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望之字長倩,東海蘭陵人也,〔一〕徙杜陵。家世以田為業,至望之,好學,治齊詩,事同縣后倉且十年。以令詣太常受業,〔二〕復事同學博士白奇,〔三〕又從夏侯勝問論語、禮服。〔四〕京師諸儒稱述焉。

〔一〕  師古曰:「近代譜諜妄相託附,乃云望之蕭何之後,追次昭穆,流俗學者共祖述焉。但酇侯漢室宗臣,功高位重,子孫胤緒具詳表、傳。長倩鉅儒達學,名節並隆,博覽古今,能言其祖。市朝未變,年載非遙,長老所傳,耳目相接,若其實承何後,史傳寧得弗詳?漢書既不敘論,後人焉所取信?不然之事,斷可識矣。」

〔二〕  如淳曰:「令郡國官有好文學敬長肅政教者,二千石奏上,與計偕,詣太常受業如弟子也。」

〔三〕  師古曰:「常同於后倉受業,而奇後為博士。」

〔四〕  師古曰:「禮之喪服也。」

是時大將軍霍光秉政,長史丙吉薦儒生王仲翁與望之等數人,皆召見。先是左將軍上官桀與蓋主謀殺光,光既誅桀等,後出入自備。吏民當見者,露索去刀兵,兩吏挾持。〔一〕望之獨不肯聽,自引出閤曰:「不願見。」吏牽持匈匈。光聞之,告吏勿持。望之既至前,說光曰:「將軍以功德輔幼主,將以流大化,致於洽平,〔二〕是以天下之士延頸企踵,爭願自(劾)〔效〕,以輔高明。今士見者皆先露索挾持,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禮,致白屋之意。」〔三〕於是光獨不除用望之,而仲翁等皆補大將軍史。三歲間,仲翁至光祿大夫給事中,望之以射策甲科為郎,〔四〕署小苑東門候。〔五〕仲翁出入從倉頭廬兒,〔六〕下車趨門,傳呼甚寵,〔七〕顧謂望之曰:「不肯錄錄,反抱關為。」〔八〕望之曰:「各從其志。」

〔一〕  師古曰:「索,搜也,露形體而搜也。索音山客反。」

〔二〕  師古曰:「令太平之化通洽四方也。」

〔三〕  師古曰:「周公攝政,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餔,以接天下之士。白屋,謂白蓋之屋以茅覆之,賤人所居。蓋音合。」

〔四〕  師古曰:「射策者,謂為難問疑義書之於策,量其大小署為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顯。有欲射者,隨其所取得而釋之,以知優劣。射之,言投射也。對策者,顯問以政事經義,令各對之,而觀其(人)〔文〕辭定高下也。」

〔五〕  師古曰:「署,補署也。門候,主候時而開閉也。」

〔六〕  師古曰:「皆官府之給賤役者也,解在貢禹傳。」

〔七〕  師古曰:「趨讀曰趣。趣,嚮也。下車而嚮門,傳聲而呼侍從者,甚有尊寵也。」

〔八〕  師古曰:「錄錄謂循常也。言望之不能隨例搜索,以(為)〔違〕啎執政,不得大官而守門也。」

後數年,坐弟犯法,不得宿衛,免歸為郡吏。及御史大夫魏相除望之為屬,察廉為大行治禮丞。

時大將軍光薨,子禹復為大司馬,兄子山領尚書,〔一〕親屬皆宿衛內侍。地節三年夏,京師雨雹,望之因是上疏,願賜清閒之宴,口陳災異之意。〔二〕宣帝自在民間聞望之名,曰:「此東海蕭生邪?下少府宋畸問狀,〔三〕無有所諱。」望之對,以為「春秋昭公三年大雨雹,是時季氏專權,卒逐昭公。鄉使魯君察於天變,宜亡此害。〔四〕今陛下以聖德居位,思政求賢,堯舜之用心也。然而善祥未臻,陰陽不和,是大臣任政,一姓擅勢之所致也。附枝大者賊本心,私家盛者公室危。〔五〕唯明主躬萬機,選同姓,舉賢材,以為腹心,與參政謀,令公卿大臣朝見奏事,明陳其職,以考功能。如是,則庶事理,公道立,姦邪塞,私權廢矣。」對奏,天子拜望之為謁者。時上初即位,思進賢良,多上書言便宜,輒下望之問狀,高者請丞相御史,〔六〕次者中二千石試事,滿歲以狀聞,〔七〕下者報聞,或罷歸田里,所白處奏皆可。〔八〕累遷諫大夫,丞相司直,歲中三遷,官至二千石。其後霍氏竟謀反誅,望之寖益任用。〔九〕

