侯景,湘東王繹以爲秦州刺史,使將兵東下,與約遇於武昌。繹以廬陵王應爲江州刺史,以文盛爲長史,行府州事,督諸將拒之。應,續之子也。邵陵王綸引齊兵未至,移營馬栅,距西陽八十里,任約聞之,遣儀同叱羅[子]通等將鐵騎二百襲之,綸不爲備,策馬亡走。時湘東王繹亦與齊連和,故齊人觀望,不助綸。定州刺史田祖龍迎綸,綸以祖龍爲繹所厚,懼爲所執,復歸齊昌。行至汝南,魏所署汝南城主李素,綸之故吏也,開城納之。任約遂據西陽、武昌。
裴之高帥子弟部曲千餘人至夏首,湘東王繹召之,以爲新興、永寧二郡太守。又以南平王恪爲武州刺史,鎭武陵。
初,邵陵王綸以衡陽王獻爲齊州刺史,鎭齊昌,任約擊擒之,送建康,殺之。獻,暢之孫也。
乙亥,進侯景位相國,封二十郡爲漢王,加殊禮。冬十月乙未,侯景自加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以詔文呈上。上驚曰:「將軍乃有宇宙之號乎!」
十一月丁卯,徐文盛軍貝磯,任約帥水軍逆戰,文盛大破之,斬叱羅子通、趙威方,仍進軍大舉口。侯景遣宋子仙等將兵二萬助約,以約守西陽,久不能進,自出屯晉熙。
南康王會理以建康空虛,與太子左衞將軍柳敬禮、西鄕侯勸、東鄕侯勔謀起兵誅王偉。安樂侯乂理出奔長蘆,集衆得千餘人。建安侯賁、中宿世子子邕知其謀,以告偉。偉收會理、敬禮、勸、勔及會理弟祁陽侯通理,俱殺之。乂理爲左右所殺。錢塘褚冕以會理故舊,捶掠千計,終無異言。會理隔壁謂之曰:「褚郎,卿豈不爲我致此!卿雖忍死明我,我心實欲殺賊!」冕竟不服,景乃宥之。勸,昺之子;賁,正德之弟子;子邕,憺之孫也。
帝自卽位以來,景防衞甚嚴,外人莫得進見,唯武林侯諮及僕射王克、舍人殷不害並以文弱得出入臥內,帝與之講論而已。及會理死,克、不害懼禍,稍自疏。諮獨不離帝,朝請無絕。景惡之,使其仇人刁戍刺殺諮於廣莫門外。帝之卽位也,景與帝登重雲殿,禮佛爲誓,云:「自今君臣兩無猜貳,臣固不負陛下,陛下亦不得負臣。」及會理謀泄,景疑帝知之,故殺諮。帝自知不久,指所居殿謂殷不害曰:「龐涓當死此下。」
景自帥衆討楊白華於宣城,白華力屈而降,景以其北人,全之,以爲左民尚書,誅其兄子彬以報來亮之怨。十二月丙子朔,景封建安侯賁爲竟陵王,中宿世子子邕爲隨王,仍賜姓侯氏。
侯景還建康。
二年春正月,新吳余孝頃舉兵拒侯景,景遣于慶攻之,不克。
庚戌,湘東王繹遣護軍將軍尹悅、安東將軍杜幼安、巴州刺史王珣將兵二萬自江夏趣武昌,受徐文盛節度。
張彪遣其將趙稜圍錢塘,孫鳳圍富春,侯景遣儀同三司田遷、趙伯超救之,稜、鳳敗走。稜,伯超之兄子也。