〔一〕  師古曰:「霍山,去病之孫。今云兄子者,轉寫誤爾。」

〔二〕  師古曰:「閒讀曰閑。」

〔三〕  師古曰:「畸音居宜反。」

〔四〕  師古曰:「鄉讀曰嚮。亡讀曰無。」

〔五〕  師古曰:「本心,樹之本株也。」

〔六〕  師古曰:「望之以其人所言之狀請於丞相御史,或以奏聞,即見超擢。」

〔七〕  師古曰:「試令行其所言之事,或以諸它職事試之。」

〔八〕  師古曰:「當主上之意也。」

〔九〕  師古曰:「寖,漸也。」

是時選博士諫大夫通政事者補郡國守相,以望之為平原太守。望之雅意在本朝,遠為郡守,內不自得,乃上疏曰:「陛下哀愍百姓,恐德化之不究,〔一〕悉出諫官以補郡吏,所謂憂其末而忘其本者也。朝無爭臣則不知過,國無達士則不聞善。〔二〕願陛下選明經術,溫故知新,通於幾微謀慮之士以為內臣,與參政事。諸侯聞之,則知國家納諫憂政,亡有闕遺。若此不怠,成康之道其庶幾乎!〔三〕外郡不治,豈足憂哉?」書聞,徵入守少府。宣帝察望之經明持重,論議有餘,材任宰相,〔四〕欲詳試其政事,復以為左馮翊。望之從少府出為左遷,恐有不合意,即移病。〔五〕上聞之,使侍中成都侯金安上諭意曰:「所用皆更治民以考功。〔六〕君前為平原太守日淺,故復試之於三輔,非有所聞也。」〔七〕望之即視事。

〔一〕  師古曰:「究,竟也,謂周遍於天下。」

〔二〕  師古曰:「達士謂達於政事也。」

〔三〕  師古曰:「周成康二王致太平也。」

〔四〕  師古曰:「任,堪也。」

〔五〕  師古曰:「移病謂移書言病。一曰以病而移居。」

〔六〕  師古曰:「更猶經歷也,音工衡反。」

〔七〕  師古曰:「所聞謂聞其短失。」

是歲西羌反,漢遣後將軍征之。京兆尹張敞上書言:「國兵在外,軍以夏發,隴西以北,安定以西,吏民並給轉輸,田事頗廢,素無餘積,雖羌虜以破,來春民食必乏。窮辟之處,買亡所得,〔一〕縣官穀度不足以振之。〔二〕願令諸有罪,非盜受財殺人及犯法不得赦者,皆得以差入穀此八郡贖罪。〔三〕務益致穀以豫備百姓之急。」事下有司,望之與少府李彊議,以為「民函陰陽之氣,有(仁)〔好〕義欲利之心,〔四〕在教化之所助。堯在上,不能去民欲利之心,而能令其欲利不勝其好義也;雖桀在上,不能去民好義之心,而能令其好義不勝其欲利也。故堯、桀之分,在於義利而已,道民不可不慎也。〔五〕今欲令民量粟以贖罪,如此則富者得生,貧者獨死,是貧富異刑而法不壹也。人情,貧窮,父兄囚執,聞出財得以生活,為人子弟者將不顧死亡之患,敗亂之行,以赴財利,求救親戚。一人得生,十人以喪,如此,伯夷之行壞,公綽之名滅。〔六〕政教壹傾,雖有周召之佐,恐不能復。〔七〕古者臧於民,不足則取,有餘則予。詩曰『爰及矜人,哀此鰥寡』,〔八〕上惠下也。又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九〕下急上也。今有西邊之役,民失作業,雖戶賦口斂以贍其困乏,〔一0〕古之通義,百姓莫以為非。以死救生,恐未可也。〔一一〕陛下布德施教,教化既成,堯舜亡以加也。今議開利路以傷既成之化,臣竊痛之。」

〔一〕  師古曰:「辟讀曰僻也。」

〔二〕  師古曰:「度音徒各反。」

〔三〕  師古曰:「差,次也。八郡,即隴西以北,安定以西。」

〔四〕  師古曰:「函與含同也。」

〔五〕  師古曰:「道讀曰導。」

〔六〕  師古曰:「公綽,魯大夫孟公綽也。論語稱孔子曰:『若臧武仲之智,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可以為成人矣。』」

〔七〕  師古曰:「召讀曰邵。復音扶目反。」

〔八〕  師古曰:「小雅鴻雁之詩也。矜人,可哀矜之人,謂貧弱者也。言王者惠澤下及哀矜之人以至鰥寡。」

〔九〕  師古曰:「小雅大田之詩也。言眾庶喜於時雨,先潤公田,又及私田,是則其心先公後私。雨音于具反。」

〔一0〕師古曰:「率戶而賦,計口而斂也。」

〔一一〕師古曰:「子弟竭死以救父兄,令其生也。」

於是天子復下其議兩府,丞相、御史以難問張敞。敞曰:「少府左馮翊所言,常人之所守耳。昔先帝征四夷,兵行三十餘年,百姓猶不加賦,而軍用給。今羌虜一隅小夷,跳梁於山谷間,漢但令罪人出財減罪以誅之,其名賢於煩擾良民橫興賦斂也。〔一〕又諸盜及殺人犯不道者,百姓所疾苦也,皆不得贖;首匿、見知縱、所不當得為之屬,議者或頗言其法可蠲除,〔二〕今因此令贖,其便明甚,何化之所亂?甫刑之罰,小過赦,薄罪贖,〔三〕有金選之品,〔四〕所從來久矣,何賊之所生?敞備皁衣二十餘年,〔五〕嘗聞罪人贖矣,未聞盜賊起也。竊憐涼州被寇,方秋饒時,民尚有飢乏,病死於道路,況至來春將大困乎!不早慮所以振救之策,而引常經以難,恐後為重責。常人可與守經,未可與權也。敞幸得備列卿,以輔兩府為職,不敢不盡愚。」

〔一〕  師古曰:「橫音胡孟反。」

〔二〕  師古曰:「以其罪輕而法重,故常欲除此科條。」

〔三〕  師古曰:「呂侯為周穆王司寇,作贖刑之法,謂之呂刑。後改為甫侯,故又稱甫刑也。」

〔四〕  應劭曰:「選音刷,金銖兩名也。」師古曰:「音刷是也。字本作鋝,鋝即鍰也,其重十一銖二十五分銖之十三,一曰重六兩。呂刑曰:『墨辟疑赦,其罰百鍰;劓辟疑赦,其罰惟倍;剕辟疑赦,其罰倍差;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鍰;大辟疑赦,其罰千鍰。』是其品也。」

〔五〕  如淳曰:「雖有五時服,至朝皆著皁衣。」

望之、彊復對曰:「先帝聖德,賢良在位,作憲垂法,為無窮之規,永惟邊竟之不贍,〔一〕故金布令甲曰〔二〕『邊郡數被兵,離飢寒,〔三〕夭絕天年,父子相失,令天下共給其費』,〔四〕固為軍旅卒暴之事也。〔五〕聞天漢四年,常使死罪人入五十萬錢減死罪一等,豪彊吏民請奪假貣,〔六〕至為盜賊以贖罪。其後姦邪橫暴,群盜並起,〔七〕至攻城邑,殺郡守,充滿山谷,吏不能禁,明詔遣繡衣使者以興兵擊之,〔八〕誅者過半,然後衰止。愚以為此使死罪贖之敗也,故曰不便。」時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亦以為羌虜且破,轉輸略足相給,遂不施敞議。望之為左馮翊三年,京師稱之,遷大鴻臚。

〔一〕  師古曰:「惟,思也。竟讀曰境。其下亦同。」

〔二〕  師古曰:「金布者,令篇名也。其上有府庫金錢布帛之事,因以名篇。令甲者,其篇甲乙之次。」

〔三〕  師古曰:「離,遭也。」

〔四〕  師古曰:「同共給之也。自此以上,令甲之文。」

〔五〕  師古曰:「卒讀曰猝。言此令文專為軍旅猝暴而施設。」

〔六〕  師古曰:「貣音土得反。」

〔七〕  師古曰:「橫音胡孟反。」

〔八〕  師古曰:「軍興之法也。」

先是烏孫昆彌翁歸靡因長羅侯常惠上一書,〔一〕願以漢外孫元貴靡為嗣,得復尚少主,〔二〕結婚內附,畔去匈奴。詔下公卿議,望之以為烏孫絕域,信其美言,萬里結婚,非長策也。天子不聽。神爵二年,遣長羅侯惠使送公主配元貴靡。未出塞,翁歸靡死,其兄子狂王背約自立。惠從塞下上書,願留少主敦煌郡。惠至烏孫,責以負約,因立元貴靡,還迎少主。詔下公卿議,望之復以為「不可。烏孫持兩端,亡堅約,其效可見。前少主在烏孫四十餘年,恩愛不親密,邊境未以安,此已事之驗也。今少主以元貴靡不得立而還,信無負於四夷,此中國之大福也。少主不止,繇役將興,其原起此。」天子從其議,徵少主還。後烏孫雖分國兩立,以元貴靡為大昆彌,漢遂不復與結婚。