侯景以王克爲太師,宋子仙爲太保,元羅爲太傅,郭元建爲太尉,張化仁爲司徒,任約爲司空,王偉爲尚書左僕射,索超世爲右僕射。景置三公官,動以十數,儀同尤多。以子仙、元建、化仁爲佐命元功,偉、超世爲謀主,于子悅、彭儁主擊斷,陳慶、呂季略、盧暉略、丁和等爲爪牙。梁人爲景用者,則故將軍趙伯超、前制局監周石珍、內監嚴亶、邵陵王記室伏知命。自餘王克、元羅及侍中殷不害、太常周弘正等,景從人望,加以尊位,非腹心之任也。
北兗州刺史蕭邕謀降魏,侯景殺之。
三月乙卯,徐文盛等克武昌,進軍蘆洲。
任約告急,侯景自帥衆西上,攜太子大器從軍以爲質,留王偉居守。閏月,景發建康,自石頭至新林,舳艫相接。約分兵襲破定州刺史田祖龍於齊安。壬寅,景軍至西陽,與徐文盛夾江築壘。癸卯,文盛擊破之,射其右丞庫狄式和墜水死,景遁走還營。
夏四月,郢州刺史蕭方諸,年十五,以行事鮑泉和弱,常侮易之,或使伏牀,騎背爲馬。恃徐文盛軍在近,不復設備,日以蒱酒爲樂。侯景聞江夏空虛,乙巳,使宋子仙、任約帥精騎四百,由淮內襲郢州。丙午,大風疾雨,天色晦冥,有登陴望見賊者告泉曰:「虜騎至矣。」泉曰:「徐文盛大軍在下,賊何因得至?當是王珣軍人還耳。」旣而走告者稍衆,始命閉門,子仙等已入城。方諸方踞泉腹,以五色綵辮其髯。見子仙至,方諸迎拜,泉匿于牀下。子仙俯窺,見泉素髯間綵,驚愕,遂擒之,及司馬虞豫,送於景所。景因便風,中江舉帆,遂越文盛等軍,丁未,入江夏。文盛衆懼而潰,與長沙王韶等逃歸江陵。王珣、杜幼安以家在江夏,遂降於景。
湘東王繹以王僧辯爲大都督,帥巴州刺史丹楊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龕、宣州刺史王綝、郴州刺史裴之橫東擊景,徐文盛以下並受節度。戊申,僧辯等軍至巴陵,聞郢州已陷,因留戍之。繹遺僧辯書曰:「賊旣乘勝,必將西下,不勞遠擊,但守巴丘,以逸待勞,無慮不克。」又謂將佐曰:「景若水步兩道,直指江陵,此上策也。據夏首,積兵糧,中策也。悉力攻巴陵,下策也。巴陵城小而固,僧辯足可委任。景攻城不拔,野無所掠,暑疫時起,食盡兵疲,破之必矣。」乃命羅州刺史徐嗣徽自岳陽,武州刺史杜崱自武陵引兵會僧辯。
景使丁和將兵五千守夏首,宋子仙將兵一萬爲前驅,趣巴陵,分遣任約直指江陵,景率大兵水步繼進。於是緣江戍邏望風請服,景拓邏至于隱磯。僧辯乘城固守,偃旗卧鼓,安若無人。壬戌,景衆濟江,遣輕騎至城下,問:「城內爲誰?」答曰:「王領軍。」騎曰:「何不早降?」僧辯曰:「大軍但向荊州,此城自當非礙。」騎去,頃之,執王珣等至城下,使說其弟琳。琳曰:「兄受命討賊,不能死難,曾不內慚,翻欲賜誘!」取弓射之,珣慚而退。景肉薄百道攻城,城中鼓譟,矢石雨下,景士卒死者甚衆,乃退。僧辯遣輕兵出戰,凡十餘返,皆捷。景被甲在城下督戰,僧辯著綬、乘輿、奏鼓吹巡城,景望之,服其膽勇。