〔一〕  師古曰:「昆彌,烏孫之王號也。翁歸靡,其人名也。」

〔二〕  蘇林曰:「宗室女也。」

三年,代丙吉為御史大夫。五鳳中匈奴大亂,議者多曰匈奴為害日久,可因其壞亂舉兵滅之。詔遣中朝大司馬車騎將軍韓增、諸吏富平侯張延壽、光祿勳楊惲、太僕戴長樂問望之計策,望之對曰:「春秋晉士匄帥師侵齊,聞齊侯卒,引師而還,君子大其不伐喪,〔一〕以為恩足以服孝子,誼足以動諸侯。前單于慕化鄉善稱弟,〔二〕遣使請求和親,海內欣然,夷狄莫不聞。未終奉約,不幸為賊臣所殺,今而伐之,是乘亂而幸災也,彼必奔走遠遁。不以義動兵,恐勞而無功。宜遣使者弔問,輔其微弱,救其災患,四夷聞之,咸貴中國之仁義。如遂蒙恩得復其位,必稱臣服從,此德之盛也。」上從其議,後竟遣兵護輔呼韓邪單于定其國。

〔一〕  師古曰:「士匄,晉大夫范宣子也。春秋公羊傳襄十九年,齊侯環卒,『晉士匄帥師侵齊,至穀,聞齊侯卒,乃還。還者何?善辭也,大其不伐喪也。』」

〔二〕  蘇林曰:「弟,順也。」師古曰:「鄉讀曰嚮。弟音悌。」

是時大司農中丞耿壽昌奏設常平倉,上善之,望之非壽昌。〔一〕丞相丙吉年老,上重焉,望之又奏言:「百姓或乏困,盜賊未止,二千石多材下不任職。三公非其人,則三光為之不明,今首歲日月少光,〔二〕咎在臣等。」上以望之意輕丞相,〔三〕乃下侍中建章衛尉金安上、光祿勳楊惲、御史中丞王忠,并詰問望之。〔四〕望之免冠置對,天子繇是不說。〔五〕

〔一〕  師古曰:「此望之不知權道。」

〔二〕  師古曰:「首歲,歲之初。首謂正月也。」

〔三〕  師古曰:「言三公非其人,又云咎在臣等,是其意毀丞相。」

〔四〕  師古曰:「三人同共問之。」

〔五〕  師古曰:「繇讀與由同。說讀曰悅。」

後丞相司直緐延壽〔一〕奏:「侍中謁者良使(丞)〔承〕制詔望之,望之再拜已。良與望之言,望之不起,因故下手,〔二〕而謂御史曰『良禮不備』。故事丞相病,明日御史大夫輒問病;朝奏事會庭中,差居丞相後,丞相謝,大夫少進,揖。今丞相數病,望之不問病;會庭中,與丞相鈞禮。〔三〕時議事不合意,望之曰:『侯年寧能父我邪!』〔四〕知御史有令不得擅使,望之多使守史自給車馬,之杜陵護視家事。〔五〕少史冠法冠,為妻先引,〔六〕又使賣買,私所附益凡十萬三千。〔七〕案望之大臣,通經術,居九卿之右〔八〕,本朝所仰,至不奉法自修,踞慢不遜攘,〔九〕受所監臧二百五十以上,〔一0〕請逮捕繫治。」上於是策望之曰:「有司奏君責使者禮,遇丞相亡禮,廉聲不聞,敖慢不遜,〔一一〕亡以扶政,帥先百僚。君不深思,陷于茲穢,朕不忍致君于理,使光祿勳惲策詔,左遷君為太子太傅,授印。其上故印使者,〔一二〕便道之官。君其秉道明孝,正直是與,帥意亡諐,靡有後言。」〔一三〕

〔一〕  師古曰:「緐音婆。」

〔二〕  蘇林曰:「伏地而言也。」

〔三〕  師古曰:「不為前後之差也。」

〔四〕  服虔曰:「寧能與吾父同年邪?」

〔五〕  如淳曰:「漢儀注御史大夫史(旨)〔員〕四十五人,皆六百石,其十五人給事殿中,其餘三十人留守治百事,皆冠法冠。」師古曰:「自給車馬者,令其自乘私車馬也。」

〔六〕  蘇林曰:「少史,曹史之下者也。」文穎曰:「先引謂導車前。」

〔七〕  師古曰:「使其史為望之家有所賣買,而史以其私錢增益之,用潤望之也。」

〔八〕  師古曰:「右,上也。」

〔九〕  師古曰:「攘,古讓字。」

〔一0〕師古曰:「二百五十以上者,當時律令坐罪之次,若今律條言一尺以上、一疋以上矣。」

〔一一〕師古曰:「敖讀曰傲。」

〔一二〕師古曰:「使者即謂楊惲也。命惲授太傅印,而望之以大夫印上於惲。」

〔一三〕師古曰:「諐,古愆字。後言謂自申理。」

望之既左遷,而黃霸代為御史大夫。數月間,丙吉薨,霸為丞相。霸薨,于定國復代焉。望之遂見廢,不得相。為太傅,以論語、禮服授皇太子。

初,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詔公卿議其儀,丞相霸、御史大夫定國議曰:「聖王之制,施德行禮,先京師而後諸夏,先諸夏而後夷狄。詩云:『率禮不越,遂視既發;相土烈烈,海外有截。』〔一〕陛下聖德充塞天地,〔二〕光被四表,〔三〕匈奴單于鄉風慕化,奉珍朝賀,〔四〕自古未之有也。其禮儀宜如諸侯王,位次在下。」望之以為「單于非正朔所加,故稱敵國,宜待以不臣之禮,位在諸侯王上。外夷稽首稱藩,中國讓而不臣,此則羈縻之誼,謙亨之福也。〔五〕書曰『戎狄荒服』,〔六〕言其來〔服〕,荒忽亡常。如使匈奴後嗣卒有鳥竄鼠伏,闕於朝享,不為畔臣。〔七〕信讓行乎蠻貉,福祚流于亡窮,萬世之長策也。」天子采之,下詔曰:「蓋聞五帝三王教化所不施,不及以政。今匈奴單于稱北藩,朝正朔,朕之不逮,德不能弘覆。其以客禮待之,令單于位在諸侯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

〔一〕  師古曰:「商頌長發之詩也。率,循也。遂,遍也。既,盡也。發,行也。相土,契之孫也。烈烈,威也。截,齊也。言殷宗受命為諸侯,能修禮度,無有所踰越也。遍省視之,教令盡行,而相土之威烈烈然盛,四海之外皆整齊。」

〔二〕  師古曰:「充,實也。塞,滿也。」

〔三〕  師古曰:「四表,四海之外。」

〔四〕  師古曰:「鄉讀曰嚮。」

〔五〕  師古曰:「易謙卦之辭曰『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言謙之為德,無所不通也。亨音火庚反。」

〔六〕  師古曰:「逸書也。」

〔七〕  師古曰:「卒,終也。本以客禮待之,若後不來,非叛臣。」

及宣帝寢疾,選大臣可屬者,〔一〕引外屬侍中樂陵侯史高、太子太傅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為大司馬車騎將軍,望之為前將軍光祿勳,堪為光祿大夫,皆受遺詔輔政,領尚書事。宣帝崩,太子襲尊號,是為孝元帝。望之、堪本以師傅見尊重,上即位,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達學散騎諫大夫劉更生給事中,與侍中金敞並拾遺左右。四人同心謀議,勸道上以古制,〔二〕多所欲匡正,上甚鄉納之。〔三〕

〔一〕  師古曰:「屬音之欲反。」

〔二〕  師古曰:「道讀曰導。」

〔三〕  師古曰:「鄉讀曰嚮,意信嚮之而納用其言。」

初,宣帝不甚從儒術,任用法律,而中書宦官用事。中書令弘恭、石顯久典樞機,明習文法,亦與車騎將軍高為表裏,論議常獨持故事,不從望之等。恭、顯又時傾仄見詘。〔一〕望之以為中書政本,宜以賢明之選,自武帝游宴後庭,故用宦者,非國舊制,又違古不近刑人之義,〔二〕白欲更置士人,繇是大與高、恭、顯忤。〔三〕上初即位,謙讓重改作,〔四〕議久不定,出劉更生為宗正。