五月,侯景晝夜攻巴陵,不克,軍中食盡,疾疫,死傷太半。湘東王繹遣晉州刺史蕭惠正將兵援巴陵,惠正辭不堪,舉胡僧祐自代。僧祐時坐謀議忤旨繫獄,繹卽出之,拜武猛將軍,令赴援。戒之曰:「賊若水戰,但以大艦臨之,必克。若欲步戰,自可鼓棹直就巴丘,不須交鋒也。」僧祐至湘浦,景遣任約帥銳卒五千據白塉以待之。僧祐由他路西上,約謂其畏己,急追之,及於芊口,呼僧祐曰:「吳兒,何不早降,走何所之?」僧祐不應,潛引兵至赤沙亭。會信州刺史陸法和至,與之合軍。法和有異術,先隱於江陵百里洲,衣食居處,一如苦行沙門,或豫言吉凶,多中,人莫能測。侯景之圍臺城也,或問之曰:「事將何如?」法和曰:「凡人取果,宜待熟時,不撩自落。」固問之,法和曰:「亦克,亦不克。」及任約向江陵,法和自請擊之,繹許之。
壬寅,約至赤亭。六月甲辰,僧祐、法和縱兵擊之,約兵大潰,殺溺死者甚衆,禽約送江陵。景聞之,乙巳,焚營宵遁。以丁和爲郢州刺史,留宋子仙等,衆號二萬,戍郢城。別將支化仁鎭魯山,范希榮行江州事,儀同三司任延和、晉州刺史夏侯威生守晉州。景與麾下兵數千順流而下。丁和以大石磕殺鮑泉及虞預,沈於黃鶴磯。任約至江陵,繹赦之。徐文盛坐怨望,下獄,死。巴州刺史余孝頃遣兄子僧重將兵救鄱陽,于慶退走。
繹以王僧辯爲征東將軍、尚書令,胡僧祐等皆進位號,使引兵東下。陸法和請還,旣至,謂繹曰:「侯景自然平矣,蜀賊將至,請守險以待之。」乃引兵屯峽口。庚申,王僧辯至漢口,先攻魯山,擒支化仁,送江陵。辛酉,攻郢州,克其羅城,斬首千級。宋子仙退據金城,僧辯四面起土山攻之。
豫州刺史荀朗自巢湖出濡須邀景,破其後軍,景奔歸,船前後相失。太子船入樅陽浦,船中腹心皆勸太子因此入北,太子曰:「自國家喪敗,志不圖生,主上蒙塵,寧忍違離左右!吾今若去,乃是叛父,非避賊也。」因涕泗嗚咽,卽命前進。
甲子,宋子仙等困蹙,乞輸郢城,身還就景。王僧辯僞許之,命給船百艘以安其意。子仙謂爲信然,浮舟將發,僧辯命杜龕帥精勇千人攀堞而上,鼓譟奄進,水軍主宋遙帥樓船,暗江雲合。子仙且戰且走,至白楊浦,大破之,周鐵虎生擒子仙及丁和,送江陵,殺之。
秋七月乙亥,湘東王繹以長沙王韶監郢州事。丁亥,侯景還至建康。于慶自鄱陽還豫章,侯瑱閉門拒之,慶走江州,據郭默城。繹以瑱爲兗州刺史,景悉殺瑱子弟。
辛丑,王僧辯乘勝下湓城,陳霸先帥所部三萬人將會之,屯于巴丘。西軍乏食,霸先有糧五十萬石,分三十萬以資之。八月壬寅朔,王僧辯前軍襲于慶,慶棄郭默城走。范希榮亦棄尋陽城走,晉熙王僧振等起兵圍郡城,僧辯遣沙州刺史丁道貴助之。任延和等棄城走。湘東王繹命僧辯且頓尋陽,以待諸軍之集。
初,景旣克建康,常言:「吳兒怯弱,易以掩取,當須拓定中原,然後爲帝。」景尚帝女溧陽公主,嬖之,妨於政事。王偉屢諫,景以告主,主有惡言,偉恐爲所讒,因說景除帝。及景自巴陵敗歸,猛將多死,自恐不能久存,欲早登大位。王偉曰:「自古移鼎,必須廢立,旣示我威權,且絕彼民望。」景從之,使前壽光殿學士謝昊爲詔書,以爲「弟姪爭立,星辰失次,皆由朕非正緒,召亂致災。宜禪位於豫章王棟」。使呂季略齎入,逼帝書之。棟,歡之子也。