〔一〕  文穎曰:「恭、顯心不自安也。」師古曰:「文說非也。言其不能持正,故議論大事見詘於天子也。仄,古側字。」

〔二〕  師古曰:「禮曰『刑人不在君側』也。」

〔三〕  師古曰:「繇讀與由同。忤謂相違逆也。」

〔四〕  師古曰:「重,難也。未欲更置士人於中書也。」

望之、堪數薦名儒茂材以備諫官。會稽鄭朋陰欲附望之,上疏言車騎將軍高遣客為姦利郡國,及言許、史子弟罪過。章視周堪,〔一〕堪白令朋待詔金馬門。朋奏記望之曰:「將軍體周召之德,秉公綽之質,有卞莊之威。〔二〕至乎耳順之年,〔三〕履折衝之位,號至將軍,誠士之高致也。窟穴黎庶莫不懽喜,咸曰將軍其人也。〔四〕今將軍規橅云若管晏而休,遂行日仄至周召乃留乎?〔五〕若管晏而休,則下走將歸延陵之皋,〔六〕修農圃之疇,〔七〕畜雞種黍,俟見二子,沒齒而已矣。〔八〕如將軍昭然度行,積思塞邪枉之險蹊,宣中庸之常政,〔九〕興周召之遺業,親日仄之兼聽,則下走其庶幾願竭區區,底厲鋒鍔,〔一0〕奉萬分之一。」望之見納朋,接待以意。〔一一〕朋數稱述望之,短車騎將軍。〔一二〕言許、史過失。

〔一〕  師古曰:「視讀曰示。以朋所奏之章示堪也。」

〔二〕  師古曰:「周謂周公旦。召謂召公奭。公綽,孟公綽也,廉正寡欲。卞莊子,魯卞邑大夫,蓋勇士也。召讀曰邵。」

〔三〕  師古曰:「論語孔子曰『六十而耳順』。」

〔四〕  師古曰:「國家委任,誠得其人也。」

〔五〕  師古曰:「問望之立意當趣如管晏而止,為欲恢廓其道,日昃不食,追周召之蹟然後已乎?橅讀曰模。其字從木。」

〔六〕  應劭曰:「下走,僕也。」張晏曰:「吳公子札食邑延陵,薄吳王之行,棄國而耕於皋澤。朋云望之所為若但如管晏,則不處漢朝,將歸會稽,尋延陵之軌,隱耕皋澤之中也。」師古曰:「下走者,自謙言趨走之役也。」

〔七〕  師古曰:「美田曰疇。」

〔八〕  師古曰:「論語云:『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朋之所云蓋謂此也。俟,古俟字也。俟,待(世)〔也〕。沒齒,終身也。蓧,草器也,音徒釣反。」

〔九〕  師古曰:「度行,度越常檢而為高行也。蹊,徑,謂道也,音奚。」

〔一0〕師古曰:「鋒,刃端也。鍔,刃旁也,音五各反。」

〔一一〕師古曰:「與之相見,納用其說也。」

〔一二〕師古曰:「短謂毀其短惡也。」

後朋行傾邪,望之絕不與通。朋與大司農史李宮俱待詔,堪獨白宮為黃門郎。朋,楚士,怨恨,〔一〕更求入許、史,推所言許、史事曰:「皆周堪、劉更生教我,我關東人,何以知此?」於是侍中許章白見朋。朋出揚言曰:「我見,言前將軍小過五,大罪一。中書令在旁,知我言狀。」望之聞之,以問弘恭、石顯。顯、恭恐望之自訟,下於它吏,即挾朋及待詔華龍。〔二〕龍者,宣帝時與張子蟜等待詔,〔三〕以行汙濊不進,〔四〕欲入堪等,堪等不納,故與朋相結。恭、顯令二人告望之等謀欲罷車騎將軍疏退許、史狀,候望之出休日,令朋、龍上之。事下弘恭問狀,望之對曰:「外戚在位多奢淫,欲以匡正國家,非為邪也。」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數譖訴大臣,毀離親戚,欲以專擅權勢,為臣不忠,誣上不道,請謁者召致廷尉。」時上初即位,不省「謁者召致廷尉」為下獄也,可其奏。後上召堪、更生,曰繫獄。上大驚曰:「非但廷尉問邪?」以責恭、顯,皆叩頭謝。上曰:「令出視事。」恭、顯因使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聞於天下,而先驗師傅,既下九卿大夫獄,宜因決免。」於是制詔丞相御史:「前將軍望之傅朕八年,亡它罪過,今事久遠,識忘難明。〔五〕其赦望之罪,收前將軍光祿勳印綬,及堪、更生皆免為庶人。」而朋為黃門郎。

〔一〕  張晏曰:「朋,會稽人,會稽并屬楚。」蘇林曰:「楚人脃急也。」

〔二〕  師古曰:「華音胡化反。」

〔三〕  師古曰:「蟜音巨遙反,字或作僑。」

〔四〕  師古曰:「濊與穢同。」

〔五〕  師古曰:「言不能盡記,有遺忘者,故難明。」

後數月,制詔御史:「國之將興,尊師而重傅。故前將軍望之傅朕八年,道以經術,厥功茂焉。〔一〕其賜望之爵關內侯,食邑六百戶,給事中,朝朔望,坐次將軍。」天子方倚欲以為丞相,〔二〕會望之子散騎中郎伋上書訟望之前事,〔三〕事下有司,復奏「望之前所坐明白,無譖訴者,〔四〕而教子上書,稱引亡辜之詩,失大臣體,不敬,請逮捕。」弘恭、石顯等知望之素高節,不詘辱,建白「望之〔五〕前為將軍輔政,欲排退許、史,專權擅朝。幸得不坐,復賜爵邑,與聞政事,〔六〕不悔過服罪,深懷怨望,教子上書,歸非於上,〔七〕自以託師傅,懷終不坐。〔八〕非頗詘望之於牢獄,塞其怏怏心,則聖朝亡以施恩厚。」〔九〕上曰:「蕭太傅素剛,安肯就吏?」顯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語言薄罪,必亡所憂。」上乃可其奏。

〔一〕  師古曰:「道讀曰導。茂,美也。」

〔二〕  師古曰:「倚音於綺反。」

〔三〕  師古曰:「伋音級。」

〔四〕  師古曰:「言望之自有罪,非人讒譖而訴之也。」

〔五〕  師古曰:「建立此議而白之於天子。」

〔六〕  師古曰:「與讀曰豫。」

〔七〕  師古曰:「言歸惡於天子也。」

〔八〕  師古曰:「言恃舊恩,自謂終無罪,坐懷此心。」

〔九〕  服虔曰:「非,不也。」

顯等封以付謁者,敕令召望之手付,因令太常急發執金吾車騎馳圍其第。使者至,召望之。望之欲自殺,其夫人止之,以為非天子意。望之以問門下生朱雲。雲者好節士,勸望之自裁。於是望之卬天歎曰:〔一〕「吾嘗備位將相,年踰六十矣,老入牢獄,苟求生活,不亦鄙乎!」字謂雲曰:「游,〔二〕趣和藥來,無久留我死!」〔三〕竟飲鴆自殺。天子聞之驚,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獄,果然殺吾賢傅!」是時太官方上晝食,上乃卻食,為之涕泣,哀慟左右〔四〕。於是召顯等責問以議不詳。〔五〕皆免冠謝,良久然後已。

〔一〕  師古曰:「卬讀曰仰。」

〔二〕  師古曰:「朱雲字游,呼其字。」

〔三〕  師古曰:「趣讀曰促。」

〔四〕  師古曰:「慟,動也。」

〔五〕  師古曰:「詳,審也。」

望之有罪死,有司請絕其爵邑。有詔加恩,長子伋嗣為關內侯。天子追念望之不忘,每歲時遣使者祠祭望之冢,終元帝世。望之八子,至大官者育、咸、由。

育字次君,少以父任為太子庶子。元帝即位,為郎,病免,後為御史。大將軍王鳳以育名父子,著材能,除為功曹,遷謁者,使匈奴副校尉。〔一〕後為茂陵令,會課,育第六。〔二〕而漆令郭舜殿,見責問,〔三〕育為之請,扶風怒曰:「君課第六,裁自脫,〔四〕何暇欲為左右言?」〔五〕及罷出,傳召茂陵令詣後曹,〔六〕當以職事對。〔七〕育徑出曹,書佐隨牽育,育案佩刀曰:「蕭育杜陵男子,何詣曹也!」〔八〕遂趨出,欲去官。明旦,詔召入,拜為司隸校尉。育過扶風府門,官屬掾史數百人拜謁車下。後坐失大將軍指免官。復為中郎將使匈奴。歷冀州、青州兩郡刺史,長水校尉,泰山太守,入守大鴻臚。以鄠名賊梁子政阻山為害,久不伏辜,〔九〕育為右扶風數月,盡誅子政等。坐與定陵侯淳于長厚善免官。