戊午,景遣衞尉卿彭儁等帥兵入殿,廢帝爲晉安王,幽于永福省,悉撤內外侍衞,使突騎左右守之,牆垣悉布枳棘。庚申,下詔迎豫章王棟。棟時幽拘,廩餼甚薄,仰蔬茹爲食。方與妃張氏鉏葵,法駕奄至,棟驚,不知所爲,泣而升輦。
景殺哀太子大器、尋陽王大心、西陽王大鈞、建平王大球、義安大昕及王侯在建康者二十餘人。太子神明端嶷,於景黨未嘗屈意,所親竊問之,太子曰:「賊若於事義未須見殺,吾雖陵慢呵叱,終不敢言。若見殺時至,雖一日百拜,亦無所益。」又曰:「殿下今居困阨,而神貌怡然,不貶平日,何也?」太子曰:「吾自度死日必在賊前,若諸叔能滅賊,賊必先見殺,然後就死。若其不然,賊亦殺我以取富貴,安能以必死之命爲無益之愁乎?」及難,太子顏色不變,徐曰:「久知此事,嗟其晚耳。」刑者將以衣帶絞之,太子曰:「此不能見殺。」命取繫帳繩絞之而絕。
壬戌,棟卽帝位,大赦,改元天正。太尉郭元建聞之,自秦郡馳還,謂景曰:「主上先帝太子,旣無愆失,何得廢之?」景曰:「王偉勸吾,云『早除民望』,吾故從之,以安天下。」元建曰:「吾挾天子令諸侯,猶懼不濟,無故廢之,乃所以自危,何安之有?」景欲迎帝復位,以棟爲太孫,王偉曰:「廢立大事,豈可數改邪?」乃止。
乙丑,景又使使殺南海王大臨於吳郡,南郡王大連於姑孰,安陸王大春於會稽,高唐王大壯於京口。以太子妃賜郭元建,元建曰:「豈有皇太子妃乃爲人妾乎?」竟不與相見,聽使入道。丙寅,追尊昭明太子爲昭明皇帝,豫章安王爲安皇帝。以劉神茂爲司空。
王偉說侯景弒太宗以絕衆心,景從之。冬十月壬寅夜,偉與左衞將軍彭儁、王脩纂進酒於太宗。太宗極飲,旣醉而寢。偉乃出,儁進土囊,脩纂坐其上而殂。偉撤戶扉爲棺,遷殯于城北酒庫中,諡曰明皇帝,廟號高宗。
司空、東道行臺劉神茂聞侯景自巴丘敗還,陰謀叛景,吳中士大夫咸勸之,乃與儀同三司尹思合、劉歸義、王曄、雲麾將軍元頵等據東陽以應江陵,遣頵及別將李占下據建德江口。張彪攻永嘉,克之。新安民程靈洗起兵,據郡以應神茂。於是浙江以東皆附江陵。湘東王繹以靈洗爲譙州刺史,領新安太守。
十一月,侯景以趙伯超爲東道行臺,據錢塘;以田遷爲軍司,據富春;以李慶緒爲中軍都督,謝答仁爲右廂都督,李遵爲左廂都督,以討劉神茂。
己卯,加侯景九錫,漢國置丞相以下官。己丑,豫章王棟禪位于景,景卽皇帝位于南郊。還,登太極殿,其黨數萬,皆吹脣呼譟而上。大赦,改元太始。封棟爲淮陰王,幷其二弟橋、樛同鎖於密室。
王偉請立七廟,景曰:「何謂七廟?」偉曰:「天子祭七世祖考。」幷請七世諱,景曰:「前世吾不復記,唯記我父名標。且彼在朔州,那得來噉此?」衆咸笑之。景黨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皆王偉制其名位,追尊父標爲元皇帝。
景之作相也,以西州爲府,文武無尊卑皆引接。及居禁中,非故舊不得見,由是諸將多怨望。景好獨乘小馬,彈射飛鳥,王偉每禁止之,不許輕出。景鬱鬱不樂,更成失志,曰:「吾無事爲帝,與受擯不殊。」
十二月丁未,謝答仁、李慶緒攻建德,擒元頵、李占送建康,景截其手足以徇,經日乃死。
元帝承聖元年春正月,湘東王命王僧辯等東擊侯景,二月庚子,諸軍發尋陽,舳艫數百里。陳霸先帥甲士三萬,舟艦二千,自南江出湓口,會僧辯於白茅灣,築壇歃血,共讀盟文,流涕慷慨。癸卯,僧辯使侯瑱襲南陵、鵲頭二戍,克之。戊申,僧辯等軍于大雷。丙辰,發鵲頭。戊午,侯子鑒還至戰鳥,西軍奄至,子鑒驚懼,奔還淮南。
侯景儀同三司謝答仁攻劉神茂於東陽,程靈洗、張彪皆勒兵將救之,神茂欲專其功,不許,營於下淮。或謂神茂曰:「賊長於野戰,下淮地平,四面受敵,不如據七里瀨,賊必不能進。」不從。神茂偏裨多北人,不與神茂同心,別將王曄、酈通並據外營,降於答仁,劉歸義、尹思合等棄城走。神茂孤危,辛未,亦降於答仁,答仁送之建康。
癸酉,王僧辯等至蕪湖,侯景守將張黑棄城走。景聞之,甚懼,下詔赦湘東王繹、王僧辯之罪,衆咸笑之。侯子鑒據姑孰南洲以拒西師,景遣其黨史安和等將兵二千助之。三月己巳朔,景下詔欲自至姑孰,又遣人戒子鑒曰:「西人善水戰,勿與爭鋒。往年任約之敗,良爲此也。若得步騎一交,必當可破,汝但結營岸上,引船入浦以待之。」子鑒乃捨舟登岸,閉營不出。僧辯等停軍蕪湖十餘日,景黨大喜,告景曰:「西師畏吾之強,勢將遁矣,不擊且失之。」景乃復命子鑒爲水戰之備。
丁丑,僧辯至姑孰,子鑒帥步騎萬餘人渡洲,於岸挑戰,又以鵃䑠千艘載戰士。僧辯麾細船皆令退縮,留大艦失泊兩岸。子鑒之衆謂水軍欲退,爭出趨之。大艦斷其歸路,鼓譟大呼,合戰中江,子鑒大敗,士卒赴水死者數千人。子鑒僅以身免,收散卒走還建康,據東府。僧辯留虎臣將軍莊丘慧達鎭姑孰,引軍而前,歷陽戍迎降。景聞子鑒敗,大懼,涕下覆面,引衾而臥,良久方起,歎曰:「誤殺乃公!」
庚辰,僧辯督諸軍至張公洲,辛巳,乘潮入淮,進至禪靈寺前。景召石頭津主張賓,使引淮中舣䑰及海艟,以石縋之,塞淮口。緣淮作城,自石頭至于朱雀街,十餘里中樓堞相接。僧辯問計於陳霸先,霸先曰:「前柳仲禮數十萬兵隔水而坐,韋粲在青溪,竟不渡岸,賊登高望之,表裏俱盡,故能覆我師徒。今圍石頭,須渡北岸。諸將若不能當鋒,霸先請先往立栅。」壬午,霸先於石頭西落星山築栅,衆軍次連八城,直出石頭西北。景恐西州路絕,自帥侯子鑒等亦於石頭東北築五城以遏大路。景使王偉等守臺城。乙酉,景殺湘東王世子方諸、前平東將軍杜幼安。