〔一〕  師古曰:「時令校尉為使於匈奴而育為之副使,故授副校尉也。」

〔二〕  師古曰:「如今之考第高下。」

〔三〕  師古曰:「殿,後也。言有所負,最居下也。殿音丁見反。」

〔四〕  師古曰:「脫,免也,音吐活反。」

〔五〕  師古曰:「左右者,言與同列在其左右,若今言旁人也。」

〔六〕  如淳曰:「賊曹、決曹皆後曹。」

〔七〕  師古曰:「忿其為漆令言,故欲以職事責之。」

〔八〕  師古曰:「自言欲免官而去,但是杜陵一白衣男子耳,何須召我詣曹乎?」

〔九〕  師古曰:「名賊者,自顯其名,無所避匿言其彊也。」

哀帝時,南郡江中多盜賊,拜育為南郡太守。上以育耆舊名臣,乃以三公使車載育入殿中受策,〔一〕曰:「南郡盜賊群輩為害,朕甚憂之。以太守威信素著,故委南郡太守,之官,其於為民除害,安元元而已,亡拘於小文。」加賜黃金二十斤。育至南郡,盜賊靜。病去官,起家復為光祿大夫執金吾,以壽終於官。

〔一〕  孟康曰:「使車,三公奉使之車,若安車也。」

育為人嚴猛尚威,居官數免,稀遷。少與陳咸、朱博為友,著聞當世。往者有王陽、貢公,故長安語曰「蕭、朱結綬,王、貢彈冠」,言其相薦達也。始育與陳咸俱以公卿子顯名,咸最先進,年十八為左曹,二十餘御史中丞。時朱博尚為杜陵亭長,為咸、育所攀援,入王氏。〔一〕後遂並歷刺史郡守相,及為九卿,而博先至將軍上卿,歷位多於咸、育,遂至丞相。育與博後有隙,不能終,故世以交為難。

〔一〕  師古曰:「援,引也,音爰。」

咸字仲,為丞相史,舉茂材,好畤令,遷淮陽、泗水內史,張掖、弘農、河東太守。所居有跡,數增秩賜金。後免官,復為越騎校尉、護軍都尉、中郎將,使匈奴,至大司農,終官。

由字子驕,為丞相西曹衛將軍掾,遷謁者,使匈奴副校尉。後舉賢良,為定陶令,遷太原都尉,安定太守。治郡有聲,多稱薦者。初,哀帝為定陶王時,由為定陶令,失王指,頃之,制書免由為庶人。哀帝崩,為復土校尉、京輔左輔都尉,遷江夏太守。平江賊成重等有功,增秩為陳留太守。元始中,作明堂辟雍,大朝諸侯,徵由為大鴻臚,會病,不及賓贊,〔一〕還歸故官,病免。復為中散大夫,終官。家至吏二千石者六七人。

〔一〕  師古曰:「贊導九賓之事。」

贊曰:蕭望之歷位將相,籍師傅之恩,可謂親昵亡間。〔一〕及至謀泄隙開,讒邪搆之,卒為便嬖宦豎所圖,〔二〕哀哉!〔不然〕,望之堂堂,折而不橈,〔三〕身為儒宗,有輔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

〔一〕  師古曰:「間,隙也。」

〔二〕  師古曰:「圖,謀也。」

〔三〕  師古曰:「橈,曲也,音女教反。」

校勘記

三二七二頁  三行  爭願自(劾)〔效〕,  景祐、殿本都作「效」,此誤。

三二七二頁一三行  而觀其(人)〔文〕辭定高下也。  景祐、殿本都作「文」,此誤。

三二七三頁  一行  言望之不能隨例搜索,以(為)〔違〕牾執政,  景祐、殿、局本都作「違」,此誤。

三二七五頁一一行  民函陰陽之氣,有(仁)〔好〕義欲利之心,  殿本作「好」。王先謙說作「好」是。

三二八0頁一六行  侍中謁者良使(丞)〔承〕制詔望之,  景祐、殿本都作「承」。

三二八一頁一三行  (旨)〔員〕四十五人,  景祐、殿本都作「員」,此誤。

三二八二頁一五行  言其來〔服〕,荒忽亡常。  景祐、殿本都有「服」字。

三二八五頁一五行  俟,待(世)〔也〕。  景祐、殿、局本都作「也」,此誤。

三二九二頁  二行  〔不然〕,望之堂堂,  景祐、殿本都有「不然」二字。