劉神茂至建康,丙戌,景命爲大剉碓,先進其足,寸寸斬之,以至於頭。留異外同神茂而潛通於景,故得免禍。
丁亥,王僧辯進軍招提寺北,侯景帥衆萬餘人,鐵騎八百餘匹,陳於西州之西。陳霸先曰:「我衆賊寡,應分其兵勢,以強制弱;何故聚其鋒銳,令致死於我?」乃命諸將分處置兵。景衝將軍王僧志陳,僧志小縮,霸先遣將軍安陸徐度將弩手二千橫截其後,景兵乃卻。霸先與王琳、杜龕等以鐵騎乘之,僧辯以大軍繼進,景兵敗,退據其栅。龕,岸之兄子也。景儀同三司盧暉略守石頭城,開北門降,僧辯入據之。景與霸先殊死戰,景帥百餘騎,棄矟執刀,左右衝陳。陳不動,衆遂大潰,諸軍逐北至西明門。
景至闕下,不敢入臺,召王偉責之曰:「爾令我爲帝,今日誤我!」偉不能對,繞闕而藏。景欲走,偉執鞚諫曰:「自古豈有叛天子邪?宮中衞士猶足一戰,棄此,將欲安之?」景曰:「我昔敗賀拔勝,破葛榮,揚名河、朔,渡江平臺城,降柳仲禮如反掌,今日天亡我也!」因仰觀石闕,歎息久之。以皮囊盛其江東所生二子,挂之鞍後,與房世貴等百餘騎東走,欲就謝答仁於吳。侯子鑒、王偉、陳慶奔朱方。
僧辯命裴之橫、杜龕屯杜姥宅,杜崱入據臺城。僧辯不戢軍士,剽掠居民,男女裸露,自石頭至于東城,號泣滿道。是夜,軍士遺火,焚太極殿及東西堂,寶器、羽儀、輦輅無遺。
戊子,僧辯命侯瑱等帥精甲五千追景。王克、元羅等帥臺內舊臣迎僧辯於道,僧辯勞克曰:「甚苦,事夷狄之君。」克不能對。又問:「璽紱何在?」克良久曰:「趙平原持去。」僧辯曰:「王氏百世卿族,一朝而墜。」僧辯迎太宗梓宮升朝堂,帥百官哭踊如禮。
己丑,僧辯等上表勸進,且迎都建業。湘東王答曰:「淮海長鯨,雖云授首同;襄陽短狐,未全革面。太平玉燭,爾乃議之。」
庚寅,南兗州刺史郭元建、秦郡戍主郭正買、陽平戍主魯伯和、行南徐州事郭子仲並據城降。
僧辯之發江陵也,啓湘東王曰:「平賊之後,嗣君萬福,未審何以爲禮?」王曰:「六門之內,自極兵威。」僧辯曰:「討賊之謀,臣爲己任,成濟之事,請別舉人。」王乃密諭宣猛將軍朱買臣,使爲之所。及景敗,太宗已殂。豫章王棟及二弟橋、樛相扶出於密室,逢杜崱於道,爲去其鎖。二弟曰:「今日始免橫死矣。」棟曰:「倚伏難知,吾猶有懼。」辛卯,遇朱買臣,呼之就船共飲,未竟,並沈於水。
僧辯遣陳霸先將兵向廣陵受郭元建等降,又遣使者往安慰之。諸將多私使別索馬仗,會侯子鑒渡江至廣陵,謂元建等曰:「我曹,梁之深讎,何顏復見其主?不若投北,可得還鄕。」遂皆降齊。霸先至歐陽,齊行臺辛術已據廣陵。
王偉與侯子鑒相失,直瀆戍主黃公喜獲之,送建康。王僧辯問曰:「卿爲賊相,不能死節,而求活草間邪?」偉曰:「廢興,命也。使漢帝早從偉言,明公豈有今日?」尚書左丞虞騭嘗爲偉所辱,乃唾其面。偉曰:「君不讀書,不足與語。」騭慚而退。僧辯命羅州刺史徐嗣徽鎭朱方。
壬辰,侯景至晉陵,得田遷餘兵,因驅掠居民,東趨吳郡。
謝答仁討劉神茂還,至富陽,聞侯景敗走,帥萬人欲北出候之,趙伯超據錢塘拒之。侯景進至嘉興,聞伯超叛之,乃退據吳。己酉,侯瑱追及景於松江。景猶有船二百艘,衆數千人,瑱進擊,敗之,擒彭儁、田遷、房世貴、蔡壽樂、王伯醜。瑱生剖儁腹,抽其腸,儁猶不死,手自收之,乃斬之。
景與腹心數十人單舸走,推墮二子於水,將入海,瑱遣副將焦僧度追之。景納羊侃之女爲小妻,以其兄鵾爲庫直都督,待之甚厚。鵾隨景東走,與景所親王元禮、謝葳蕤密圖之。葳蕤,答仁之弟也。景下海,欲向蒙山。己卯,景晝寢,鵾語海師︰「此中何處有蒙山,汝但聽我處分。」遂直向京口。至胡豆洲,景覺,大驚,問岸上人,云:「郭元建猶在廣陵。」景大喜,將依之。鵾拔刀,叱海師向京口,因謂景曰:「吾等爲王效力多矣,今至於此,終無所成,欲就乞頭以取富貴。」景未及答,白刃交下。景欲投水,鵾以刀斫之。景走入船中,以佩刀抉船底,鵾以矟刺殺之。尚書右僕射索超世在別船,葳蕤以景命召而執之。南徐州刺史徐嗣徽斬超世,以鹽納景腹中,送其尸於建康。僧辯傳首江陵,截其手,使謝葳蕤送于齊。暴景尸於市,士民爭取食之,幷骨皆盡,溧陽公主亦預食焉。初,景之五子在北齊,世宗剝其長子面而烹之,幼者[皆]下蠶室。齊顯祖卽位,夢獮猴坐其御牀,乃盡烹之。趙伯超、謝答仁皆降於侯瑱,瑱幷田遷等送建康。王僧辯斬房世貴於市,送王偉、呂季略、周石珍、嚴亶、趙伯超、伏知命於江陵。
丁巳,湘東王下令解嚴。乙丑,葬簡文帝于莊陵,廟號太宗。
侯景之敗也,以傳國璽自隨,使其侍中兼平原太守趙思賢掌之,曰:「若我死,宜沈於江,勿令吳兒復得之。」思賢自京口濟江,遇盜,從者棄之草間。至廣陵,以告郭元建。元建取之,以與辛術,壬申,術送之至鄴。
五月庚午,司空南平王恪等復勸進,湘東王猶不受,遣侍中豐城侯泰等謁山陵,脩復廟、社。戊寅,侯景首至江陵,梟之於市三日,煮而漆之,以付武庫。
庚辰,以南平王恪爲揚州刺史。甲申,以王僧辯爲司徒、鎭衞將軍,封長寧公;陳霸先爲征虜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長城縣侯。
乙酉,誅侯景所署尚書僕射王偉、左民尚書呂季略、少府周石珍、舍人嚴亶於市。趙伯超、伏知命餓死於獄。以謝答仁不失禮於太宗,特宥之。王偉於獄中上五百言詩,湘東王愛其才,欲宥之。有嫉之者言於王曰:「前日偉作檄文甚佳。」王求而視之,檄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爲赤縣所歸。」王大怒,釘其舌於柱,剜腹臠肉而殺之。
丁亥,下令,以「王偉等旣死,自餘衣冠舊貴,被逼偷生,猛士勳豪,和光苟免者,皆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